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方府此时更是一片愁云惨雾,小午出来迎了裴明淮,苦着脸道:“裴公子,我家老爷他真的死啦?”

方起均的尸身如今还在县衙,并未送回,但区区一个小县城,消息自然传得极快。裴明淮点头道:“不错。”

小午唉声叹气地道:“老爷以前精神还好,就这段时日,整个人都变了……”

裴明淮道:“变了?怎么说?”

小午道:“自从接了那个姨娘进门后,就变啦!”

裴明淮道:“锦心?”

小午撇了撇嘴,道:“公子也知道?是啊,就是锦心姨娘!她啊……趁我们老爷不注意,还去勾搭英爷呢!我们怕老爷知道生气,也不敢说……现在老爷死了,我也不怕说出来了……”

裴明淮道:“你家老爷是从何处娶得这位锦心姨娘的?”

小午道:“老爷有一次出门,回来时便带了这位锦心姨娘。虽然老爷不说,但看这位姨娘的作派,才不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呢……哼!”

裴明淮虽然心绪不佳,此刻也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年纪小,知道得还不少呢。”

小午瞪了眼睛,道:“我不小,我什么都知道呢!”

裴明淮道:“她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却问得小午呆了一下,道:“裴公子,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我有一阵子没见着她了。”

裴明淮道:“带我到她房中看看。”

小午带着裴明淮进了花园,指了花园角落一所小小精舍,道,“锦心姨娘便是住在此处的。她喜欢静,最怕人吵她。”

裴明淮不语,穿过花园进了精舍。精舍里布置雅致,一股淡淡的女子幽香萦绕其中,轻红罗帐,水红绣鸳鸯的被褥,十分柔美。一条藕荷色的裙子放在**,上面绣着白色的花朵。这便是裴明淮初次见到锦心之时,她所穿的衣裙。锦心那时手里拿的团扇,也扔在**。

小午见他站在那里不语,便叫了一声:“裴公子?”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小午,这几日来,多谢你了。”想取些钱递给他,却不留意把怀里放着的那朵花掉在了地上。小午一见,便道:“哎哟,裴公子,你也有这花啊。”

裴明淮一凛,道:“你难道见过?”

小午道:“现在不就在面前吗?”

裴明淮道:“在哪里?”

小午把嘴一呶,笑道:“裴公子,这不是?”

裴明淮大吃一惊,这时他才发现,锦心扇子上与裙上绣的花,竟跟他手里的花,十分相似。

他捏了那柄团扇,一时之间,心中诸绪纷呈。

9

回到县衙,已是天色微明,鸡啼之声不绝。县衙附近那个大院这时称得上是人声鼎沸,几个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的衙役,正握着腰刀,站在院门口。冯虎也站在门口,他生得豹头环眼,正左右四顾,颇有虎虎生威之概。见到裴明淮,他忙见礼道:“裴公子。”

裴明淮道:“里边怎样了?”

冯虎道:“有不少人已然醒了,我叫兄弟们自井里汲了些凉水与他们,坐一坐,躺一躺,便无妨了,自可回家去。还好,迷香无毒。”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你们吴大人呢?”

冯虎陪笑道:“在里面,公子这边请。”

吴震看到裴明淮,面色不愉,埋怨道:“事那么多,你又去那么久。”

裴明淮笑道:“我这不是帮你找线索去了吗?”

吴震道:“可有收获?”

裴明淮道:“大大的有。”

吴震叹了一口气,道:“这黄钱县,看起来颇为安宁,怎会发生这等事?”

裴明淮道:“你一向对怪案奇案都感兴趣,为何对这黄钱县多年不断的人皮灯笼毫无所知?”

吴震道:“天下事可多去了,我虽然爱看爱记,但也不能一一查去。这回还是听了你说,我又调了昔年的卷宗,再细细看来,确实诡秘难言,兴趣也自然来了。话说回来,你不是奉皇上之命,领东道大使之职兼持使节,下去巡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说着又朝裴明淮从上到下瞅了一眼,“你穿便服,看起来是不想张扬的样子,这是事儿已经办完了么?听说你连晋州刺史都杀了,依例不是刺史要先弹劾,不能当场处置的吗?”

“皇上特旨,这一回我领使持节下去,不管是谁,都可以处置。事情是办完了,我顺道过来看朋友,没想到弄成这样。”裴明淮道,“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朝廷不发俸禄,让当官的喝西北风去?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罢了。但那晋州刺史实在是太惹民愤,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抢了,杀了他人人称快,又何必麻烦去。这制,倒是该改一改了,已然不合时宜了。日子一太平,可也就没东西可掠了,更得抢百姓去。”

吴震笑道:“我倒是宁可不发,我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只吃俸禄,怕是得穷死的。”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吴震道:“阿苏呢?怎么你没带他一道?”

“他架子比我大多了,带他做什么。”裴明淮道,“侯官人人惧之,白鹭所到之处便如闻丧。苏连身为侯官之首,连皇亲国戚都让他三分,能避则避,怎么,你吴震倒还不怕,还想见他?”

吴震讪讪一笑,道:“那不是久了没见嘛。”

裴明淮道:“你少招惹苏连去!你那张嘴没个遮拦的,惹恼了他,我也不会帮你说话!”

吴震苦着脸,道:“好歹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

“行了行了行了!”裴明淮打断他道,“就为了我师傅那句话,我也算是倒了霉,多少回替你收拾烂摊子!好了,说正经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吴震正要说话,忽见冯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有惊疑之色,见了吴震便道:“大人,发现了一具尸体!”

吴震道:“谁?”

冯虎却摇头道:“不知道。”

吴震皱眉道:“什么叫不知道?”

冯虎道:“大人,那尸体……没了头。”

裴明淮忙问道:“穿的什么样的衣衫?”

冯虎道:“一身青色衣衫。”

裴明淮叹道:“背上的皮被人剥去了,可是?”

冯虎望向裴明淮,脸上惊疑之色更浓。“裴公子所言不差,正是。”

裴明淮对吴震道:“想来便是方墨林了。”

吴震问冯虎道:“是在何处发现的?”

冯虎道:“是黄钱县旁那条小河。尸体飘到了岸边。我们走到那里,便看到了。”

裴明淮不觉又是叹气,吴震道:“走罢,去看看。”

二人随着冯虎到了那处,这一日的河水比起前两日又涨高了不少,河水浑浊,腥臭难当。

两名捕快已经把尸体抬到了岸边。吴震看了看方墨林断颈处的伤口。“跟那方起均一样,是被同一种兵器砍下头颅的。不过……”

裴明淮道:“怎么?”

吴震道:“这人比方起均死得早多了。头颅是死后良久才砍下来的。”

裴明淮道:“你确定?”

