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漳河八月,游人如织。靠近江心汀洲的那一大片风景绝佳之处,却无一艘游船敢**近。汀上有一小亭,摆了酒宴,坐了三五个人。这三五个人,却把这风光最美的地盘尽数霸住了。
裴明淮立在船头,遥望那江心亭。亭外莲叶亭亭,方才下过一阵小雨,此时莲叶碧绿如洗,迎风摇曳,如美人款舞。湖心亭中人却并不似风雅之辈,吆喝笑说之声,远远地竟随风传了过来。
裴明淮问船夫道:“船家,为何不将船划到那江汀旁去?”
那船家头戴竹笠,身披蓑衣,正是漳河一带最寻常不过的船家装束。“这位客人想来是初来邺都了,若是熟客,断断不会问这话。”
裴明淮笑道:“不然,邺都来来回回也十数遭了,但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霸道的客人。”
船夫也笑:“若是客人知道了那亭中的人是何来头,恐怕就不会说他霸道了。”
裴明淮一扬眉道:“哦?那我倒想听听了。”
船夫笑道:“今日请客的,是邺都的第一大财主金百万。所谓财可通神,不要说一座江心亭,就算他把大半个邺都给买下来,也不为过。”
裴明淮看了船夫一眼。“金百万?难道就是那个金富贵?”
船夫道:“人如其名,正是那个金富贵。”
裴明淮定睛一望,道:“席上有宾主五人,想来他所请之人,也不是寻常之人。”他沉吟了片刻,道,“船夫,将船划到那附近。”
船夫答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多问。片刻之间,船便行至江心,只见桥两边分别站了数个家丁模样的人,为首一人喝道:“何人闯来?”
裴明淮笑了笑,正想说话,只见江心亭上一人突地起身到了栏杆边,叫道:“裴兄,却是你大驾光临?”
裴明淮听那人声音熟悉,一眼看去,便不觉笑了起来。“原来是卢令兄。”
那卢令一袭杏黄衣衫,颇为潇洒。这时拿了手中折扇,朝裴明淮摇了摇道:“裴兄还不上来。”
裴明淮笑道:“那便叨扰了。”
他足尖在船舷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上了江心亭。船上那船夫扬声叫了起来:“客人,你不给钱便走了?”
裴明淮笑而不答。亭中席上坐着的一个锦衣胖子道:“金管家,去把那船家给打发了。”
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连忙答应。裴明淮却伸手阻道:“不必,这位船家是不收这钱的。”
他声音甚大,船夫也听到了,哈哈一笑,将头上竹笠往后一推。这人却是个颇为精悍的高大男子,脸方鼻高。正凭栏而望的卢令不由得一呆,道:“吴震?你为何会到此来?”
吴震扔了船桨,笑道:“我出现的地方,自然就是有大案子的地方。”
他一跃上了江心亭,把蓑衣也抛在了一边。卢令指了他道:“你……吴震,你是跟明淮一起来的?好啊,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却是来耍我的?”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谁敢耍你来了?他装成船夫,我当然也就使唤吴大神捕一回了,何必说破?”
席上坐了个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俊雅之极,唇角微微含笑,整个人便似自带光华一般。此时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见公子了。”
裴明淮见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礼道:“不想在此处见到昙秀大师。”
昙秀微笑道:“这金施主非得要请我来此说法,只是来了之后,又只管喝酒,我还一句都不曾说。”
吴震注目那锦衣胖子,道:“这位想必就是邺都首富金大爷了?”
金百万一笑,他虽胖,却胖得颇有气势,一双眼睛本应不小,却被满脸肥肉挤成了两颗豆子。“不敢不敢,吴尉评客气了。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气,请个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话,二位便坐下来喝一杯?如今漳河风景倒好,照大师说的,虽说莲花已经谢了,赏赏莲叶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气,道:“好酒。”又瞟着卢令面前的一杯清水,道,“只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会不喜喝酒。”
卢令冷冷道:“那我弹琴之时,你便不要听的好。”
裴明淮顿时噤声。卢令不仅剑法一绝,琴技更是一绝。只是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为家里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铜臭,却为何跟这金百万在一处喝酒?只听昙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卢施主一个人。”
裴明淮笑道:“大师如白莲不染尘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
昙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莲今年倒是比往年都开得好。”
裴明淮问道:“大师向来不沾俗务,为何今日在此?”
