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那夜姜府并不平静。裴明淮只听见姜府上下,走动不断,窗外也是灯火闪动,直闹至天色发白。裴明淮被扰了大半夜,直到此刻,方才合了眼,朦胧睡去。还未曾睡足,便听见有人敲院门了。
裴明淮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正是碧玉。此时天色已明,看得清那碧玉的一双眼睛,只有眼白,竟无瞳仁,日光直射之下,看着直是诡异无比。裴明淮向来胆大,也不愿对着细看。
碧玉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又朝西边指了指。裴明淮道:“可是要我随你去吃早饭?”
碧玉连忙点头,裴明淮笑了笑说:“好,你带路吧。”
姜府甚大,但屋舍都是一色灰石砌成,屋顶也是极单调的黑白两色,碧玉领着裴明淮在府里绕来绕去,裴明淮仍跟昨晚一般辨不清路,也更确定这姜府是以五行八卦之法建成的,处处皆有玄机,也难怪姜优会一再叮嘱自己夜里不要随意走动了。以奇门之术所建成的庄园,必定是陷阱重重,一不小心便会有杀身之祸。
碧玉已停在昨夜那间堂屋之前,做着手势请裴明淮进去。裴明淮一踏进去,便见着姜优站在窗前,也不知在眺望什么,只见她背影窈窕,极是单薄,引人生怜。裴明淮咳了一声,姜优一惊,转过了头来。她显然是一夜未眠,眼圈微青,脸上脂粉不施,发丝略乱,双颊却颇带晕红之色,娇艳得甚至有些娇慵之色。
姜优强笑道:“裴公子,你来了。你也知道昨夜之事……招待不周,还望公子见谅。”
裴明淮望着她,半日方道:“你替我准备吃的,却忘了自己也吃一点吧?”
姜优涩然一笑,道:“裴公子倒是提醒我了。”
裴明淮微笑道:“姜姑娘,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你做主人的不坐下,我又怎好意思先动筷子?”
姜优道:“裴公子说的是。”
早点十分丰盛,有风鸡、腊肉、熏鱼等,稀粥也是上好的梗米粥。裴明淮夹了一片熏鱼放进口里,还未曾咀嚼,便“啊”了一声。
姜优端了一碗粥,半晌也没喝上一口。见裴明淮的表情,忙道:“裴公子,这菜可有不妥?我马上叫人去换。”
裴明淮急忙摇手道:“姜姑娘误会了。这菜并无不妥,十分可口。我只是一直在想,从我来到贵府,便一直闻到一种很是熟悉的味道,却始终想不起来。我方才才省起,那乃是乡村里熏制腊肉的味道……”
他陡然地住了口。姜优原本笑意盈盈,顿时笑容尽失。她容颜极美,肤色亦如白玉一般,望之令人心悦,此刻一张脸却呈现出青白之色,如同罩了一层蜡制的面具。裴明淮眼见她形容骤变,也离座起身,却不知是自己方才哪句话说错了?
片刻之后,姜优才掩饰般地一笑,道:“裴公子所言极是。姜家上下俱喜吃熏腊之物,故此一年四季厨房里都会安排。”
裴明淮重又坐下,拿起了筷子。“那我还真得要尝尝了。”
姜优道:“裴公子慢用,姜优先告退了。”
裴明淮目送姜优掩门而出,夹起了一片腊肉,对着光看了片刻。这腊肉色作金黄,肥厚油亮,香气喷鼻,若说跟普通腊肉有异之处,那便是更教人垂涎欲滴几分罢了。但裴明淮虽腹中饥饿,却犹豫着不肯将这片腊肉送入口中。
他又看了看那碗梗米粥,把腊肉放回了盘中,舀了一勺粥正要喝,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笑道:“可别以为粥是素食就能随便吃了,说不定里面更有些你想不到的东西呢。”
裴明淮一转头,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此时暑意还未散尽,他却穿着一件极华贵的貂皮长袄,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手炉。这少年原本生得十分清秀,只是极苍白,又极瘦削,仿佛一阵风都要刮走似的,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之人。
那少年见裴明淮脸上微有惊愕之色,便笑道:“我姓卓,草名子玉。阁下便是裴公子了?果然是不同一般哪,竟敢闯那凤仪山!”
裴明淮微微一哂,道:“过奖。”
卓子玉笑道:“阁下过谦了。”又道,“我那姊姊晚来突然暴毙,扔下我这做弟弟的,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裴明淮有些吃惊,道:“难道昨夜过世的三夫人乃是阁下的姊姊?”
卓子玉叹道:“如假包换。我姊姊闺名子青,长我十余岁。”
亲姊姊暴死,弟弟却殊无悲伤之意。裴明淮心中所想脸上并未流露出来,卓子玉却抢先道:“阁下心中定然在想,我姊姊死了,我却毫不难过,必是天性凉薄之辈,可是?”