“当然确定。”吴震道,“他父子二人,都不会武吧?”

裴明淮摇头道:“不会。”

吴震挥了挥手,对冯虎道:“抬到县衙去。”又对裴明淮道,“你说你去方府找线索,究竟找到什么了?”

裴明淮道:“找到凶手了,我这就带你去。”

吴震呆了一呆,道:“真的假的?”

裴明淮笑道:“真的。”

吴震问道:“在哪?”

裴明淮道:“你跟着我走便是。”

吴震只得率了几名手下,与裴明淮一同前行。还没走出几步,两个捕快就奔了过来,叫道:“大人!”

吴震道:“怎么了?不是叫你们去抬尸体吗?人呢?”

那两个捕快对视了一眼,道:“大人,没见着啊。”

吴震和裴明淮都吃了一惊,裴明淮道:“你们没见着英扬的尸身?”

“只有一大滩鲜血。”其中一个捕快回道,“血里还有一些断发,半片头巾……照我看来……”

他嗫嚅了一下,方道:“恐怕是有人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又连头带尸身一同拿走了!”

裴明淮大为震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吴震冷冷道:“看起来,这凶手,对头颅情有独钟啊,一个都不肯放过。照我看来,英扬的尸身,恐怕也被抛进了河里,头也被凶手给带走了。你还不带我去见凶手,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谁呢!”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该死的,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说罢不再说话,只在前面带路,吴震也只有跟上。

只是越走越偏僻,吴震忍不住道:“你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裴明淮道:“冯老头的家。”

吴震道:“冯老头?”

裴明淮道:“这里手艺最好的灯笼匠。”

吴震又是一怔,道:“灯笼匠?”

此时已到了冯老头那茅屋之前,吴震喃喃道:“住这么偏僻的地方?”

裴明淮却恍惚觉着地上的野草较之前日又高了些,晨色低迷,那一串串暗红的灯笼如同凝固了的血。茅屋前半人高的野草,把柴门都掩住了一半。

吴震压低了声音道:“没有点灯。”

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吴震道:“还是我去罢。”

裴明淮笑道:“我难道还怕一个七八十岁的半瞎老者不成?”他有意放重了脚步,踩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手把柴门拍开,扬起声音叫道:“冯老爷子,我的灯笼做好了么?”

没有回应。

吴震从怀里摸了个火折子,晃亮,抛给了裴明淮。裴明淮举起火折子,朝茅屋里一照,却见屋里还如前日一般,四处胡乱堆着灯笼骨架、彩纸、绸缎之类的物事,却不见冯老头的踪影。

吴震耐不住了,道:“人呢?难不成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道:“我进去找找。”

吴震回头对手下道:“将这茅屋牢牢围住,一只老鼠也不准放出去。”

冯虎等人齐声答应。柴门甚窄,吴震身形高大,弯腰侧身方走了进去,裴明淮忍不住嘲笑道:“看到吴大神捕生来就是富贵命,这等破旧茅屋,不是你该来之处。”

吴震冷冷地掷回了一句:“你裴家的窗,比我家门还大呢。”

他自裴明淮手里接过火折子,那火折子十分小巧,但极明亮,偌大的一间屋子,也被照得毫无遗漏。只见案上放着一只碗,碗里尚有半碗剩饭,吴震端起来闻了一闻,皱眉道:“已经馊坏了。”

裴明淮却踱到窗边,回头笑道:“吴大神捕,我考一考你。你看这窗台,有何异处?”

吴震只看了一眼,便道:“这冯老头家里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只有这窗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可说是一尘不染。这小盆里又盛放着花瓣……据我看来,想必是供奉之物了?”

裴明淮笑道:“好,好,吴大人继续说。”

吴震走至裴明淮身边,敲了敲那小盆,道:“非金非玉,也决非石头木材。这……这是何物?”伸指在盆里拈起一片红色花瓣,道,“干花。”

裴明淮已不再笑,脸色变得煞是凝重。“这不是普通的干花,是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供品。我听方起均说过,这花乃自西域传来,在这里要想栽活极是不易。想必这些干花,是冯老头刻意保存下来的,毕竟再要鲜花太难得了。吴震,你也读了当年的卷宗,你可知道这个小盆是何物?”

吴震握着火折子的手一晃,屋里光线乍暗复明。“你……你的意思是……”

“我上次到冯老头处来时,便已注意到这东西。”裴明淮道,“直到方才,我才记起,我曾看过卷宗,说那个万教诸多教义甚是古怪,有一桩便是将人的头盖骨做成供盆,盛香花来供奉他们的神佛!”

吴震手指本握着供盆边缘,此时像被火烧了一般,急忙缩手,目注裴明淮道:“你…你所言属实?依你所言,这冯老头……冯老头……他必定是昔日当地的教徒,而且是极虔诚的那一类,方才会以人头骨来做供盆。”

裴明淮注视那供盆,里面盛了小半盆水,微微**漾,里面飘着的花瓣,虽是干花,却着实鲜艳,色泽如血。“我记得曾在卷宗上看到,当年这万教在本地也有不少教众,对之十分虔诚,在为首教众们被处死之时,也有不少信奉他们的百姓被杀。我猜想,这冯老头的父辈,恐怕就是那时候被杀的人。他曾对我提过,当年那些乡民不仅告发自己的左邻右舍,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杀害,形容之间怨毒之极,想来……他家人必定死状极惨。”

吴震道:“他对你提过?”

“不仅提过,还说得极是绘声绘色,字字怨毒。若非亲身经历,断不会如此记忆深刻。”裴明淮道:“他做灯笼了得,那岂不同时也是绣工了得、画工了得?我猜想,他当年一定是在那寺庙里帮工,也许就是替那绘制壁画之人干些零活,才学得了一手绝活。也因此,他拓下了那壁画的原图,保有了完整的藏宝图。”他又指了那人头供盆道,“那供盆看来已是年久日深,我怀疑便是数十年前在寺庙里偷出来的所谓圣物,冯老头一直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我就想,既然能以人头骨制供盆,那冯老头以人皮制灯笼,不就理所当然了?”

吴震喃喃道:“这冯老头胆可真大,把这供盆就这么放在外面,也不怕人瞧见。”

“他住这么偏僻,有什么好怕的。”裴明淮道,“更何况,跟他同辈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算长寿的了。若非心里有数,又怎能想到这供盆是头骨做的?”

吴震道:“照你这么说,那冯老头就是为了报仇了?”

