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裴明淮循着那四十九盏大红灯笼而行,正全神戒备,忽然听见一缕箫音,恍如仙乐,吹的竟是一曲《凤求凰》。裴明淮心中更异,只是天色漆黑,他虽目力甚佳,但也无法远望,只得循声而去。

一直到了山间一处平地上面,此时浓云已散,月华甚明,只见大树参天,枯藤垂挂,崖壁上怪石狰狞。一乘轿舆孤零零地留在平地之上,散了一地黄灯笼,却连一个轿夫也不曾见。

不远处一株老树之下,却站了一人。那古树枝叶极密,亭亭如盖,恐怕也有数百年之寿了,连那人的身影,也被遮了少许。

裴明淮方才听到的《凤求凰》,便是自他那边传出的。

“你是何人?”裴明淮喝道。这人来得委实怪异,不由得他不疑惑。

箫音陡止,那吹箫的人回过了头,倒令得裴明淮楞在了当场。那人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岁光景,一身竹青衣衫,身材修长,一道伤疤自左脸划过,直到嘴角,叫人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但这人一双眼睛乌黑晶莹,顾盼间光彩照人,令人浑忘了他容貌丑陋。裴明淮方才见他背影,宽袍大袖,态拟仙人,此刻见了真容,略觉失望,但对方一双眼睛注视自己的时候,裴明淮却又心里一跳,只觉这人脸上的疤也顺眼了许多。

“你又是何人?”

裴明淮不提防他倒来反问自己,不由得失笑道:“是我先问你,也该你先答吧?这乃是凤仪山禁地,阁下不会跟鬼王有关吧?”

那人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倒是呢。”声音清越,如金玉交击。

裴明淮向他手上瞟了一眼,这人手持一枝竹箫,方才的箫声确是他吹出来的。便道:“在下裴明淮,是上来找人的。兄台可见着这喜轿中的女子?”

那人摇头道:“鬼王新妻,又岂是我等能见的?”

裴明淮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祝筠。”对方答得爽快,连自己身份都一并道了出来。“在下是个琴师,无甚长处,只是于琴箫管弦都算得上精通。”

裴明淮道:“祝兄夜半孤身一人上凤仪山?”

那人淡淡一笑,脸上的伤痕也纠在了一起,好在他的脸此刻隐于树影之下,裴明淮也看不真切。“鬼王娶亲,岂可无乐?”

裴明淮登时记起,先前在凤仪山下所听到的随风而来的器乐之声,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刚才那琴,也是阁下所奏?”

祝筠叹了口气,道:“我等草民,又怎敢违逆鬼王?说来奇怪,这鬼王极好音律,自从我来了此地,他也不止唤我一回了。”他忽然一笑,嘴角的伤疤也随之扭曲起来,煞是可怖,“只不过,这也是我初次见识他娶新妻的架势。”

裴明淮忙问道:“你见过鬼王?”

祝筠摇头道:“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就算他要听琴,也是隐在帘子之后,我只隐隐见到他的人影。”

裴明淮好奇心大盛,忙道:“可是身高九尺,青面獠牙或是头上生角?”

祝筠啼笑皆非,道:“我都说了,隔了重重帘子,我怎能看清他的面貌?”顿了顿又道,“这鬼王都是端坐于榻上,也看不出高矮。”

裴明淮不语,过了片刻,方道:“你……说他是‘人’影?”

祝筠笑道:“我有说过吗?说惯了罢了。难道要我说他是个鬼影?”他眼珠一转,道,“反正,我也没接近他三尺之内,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体无热气,状如鬼魅,裴兄就请别再为难在下了。我若有此心,恐早被他杀了呢。”

裴明淮摇摇头,思忖片刻,道:“你还是先走吧,我要去找人。”

祝筠却现出迟疑之色,道:“我怎么走?我来过几次,为鬼王献乐,都是他令手下鬼使接来的。此处天险,又有一道十数丈的沟壕,我又不是猴子,哪能飞越?”

裴明淮笑道:“我也不是鬼,我也是人,我不也来了?”

祝筠的目光在他腰间佩剑上略略一停,又收了回来。“敢情阁下是位高手了?哼哼,功夫再高,怕也未必斗得过鬼王。”

裴明淮道:“你是偏向鬼王得紧。”又看了他一眼,只见祝筠的脸隐在树影之下,似明似暗,只一双眼睛漆黑生光。便道:“刚才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祝筠摇头道:“我也不知。听得血雾之中有兵刃之声,待得雾散之时,连轿夫也一个不见了。”

裴明淮注视他,道:“你就不曾过去看吗?”