裴明淮淡淡道:“亲人过世,伤悲乃是人之常情。”
卓子玉又深深一叹,道:“若说伤悲,恐怕我死了,我姊姊也未必流一滴泪。她长年吃斋念佛,却连七情六欲也少了。我那姊夫,也受不了她一些人气儿也无,常常留宿嫣红阁。”
裴明淮一怔,忍不住问:“既然如此,昨夜……”
卓子玉冷笑一声。“阁下见多识广,难道真的相信我姊姊跟姜明有奸情么?我姊姊对男女之事极其凉淡,连她丈夫都忍不住要出去眠花宿柳,又怎会跟自己的二伯有染?况我姊姊是真心虔佛之人,即使她与奸夫相会,也决不会在堆满佛经的榻上。”
裴明淮细细咀嚼卓子玉的话,甚觉有理。便道:“那依阁下看来,此事难道真是鬼王所为?”
卓子玉再次冷笑,唇角的讥嘲意味更浓。“鬼王倒是不假,我随姊姊在此居住数年,鬼王恶事看得不少。不过,依我之见,我姊姊之死,必然是有人假鬼王之名所为。”
裴明淮道:“谁?”
卓子玉冷冷一笑,却不回答,自顾自地坐下吃自己的早饭。裴明淮略觉尴尬,也不便再问。再想喝自己面前的粥,却有些不敢下箸了。过了半日,忍不住问道:“卓兄,令姊必是被人所害,你可有头绪?”
卓子玉的反应,却甚是古怪。他伸手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子,道:“若说是最可能的凶手,那一定是我了。”
裴明淮一怔道:“阁下何出此言?”
卓子玉衣袖一扬,他的右手之上多了一个银白色的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物事,看上去就似一只虎爪一般。裴明淮虽常在江湖上走动,也极少见这类兵器。这卓子玉看似重病不愈之人,竟也会武?当下道:“卓兄的意思……是令姊并非被老虎所伤,而是……”
卓子玉端详着自己手上的虎爪,道:“我自见了姊姊尸体,又惊又怒,立即回房去看,自然,它还好好地呆在原处。说来也是,若是姜家的人干的,谁又不知道我的兵器放在何处呢?用完了,洗净了,放回原处,神不知,鬼不觉!”
裴明淮皱眉道:“卓兄,这虎爪真能弄出跟令姊尸体上相同的伤口?”
卓子玉道:“如假包换!”
裴明淮道:“那卓兄怀疑谁?”
这问题大概问得太直截了当,卓子玉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却朝门外看了一眼,道:“我先告辞了。”
卓子玉快步而去,裴明淮回头一望,却见姜优坐在亭中,另一个三十余岁的素装女子站在她身侧。那女子容貌甚美,鼻高肤白,一见便知有西域血统。
见到裴明淮,姜优站起了身,微笑道:“裴公子,这位是我二嫂。”
她身边那女子向裴明淮欠身为礼,裴明淮见了她,心知这便是自己想找的人了,心里甚喜,一礼道:“姜夫人。”
姜优道:“裴公子既然认得玲珑,不知是否知道,玲珑有个远亲,姓姚名碧?”见裴明淮并无惊异之意,笑道,“看来公子是知道吕家兄妹的来历的。”
姚碧淡淡一笑,道:“妾身已然隐退多年,江湖中事,早就一概不问了。此次玲珑为了吕谯的死因,前来寻我……”
裴明淮又是一惊,忙道:“吕谯的死因?”
“正是。”姚碧道,“玲珑对吕谯的死颇有疑虑,她知道我最擅用毒,是以将吕谯的尸身运了来,要我看一看,他是否中毒而死!”
裴明淮问道:“那,吕谯的尸身……如今在姜府上?这路远日久的……”
姚碧笑了一笑,道:“吕谯有件宝贝,是颗珠子。裴公子也该知道,有种珠子,可保尸身不腐。”
裴明淮急问道:“那么,夫人可有看出什么异状?”
姚碧皱了皱眉。姜优在一旁道:“这位吕公子,恐怕真的是被毒杀的。只不过,用的那毒……”
姚碧脸色有些怪异,缓缓地道:“他中的正是我的独门毒药。”
裴明淮至此终于证实了吴震的推测是实,一时思绪纷呈,两眼盯住姚碧不放。姚碧道:“我绝无可能害死吕谯。那毒也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极难察觉,再高明的仵作,若非知晓此毒,绝难想到。我的毒药向来不送人,想来想去,给过的人,其实就只有一个。”
裴明淮问:“谁?”
姚碧道:“吕谯!”
裴明淮又怔住,半日方道:“吕谯从不用毒,怎会……”
姚碧摇头道:“我虽隐退,但跟吕谯多少还有点来往,玲珑却不甚熟。我记得,是吕谯问我,可有无形难查的毒药,我便给了他,当时还笑说了一句,问他是不是要去害人。”
裴明淮讷讷道:“可是,中毒身死的人,是吕谯自己……”
姚碧道:“吕谯不是会下毒害人的那种人,公子自然深知,否则我也不会给他。兴许这毒药在吕谯手中又为他人所得呢?我叫玲珑好好想想,是否别人也有拿到那毒药的机会。”
裴明淮不觉点头,姚碧又道:“这玲珑啊,年轻气盛,非得要代我家姑娘上山,劝也劝不住……”
姜优垂首不语,一副盈盈欲泣的样子。裴明淮也不知该如何搭话,按理说,姚碧丈夫暴死,她却一字不提,只说吕谯死因,让裴明淮心里疑虑,却又是人家家事,不好多问。心里暗想,难道真是吕谯得了此毒,又转送了金萱,最终是把自己也给害死了?