裴明淮道:“当年刺史下来查案时,不少乡民都对万教中人落井下石,还为了一笔赏钱出卖乡邻!已过了数十年,很难查清当年之事了,但我想这冯老头选择的那些孩童,他们的祖辈,一定就是当年那些对教众们落井下石的人!他曾提过一个叫‘康老四’的,为了一点赏钱,残害乡邻。我听杜如禹说,失踪的少年里面有一个叫‘康书茗’,想必便是那康老四的后人。”

“好,好,好狠的一招。”吴震的脸在火光晃动之中,忽明忽暗,“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日日对着儿女背上的罗刹刺青,便想起自己犯下的天大罪行……待得儿女长成,又被剥皮残杀而死!试问这世上还有更惨酷的报复之法么?这冯老头……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法子,好长久的耐心!只是……这事情大约就发生在这十多二十年之间,冯老头难道是到了老,才开始想报仇吗?”

“因为他儿子和妻子都死了,他从此再无挂碍,只有报仇之念了。”裴明淮道,“这是我亲口听他说的。他中年得子,疼爱无比,儿子却得了病。他朝方起均讨要些药材,却到得晚了,不曾救得他儿子的性命,连他妻子也伤心病死。是以他最恨的,就是方家,首先下手的,就是方家的一对儿女!”

吴震皱眉摇头,道:“这冯老头实在乖戾得紧。”

“他反正也老了,又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若是钻了牛角尖,就会越陷越深,出不来了。”裴明淮叹道,“那些孩子,又何罪之有?将他们杀害,制成人皮灯笼,看一家家都哭得肝肠寸断,那冯老头大约更觉着志得意满。世上本无厉鬼,有的只是怀了各种各样心思的人。”

吴震铁青着脸,喝道:“还说这么多做甚?我们赶紧把这冯老头找出来,以免他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回忆前次来到此处的情形,那冯老头便似鬼魂一般自身后冒了出来。心中一动,叫道:“地室!地下一定有暗室!”

吴震也道:“对,必定是地室。我就不信他平日里做人皮灯笼,敢在这屋里做?若是有人闯来了,那还不露馅?”

二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之人,暗道机关见得多了,这小小茅草屋里的地室又怎难得倒他们?不出半盏茶时分,吴震已在灶台之下发现了地室的入口,也只是一块石板,上面用几捆柴草盖着。当下把柴草掀开,揭开石板放在一旁,道:“我先下去。”

裴明淮随后下去,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生难闻。”

这时吴震已点亮了案上的数盏油灯,顿时地室里大放光明。两人一时都怔住无语,只见地室里一张长案之上,放了一盏莲花形状的宫灯,赫然竟是给裴明淮做的那盏,已然完工,十分精致。冯老头却歪在榻上,仰面向天,脸色发黑,口鼻耳眼里,都是凝固了的黑血。

裴明淮喃喃道:“大约他做灯笼之时,少不了光亮……这里的油灯,足足有数十盏哪……”

冯老头面前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杯子却已空了。吴震拿起酒壶闻了闻道:“好酒。”

裴明淮道:“我曾听冯老头说过,胡大夫常常带着些好酒,来孝敬他……”

他一语未毕,吴震便叫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轰”地一声,一个火把自地室口落了下来,紧接着“啪”地一声响,石板盖了下来。地室里多是柴草,又浸满了油,火把一点即着,顿时柴草燃了起来。裴明淮叫道:“是胡大夫!他一直便在这里等着我们…”

虽说隔着一层石板,但胡大夫的狂笑声仍然隐隐可闻。只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早在此处等着你们了,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哪……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迟早都会查到是我爹干的好事,如今他跟你们一同葬身火海,便再无人会怀疑到我了……哈哈,哈哈……这机关我布了多年,原是怕有人寻到此处,我也能杀人灭口,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柴草极干,火势蔓延极快,刹那间地室里便是火光熊熊,热浪灼人。裴明淮只觉整个人都似要被烤熟一般,挥掌猛击石板,那石板却十分坚固,击之竟有金石之声,想来上面还有一层更厚的铁板,仅凭掌力是击之不穿的。

吴震道:“用你的剑!”

裴明淮道:“剑毁了你赔我?”

吴震大叫道:“那是御赐的剑,我赔得起?”

裴明淮道:“你既然知道,还要我用?”

吴震“呸”了一声,道:“剑重要,还是命重要?何况那是宝剑,哪有这么容易毁!”

“你的那些手下都死了?”裴明淮道,“还说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哪,我看都被姓胡的用迷香给迷倒了吧?没一个中用的!”

他提气喝道:“姓胡的,你以为把我们烧死了,你便能独得财宝?难道你不知道藏宝已然被运走了?”

只听那胡大夫又是一阵狂笑,吴震低声道:“那石板虽被盖上……咳咳,但仍可听得到他声音,想来这里另有出口。”

裴明淮瞪他一眼,烟灼得两眼流泪,抹了一把道:“是有出口,碗大的通气口,老鼠才爬得出去!”

胡大夫狂笑了好一阵,方道:“运走是运走了,但必然也有我一份功劳……”

裴明淮道:“你以为九宫会真会给你你那一份?”

吴震跺脚急道:“你还跟他多说什么,你身上必定有葛氏的火器吧?剑舍不得,那些物事总该舍得吧?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

胡大夫一直在狂笑,此时笑声陡止。裴明淮与吴震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上面再无声音传来。二人皆是两眼通红,相对一望,忽然听到“卡卡”之声,那被封死了的石板,竟正在缓缓移开。二人已被灼得受不住了,裴明淮笑道:“就算上面是刀山,也比这火海强!”

他伸手在案上一按,人已飞起,从那地室口掠了出去。他原准备着外面便是刀剑加身,双脚落在实地一看,面前却跪了一个人,一根树枝自心窝里透了出来,已然气绝。黑发灰衣,不是胡大夫是谁?再左右一看,吴震那几名手下倒在一旁,试了一试呼吸,只是昏迷,尚无性命之忧。鼻端依稀还闻得一股异香,想来便是迷香了。

吴震也出来了,一见到胡大夫死在外面,也吃了一惊。裴明淮一回头,见那地室里火光冲天,已成火海,在外面也能觉得热浪灼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好险,再迟上一步,我们真要被烧成焦炭了。”

吴震注视着胡大夫,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笑道:“难不成他良心发现,救了我们又自杀了?不通,那下面的油,分明是他浇上去的。冯老头也定是他杀的,他知父亲好酒,便备了些好酒来陪父亲喝酒,冯老头喝了后,即刻身亡。他知道我们迟早定会怀疑到冯老头,所以在这里等着我们哪。”

吴震道:“就算是养父,总也是父子一场,真真是禽兽不如!”他想了想,又道,“胡大夫是怎的知道人皮灯笼藏宝之事的?”