祝筠笑道:“鬼使说,若我胆敢偷看,性命不保。我只管弹我的琴吹我的箫,可不敢多看了一眼。”

裴明淮情知他这话未必是真,但祝筠既然不肯多说,再问也是无用。当下伸手去携祝筠手腕,祝筠一怔道:“做甚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带我去鬼王住的地方。”裴明淮笑道,“你说他在帘后听琴,总不会是在这露天的山头罢?”

祝筠伸手一指,道:“就在这山崖之下,有个岩洞,便是鬼王所居之处。”

裴明淮眼睛一亮,道:“你果然知道,那带我去如何?”

祝筠哼了一声,道:“不去!那般危险之处,我若是带你去,那岂不是把自己陷于绝境?”

裴明淮道:“那我就扔你在这里喂狼!”

祝筠怒道:“你!……”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裴明淮拉住手臂,顿时如腾云驾雾般飞起,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过得片刻,待得双脚落到实处,大怒道:“你这个小人!”

“鬼王的住处,是不是就是这里?”裴明淮只笑嘻嘻地说,一手还扶着祝筠,道,“小心小心,你别吓晕了,这里可没药治的呢。”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四顾。自古树旁的断崖跃下,便是一处平台,宽约丈许。只是白雾弥漫,从下往上看,全然看不到罢了。崖壁上有一个天然山洞,山洞四周爬满奇草异藤,异香扑鼻,另是一方境界。碧绿藤蔓之中,结满鲜红晶莹的果子,清冷苍翠,娇红欲滴。洞内却是一片黑暗,望之深不可测。

祝筠冷冷道:“便是此处,你敢进去?”

“有何不敢?”裴明淮仍紧紧扣住他手腕,道,“只是我却不放心你一人留在此地,你还是随我进去罢。”

祝筠无奈,被他生拉硬拽地拖了进去。裴明淮踏进洞中,便是微微一惊,脚下十分柔软,哪里像是山石?再行得几步,却见壁上镶着偌大的夜明珠,却是不愁无光了。

这哪里是个山洞,陈设之华丽精雅,极富极贵人家也难得如此。洞壁上垂着翠色帷幔,绣满玉色花朵,脚下踩的是碧色毡毯。洞中垂着层层竹帘,便如碧雾笼罩一般,清冷苍翠之极。空气里还浮着一丝极淡的幽香,倒似是上好的檀香。

裴明淮见到如此景象,也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方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这鬼王还真是会享福啊。”转头望了一眼祝筠,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吃惊。”

“我都来好几次了,能有什么好吃惊的?”祝筠一甩衣袖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裴明淮只得放了手,祝筠打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往里便走。走到一间雅室之中,陈设却仅一几而已,几前有个蒲团。几上置一具琴,色如新栗,断纹如虬。

裴明淮左右一顾,道:“怎么只有你坐的地方,不见鬼王坐处?”

祝筠道:“有机关,他来的时候,自会打开。”说着指了一指,道,“这洞可深得很,里面大有洞天。”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不是说鬼王要迎亲么?”裴明淮又道。祝筠也不回头,道:“这里是听琴的地方,又不是他娶亲的地方!”

裴明淮忙道:“鬼王还有别的洞府么?”

祝筠大声道:“不知道!”

裴明淮忽然弯腰,自几下拾起了一支凤钗。那凤钗打造得十分精巧,凤眼如血,凤嘴里衔了几串珍珠,颗颗圆润晶莹,只是却有一小串珍珠断掉,不知落在何处了。裴明淮对那凤钗看了片刻,失声道:“这是吕玲珑的!”

祝筠伸手从他手里把凤钗拿了过来,看了两眼,笑道:“你怎会识得?这金钗很是贵重啊,难不成是你送给那位吕玲珑姑娘的?”

裴明淮脸色凝重,缓缓道:“不是。但我与吕姑娘的哥哥吕谯交情颇深,这钗子是吕谯所制,我正好见过。”

祝筠道:“吕谯?”两眼盯着裴明淮,裴明淮却不接他话头,只道:“不知玲珑身在何处?你刚才可曾见到她?”

祝筠摇头道:“不曾。不过,想来方才我听到的兵刃之声,就是这吕姑娘出剑所发的了?”

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你都不曾看到,却知道她用的是剑?”