4
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一个长了一脸刺猬一样络腮胡子的黑红脸大个子,一身公门打扮,身后还跟着几个捕快,神气十足地走了过来。
那络腮胡子一见姜优眼中含泪,便直跳到了裴明淮面前,大喝一声:“你是何人?胆敢调戏姜姑娘,我这就抓你到官府去!”
姜优忙道:“洪大哥,这位是裴公子,可不是什么歹人,你误会啦。”
那洪捕头瞪着一双圆眼,将裴明淮上上下下看了半日,一脸狐疑。
姜优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对那洪捕头道:“这位是我们姜家的客人,您老就别在这里大呼小叫了。”说着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洪大哥是为了我家的……事而来的吧?你请自便罢,我唤明珠带你进去。”一面说,一面便回过身,径自往门内而去。
洪捕头“啊”了一声,连忙道:“是是是,我自便,我自便。”他一对姜优说话,便极是客气,满脸讨好,裴明淮在旁边看着着实好笑。姚碧却似对这洪捕头甚是厌恶,一拂衣袖,随着姜优走开了。
洪捕头好容易转过头来,正打算跟姚碧招呼,她便拂袖而去。洪捕头一脸尴尬的神气,裴明淮想起他方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姜优身后,心中好笑,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洪捕头斜着眼睛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是谁啊,姜姑娘对你这般客气?”
裴明淮听他口气里不乏酸意,忍笑道:“洪捕头,这一带地方上的事,可都是由你管束?”
洪捕头一挺胸,一对铜铃样的眼瞪得更大更圆,声若洪钟地道:“正是!”
裴明淮笑道:“那有位吴震吴大人,你可知道?”
洪捕头一惊,肃容道:“吴大神捕,怎会不知道?”
裴明淮笑道:“认得便好办了,这吴震是我至交好友,想必能跟他是好友的人,断不会是歹人罢?”
洪捕头又是一惊,满面狐疑地打量裴明淮,道:“吴大人名震天下,你……你总不会是借着他的名头来骗人的罢?”
裴明淮一笑,把他拉至一旁,又从怀中摸出一物。洪捕头这一惊,比前面那两惊加起来还不止,忙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那物还给裴明淮,脸上表情也大大变样,那极粗壮的腰都快折了下来,声音也放得更“温柔”了些,道:“在下……在下洪响,不知是您……裴公子大驾光临,我这小小捕头……有失远迎……”
他一看便是个粗人,口里说这些话,极是好笑,裴明淮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如今是这姜家邀来的朋友,你务必不要多说坏事,可明白了?”见洪捕头还一脸不解之色,便道,“对这姜家之人,我十分好奇,也想一察究竟。”
洪响忙道:“是是是,有裴……裴公子相助,案情定会立即水落石出。”
这恭维话也说得太不着调,裴明淮禁不住一笑,道:“你连事儿都不清楚,又怎会知道我能查个明白?”
洪响却叹了口气,这粗壮黑脸的大汉此时眼中,全是怨恨之意。“哎,只要是跟鬼王沾上关系的人,都不得善终!”
裴明淮一皱眉,道:“人人都说鬼王鬼王,这鬼王究竟是何许人物?”
洪响听他如此说,眼里竟然也露出了极畏惧的神色。“裴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鬼王自然不是人了,他是鬼中之王啊!凤仪山这方圆百里,全都受他辖制哪!”
裴明淮道:“我初来乍到,只听众人说这鬼王鬼王,却尽说得含糊不清。洪捕头,你且对我细细说来,可好?”
洪响眼中畏惧之色更浓,将裴明淮拉到了院墙之下背静之处,压低声音,道:“裴公子,这鬼王管辖凤仪山方圆百里,几乎每月都会开一次鬼宴,宴请的都是周围山上的那些妖鬼。所以我们晚上都是决不敢上山的,只要一看到七七四十九盏红灯笼点起,我们便知道鬼宴铺开了,都是早早熄了灯睡觉。我是个大老粗,沾着床就睡,可每逢鬼王开宴之日,我都是睡不着的,因为凤仪山上总是会有酒香飘来……”他咂了咂嘴,“那酒可真是好酒,我这辈子也就在姜家老三娶亲的时候喝过一次……那酒香得,我恨不得跳酒坛里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不管是妖是鬼,也都要喝酒的了。而且,他们对酒似乎还很挑剔,喝的都是陈年佳酿?”
洪响拍手道:“不但有酒菜香气,还有弹琴唱歌的声音,不知道的话,真以为山上有人在大摆宴席呢!”