裴明淮道:“这黄钱县能有多大?胡大夫跟杜如禹等人交好,又在方起均那里坐馆,我都能偷听到些端倪,他又怎会偷听不到?胡大夫既然父母双亡,说不定家里人也是信奉那万教的,所以冯老头才收留了他。”

吴震嗯了一声,道:“此言有理。”

裴明淮又道:“照我看来,胡大夫定然是这几年才发现这个秘密,继而充当帮凶的。当然,胡大夫帮他父亲杀人,可不只是为了复仇,大半是为了那笔宝藏。胡大夫最初并不知道养父在做人皮灯笼,只是觉着冯老头有些神神秘秘。他也许是偶然发现了冯老头的地室,才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想到平日里从方起均、杜如禹等人处听到的闲言碎语,猜到父亲所制的人皮灯笼内藏宝藏之秘。冯老头每次在孩童身上刺青的时候,从不刺上完整的图样,只有灯笼出现的时候才会把罗刹像补齐。我觉着这冯老头很有点看热闹的心思,看着一群人为了宝藏而发疯。”

吴震道:“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发现他杀人,他的运气还真是好。”

裴明淮道:“谁大半夜地去升天坪,黄泉渡?除了我这不知避嫌的外地人?照我看来,这几年必是胡大夫接替了其父干这桩事。那胡大夫脚步轻捷,面貌比他的年龄看起来要年青多了,想来必然也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比起普通人要敏捷多了。他是当地的大夫,谁会怀疑于他?”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看这胡大夫父子,想要财宝、想要复仇固然是种执念,但却都已迷上了杀人,甚至迷上了人皮灯笼。英扬对我说,胡大夫对灯笼不感兴趣,连赛灯会都不怎么去。可我明明听过他自己大大赞赏人皮灯笼之巧夺天工的,照我看来,他不参加赛灯会,大约就是在干那挂人皮灯笼的勾当!”

吴震疑惑道:“那英扬,杜如禹,方起均三人,就从未怀疑过冯老头父子?”

裴明淮道:“恐怕不曾。谁会去怀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吴震忍不住冷笑道:“那方起均明知道自己的儿女也逃不过此劫,居然还这般跃跃欲试?”

裴明淮叹道:“多年执念,如附骨之蛆。正因为知道可能连儿女都会没了,才更对身外之物不舍。”

吴震想了半日,道:“你这话,我似懂,又非懂。”

裴明淮道:“你不贪财,自然不懂。”

吴震斜眼看他,道:“你这是在夸我?”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胡大夫身有武功,劫人杀害不难,但方墨林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劫的!他们父子,就这么厉害了?”

裴明淮却摇头道:“不,仅凭他们父子,是办不到的。”

吴震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明淮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笑意,提了声音,笑道:“你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如今也应该出来了吧?”

吴震失声道:“谁?”

只听得树林里有人一声轻笑,枝叶微微响动,一人走了出来。暗红灯笼血光笼在他的脸上,吴震竟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罗刹鬼脸!

本章知识点1

侯官是管什么的?

侯官其实写作“候官”才准确,但是不怎么好看。

北魏早期不少官职都很……“拟物”。最出名的就是侯官,称白鹭,司监察之职,一直到孝文时代才裁削。

《魏书·官氏志》:“帝欲法古纯质,每于制定官号,多不依周汉旧名,或取诸身,或取诸物,或以民事,皆拟远古云鸟之义。诸曹走使谓之凫鸭,取飞之迅疾;以伺察者为候官,谓之白鹭,取其延颈远望。自余之官,义皆类此。”这个“帝”指的是开国太祖道武帝。

本章知识点2

为什么吴震和裴明淮都说官员无俸?官员怎么会无俸?——北魏太和改制前的班禄制

这一点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不止是北魏,十六国时期也一样。十六国朝代更迭快,一团混战,可谓礼崩乐坏,根本来不及建立一套完整的制度。虽然确实有一些史料可以证实,十六国并非完全无俸,在某些相对太平的时候也是有的,但都是个例。

可能大家要问了,官员没俸禄,靠什么吃饭?这是一个很庞大的课题,我们首先得理解北魏在太和改制前的状况。这里的篇幅是绝对无法把北魏在历史上属于孤例的情况解释清楚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跳出惯常的对“朝廷”的认知,才能正确看待北魏。在孝文改革前,北魏是没有一套完整系统的制度的。这个制度指什么?可以说,什么都算。财政,职官,法典,礼乐,everything。其混乱和随意的程度,是远远超过普遍的认知的。以北魏平城时代(即迁洛之前)的财政情况来说,北魏还属于中央集权和部落制并存的情况,这时候的中央财政管理功能几乎为零,大约也就是个仓储职能,什么“国库空虚”这种说法,不合适。这些问题没法摊开来论述,涉及范围太广,在这里只能强调再强调:不要以一般的观念来想象北魏前期。

自开国太祖道武皇帝起,一直到一统北方结束数百年乱象的太武帝时代,北魏仍然靠战争掠夺过活,官员大多是靠“班赏”活着。可太武帝把对外战争打完了,基本上就结束了发战争财的日子,游牧民族拓跋鲜卑还是得转向农业生产。从道武帝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这个道理,太武帝虽然忙着打仗,也还是没忘记这事儿,转型是必须的。而到了文成帝时代,就是社会矛盾逐渐积累的阶段,最终是在献文帝时代爆发(即《九宫夜谭》的历史背景)。这一点多说一句,我赞成献文帝太上皇时期拥有绝对权力的观点,所以仍然把延兴年间的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归为献文朝而非孝文朝。

“班赏”自太武帝统一北方后,逐渐趋于消失,虽说仍不时地有赏赐,但绝对比不上发战争财来得舒服。于是,官员们开始自谋生路。从目前能够得到的极其有限的史料看来,官员们的法子有:贪污受贿(这个不说了,哪个朝代都一样),北魏官员比较狠的是截朝廷的物资,截到连皇帝亲戚的都敢动;经商,(从孝文帝太和八年颁班禄诏那个历来意见不一的“罢诸商人,以简民事”看来,可能北魏前期有一个商人阶层,为官员甚至皇亲国戚殖货谋利,但是缺乏史料佐证),干得好的话百姓还能一起受惠,觉得此官为大大好官。相对清廉的官员,那就真是日子苦了,官员也是贫富两极分化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从太武帝开始到文成帝,屡屡下诏说这个贪污成风的事儿,岂止鱼肉百姓,还侵吞国家财产,能不关注么?北魏派大使巡察的制度一直持续到了北魏晚期,查地方官贪污腐败就是大使的一项重要使命。九宫里面裴明淮所领的东道大使就是典型,也有西道大使、南道大使、畿内大使等等。加使持节是最高的一等(其下还有持节、假节),刺史及镇将以下皆可斩。裴明淮这个能斩刺史镇将的特权,是皇帝特别给的,因为他的任务其实并不是查贪污腐败,当然顺便查一查端几个也可以。