祝筠似也觉得失言,一笑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你上来之后,莫说鬼王,连一个小鬼也没遇见?”

裴明淮盯住他,道:“你知道原因?”

祝筠摇头道:“我正是觉得怪异,才问你的。以前来的时候,洞中都有鬼使服侍在侧的。”

裴明淮道:“那些鬼使,是何相貌?”

祝筠道:“打扮便如古画中人一般,看形貌,都是少年。脸上皆戴面具,我从未见过他们容貌,也没听他们说过话。”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既然没人,我们便在此处等等罢,鬼王既然娶亲,总会现身罢?”

祝筠怔住,道:“等?在这里等?你发疯了吧?”

“你便陪我一起等罢。”裴明淮笑道,“一个人太过无聊,两个人还能有些话可聊。”

祝筠无言。

2

洞中尽铺绿色地毡,裴明淮触手便知,此乃波斯进贡之物,十分珍贵。他随手拿起琴案上的一只玻璃杯,那杯子色呈微蓝,夜明珠光晕笼罩下,晶光漾动不停。

“这荒山野地,居然有这样的东西。”裴明淮道,拿着那杯子翻来覆去地看,目光中颇有疑惑之意。祝筠也凝视了那玻璃杯子半日,低声道:“说得是,这鬼王倒也讲究得紧。”

裴明淮心中一动,端着那只杯子,目光却落在祝筠面上不动。祝筠微微低头,从裴明淮的方向倒也看不见他脸上那道骇人的长长伤疤。祝筠也察觉到裴明淮在看他,当即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就说你这人奇怪,人家都怕看我的脸,你倒是喜欢看得紧?”

裴明淮笑道:“我见着你,却倒想起了一个人。”

祝筠扬眉道:“哦?”

“我不曾见过他的真正容貌,但他跟你,无论身形言语,都差相仿佛。”裴明淮微笑道,“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倒是莫名地想起他来了。”

祝筠淡淡道:“天下相似之人,那可多了去了。”

裴明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鬼王是如何知道祝兄擅音律,来请祝兄的?”

祝筠道:“裴兄可知道姜家庄?”

裴明淮点头道:“知道。姜家便是这一地的宗主,一直拒绝朝廷加封。好在他们也不生事,又地处偏僻,这等情形也多了去了,朝廷也顾不过来。”

“姜家那三兄弟有个小妹子,闺名一个‘优’字。这姜姑娘请我到她家中,教过她几日。这姜优……学起琴来,真是……”祝筠忽又一笑道,“我教也教得辛苦,她学也学得辛酸,到最后也未见其成,只两手上添了不少琴弦划的伤痕。”

裴明淮忍俊不禁。“这位姜姑娘是请对人了,在下也对琴箫略通一二,祝兄所奏实乃仙乐。”

祝筠似想笑,又强忍住。“阁下夸人,倒是妙得紧。”

裴明淮问道:“不知祝兄原本是在何处教琴?”

“我不是教琴的,姜优以重金相酬,加上姜家在此处的势力,我不应不行。”祝筠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我本是在嫣红阁抚琴的。”

裴明淮眼中现出异色,祝筠自然看在眼里,冷笑道:“怎么,裴公子这是对我看不上眼了吧?是了,想来那嫣红阁是什么地方?”

“阁下误会了。”裴明淮笑道,“就是在下自己,也常去买醉,我若看不上你,那岂不是连我自己都看不上了?”

他又望了祝筠一眼,祝筠忍不住道:“旁人见我,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你却看了又看,敢情是喜欢丑陋之人的面貌?”

裴明淮暗道此人一张嘴好生刁钻,只得笑了笑,道:“我就是愿意看,得罪祝兄了。”

祝筠一哂,正要开口说话,裴明淮忽见洞外红影一闪,虽只一瞥,但夜色凄迷之中,那抹红影凄艳如一片血雾。裴明淮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洞外有一株老树,生于崖壁之间,甚是繁茂。重重树影里,一抹血红影子,飘飘浮浮。裴明淮定睛一看,却是他在凤仪山下所见的那个红衣老妇!

她仍是一头黑发梳得溜光油亮,鬓发一丝不乱,仍然插着那朵娇艳欲滴的红花。

裴明淮震动之下,喝道:“吕玲珑呢?她在何处?”