裴明淮道:“难道就没有人到这弹唱之声传出的地方看上一眼?就算夜里不敢上,白日里总敢去吧?就算开鬼宴不敢去,别的时候总敢去吧?”
洪响鸡啄米一般地点头,急急道:“裴公子,您说对了。不要说别人,我的胆子也不算小,我就上去看过!”说着甚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摸着后脑勺道,“怎么着我也算是这里的捕头,这一方的平安都归我管哩……我也是跟您一般的想法,就算鬼王,也只是夜里出没吧,况且平日也不是不能上凤仪山……”
裴明淮打断他道:“那你上去看到什么了?”
洪响睁大了眼睛,直楞楞地盯着裴明淮,呐呐地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山,山上除了树就是草,什么都没有。传出乐声和酒菜香的那一带,原本是山腰上的一块平地,另一面就是绝壁了。我到处搜寻,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找不到……”
裴明淮听着,忽地觉着洪响话里有话,道:“蛛丝马迹?若真是鬼王设宴,天一亮便烟消云散,你等又打算去找什么蛛丝马迹?听你这般说……”
洪响两眼仍盯在裴明淮脸上,但眼神却十分迷茫空洞,似乎有极不解的事闷在心头一般。“裴公子果然聪明得紧……我就跟您老说实话了,白水村的阿蓉是我的远房表妹,她……她真的死得好惨哪……我若是个会法术的道士倒好了,也许还能去杀了那鬼王替阿蓉报仇……”
裴明淮奇道:“白水村?阿蓉就是那个被鬼王下贴子强娶,村里人不愿意,以致全村惨死的姑娘?”
洪响点头,道:“正是。”他声音极是苦涩,这粗豪汉子眼里竟也有了点点泪光,“我跟阿蓉自小就相识,我们都是白水村的人。那一年,我有公事外出,这一趟走得可久,足足走了大半年。那一趟很捞了些油水,我心里十分喜欢,想着这趟回来,总能娶回阿蓉了……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阿蓉已经被鬼王给抢走了……”
裴明淮眉头一掀,道:“洪捕头,你说阿蓉最后还是被鬼王给抢走了?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听说,白水村中不但村民,连鸡犬都不留,就连附近想来替他们收尸的村民进来,也一般的暴毙而亡……”
洪响低头,声音已然哽咽。“那时候,我也不在这里。众人都说,看到一乘轿舆被抬上了山,还听到女子的惨呼之声……”
裴明淮问道:“那阿蓉最后下落如何?”
洪响本来就已双目发红,此时竟放声哭了起来。“数日之后,我在凤仪山下发现了阿蓉。她浑身**地浸在水潭里,满身是伤,面目全非,连舌头都被割掉了!我的阿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是再熟悉不过,就连我都认不出是她了……只是她左腕上戴着一只银镯,那银镯我自然是认得的,是我送她的,她一直戴在手上……”
裴明淮皱眉道:“难道这鬼王娶亲,向来都是把娶来的新娘弃尸在凤仪山下?”
洪响一面哭,一面大摇其头道:“不,只有阿蓉是找到了尸首的。别的鬼嫁娘被喜轿抬上山后,便从此不知所踪……附近的百姓都悄悄议论说,一定是白水村的人不愿将阿蓉献出,鬼王大怒之下,不但把白水村的老老少少全都杀死,就连抢去的阿蓉不能幸免,把她弃尸山下,就是为了警告我们,以后再不可对他有任何违拗之举……”
裴明淮道:“从那时起,再没人敢不献新娘给鬼王?”
洪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未曾回话,只听姜优的声音,在不远处幽幽响起。“裴公子所言无差,自阿蓉之后,新娘一年一送,再无人有丝毫违拗。谁又愿意家破人亡?……直到这鬼王的贴子,到了我姜家……”裴明淮回头望她,只见姜优唇角微翘,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笑容中却颇有凄惨之态,“我大哥二哥已然丧命,想来数日之后,陈尸凤仪山的便是我罢?”
洪响哭声顿收,大叫道:“姜姑娘,我决不会让这等事发生的!”他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两眼圆睁,连拳头也握紧了。
姜优柔声道:“洪大哥,多谢你这份心意了。唉……阿蓉服侍我那么些年,我原想着可送她出嫁,替她多置办些嫁妆,没想到……”说到此处,她眼眶一红,强笑道,“唉,洪大哥,你可是来办差的,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了呢?我家里……如今……”
洪响此刻方记起自己还是个“捕头”,忙一整面容,道:“姜姑娘,是我不好,我这就去。”
姜优点头道:“还有一件事,秦伯父方才来告诉我,昨晚上山的那些轿夫乐师,都已经回来了。”
裴明淮讶然道:“回来了?”