当然,如果不解决官员无俸这个问题,贪污腐败是搞不定的。这也是裴明淮在整个《九宫夜谭》里面到处跑了一转的深刻认知。北魏从游牧民族转型到农耕定居是必然的,征战掠夺不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必须打破此前的宗主督护制(这个制度之下,大量隐匿户口对北魏政府是极其不利的),重新定户籍,分田地——事实上,就是后来李冲搞的三长制,这个制度可谓影响极其深远。《九宫夜谭》这一部只表述了北魏目前的社会现状,至于如何改变,就是第二部的事了。

另外还得要说一下,孝文帝太和八年“始班俸禄”可以作为北魏正式实行比较完备的班禄制的一个标志,但是事实上,班禄制应该从献文帝时就开始实施了,只是可能实施效果未见得好,也不见得全面。因为《魏书》在这方面记载缺失,所以我们也无法窥知张白泽向献文帝进言“班禄酬廉”后,推行的实际情况。而“食禄”,其实早在道武帝时代也对部分特殊的官员实行过。不过这都属于比较深层次的学术问题了,说孝文帝太和八年在北魏首行班禄制,作为考试答案是没问题的。

而孝文帝从太和八年始行班禄制之后,一直对其进行发展和完善,几乎是跟着他的每一次重大改革(如三长制、均田制)在改,不断调整以适应当时的特殊历史背景,这个过程持续到了孝文驾崩的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把班禄制作为其改革的第一项,可见其重要意义。所以,在《九宫夜谭》之后的第二、第三部,这个进程一直都是主线。北魏建国初,皇权的力量其实是较弱的,部落酋帅拥有大量部落民(比如著名的尔朱氏,或者献文帝时代宠臣万安国家族)。哪怕是数代皇帝一再离散部落,到了孝文帝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的时期,仍然拿部落酋帅没什么好的解决法子,最后北魏分裂可以说是从一建国就埋下的祸根,是北魏以游牧部落民族入主中原建国所无法避免的内在矛盾,几乎无解。在皇权强大的时候可以压制,皇权一旦削弱,就急速走向分裂。孝文帝改革,从长远来看,应该是个清醒的作法。

10

裴明淮笑道:“方墨林,果然是你。”

“你……你不是死了么?”吴震初次见着这般鬼脸,比不得裴明淮已“看惯了”,一时间惊骇难言。

方墨林虽是一张罗刹鬼脸,仍可看到他嘴唇微微扬起,似乎是在笑的模样。他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些,但仍然十分悦耳,这还是裴明淮初次听到。“你看到的只是一具无头尸身,又怎能证明他是方墨林呢?”

吴震更是惊骇莫名,对裴明淮道:“你不是跟我说,方墨林是个哑巴?”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他本来就不是方墨林。”

吴震沉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方墨林”一双眼睛十分灵动,光芒四射,此时瞟了下裴明淮,声音里隐隐含了笑意。“他似乎都知道,让他说吧。”

裴明淮又笑了一笑。“以你身手,在九宫会必居高位,你定是日奇、月奇、星奇中的一个,星奇传闻是个女子,你是日奇还是月奇?”

“方墨林”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英扬应该已经告诉你了,给他留书信的是辛仪。”

裴明淮沉吟道:“留信的是辛仪,但是来的不止辛仪,你的地位在辛仪之上,看来九宫会对这笔财宝,势在必得。”

“方墨林”笑道:“不是势在必得,是已然得了。那些东西,此时已然运往九宫会总坛了。”

裴明淮道:“我也是这般想。是你们劫了墨林青囊,杀了他们?”

“方墨林”摇头道:“不是。我没想过杀他们兄妹,马车出事还真是个意外。我们一路跟着,原准备伺机劫下他们,想相救却已来不及了,方墨林当场身亡,方青囊却还剩了一口气。我与方墨林身量相仿,他又是哑巴,我原本便预备冒方墨林之名去方家。有这张鬼脸吓人,方起均又有眼疾,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裴明淮道:“你这鬼脸,是个面具?”

“方墨林”笑道:“辛仪易容之术,天下无双。”

吴震奇道:“你们这般冒险,却是为何?”

“方墨林”道:“为的自然是血玉钥匙。辛仪在他们三人家中,久寻不得,不得不出此计。我们仿制了一个,嵌在方青囊额头之上。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英扬与方起均一见到便大惊失色,急急前去察看。待得他们一走,我便以赝品调换了。唉,英扬确是江湖老手,设计得着实麻烦,累得我出此下策。”

吴震问道:“究竟血玉钥匙藏在哪里?连你们都找不到?”

“方墨林”道:“东西虽在方起均家,钥匙却在英扬自己身上。且钥匙有数把,顺序绝不能乱。我若非此次在旁亲眼窥见如何开锁,就算辛仪偷了英扬的钥匙重制,也不敢下手。若是错了,不仅打不开,必会被他等发现,打草惊蛇。”

“方墨林”叹道:“那人已经死了。干这一行当之人,性命难道还能长久了?”

吴震一震,道:“难不成那人是……!”

裴明淮道:“正是吕谯。吕谯与英扬交情甚好,若是英扬要吕谯为他弄处地方藏这血玉,吕谯必当全力以赴。不过……”

他说到此处,却望了“方墨林”道:“吕谯之死,可与你九宫会有关?难不成是你等逼迫于他……”

“不是。”“方墨林”打断了他,“吕谯之死,与九宫会全无干系。我等从不知晓吕谯与英扬竟然交情颇深。”

吴震眉头皱起,似在思索什么,不再说话。裴明淮却冷笑道:“方起均不惜将血玉自女儿额上挖出,以察真伪,嘿嘿,这可残忍得紧。小午那孩子说,杜如禹方起均二人拿着个视如珍宝的香囊,曾在一起密谈,想必那个香囊里装的就是血玉。我向英扬询问,不合说出了‘香囊’二字,他居然拿了个高僧护持过的符来糊弄我。”

“方墨林”轻轻一笑,道:“你以为,杜如禹他们图谋那些被剥了皮的死人的财物,就真的不怕了?求一符来辟邪,人之常情。那小午说的,大概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极之谨慎,把那血玉藏了起来,再不肯轻易取出。若是真拿出来,我等早就下手抢了。英扬武功虽不错,辛仪也能对付。”

裴明淮冷笑道:“恐怕英扬手里那个香囊不是自己求的,而是有人送的吧?”