那老妇格格格地一阵笑,声如鸦叫,引得裴明淮一阵寒颤。忽地,他听到祝筠的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地道:“她……她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呢。”

裴明淮心里一动,回头望了祝筠一眼。“好眼力。”

“我自幼便能黑暗里视物。”祝筠低声道,又说道,“裴兄,我看……不太妙哩。你要找的吕玲珑……”

哪里还用得着他说?裴明淮也早看到,那老妇手里拎着一物。红衣老妇嘿嘿一笑,扬起手来,道:“想看?那就让你们看个清楚吧!”

祝筠“啊”了一声,那红衣老妇手里拎着的,竟然是一具女人的尸首!那女子身形甚是娇小,浑身鲜血淋漓,一把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背后,脸色惨白,显然已死。

“吕玲珑!”裴明淮叫了起来。他的脸色,也比吕玲珑好不到哪里去,一双眼睛,几欲要喷出火来,怒喝道:“是你杀了她?”

“这小姑娘不知好歹,竟敢对鬼王出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红衣老妇嘿嘿而笑,“老婆子只得把她杀了,小姑娘生得这般秀气,倒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怒道:“你又是谁?难不成你是那鬼王的元配,所以才看不惯鬼王娶亲?”

红衣老妇怔了一怔,继而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刺耳。“好小子,你胆子还真不小!”

“铮”地一声,裴明淮已拔剑出鞘。那剑身真如一泓秋水,冷如霜雪。剑柄上彩玉明珠宝光流动,竟似夺了天上月华。不仅祝筠看得两眼一转都不转,就连那红衣老妇,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裴明淮手中长剑,颇有惊叹之意。

“好剑,好剑……传说高祖以赤霄于大泽斩白蛇,一世伟业从此发端……”老妇喃喃道。“今日竟教我见得此剑……”

裴明淮冷笑道:“难道妖魔鬼怪也识得名剑?这柄赤霄,可是专用来斩妖的,今日我便教你好好见识一番!”

他话未落音,人已飞起,出剑快如闪电,剑尖已堪堪递到那老妇面前。老妇大惊,连忙躲闪,但裴明淮这一剑却是虚招,明着是取她面门,实则却是斩她右臂。裴明淮之一剑,是势在必得,她若不弃掉手里抓着的吕玲珑,半条手臂势必会被赤霄剑一剑斩落。

裴明淮本以为这一剑必定得手,但他一剑斩下,却发觉剑底柔软,空空如也,毫无着力之处。“哧”地一声,他长剑已斩掉老妇衣袖,吕玲珑的尸身随之向下落去。

“缩骨之术?”裴明淮吃惊之下,脱口而出。老妇嘿嘿冷笑,红衣飘动,黑暗里如一片血雾,鬼魅般自树影中向下坠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喝了一声:“哪里逃?”一提气便飘身过去,一脚点在一根树枝之上,却已迟了一步,吕玲珑的尸身已坠入密林之中,裴明淮这一着也是行险,这山崖乃是绝壁,所幸之处是崖壁上生了不少老树,裴明淮尚有落脚之处。但他一路落下,也惊得冷汗冒出,哪里还顾得上那红衣老妇的下落,只求能落到实地为妙。只听见祝筠的声音,远远地自头顶上飘下来,似乎还带着笑意。

“裴兄,你可真是不想活了?明知道是绝壁,你还要跳!”

裴明淮正提着一口气,不敢答话,只气得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

过得片刻,箫音又再度传来,似断欲绝。吹的仍是一曲《凤求凰》,只是吹得千回百转,宛如断肠,与方才的缠绵宛转大不相同。裴明淮下坠之际,百忙之中仍抬头一望,山上竟又亮起了大红灯笼,鬼气森然。

他双脚总算落到实地,心还未落到实处,猛然间听到数声琴音,铮铮而响。响了数声,琴音骤断,山上七七十四九盏大红灯笼,尽数灭了。裴明淮陡然眼前一片黑暗,怔在当地,一时间竟茫然无措。

“公子!”

裴明淮听得有人唤他,一回头,奔过来的却是姜亮。姜亮手里拿着火折子,满面惶急,叫道,“我们久等你不得,真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借着火光,他看到裴明淮脸上的表情,一楞,道:“怎么……”

裴明淮黯然道:“吕姑娘死了。”

姜亮跌足道:“我早就劝玲珑不要上山,她年轻胆大,怎么劝都不听!如今,我怎的向我嫂子交待?”

裴明淮把方才情形说了一遍,却略过了祝筠在场一节。听他提到那红衣老妇,姜亮面色大变,叫道:“公子,你这遇上的,可是鬼媒婆啊!”