昙秀叹了口气,道:“都是这金施主,实在是金石可镂,非得要请我这一遭,我若来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财可通神!”
金百万跟着笑道:“两位来得正巧,金某女儿明日生辰,请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弃,来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笑道:“只怕我来不及准备金姑娘寿礼。”
金百万却呵呵笑道:“我那女儿可比不得我这俗人,自小多少珠宝送到她面前,她连看也不看一眼。那丫头生平只好书画,万珍阁里一辈子鉴赏书画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双眼利。”
裴明淮失笑。书画珍品价值,又何尝在珠宝之下?目注卢令,卢令知他疑问,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
裴明淮微惊道:“这以前倒未曾听你提过。”
卢令哼了一声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有个极爱书画的表妹,是你自己从不曾认真听我说话罢了。”
昙秀在旁道:“金姑娘的收藏,实在不俗。”
裴明淮道:“你见过?”
昙秀微笑道:“蒙金姑娘高看了。”
吴震听几人说得你来我往,两眼却一直盯着席上的另外二人。此时打岔道:“不知道金大爷这两位客人是……”
那两人都是白衣小冠,打扮潇洒,脸上却一道道刀疤,煞是吓人。自裴明淮和吴震上来之后,两人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只管吃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那席上陈列的,皆是各色下酒佳肴,这两人倒像是饿慌了似的,一只煨得稀烂的熊掌,三口两口便下了肚。
金百万笑道:“这两位便是成伯、成仁兄弟。”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久闻二位大名,如雷贯耳。”他心中甚是惊讶,成伯成仁是棋中圣手,不喜见人,即使弈棋也是在暗室之中,故以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真面目。而且这二人有个规矩,若是输了,便在自己脸上划下一刀,以为勉励,虽说如今二人棋艺恐已无人能及,但以前的刀疤自然也是消不去的。且与他们下棋,必有重重彩金,那棋也不是白下的。前些时候,听说二人下输了一回,输得倾家**产,成伯更气得呕血,重病不治。只是现在看那成伯,还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想来也只是传闻不实了。
裴明淮也喜弈棋,不免又多看了那成伯成仁兄弟两眼,只是二人的脸实在吓人,也不愿再多看下去。卢令笑道:“我表妹棋技甚精,连我也不是她对手,故此邀这二位圣手前来,让表妹有机会讨教。”
吴震喃喃道:“这倒是份有趣的礼物。”
裴明淮笑对金百万道:“不仅有趣,且是雅极。”
金百万喝了半杯酒,却摇头叹气道:“小女附庸风雅,却不知那些书画折下来总归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若我只得金一两,她那张价值万金的名琴又从何而来?这二位棋中圣手我又如何能请来?”
裴明淮更是失笑,想不到这金百万倒如此有趣。“有这般附庸风雅的女儿,想来也是金大爷最得意的事。”
金百万抚掌道:“不错,不错,说得正中我心意。来来,裴公子,我敬你一杯。”
裴明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沁人心脾。金百万又道:“我都这般说了,两位若还要为我小女破费,便是误了我金某一番好意了。”
吴震道:“只怕我们要送,金大小姐也未必看得上眼。”
卢令插言道:“吴兄此言差矣。我那表妹,你若是把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堆在她面前,她恐怕也只会皱眉。但清晨一朵鲜花,却会让她喜爱不已。”
金百万摇头叹气道:“小女最爱莲花,只可惜纵使是我金百万,也无法在她生辰之时令这漳河满河莲花再开一回。”
卢令道:“花期已过,只有莲叶,又何来莲花?”又问昙秀道,“大师,你寺庙中的白莲,好像每年都要凋谢得晚些。”
昙秀道:“那白莲乃是异种,比寻常莲花要开得晚些,是以也凋谢得晚。”他话未落音,忽听一人高声道:“要此时莲花盛开,又有何难?”
众人皆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又来了一船,船头立着一名道士,白须飘飘,头发却是乌黑,手持拂尘,颇有登仙之态。金百万挥了挥手,令已围上前的家丁退下,道:“这位道长,有何见教?”
道士笑道:“若是要看莲花开放,殊无难处。各位可愿一观?”
卢令忍不住问道:“此时?”
道士道:“此时。”
卢令又问:“此处?”
道士拂尘划了一个圆圈。“但凭施主。”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卢令笑道:“表妹不是前日还在说,府中莲花谢了,心中不快么?姑父,就请这位道长明日到府上一试如何?”