“方墨林”道:“裴兄果然明察秋毫。”

裴明淮道:“不是我明察秋毫,是她太过于掉以轻心!”

吴震这时候,打断了二人对答。“宝藏你们已经运走了?”

“方墨林”笑道:“吴大人好歹比裴兄想得周到,还知道问我东西在哪里,是怕回去不好交差么?不错,血玉一到手,我等就把东西找出来运走了。”

吴震慢慢道:“难怪我的手下来的时候,根本不曾看到马车出去。原来……你们白日就已将东西送了出去。”

“方墨林”道:“不错,那日正是集市,又逢了赛灯会,众人都要出去买些物事,来来往往,丝毫不足为奇。可笑你等如今才想到一路搜寻,真真是太迟了。”

吴震冷笑道:“若是将你擒下,自然也会知道九宫会总坛在何处。”

“方墨林”笑道:“我知你吴大人用心仕途,若能破了九宫会,当是大功一件。只可惜,要凭你,恐怕还截不下我来。”

吴震道:“再加上明淮呢?”

“方墨林”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人?”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不是早已说过了,辛仪也来了么。”

吴震道:“谁是辛仪?”

裴明淮道:“锦心!我曾偷听到她与你说话,只是当时不知是你罢了。”

裴明淮道:“九宫会耳目遍及天下,也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得到了那桩数十年前的宝藏的消息。这笔财富,实是非同小可,是以九宫会肯派辛仪来办这桩事。”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方起均以前身体尚好,精神也甚健旺。他出门之时,遇上了锦心——也就是辛仪。锦心自然是刻意接近,这女子无比娇媚,让一把年纪的方起均也动了心,将她带回了家。锦心除了在方家上下打探之外,还去勾引英扬,为的就是找那钥匙。”

他望着“方墨林”,道,“万事俱备之时,你便也来了,你是来助辛仪一臂之力的。你们原本如何打算,我不清楚,但你冒方墨林之名去方家,必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锦心记起从英扬口中得知我要来,路上又有眼线,我何时前来她自然一清二楚。所以,我顺理成章地在黄泉渡救下了‘方青囊’和‘方墨林’,将二人送回方家,这实在是天衣无缝。我来的那晚,本不该那时出现的人皮灯笼竟然出现,也是你与辛仪的意思,假胡大夫之手而为。就是要让我看到,引我前往黄泉渡!只是青囊本该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们给她的药加上我的,也延不了几时命。”

“方墨林”微微点头,道:“她自山上跌下,伤及内脏。我有心救她,却也无力回天。”

吴震冷笑道:“九宫会中人,居然还这等心慈手软?”

“方墨林”淡淡道:“她本是无辜之人,杀了她,对我有何好处?你也莫说我心慈手软,她断气后,背上的皮可是我揭走的。我假扮方墨林,可也是揭了他背上的皮,贴在自己背上的。”

吴震被他呛得无话可说,裴明淮却道:“辛仪身有异术,想必便是‘腹语’。这锦心,嘿嘿,倒甚是顽皮,她在黄泉渡见到我的时候,便与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不仅说了些什么幽冥黄泉的话来吓唬我,还遗下了两朵花给我。”

吴震道:“你在黄泉渡所听到的幽冥鬼声,在方家听到的声音,都是她以腹语说出来的?以前在江湖上也听闻过腹语异术,但还从未亲自碰上……”

裴明淮点头道:“正是,所以那声音才如此怪异,不似人声。我一直守在‘方墨林’身边,跟他下棋,弄得这‘方墨林’想走也难,于是已死的‘方青囊’不得不又出来了。你有意问我青囊之事,只有一个用意,便为作出震惊之态,摔碎茶碗为号,让辛仪扮作方青囊引开我,你好脱身。你还推翻烛台,烧了跟我对答所用的纸张,毕竟,你的字迹,跟真的方墨林决不相同。辛仪有意遗下了一串璎珞,让我认为是诈尸了。我日里在黄泉渡见到的也是辛仪,她从方家一直跟着我,见我在那里细看壁画,怕我发现什么端倪,才有意把我引开的。她做事也真爽快,为避免我在青囊身上发现破绽,诈尸的不是青囊而是她,索性把青囊的尸首给烧了。英扬等三人说话又闪闪烁烁,我不以为他们心中有鬼才怪呢。”

裴明淮道:“我如今只是有一事不解,你们既已得了宝藏,已可功成身退,为何还不走?杀方起均,杀杜如禹,究竟为了什么?”

“方墨林”道:“你且猜猜看?”

裴明淮道:“是否与锦心有关?”

“方墨林”叹了口气,道:“你猜到了。”

裴明淮道:“杜如禹等人认得那万教的文字,不奇。你和辛仪,必有一人是识得的。不是你,就是她。而且辛仪连衣服团扇,都用那花的图样,我不得不怀疑,她与那万教本来便有渊源,是以才知之甚详。”

“方墨林”叹道:“我对她三令五申,不要多生事端,她偏不听。女子若固执起来,真是没办法的。”

吴震奇道:“她是你属下,你却管不了她?”

“方墨林”不语。裴明淮道:“想必锦心来此地寻找宝藏,另一目的便是要报当年之仇,是以你也不好多加干涉。方起均和杜如禹,这二人的父辈,都与此事大大脱不了干系。”

吴震道:“方起均是辛仪杀的?”

裴明淮道:“她安排的人扶着那披了斗篷的无头尸体出来,把我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她立即取了方起均的头。方起均身上染病,行动迟缓,不像我等会立即奔过去看那两盏人皮灯笼。趁我们都围过去之时,她给酒坛里下了药。灯笼里面的蜡烛,自然也是特制的了,由辛仪派人给暗地里换上的。她怕蜡烛药力不足以迷倒我与英扬,是以又在酒里补了一记。不杀我,是怕若是杀了我,后患无穷。”

吴震道:“不杀你,自然有理,你裴三公子什么身份,他们也得掂量下。可为何不杀英扬?”

裴明淮缓缓摇头,道:“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给英扬另设下了一个陷阱,而英扬也确实中了计,把自己给害死了。”

吴震道:“杜如禹想必也是那时被杀的,只是为何不把尸体留在原处?杀方起均,以辛仪之能,又何必如此麻烦?”

裴明淮道:“故布疑阵!黄泉渡留下的那些脚印也是同理,我们越在此地耽搁,理不清头绪,他们的珍宝就走得越远,越是安全!还有,辛仪割下了方起均和杜如禹的头,英扬头颅被砍想必也是她干的。她必定是打算携这三人之头,祭奠她的亲人,因为当年那些万教中人,都是被剥皮砍头的!”

吴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问:“那无头尸体又是何人?”