洪响忙道:“裴公子有所不知,凡是送鬼嫁娘上山的轿夫,第二日清晨都会被送下山的,还能享用一顿美酒佳肴,不会有事。”他顿了一顿,“除了……昨晚那个姓邓的。”
裴明淮奇道:“为何偏生他的眼睛……”
姜优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只因为他原本并不是轿夫,而是玲珑的帮手,扮成轿夫上去的。”
她沉默了片刻,方道:“二位还是随我来罢。”
姜优白衣飘飘,一路领着二人走至了水阁之前。裴明淮游目四顾,夜间的大红灯笼如今也已一个不见,阳光之下,那黑白两色的灰色屋舍看起来也远不似夜里诡异了。裴明淮回头朝那八卦塔瞅了一眼,八卦塔东南西北四面皆有一个八卦图,映着日光闪闪发亮,似是精铁打造而成。
姜优已上了竹桥,竹桥原本人一走上去就会“吱嘎”之声不断,她踩上去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她真的就是片落叶。她一手掀起竹帘,回头道:“二位请进。”
她容颜本是极美,此时一缕柔发被风拂在耳侧,眼波盈盈,皓腕胜雪,那风姿莫说洪响,就连裴明淮也看得呆了一呆。
待得二人进了水阁,姜优方放下竹帘,轻声道:“这里还跟昨夜一模一样,除了秦伯父和裴公子,再无人来过。”
裴明淮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身之上。那两具尸身交缠得极紧,他略迟疑了一下,一手扣住上面那具女尸的手肘,向外一拉。他这一拉,已运上了内力,任那尸身抱得如何紧也是拉开了,但一瞥之下,裴明淮只觉着尴尬,一犹豫间,又把那具女尸推了回去。
洪响站得稍远,见裴明淮这动作,十分不解,已嚷了起来:“裴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一面说,一面便伸出大手去把那具女尸拉了下来。裴明淮望了一眼姜优,只得尴尬苦笑,却也不好阻拦。
姜优“啊”了一声,急忙转头,伸袖掩住了脸。洪响也是一脸狼狈,期期艾艾地道:“对不住,姜姑娘,我……我这不是存心的……我……”
姜优依然以袖掩面,低声道:“洪大哥,裴公子,这里就劳烦你们了。姜优……姜优先告退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姜优人已出了水阁,身法快极,犹如一缕轻烟。裴明淮对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日,转头对洪响道:“洪捕头,你也知姜姑娘会武?她这身轻功,是跟谁学来的?”
洪响一呆,道:“姜家除了老大,个个都会武,这我自然知道。我这几下子,跟姜姑娘比划可差得远。可是,您若问我她是跟谁学的,这我可真不知道了。”
裴明淮沉吟道:“姜姑娘的轻功身法跟她兄长全然不同,难道是在外学艺的?”
洪响忙摇头道:“不不不,姜姑娘从未出过远门,我们这地儿就这么大,有什么事大家都知道,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也很少见到她,她一直身体不好,以前都不见人的,这两年好些了,我才常常见到她。以前,我都不知道姜家还有这么个妹子。”
裴明淮微微摇头,他不欲此刻继续追问此事,弯下腰将那具女尸搬开,与男尸并排置于榻上。方才姜优急急掩面而去,便是看到了这两具尸身的情状——这一男一女不仅手足紧紧交缠,就连私处也是紧紧贴合在一处的,经洪响那冒冒失失地一拉,方才分开。洪响十分狼狈地道:“裴公子,你说,姜姑娘是不是生气了……”
裴明淮一哂道:“她女儿家害羞是正理,怎会生气?要知她兄嫂是如何丧命的,我们自然只有检视尸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姜姑娘是明理之人,又怎会不知?”他注视那两具尸身,二人身上全无伤痕,只是头脸全被毁损,脸上颈间皮肉翻卷,鲜血虽早已凝固,但望之仍是惊心不已。那男尸身材极是结实健壮,皮色黑红,手掌十分粗糙,指间老茧重着老茧,裴明淮翻开男尸的掌心看了半日,皱眉不语。
洪响却在检视那女尸,搔头道:“嗨,姜姑娘怕羞跑走了,这可叫我怎么认尸?姜家二老爷我看是确凿无疑了,他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天热了会跳进河里洗澡的,我便可认出他是姜二爷。可是……这姜家三夫人……”他叹了一口气,道,“裴公子,您可别说,我自小生在这一方,跟姜家人常常打交道,连姜姑娘都从不拿我当外人,可这姜家三夫人……”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我见她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
裴明淮扬眉道:“哦?这姜三夫人,深居简出到这地步?”
“姜三夫人是个虔心向佛的人。”洪响道,“我只在一次姜家祭祖之时,远远地看到过她一眼。还有一次,便是姜大爷出事的时候,她也在场。另外一次……”说到此处,洪响脸上忽地现出了疑虑之色,道,“还有一次,连我也不能肯定我看到的是不是她。”
裴明淮顿时生了好奇之心,道:“说来听听。”
“那也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洪响道,他两道黑云一样的粗眉纠结在一起,显然这事已然困扰了他多时,不得其解。“我有一次在县城里巡视的时候,走到了嫣红阁里。我们……呵呵,裴公子,您别见怪,像嫣红阁这种地方,我们平日里替他们帮衬着,他们每月也会交点银钱给我们兄弟分分……”
裴明淮微笑道:“我有什么好见怪的?你且说说,你在嫣红阁里见到了什么?”