金百万却脸有豫色,迟疑不答。那道士笑道:“施主是不是给不起贫道的香资?”
这激将法一使,金百万当着这一席人,自然也不好再推辞了,大笑道:“道长说几何,便是几何,金某决不相争。”
道士道:“金珠一斛?”
金百万大约也料不到这道士口出大言,只得道:“便依道长!”
道士又一扬拂尘,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晨,各位便可一观。”
众人脸上都颇有疑虑之色,道士又道:“若是不能,我倒输金施主一斛金珠,此间众位,可都作个见证。”
这道士说完此话,便挥挥手,令船夫把船摇走了。见他夸下如此海口,就连吴震都觉着有趣了。金百万转头对卢令道:“这道士古里古怪的,真要他去?可别惹出些事来,扰了萱儿的生日。我看还是……”
卢令笑道:“姑父多虑了,有我在,能生什么事。只要能博萱妹一笑,让这道士一试又有何妨。”说罢对裴明淮和吴震道,“两位可有兴一观?”
裴明淮心里确实好奇,便笑道:“此等仙术,自然有兴。”
吴震却叹了口气。“我是来抓贼的,又不是来看变戏法的。”
金百万一惊道:“原来吴大人是有事在身的?金某耽搁了阁下,真是过意不去。”
吴震摇了摇手,目注裴明淮道:“我原本便是来找你的。”
裴明淮一楞道:“找我?为什么?”
吴震嘿嘿冷笑,道:“我们还是另寻个去处,慢慢说话的好。”
裴明淮笑道:“你莫不是要带我去衙门问话?”
吴震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当下也不再客气,朝其余几人一拱手道,“在下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昙秀却笑道:“难得见面,我想找公子讨样物事。”
裴明淮道:“大师言重了,不知在下能帮大师什么忙?”
昙秀道:“我想要传经诵法,顺道探访几位同门,一路经行数州,还得向公子讨份文牒。”
裴明淮笑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大师要文牒,找谁不行,谁还不得恭恭敬敬给送上门?”
昙秀道:“今日既然相见,也就不去找旁人了。”
裴明淮道:“是了,晚间便着人送来。”
昙秀又笑道:“前日得了几卷新译的经书,颇为神妙,诵之满室生香。公子可有兴致一观?”
裴明淮沉吟未答,卢令在旁边忍不住道:“你还真是不识好歹,昙秀大师那真是请都请不来的。人家诚心邀你,你还推三阻四的。大师,我下次要看,你可别把我拒之门外。”
昙秀道:“施主言重了。”
金百万道:“大师明日可愿移步一叙?”
昙秀摇头道:“此处清雅,那也罢了。贵府明日热闹,又不须我设坛讲经。”
卢令笑道:“姑父,那等热闹得不堪,你就别为难昙秀大师了,他今日跟我们坐这一处,回去恐怕得沐浴焚香数日了。”
金百万笑道:“不错,不错,是我多话了,大师勿怪。”
昙秀道:“金施主哪里的话。”又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一揖笑道:“不敢当,既然大师如此说,晚间我必来。”
昙秀回礼,道:“自当扫榻以待。”
几人都忙起身相送,裴明淮也只得苦着脸,重跳上了吴震那艘小船。卢令俯身在栏杆上,笑道:“二位,莫忘了明日过府一观。”
2
裴明淮一进大牢,便觉得一股腐臭气味直钻鼻孔,不由得皱起了眉。带他进去的狱卒回过头,借着手里提灯的光亮打量了一下裴明淮的表情,笑道:“裴公子,呆惯了就好了。”
裴明淮苦笑,在这地方呆惯?又走了一阵,那长长的甬道似乎还没走到头,裴明淮忍不住问道:“小兄弟,吴大人究竟在哪里?”吴震带他到了大牢,便不知道溜到哪去了,只派了这个狱卒带他进去,若不是裴明淮与他相交甚久,真怀疑吴震是要把自己骗进去关起来的。
“吴大人正与齐老爷子说话,叫小的带你四处逛逛。”狱卒回答,“快了,就到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这地儿有什么好逛的?这时,前面猛地闪出了一线昏黄的光亮,一扇门开了,突然出现的是吴震那张板得死硬的脸。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几乎是青的,青得也像是一具尸体了。裴明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怎么,我都来了,你还这副表情?我可是放着金百万上好的宴席不吃,跟着你来这鬼地方的啊。”
吴震冷笑一声。“你要不是姓裴,恐怕早被一条链子锁了带到衙门去了,你还有好菜吃好酒喝?”