裴明淮道:“你有所不知。我曾经遇到一个卖香烛的洪老头,他说他侄儿不久前急病死了。想来尸体是被盗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方墨林”又是一声轻笑,道:“你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名捕啊?”

吴震面不改色地道:“我初来乍到,自然比不得他事事亲历。”

裴明淮道:“只可怜那真的方墨林,死了多时,还得被你们把头给砍下来,不得全尸。”

“方墨林”道:“那都是辛仪的主意,可别赖我。你们若要,我还给你们便是。”

吴震怒道:“一丘之貉,假慈假悲!”

“方墨林”也不理他,向裴明淮笑道:“你输了我数子,想来甚是不服。如今知道我还活着,可还想讨回来?”

裴明淮笑道:“若非我缠着你下棋,你跟锦心也不必得那般麻烦了。你趁入夜正要走,却正好遇到我来了。”

“方墨林”道:“正是。你还真是个麻烦之人,要摆脱你纠缠,真得大费周章,还好我与辛仪事先已有应对之策。”

他们对答之际,吴震还在皱眉寻思,这时忽道:“我还有一事不明。那胡大夫,为何会跟你们九宫会合作?”

他眼望“方墨林”,“方墨林”笑道:“辛仪来到此处之后,细细打听,便想到了人皮灯笼必是高手匠人所制,在这附近,却只有冯老头一人。辛仪窥视多时,终于撞上冯老头父子二人密议,地室里居然藏着历年来的所有人皮灯笼。辛仪此时现身,自然吓得他们不轻。冯老头对宝藏并无染指之意,只是想要报仇罢了,有我等相助,他高兴都来不及。他儿子若不跟我们合作,便只得死路一条。更何况,他们捏着藏宝图,没有钥匙,又有何用?那姓胡的,于父无情,于友无义,是个该死之人。我替你们代劳了,又救了你二人,你们难道不该谢我?”

裴明淮狐疑道:“你杀他尚在情理之中,可你为何要救我们?”

“我救你,是因你还算个讲情义的人。”“方墨林”缓缓道,“我虽不是方墨林,你与我萍水相逢,却愿意施以援手。九宫会行事,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还。这次我救了你,以后若你再撞在我手里,我就不会客气了,管你是不是裴家三公子。”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个穿水红纱衫的美貌女子,飞燕般地落到了院中,正是锦心。“你这人可真是多管闲事。要不是你嘴那么甜会讨人欢心,我才不要救你呢。”

她一个转身,再回过头时,竟已变了罗刹之脸,裴明淮和吴震都吃了一吓。她那张罗刹鬼脸,确只是个极精致的面具。其时再一想,实在觉得一切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能够做出那般精美的人皮灯笼,除了冯老头,难道还能作第二人之想?只是人在局中之时,又怎能看得那般清楚明白?

这时“方墨林”已走到了锦心身边,吴震叫了一声:“想走?”

裴明淮笑道:“难道方兄真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么?下次见到你,我又如何能认出你?”

“方墨林”笑道:“我的真面目,岂是那么容易示人的?至于下次……照你这爱管闲事的性子,我们总会再见面的。这次被你拆穿了,我倒想看看,下一回你是不是还能看破?”

只听锦心又一声娇笑,一蓬白烟炸开,隐隐还有异香,二人都只得屏了气跃开。待得白烟散尽,二人早已无影无踪。

吴震恨恨地道:“这丫头,逃跑倒是一流的本事。”

他见裴明淮脸上殊无气恼之色,怒道:“你也不追?”

裴明淮道:“以九宫会的作风,自是留了后路,我们是追不到的。”

吴震冷笑了一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九宫会连根拔起。”

裴明淮淡淡一笑。“你还是先把这黄钱县的事料理好吧。”

吴震默然半日,却道:“其实这两人行事,倒也不算太过恶毒。说起来,这九宫会啊,跟此前实在颇有不同。”

裴明淮道:“何出此言?”

吴震道:“行事作风,似乎更严密谨慎,而且对官府更加避忌。唉!越是这般,越难对付了。”

裴明淮笑道:“你难道真的想立个大功?”

吴震忙道:“没这回事,说说泄愤而已。九宫会根基太深,我这小小廷尉评,哪里办得到。”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吴大神捕什么时候也这么谦虚了?”

吴震嘿嘿一笑。“在裴三公子面前,我自然得客气。我说,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真的只是为了访友?”

裴明淮道:“也是为了查当年那件事。”

吴震满脸狐疑,道:“为什么突然要查?”

裴明淮道:“西域有异动。”

此话一出口,吴震自然也明白了,立即噤声。裴明淮大大地叹了口气,道:“别的也罢了,只可惜我的灯笼也没了。我这就要去见姑姑,难道空着手去?上次她生辰,玲珑绣了一幅兰花图给她贺寿,她喜欢得很,早知道我就应该请玲珑多绣几幅备着了。”

吴震冷着脸道:“说不定冯老头给你的那个也是人皮灯笼哪。藏在地室里的或者还没烧光,要不要找找去?”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要不起。”

吴震心思却早转回到案子上了,沉吟道:“认得那种文字的人当不会少,当年那壁画也是画在山壁上的,难道那些教众就打算把那壁画大大方方地放在那里,让人来看?”

裴明淮道:“决然不会。我猜他们一定是想在壁画完工之后,再加一道墙遮住,或者直接在外面修个佛龛之属,将这藏宝壁画给藏起来。但刺史突然到来,完全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那幅壁画也就留在了原处。好巧不巧,又因为一道雷电劈了半边,这可说是天意罢?可笑那刺史,忙了一场,徒劳无功,又因为这件事办得实在有些难看,被查办降罪,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吴震道:“你真相信壁画上的佛像眼会发光?”

裴明淮笑了起来,笑容中颇有嘲弄之意。“自然不信。那是冯老头干的好事,在原本已经残缺不全的壁画上再稍加改动,更难让人察觉藏宝图的底细。杜如禹当县令后,也着意宣扬,让百姓们绕道而行,远离宝藏所在之地,以免生出意外。按理说,每年赛灯会人皮灯笼总会失踪,他这个当县令的总该多派些人手去守着,可他一直含含糊糊的应付了事,还不就是不愿意让人深究此事。若是抓到了人,却跟当年那些万教教众一般坚不吐实,藏宝图自然凑不齐了,那才真是坏了他的好事!”

裴明淮笑道:“如果你高热不退,会怎么办?”