裴明淮道:“鬼媒婆?替鬼王说媒的?”他心里只觉得可笑之极,但见面前人人神情凝重,也不好多言。

长须老者正色道:“这位公子,鬼媒婆常常会找人传话。替她传话之人,都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暴死!”

裴明淮笑道:“哦?还有这等事?不知是何种死法?”

长须老者沉声道:“七孔流血,且流的都是黑血!老夫于医道一行,尚有薄名,对天下毒药也知之甚详,却看不出他们中的是何种毒药!若不是血呈黑色,我连这些人是怎么死的都看不出来!”

裴明淮这才有点信了,试探着又问:“那……此次向姜兄家中传话之人……”

姜亮垂头,半日方苦笑道:“收喜贴的,是我大哥。他……他已经……”

裴明淮笑道:“在下也见了那鬼媒婆,也会性命不保了?”

见裴明淮这么说,长须老者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道:“还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裴明淮道:“在下裴明淮。”

老者道:“老朽秦苦。”

裴明淮吃惊道:“莫不是那位号称医中圣手的秦苦?”

秦苦听他这么说,甚是得意,捻须道:“裴公子过誉了。”

裴明淮道:“却不知道秦老伯隐居在这里。”

秦苦笑道:“我老家本就在这里。江湖上飘泊多年,得了些薄名,老来也得落叶归根不是?”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自然是。”

他对这秦苦素有耳闻,医术高明是实,但为人贪财,极好享乐也是实。江湖传闻,这秦苦是一手救人,一手抓钱,若是医资不够,他是决不肯救治的,这等人,教裴明淮也难有好感。只是秦苦居然隐居在这偏僻之地,倒也奇怪。

姜亮道:“这边走。”

众人的马都拴在林外,上马走了不多时,远远地便见着了一座极大的庄园。姜亮挥马鞭遥指道:“那里便是我姜家庄。”语调之中,颇有自得之意。

裴明淮远远望去,见庄园极大,灯火通明,信口道:“府上真是人丁兴旺。这么晚还亮着灯,难道有什么喜事不成?”

这一句话出口,他便知道说错了。姜亮脸色一变再变,半日叹了一口气道:“裴公子不曾说错,我姜家确实有喜事。只不过,是桩没人愿意的喜事。哈!哈!而这喜事,如今却成了玲珑的丧事……”

秦苦叹道:“裴公子有所不知,这凤仪山一带,素有习俗,每年定要选一女子,送入山中与鬼王为妻。周围各村庄每年轮流献女,若是不献……”

裴明淮道:“若是不献,却当如何?”

秦苦道:“这些年来,只有白水村拒不献女子为鬼嫁娘。不到三日,村里所有人皆七孔流血而死,就连牲畜都无一幸免。邻村有人想替白水村民收尸,一进村便不见回来,不出数月,那白水村就成了野狗的天下。”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这一年喜贴是送到了姜兄家里?姜家乃此地宗主,这种事已发生多年,怎地也不管管?”

他这话已经说得甚重了,姜亮脸现惭色,道:“公子有所不知,鬼王之说,已在凤仪山流传多年,我姜家也无力与鬼神相抗啊!”

裴明淮道:“我从不信甚么鬼神之说,若是有人借鬼王兴风作浪,也未可知。”一顿又道,“即便如此,玲珑又怎会独自上山?”

姜亮惨笑道:“我兄弟三人,只有一个妹妹,自小宠爱无比,怎舍得将她送与鬼王?本拟将妹子偷偷送走,正好玲珑前来探望二嫂,她素来胆大,从不信鬼神之说,坚称定然是有人借鬼王之名强索美女,要代舍妹上山,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裴明淮道:“这等危险之事,你们应该阻拦她才是!”