裴明淮一怔道:“我怎么了?”
吴震把他一拖拖进了仵作房,顿时那股恶臭比先前浓了十倍有余。裴明淮赶忙闭住气,斜眼一看,长案上躺着好几具被剖开的尸体,还掌着几盏明晃晃的灯。裴明淮转过眼去不看,拣了张最远的凳子坐了下来。
吴震冷冷地道:“怎么,难不成你还害怕?”
裴明淮道:“害怕不至于,但也不想去看。”
吴震却把脸一沉,道:“那不行,你必须看,还得仔仔细细地看。”
裴明淮叹气道:“非看不可?”
吴震道:“我没空跟你磨嘴皮子。”
裴明淮又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案上并排放着三具尸体,裴明淮的视线立即被那两具脸部完全被腐蚀的尸体吸引住了,一男一女,身体完好,只是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洞。
裴明淮不由得道:“什么毒药才会弄成这样?简直像是……蜂巢!”
吴震一直没好声气,这时居然表示同意。“不错,只是世上没有一种蜜蜂能够把人的脸螫成这样。”
裴明淮道:“若你是想来找我辨明这是何毒,那你可找错人了。”
吴震道:“那也未必。”
裴明淮奇道:“你究竟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吴震一哂。“你可知我是在何处发现这两人的尸体的?”
裴明淮道:“何处?”
吴震道:“莺莺楼。”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如此问我,自是知道我去过莺莺楼。不错,但这两人我既不认识,他们之死也与我无干。”
吴震笑道:“面目全非,你敢断言你不认识?”
裴明淮一呆,道:“断言不敢,但无论如何,我可不曾杀人。想来莺莺楼生意也不差,为何你偏生就注意我一人?”
吴震咄咄逼人:“只有你那夜是生客。”
裴明淮失笑。“难道熟客就不能杀人?若我是凶手,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这么蠢,让那里的人都认出我来?你这名捕,却为何脑子打结了?”
吴震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管怎样,一日不查出凶手,你也是嫌疑难逃。”
裴明淮苦笑:“你我相交一场,我又怎会不帮?何苦来要胁与我……”
吴震道:“我可不愿欠你的情。”
裴明淮这次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是,是,是我承了你吴大人的情,否则便已进了大牢了。”他又问道,“你是怎生想到我的?莫不是带着我的画像去莺莺楼走了一遭?似乎又不太可能,若没点人证物证,你怎会巴巴地想到我?”
吴震指了一指他身边佩剑。“老鸨别的不看,只看客人身边钱物。你剑柄上宝石,足以让她印象深刻了。何况你还英俊潇洒,听她说里面的姑娘们见你早早走了,失望得很呢。”
裴明淮苦笑道:“吴大人,你这是在取笑我?”
吴震却突然正色道:“我如今倒是真没取笑你的心情了。方才我让杜小光带着你把大牢从外到里地走了一遭,你感觉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走得我了无生趣。”
吴震道:“你认为,若是你陷入牢里,你可有办法脱困?”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吴震显然是认真的。他也想了一想,方才郑重回答:“就目前看到的情况,不能。”
吴震道:“愿闻其详。”
裴明淮道:“这大牢乃是四方形,只有一条主路,直进直出。左三进,右三进,每一进都有一道尺厚铁门。牢房每进并列,每排十间,共是六十间,可关押六十名囚犯。我们现在在的这间仵作房,在最里一进牢房的尽头。”
他眼望吴震,吴震点头道:“不错,多是死囚,故以一间房只关押一名囚犯。”
裴明淮道:“头上钢板,地上和墙都是最坚硬的大块石块砌成,土行孙也进不来。相比而言,那牢房的铁栅倒不算什么,若真有神剑宝刀,再加上深厚内功,劈开也不是难事。”
吴震道:“我后来检视,不管是铁栅,还是牢门上的锁,都毫无破损。”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就算我出来了,也冲不破那三道铁门。”他想了一想又道,“若有硝石之属,也许可以一试。”
吴震道:“我在改建大牢的时候也试过,铁门厚达尺许,混以五金,就算是有葛氏的火器,也最多炸出些眼,要想炸出个容人进出的洞,决不可能。况且,炸门那么大的声响,当狱卒们都是聋子?”