“那夜我本来也闲,就想着不如在嫣红阁过夜好了,反正也不用花钱。”洪响干笑道,“老鸨我是熟得很的,我跟她招呼了,雁玉就过来招呼我。我搂着雁玉上了二楼,正要进屋,忽然我看见隔壁屋子有个女子进去,又赶紧把门关上了。原本妓院里女人多,我压根也不会多留意,只是她见着我的时候大大地吃了一惊,就好像是见到鬼似的,我才盯住了她。我一看到她的脸,连酒都吓醒了,那不是姜家三夫人又是谁?”
裴明淮打断他道:“你没认错?”
洪响摇头道:“公子,你是没见过那位三夫人,真真是绝色佳人,见过一回就不会忘的。可是……可是姜三夫人又怎会到嫣红阁去?她打扮得又跟在姜家时,全然不同了……”
裴明淮道:“什么打扮?”
洪响道:“就跟嫣红阁里的妓女无异,穿得花红柳绿的。我见到三夫人的时候,她除了头上一枝玉钗之外,一点饰物也未戴,可这晚……她却戴了满头的钗环,摇摇晃晃地响。我那时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看花了眼,于是我又揉了揉眼睛再看,她却不见了。”
裴明淮道:“你就没去看看?”
洪响苦笑道:“我当时虽然喝多了酒,可脑子还是清醒的。若不是她,那也罢了,若真是她,我又该如何?我还真不知道,只得一再对自己说,我必定是看错了。”
裴明淮沉吟了半日,道:“依你这般说,这位姜三夫人,貌似清心寡欲,却出现在烟花之所。这么说来……”他忽然一笑,那笑容却甚是暧昧,“原本我听了三夫人的兄弟和姜姑娘的话,已认定这二人陈尸于此定是个陷阱,故布疑阵引我们入套的。如今听了洪捕头的话,我却另有些想法了……”
洪响瞪眼道:“什么?”
裴明淮笑道:“也许我们看到的,便是原本所发生的了。”
洪响继续瞪视裴明淮,看了半晌,又将眼光移至竹榻上的两具尸身之上。“裴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道:“若这三夫人真如你所言,是个表里不一之人,她跟二伯通奸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我原来压根不信这二人是真做出了什么好事,一是因为姜优和卓子玉的话——他们都说这三夫人卓子青是个极冰冷淡漠之人——二是因为这二人之死很显然是要我们看着的,是要众人都看在眼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设好的局。可是,听你这么一说,若卓子青和姜明真有什么苟且之事,有人深深怀恨在心,将他二人杀死……”
洪响两手乱摆,大声道:“裴公子,依你这等说,那可能杀死他二人的只有一个人,他便是……”说到此处却猛地顿住了,裴明淮笑道:“洪大哥哪里鲁钝了?不错,我跟你想到的一般,若卓子青真与姜明有染,那会恨之入骨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卓子青之夫、姜明的三弟姜亮。听姜优说,卓子青对姜亮十分冷淡,二人长期分房而居,姜亮若是知道妻子与其兄有奸情,焉得不怒发冲冠?嘿嘿,若是能对此无动于衷,那他也不是男人了。”
洪响脸色沉重,半日方道:“我去安排仵作验尸。看样子……我得去问问姜三爷,昨天晚上在做些什么了。”
裴明淮微笑道:“杀人的缘由嘛,姜亮是有了。不过,洪大哥莫忘了,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杀人。”
洪响惊道:“谁?”
裴明淮道:“我说‘人’,恐怕不尽不实。我指的便是——鬼王。鬼王下贴强娶姜优,姜家不肯,因此姜家之人一个个暴死,若说是鬼王所为,岂不也说得过去?”
洪响张大了嘴,楞楞地看着裴明淮,道:“裴公子,你究竟是信还是不信?你究竟以为是人干的,还是鬼王干的?”
“这话倒问得我不知如何答了。”裴明淮笑道,“若洪大哥不见怪,你去向姜亮问话之时,我也想听听,如何?”
裴明淮虽说得客气,但洪响自然是不敢也不会拒绝的。路上裴明淮又问道:“卓子青可会武?”
洪响想也不想,道:“会,她姊弟二人都会,还很不错。姜家老三教的。姜家的武功,路数很怪。我没当捕头之前,在江湖上也跑过好些年,虽说武功不怎么样,眼光还是不太差的,姜家的武功家数,从未见过。”
裴明淮问道:“我看那卓子玉,似乎有病在身?”
洪响叹了一口气,道:“他是先天不足,也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姜三爷可没吝啬过,什么珍稀药材都肯买,人参长年当饭吃。大夫都说活不到成年,现在,你看,他还活着,可不是姜三爷的功劳?学些功夫,也能强身健体嘛!他因为病,力气也小,用的那种奇形兵器,也是姜三爷替他打造的,我还真没见过那么古怪的兵刃!”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姜亮对他这个妻子,十分宠爱了?”