姜亮叹道:“如何不劝?裴公子既然认识玲珑,自然该知道她的性子。我等苦劝无果,只得暗中尾随,却没想到……”

这时已行至姜家庄前,大门修得极是堂皇,有一道高达数丈的牌坊,牌坊前有两只石狮。裴明淮着意地看了两眼,微微蹙了蹙眉。他的表情没有逃过秦苦的眼睛,秦苦一笑,上前拍了拍裴明淮的肩头。他倒是相当的平易近人,很快就把对裴明淮的称呼从“裴公子”改成了“裴老弟”了。

“裴老弟,看来你也是行家。”

裴明淮笑道:“行家不敢当,只是略微知道两分。这姜家庄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够进出的。”他又瞟了一眼那两只石狮,道,“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姜亮道:“裴公子有话尽管说。”

裴明淮指了指那对石狮:“寻常的庄院门口,都是石狮椒图之属,姜兄家中却不是石狮,而是一对狴犴。这狴犴相貌似虎,颇有威慑之力,常常放在牢狱之前坐镇。在下识浅,还从未见过把这狴犴放在家宅的。”

姜亮勉强一笑,道:“裴公子说得不错。我姜家庄乃是祖宅,这对狴犴已有百年之久,究竟为何我也不知。不过,我二哥精通五行之术,裴公子如有兴致,可跟我二哥谈谈。”

裴明淮点头,随着姜亮走进了门廊。姜家庄园里的屋子都是一串串的,屋顶只有黑白两色,看上去像是无数棋子布在棋盘之上。房屋本身都是用灰色砖块砌成,极平整洁净,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裴明淮微笑道:“若是自高山上俯视姜兄家的庄园,想必是一盘棋局了?”

姜亮还未说话,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便接了过来:“不仅是棋局,还是解不开的珍珑。”

裴明淮一看,这男子身材粗壮,脸色黑中带红,打扮得便跟猎户无异。姜亮便笑道:“容我来介绍——二哥,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裴明淮裴公子。这位是我二哥,姜明。”

裴明淮拱手为礼,姜明盯着他,脸上颇有惊异之色,道:“看裴公子这等形容打扮,又怎会来到凤仪山这等荒野之地?”

裴明淮道:“只是路过罢了。”

姜明哦哦两声,也未再问,一让道:“众位,请先进来,酒菜俱已备好。”他虽相貌打扮都与当地村人无异,但说话仍颇为文雅。姜明又朝众人身后一望,诧异道,“玲珑呢?”

秦苦正看着两个家丁将那姓邓的汉子自马上抬下来。姜亮苦笑道:“二哥,我们走了半日,仍旧上不了山,后来撞上了重伤逃出来的邓豪。天色漆黑,情形诡秘,我们也不敢再妄动,只等明晨……”

他话还未说完,姜明便双眼圆睁,吼叫了起来:“什么?你就把玲珑给扔在山上,自个儿回来了?”

姜亮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就连秦苦的一张老脸也过不去。裴明淮在一旁道:“姜兄,在下已经上过凤仪山了。吕姑娘她……已经被害了。我见着她的尸身,被鬼媒婆拎在手里。”

姜明一听,连着退了好几步,两眼圆睁,竟说不出话来。

姜亮低声道:“二哥,你还是去告诉二嫂吧。”

姜明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姜亮回头对裴明淮强笑道:“裴公子,这边请。”

一间宽敞堂屋里,已备好了酒菜。裴明淮游目四顾,这姜家屋舍建得朴素至极,灰色外砖上毫无花纹镂雕,屋中陈设大都是竹编,十分精致。

姜亮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干,道:“裴公子不必客气,随意用些罢。”

秦苦道:“我去看看老邓的伤,你们先用着。”

他匆匆离开了堂屋,一个手持红色灯笼的少年正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立即转身引路。裴明淮从方才进庄看到开门的家丁之时,便已心中生疑,此时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姜兄,这庄中的仆佣,可否有不少皆是……”

姜亮笑了一笑,道:“不错不错,裴公子好眼力。我姜家的下人,有一半都是瞎子!”

他说得清楚明白,裴明淮却平白地觉得有些发冷。姜亮又道:“裴公子有所不知,不知何故,我姜家族人有不少生来便是瞎子,却也无法,只得一样的在庄上养大,”

裴明淮恍然道:“原来如此。”他目力极好,方才已借着火把与灯笼的光亮看清了那些盲眼家丁的眼睛。寻常因病盲眼之人或是双目浑浊,或是眼白多于眼黑,但这些盲眼人一双眼睛却是只有眼白,却无瞳仁,加上个个脸色青白,在火把摇晃下看起来着实骇人。

只听姜亮又道:“裴公子,我已吩咐人收拾散霰阁给裴兄暂住,居室简陋,还请公子不要介意。”他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望公子谨记。夜间切莫离开散霰阁,庄中道路有异,若是胡乱行走,恐有杀身之祸。就连我庄上人,也有严令,夜里是不能随意在庄中走动的。”

裴明淮笑道:“入乡随俗,自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