裴明淮皱了皱眉,道:“要不……买通狱卒试试?”
吴震道:“更不可能。一个狱卒只负责一重门,铁门有三重,为防有人易容入内,每天暗号皆会更换。就算你出了最里一道门,也出不了第二道。何况,大牢三道门终日关闭,若要提出犯人,必得要我手令。”
裴明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指着吴震道:“这么说来,唯一可能监守自盗的人,岂不就是吴大人你了?”
吴震脸露苦笑,道:“正是。知道三道暗号的人,只有我。”
裴明淮道:“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会把这等重要的事,全揽在自己头上?若是出了事,都是你的罪过了。”
吴震脸上更苦,一副吃了黄连的样子,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实在找不到全然可信之人,若是那人信不过,还不如我自己担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险。”
裴明淮摇头,道:“吴震,这桩事你做得实在不妥。若是真出了大事,你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想了想又问道,“为何要把这大牢重修?”
吴震道:“你不知道?”
裴明淮道:“你知道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外面,消息多少来得要迟点儿。”
吴震道:“是裴尚书的意思。我前些时日就一直在忙这事儿,偏又被你叫出去了数日,替你料理黄钱县那事儿。你看,我就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也是因为你哥,你总不见得会袖手旁观吧?”
裴明淮道:“要重修,总得有点原因吧?”
吴震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慕容将军的事。”
裴明淮顿时不语,吴震看了他一眼,道:“慕容将军如今已押送进京,但关押在邺城的时候,可没太平过。邺城大牢虽不是天牢,关的囚犯常常比天牢还重要,还是整顿一下的好。”
裴明淮道:“慕容白曜颇得众心,旧部又多,想要救他的人,定然不会少。”
“正是,把邺城大牢闹得不堪。”吴震叹道,“苏连亲自过来,押送他回京的,可想而知,皇上对他的事,何等重视。”
二人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裴明淮才问道:“大牢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吴震道:“平空不见了十名死囚。”
裴明淮道:“有人劫狱?”
吴震叹道:“不但有人劫狱,还一次劫走了十名死囚。这十个人,有六个是刚被送进大牢的,还有四个原本就是里面的死囚,都在最里面一进,那晚就这么无端端地消失在里面了,我是一点线索也不曾找到。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焦头烂额了吧?这颗脑袋,恐怕都要搬家。”
裴明淮道:“不会跟慕容将军有关吧?”
“不会。”吴震摇头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人人都知道。”
裴明淮皱眉,问道:“平日里这大牢是谁主事?”
吴震道:“朱习。”
裴明淮道:“这朱习你可问过?”
吴震道:“他死了。那具容貌完好的尸身就是他。”
裴明淮一怔道:“死了?那两具面目毁损的尸体又是什么人?”
吴震道:“这两人死在莺莺楼里。男的身份不知,女的据那老鸨说,是莺莺楼的头牌红姑娘,如嫣。”
裴明淮再不愿意,也只得再过去细看。两具尸体均已除去衣衫,洗净了放在案上。男尸身材壮健,女尸丰盈莹润,两人面目像是先被大火烧过一般,又熔化成了一个个黑洞,可怖之极。
裴明淮道:“容貌无法分辨,真是如嫣?”
吴震道:“老鸨已然辨认过,确是无疑。她从小把如嫣养大,对她身上诸多特征一清二楚,而如嫣的那些姐妹也都认定是如嫣。至于那男子,至今还无人来认尸。”
裴明淮道:“这男子就没留下什么东西么?”
吴震取了一柄金刀递与他。“这刀想来便是他的。”
裴明淮横过金刀,看了片刻。“刀柄上刻有一个‘威’字。”想了一想,忽道,“莫不是神威堡的冯威?这人便是使一把金刀,且性子荒**好色,名声并不算好。”
吴震道:“我已派人去向神威堡询问。”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无头案比起死囚失踪,实在不算什么,但因为这两桩案子是同一日在邺都发生的,我有种感觉,这两者必然有些什么关联。”
裴明淮道:“你也未免太武断了。”
吴震叹道:“我如今漫无头绪,但却隐隐觉得,必然会有别的事情发生。不管那十名死囚是如何失踪的,始作俑者必然是花了大力气,必然是另有所图。”
裴明淮道:“这十个死囚之间可有关联?”