洪响点头道:“百依百顺,对小舅子自然也是爱屋及乌!”说罢一皱浓眉,道,“如今,他夫人跟他二哥那般死在一处……他……”
那姜亮一个人坐于屋内,裴明淮还在门外,已闻到酒气冲天了。他扫了一眼这间屋舍,与堂屋一般,案几器皿都是竹器,十分精致,只是几个酒坛扔得东倒西歪,大大坏了原本那份清雅韵致。
姜亮两眼通红,手里还抓着一个酒坛。见二人进来,姜亮仍是不理,灌了几大口酒,突然大笑道:“老洪,你找到杀我兄长和妻子的人没有?看你那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什么都没发现是不?哈哈哈……”
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他的笑声,嘶哑凄惨,比哭声更难听了数分。洪响和裴明淮都一时噤声,过了好一阵,裴明淮才道:“姜兄,听你所言,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或者能帮助洪捕头找出凶手呢?”
姜亮瞪着裴明淮看了半日,忽然一抖衣袖,只见一张大红的喜贴从他袖内落了下来。姜亮发疯似地狂笑道:“哈哈哈……凶手?凶手就是他,就是他,你们居然还不知道?哈哈哈……”
洪响已抢上一步,将那大红喜贴捡在了手里。那喜贴极是考究,红缎面子,金线刺凤,洪响一拿到手,在他旁边的裴明淮便觉着浓香袭人。喜贴上的字,一个个也是以金线绣成,手工十分精致。洪响念道:“本王听闻姜家小女名优者,姿容秀美,温良贤淑,本王欲聘其为妻,择日迎其归山。”
他还未念完,已怒得脸色通红,不逊醉了酒的姜亮。裴明淮伸手将那喜贴拿了过来,那喜贴已被揉得皱巴巴的,溅了不少油渍酒渍,显然已被揣了多时,不知有几许人翻来覆去地传看过了。裴明淮冷笑道:“这鬼王好大的口气,胃口也大得吓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姜姑娘的头上。”说着望定姜亮道,“姜兄,难道你真认为尊夫人与令兄身死之故,是因为你们不肯将姜姑娘送与鬼王成亲?”
他话未说完,姜亮又狂笑了起来,“啪”地一声将一个空酒坛猛地掼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别跟我提那个贱人!”说着伸足在地上乱踩,直把酒坛碎片更踩成了碎渣。裴明淮观其面容,只见姜亮神情十分狰狞,满眼都是怨恨之意。他原本只穿了一双底子甚薄的便鞋,踩得片刻,鞋底已被酒坛碎片划破,脚底鲜血迸流,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
“三哥!”只听得一声惊呼,姜优不知何时已飘身而入。裴明淮只觉眼前一花,姜优人已立在姜亮身前,她衣袖一拂,那些酒坛碎片竟然粉碎,再不能伤人。裴明淮心里一震,姜优这一拂便如流云一般,毫不着力,极是随意,但劲力如绵,莫说是些瓷片,就算是块石头也必会碎为齑粉。裴明淮见过的女子高手不少,但大半是以轻功暗器闻名,就算是前些日子遇到的九宫会辛仪也不例外。女子内力深厚的极少,就算有也必是上了年岁,可这姜优不过二十岁左右,她这一拂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这不得不令裴明淮刮目相看。
姜优转头道:“洪大哥,来帮帮我。”洪响连忙上前,帮她将姜亮扶上了榻。姜亮酒意发作,人已瘫了下来,只仰在榻上大口喘气,直叫道:“酒,给我酒……”
姜优叹了口气,柔声道:“三哥,你先躺躺,我叫明珠替你把伤口包扎一下。”说着回首强笑道,“裴公子,洪大哥,劳驾你们把明珠叫进来。”
那明珠也是个盲眼小童,跟碧玉年纪相仿,长得也算清秀,只是一双眼睛十分骇人,虽在白日里看仍觉得令人心惊。洪响倒似见惯不惊了,对明珠说了两句,明珠便急急奔了进去。
洪响一见明珠走开,便凑近裴明淮,压低声音道:“裴公子,听姜三爷口气,着实可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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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也早在思忖姜亮的话,姜亮对卓子青似乎是恨之切齿,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眼瞎糊涂”,这么说,姜明与卓子青有奸情,恐怕是实。这姜亮醉酒之后,口不择言,且又极是冲动,若说他因此愤而杀妻杀兄,似也不无可能。当下道:“若是这姜亮昨夜只独自一人,那便十分可疑。还有谁会比姜家人更熟悉姜家?”
洪响拍手道:“裴公子,你说的是。我跟姜家可说是极熟了,也是常常来此,我进出仍是要人带路的,从不敢自己乱走。要说是外面来的人把姜家人杀了,我还真是不信,压根就没那么想过!”说着又摇头道,“但我跟姜家几兄弟都熟得很,若说他们手足相残,我倒也不怎么信。”
裴明淮回思自己与姜明姜亮见面的情状,他跟二人接触甚少,只是寥寥数面而已。姜明粗豪爽快,姜亮却甚谨慎精细。当下问道:“我跟姜家的老大不曾谋面,不知他是个何等样人?……”
裴明淮道:“是姜姑娘告诉我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
洪响略一迟疑,道:“姜峰年过四十,素来不喜说话,天天抱着书看。我跟他,也没什么聊得来的。哦,他精通医理,跟秦苦最谈得来。”
裴明淮道:“他没娶妻?”
