第十六章

两个人说了不知道多久,更不记得说了多少话。到最后阿泽自己感觉舌头都在打绊,靠在桌子上眼睛也睁不开了。而阿摩耶喝多了酒——也不知道她房里藏了到底多少,随手一伸就是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壶,她喝酒又极其洒落,落落大方,醉颜酡红,抱着酒壶不肯放手,带一点娇憨,无端可爱,倒是难得一种小女儿情态——可是又不是很像,分明就只是阿摩耶在引咎。传说中的清平仙酿出酒来,已经有几千年了,可是几千年来,也只有一个阿摩耶。

阿摩耶渐渐伏在桌上,阿泽也是昏昏沉沉,他也喝了一些,但不如阿摩耶那样醉,眼看着阿摩耶竟睡了过去,他思忖着怕是不行,于是轻手轻脚,想要把阿摩耶抱到榻上去。

若不是喝了酒,阿泽断不会起这样的心思,甚至于整个晚上在他看来都如同一场梦,一定不会是真的,他怎么可能有机会这样靠近阿摩耶。然而又仿佛是真,阿摩耶身子纤细玲珑,纱裙下的皮肤露出一块,触手温凉却痛方才细瓷的酒壶差不多,阿泽只碰了一下,便慌忙错开手,生怕碰碎了她。抱在怀里头像是一尾游鱼,让阿泽只庆幸他的怀抱不是海,否则只怕她就要一摆尾头也不回地游走,而天地广阔无边,从此再无相逢之日。

不过是短短几步路,阿摩耶也并不沉,然而阿泽仿佛走了半生——若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到了天荒地老,那他也认了。

就在阿泽将要放下她的时候,阿摩耶却是忽然蹙紧了眉,随即头一歪,竟是要呕出来。

阿泽顿时有些慌,他是晓得喝多了酒是要吐的,只是急切间他也找不到东西来盛。想都不曾想,他便脱下自己的外衣,直接捧作一团,伸到阿摩耶跟前。

阿摩耶正好哇地一声,全吐在他的衣服上,一股子酸味夹杂着酒气,阿泽却浑然不觉,只是着急生怕阿摩耶呛到。

还好阿摩耶并不曾吐出来多少,昏昏沉沉还知道伸手要水。阿泽又赶紧给她拿水来,阿摩耶却不是要喝,漱了漱口,又全都吐在了地上,阿泽的衣服上,随即又是倒头睡去。

这下阿泽可是想走也不敢走了,他不知道半夜阿摩耶还会不会醒来。她平时也是这样吗?身边有没有人服侍?

已经不知道几更天了,连彻夜笙歌的欢喜楼,也渐渐安静下来,檐下铁马在风中作响,都依稀听得见。阿泽又局促得不行,不敢去唤人,只能悄悄开门把脏了的衣服丢掉,自己守着阿摩耶。

阿摩耶却就此睡得安稳,再也不折腾半点。平日的眸光在沉睡中,像是被云翳遮住的星光,不见了生动流转,却显得温柔沉静。阿泽看着烛影下那样的脸,呼吸都不敢大声。他怕惊醒了阿摩耶,怕发现这只是一场梦,而他终究要醒来。

天明的时候,阿泽猛地惊醒,眼前一切让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忙揉揉眼睛,未及看清,先闻到一股直透肺腑胸臆的香,杂着些沉闷的酒气,才相信昨晚上的事情原来不是梦。

苏娘在窗下,恨恨的骂声一连串钻进房里来:“说好的喝一盏茶,可好了,什么茶能喝一夜?欢喜楼的规矩要让你们这样给破了,以后还如何开门做营生!小浪蹄子半点不晓得事理,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不成?”

阿摩耶也醒了,皱着眉低声啐道:“怎么不把欢喜楼拆了?一大早上的,不让人安生。”

阿泽再蠢笨,也晓得苏娘是骂自己,连带着阿摩耶,手足无措好一会,最后只得说:“是我连累了阿摩耶。”

阿摩耶嗤笑道:“你可真瞧得起自己,你能连累到我么?”

阿泽被她一句话呛得,什么也说不出来。阿摩耶又道:“不过你也不用往心里头去,苏娘她要是真的诚心只让你一盏茶,昨晚上早让人棍棒把你打出去了。她知道那颗珠子的价,怎么敢真赶你走?咱们苏娘哪,可真是……眼睛珠子都是铜钱孔的形状,无非是现在想留着我卖些活钱罢了,不然要是有人开得起价,你以为她会容我在这里?所以,既然她收了你的珠子,哪怕你是个打渔的,她也不敢真上来赶你走。”

阿摩耶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坐起来,也不看阿泽,径直开始整理更衣,她原是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裙裳,简单到像是一段红绫随手裹在身上,如今才看得出来其实繁复精细,一层又一层,还有许多细细的流苏和系带,被她这样不加爱惜地睡了一夜,早已经不成样子。阿摩耶也不像是个会做这些的,整理几下便开始发烦:“我还没死呢,这些人是都死了么?”

阿泽眼看她银梭鱼一样细长灵巧的手指,始终不得要领,愣了好一会,忽然间开口道:“我来帮你吧。”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怎么敢,居然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居然妄想这样靠近阿摩耶。

阿摩耶倒像是浑然无觉,竟直接点点头:“好啊,你来。”

阿泽鼻尖都是汗,明明靠的这样近,阿摩耶的呼吸就在他身畔缭绕,可是他连抬头看阿摩耶一眼都不敢。细细的流苏本就滑不溜手,他又一直在抖,捏也捏不住,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系上,倒比拖了几百斤重的鱼加网还要累。

“你的衣服呢?”阿摩耶忽地诧异地问。

阿泽只能老老实实说:“昨晚上弄脏了,只好丢了。反正也是一件旧衣服。”

“弄脏了?”阿摩耶皱着眉,揉了下额头,猛地想起,四下打量一遍屋子,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秽迹,顿时一愣:“我昨晚上……是不是吐了?你拿你的衣服……”

“反正也是旧的。”阿泽连忙说,“我也不知道这里如何洒扫,只能拿一件旧衣裳给阿摩耶用,阿摩耶不要嫌弃……”

阿摩耶愣了,只是瞬息,随即笑的很是不解:“傻小子,你怎么这样傻?”

傻吗?阿泽一直知道,自己做事情在别人看来都是傻的,这一件,又或者为阿摩耶做的每一件,也许更是傻透了。可是飞蛾扑火的时候,有想过这样是聪明还是傻吗——再傻也还是一样义无反顾。

“你的衣裳呢?扔了?那你要怎么办?”阿摩耶抚着头,想了一下跳起来,走到影壁后面去,翻腾好一会走出来,拿着一件衣服丢过去给阿泽:“这件深衣,还好没有扔,原本打算哪天学戏文里头扮了男装溜出去玩,这下可好,给你拿去穿吧。左右不能叫你这样出去。”

阿泽接过那件衣服,他知道这是怎么来的——欢喜楼本来是什么地方,阿摩耶又是做什么的?这衣服的来历,一下子呼之欲出。而阿摩耶还在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还磨磨蹭蹭的不快点穿上?”分明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她就是这样的,懒得去想。

终究阿泽还是穿上了那件深衣,阿摩耶一直盯着他,神情间似笑非笑,等到他终于站起身子,阿摩耶这才说了一句:“打渔的傻小子,我现在信了,你还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