吴震道:“绝无关联。”
裴明淮又去看朱习的尸体。他全身上下,别无伤口,只在咽喉处有一个小小黑点。
裴明淮道:“毒针?”
吴震道:“不错,毒性极烈,立时毙命。”
裴明淮道:“他是在何处遇害的?”
吴震转过身,道:“跟我来。”
就在仵作房的隔壁,有一间上了锁的房间。锁很新,裴明淮便问道:“以前这里好像是不上锁的?”
吴震道:“不错,以前从不上锁,因为这里是用不着上锁的。”
他开了锁。门一敞,裴明淮便闻到了一股香烛味。他微微一怔,定睛看去,这房间极大,三面墙都放着分格的木架,搁着一个个黑色的小坛,每个坛子上都贴着一张写了字的黄纸条。房中有张木几,点了三柱香,插了一枝白烛。他不由得苦笑道:“原来大牢里还有这等地方。难怪我站在门口之时,就觉得阴风惨惨。”
吴震道:“所以狱卒们无事都决不会靠近这里。”
裴明淮道:“那朱习呢?”
吴震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提人的时候,特地跑到这里做什么。我真是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想来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在身有要事的时候绕道而行。”他的目光移到了地上,满地的骨灰罐子的碎片,还到处散落着灰白的粉。想着这些都是死人烧掉后的骨灰,而且不知道是多少个人的骨灰,裴明淮不觉有些不适的感觉,竟不愿下脚去踩。
吴震见了他神情动作,笑了笑道:“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连这屋外面都是,你早就踩过啦。”
裴明淮无言,吴震又道:“朱习一死,大牢里的人都怕了这里了,暗地里悄悄传说是这大牢里煞气太重……”
裴明淮失笑道:“若这朱习是被鬼掐死的,我倒还能信三分。这明明是一个会武之人用毒针射入了他的咽喉,又怎能信鬼神之说?”他小心地走到了门口,见仵作房和这屋子的对面也是一间极大的屋子,虽然掩着门仍有股怪异的气味,便问:“对面又是什么地方?”
吴震笑道:“除了有家人愿意认领的囚犯尸体可以带走之外,大多数都是一烧了事。这间大屋便是专作此用途。要不要进去看看?”
裴明淮慌忙摇手。“不必不必。这倒真是方便,烧完了,直接便放到对面屋子了。”
吴震道:“谁愿意捧着骨灰罐在牢里四处走?自然是越省事越好了。”
裴明淮忽道:“那夜是谁在这第三进值夜的?难道都没有发现有甚疑处?”
吴震道:“是个叫曹老五的狱卒,他最常在这里,因为他负责烧埋之事,凡要……呃,凡要烧人的时候,都是他值夜。还有个资历极老的仵作姓齐名林,那晚他们在一处喝了半夜酒,我都问过了,都说什么都不曾看到,只是见朱习进去提人,久久不出,才去察看的。”
裴明淮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吴震道:“在仵作房。”
裴明淮笑道:“好大的胆子。”
吴震道:“仵作房也不是天天有尸首的。他们都承认那时已喝得有七分醉,压根没有留意朱习在做什么。”
裴明淮道:“你能保证这些狱卒都没问题?”
吴震想了一想,道:“以我对他们的了解,都没问题。不过,这连我都不敢保证。但关键在于,就算一两个人出问题也不可能让死囚脱逃,这点是确凿无疑的。若说是所有的人都出了问题……嘿!那我这吴大神捕也不必干下去了。”
裴明淮道:“追查这些,自然是你在行。真不知道你非得拖我来做什么,我又没什么好点子给你!我要走了,你自己慢慢查罢。对了,明日你去金府么?”
吴震道:“你真相信能有仙术能让莲花瞬间盛放?一斛金珠,嘿,那道士是变戏法么?”
裴明淮道:“不信,但见那道士言之凿凿,却也好奇。反正只是看看,也无妨。”
吴震道:“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去莺莺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等吴震回话,又道,“我向你保证,我去莺莺楼,与这两名死者都毫无干系。”
吴震笑道:“去妓院,自然是找姑娘的,你为何又不在那过夜?莺莺楼难道还不入你法眼?”
裴明淮道:“我真不是去寻欢作乐的。若是,何必瞒你,大家都是熟人,不必见外。”
吴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半日,道:“也罢,我先不问你了。但明淮,你现在还得陪我走一趟。你得帮我一个忙,而且是非帮不可。”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是踩进了一个大泥潭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