洪响道:“妻子早丧,好像是病故的。”
裴明淮道:“洪大哥,姜峰身死之时,也是你来查验尸体的?”
“是我。”洪响苦笑道,“我说过了,这方圆百里,管这些杀人越货的事儿的就是我。哦,裴公子,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吹嘘——这也实在没啥好吹嘘的。也有一阵子了,我反正是一点线索也找不到,一筹莫展。唉,说他平白无故地上吊自尽,谁也是不信的!何况……何况……”
裴明淮道:“何况什么?”
洪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是说不尽的怪异。“裴公子,他死的时候悬在房梁之上,摇摇晃晃。可是,可是,他脚下,却没有凳子之类的物事!”
裴明淮脸色也随之一变,继而又笑道:“或者是这姜峰轻功不弱,跃上一手搭住房梁,将白绫打结,再将头穿过?”
“裴公子,姜峰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姜家就他不好武。”洪响道,“他只喜读书写字,都说什么书生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姜峰就是那种人!他能跃上房梁?不可能!”
裴明淮道:“若是有人将他吊至房梁呢?一个好手,定能办到。”
洪响又瞅了他一眼。“裴公子,这又回到我们刚才说的那话上了。姜家庄不是人人都可进来的。”
裴明淮皱眉,他心知洪响所说不假。这么说,杀姜家人的,就只能是他们姜家人自己了?他正要说话,忽听到姜优的声音响起,清脆明亮。“洪大哥,我也有很多疑团,一直不解。我姜家此次起祸,乃是由姜优而起,自当由我一人承担,累及家人,姜优心中不安至极。”
洪响叫了一声:“姜姑娘……”却又说不下去了。
姜优手中握了一枝那优昙钵罗,花丝垂缕。她神情十分宁静,一双漆黑如星的眸子凝视着手里那花,幽幽道:“鬼王要找的是我,只要我去了,姜家便安宁了,这一方也可保太平。”
洪响急得满脸通红,一纵身便上前,扯住姜优衣袖,叫道:“姜姑娘,这可万万不能!你去了……你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你们姜家已经违逆了鬼王,就算你去,恐怕也……你忘了阿蓉了?还有,还有,这次替你上去的那位吕姑娘,也遭了不测啊!”
裴明淮也道:“姜姑娘,你留在此处,我等自当全力保护,必不让鬼王有机可乘。”
裴明淮凝视她道:“姜姑娘,你真想以身涉险?我们都不知道那鬼王究竟是人是鬼,若是鬼,我们自然无法对付他,若是人,也必是个极其厉害之人……”
姜优又是一笑。“裴公子,你也是行家,你自然早看出我会武了。裴公子长年江湖行走,所见高手甚多,不知觉得姜优这身功夫如何?”
裴明淮听她语气里颇多自恃之意,脸上微带倨傲之色,真如云中冷月,其艳逼人。姜优说话一向温柔,这般语调他还是初次自姜优口里听到。但他扪心自问,姜优自傲也是完全有理由的。想了一想,方道:“在下也算见过些高手,若论起来,还真未见过比姜姑娘更强的。”这话确不是虚语,轻功也罢了,但姜优那一拂里的内力,裴明淮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强的。就算姜优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也不过二十余年。
姜优笑道:“裴公子既然也如此想,那就不必替姜优担心了。”
裴明淮道:“姜姑娘,此事须当斟酌。你武功虽高,但此次可是投到人家的老巢里。凤仪山一带本是这鬼王的巢穴,必定是机关重重,你孤身一个女子前去,未免太冒险了,是断断不能的。”
洪响听姜优说要孤身前往,早就急得跺脚冒汗,此时更是一叠连声地道:“对对对!裴公子说得大大有理,姜姑娘,你可别乱来啊!你再出了事,我……我怎么交待啊!”
姜优眉梢轻扬,道:“洪大哥,你这话说得!你要向谁交待啊?”
洪响黑红脸膛更红了,回不出话来。姜优却微微仰头,二人随她目光望去,只见姜优眼神微带空茫,遥遥地望着那苍翠连绵的凤仪山,秀发在风中飘拂,风姿如仙。她眼神中,倒似有什么解不开的疑虑似的。
裴明淮忍不住问道:“姜姑娘,若你有何难解之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
姜优回头,微微一笑,笑容却极是茫然。“世间之事,便如棋局一般,实在难解。解不开……也就罢了。”
她手指张开,轻轻一拂,手中那枝优昙钵罗,白色花朵纷纷坠地,只余了光秃秃的枝干。
裴明淮见她露了这一手内力,神定气闲,花瓣如利刃削落,花枝却无丝毫损伤,更是暗暗喝彩。
姜优已转过身去,缓缓道:“秦世伯在等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