吴震也笑道:“若是高热不退,就一定会去找大夫。”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那名大夫想来就是方起均的父亲。我曾偷听过他们说话,方起均说,他方家愧对妙手回春之名,英扬又对此极之不屑,我当时疑惑不解,后来才想到方起均指的应该是他父亲造下的孽。”

吴震道:“你是说,方起均之父把那些进去过的人都……”

“几服方子便能解决了。第一个人发疯溺水想是巧合,此后的,怕便不是了。‘黄泉渡’那块碑,想来也是他们立的,就是为了吓人,不让人进去哪。”裴明淮笑道,“只是杜如禹与方起均在此地苦等多年仍然无果,知道英扬是吕光后人,也算宝藏之主,又武功甚高,是以也不敢拒绝他一同参详此事。细想一想,若不是九宫会横插一脚,今年胡大夫父子是一定会被英扬揪出来的。英扬以前何等豪爽,到了这里,也好像变了个人!”

吴震道:“你跟他似乎确实交情不浅。”

裴明淮道:“我也没到**朋友的地步。我只奇怪,锦心杀方起均和杜如禹还算有原因,杀英扬有什么意思?英扬可跟她没仇没怨的。难道就是为了灭口么?”

吴震沉吟道:“这锦心,究竟跟那万教有何关系?”

“她一来便知道血玉钥匙这关键之物,定然关系匪浅。”裴明淮道,“她不听上命,定要杀人报仇,这与冯老头干下的事,又有甚么区别?虽然锦心未必是她真面目,但她看来年纪甚轻,恐怕也是祖辈与此教派有关了。”

吴震道:“锦心这女子,身上疑点甚多。”

裴明淮叹道:“英扬临死之前,所说的话,也甚古怪……我总觉得,英扬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辈,难道我真看错人了?”

吴震安慰道:“照我看来,是英扬变了,不是你交错朋友了。”

裴明淮仍然摇头,喃喃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若说英扬手里的血玉钥匙是假货,那末也该是把整个密道全炸毁才是,为何只炸毁了洞口,炸死了英扬?……唉,英扬啊英扬,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吴震也不理会他自言自语说些什么,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块金砖,竟然硬塞到了裴明淮手里,裴明淮吃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吴震道:“九宫会弄走了东西是实,你若回去把这事老老实实回禀,我都不知道我要如何解释。不如……咱们就这样私了了。金砖给你,那颗明珠,我就要了,就当这次的彩头了。”

吴震目注他,道:“你回去打算如何禀报?”

裴明淮道:“实话实说。你放心,我只会说你破了人皮灯笼这一桩多年的悬案,定会大大地嘉奖你。九宫会劫了财物之事,绝不与你相干。本来么,便是我叫你来帮我忙的,与别的事都没干系。”

吴震道:“此话当真?”

“当真。”裴明淮有些不耐,道:“我几时说过假话?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吴震叹道:“人在官场,无可奈何。别人不懂,明淮你难道还不懂?”

裴明淮笑声也止了,怔怔半日,终只化得了一声叹息。

偷天劫

第二部

1

朱习走在邺都大牢的甬道里。甬道极窄,仅容两人并肩走过。甬道上的顶篷乃是精钢所制,厚逾尺许,连一个孔都没有。朱习平日经过甬道之时,偶尔一抬头,便觉得十分压抑。

但他知道,这是为了大牢的安全。这座大牢关的犯人,都是重案要犯,一年到头,劫狱的便没断过。江洋大盗,谋反逆臣,采花**贼,要什么有什么。那些来劫狱之人,颇多悍不畏死之辈,从天上到地下,招数层出不穷。

但自从廷尉评吴震上任,接手这座大牢之后,这些来劫狱的人便只有进,却无出了。吴震请了匠人高手,将大牢顶上全部加以精钢混以五金,纵是宝剑利刃,也无法刺穿厚厚的牢顶。

朱习一连走过了三进牢门,均有狱卒把守。每日的暗号必换,若是答不出,即使是他,也别想进去。

因为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太多,易容成狱卒进来劫狱的不乏其人。只不过,就算侥幸进了大牢,也不过是进了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铁笼子。尤其是最里面的死牢,进去的人大多是死囚,只有被公开处刑的才会提出来,其余的犯人除了死在其中,别无离开的法子。大牢里自有烧埋之处,若是囚犯死在里面,有家人的便由家人领去,但大多数无人认领,烧了用骨灰罐一盛,大牢里自有一个房间,三面墙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木架,专用来搁这些骨灰罐。

大牢里光线虽不那么明亮,味道虽不那么好闻,但却算不上阴森。可这间专放骨灰罐的屋子,就是黑漆漆的,连朱习这样老资格的都是能不进则不进的。这大概是大牢里唯一不曾上锁的屋子——谁会干冒奇险到这里来偷死人骨灰?

朱习每次推门进去,都会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上一眼后面有没有人。案上长年点着香烛,逢年过节,会烧点纸钱。每个骨灰罐上用黄纸贴着一个名字——大多数名字在生前都曾经名嘈一时,死了却也只得一个黑色陶土烧成的骨灰罐。

粗如儿臂的铁栅隔成的囚室,地上铺着一些脏得变了色的稻草。每日狱卒会送饭进来,自然都是粗劣之极的食物。久不洗澡的酸腐味道,加上气流闭塞,混成了一股恶臭。朱习虽然已经在大牢里干了二十年,每天必须在里面巡视三次,也习惯了这股酸臭,但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这股味道的。

大牢里面总是一成不变的。一个个黑影藏在囚室的黑暗里,可以一连几个时辰,甚至一天都一动不动。日出日落,对于大牢里的死囚们是没有意义的。所谓死囚,就是必须在里面呆到死为止。

朱习这天进来,是应吴震的吩咐去提一个犯人。吴震常常有这种心血**的时候,提犯人这种事又必须由朱习亲自经手,所以他不得不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去大牢里走一趟。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只是他对这大牢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他一直是个警觉的人,对于周围细小的变化都能够察觉到。

朱习犹豫了一下,一手握住了腰刀,慢慢地朝里走去。

当吴震赶到之时,一向镇定如磐石的他,也惊得面上变色,半日说不出话来。右首第三进牢房里的十名死囚,竟然全部消失了。他一再追问,所有的狱卒都众口一辞,只说除了朱习进去提囚犯之外,再无人进大牢,自然更无人出来。

大牢是吴震亲自监督改建,他对里面有无暗道自然是一清二楚。吴震敢提着自己的脑袋发誓,上有逾尺厚的精钢屋顶,墙壁地面都是用凿子都凿不开的石头,除了一条又直又窄的甬道(修成直线的原因是吴震认为如果有弯道的话可能会让劫狱之人有藏身之处)之外,再无别的通路。

吴震再一次反复查验,确认除了这条路,还是只有这条路可以进出。那么,那十名囚犯,是如何轻烟一般消失在大牢里的?

唯一的线索就是死去的朱习。他死在存放骨灰罐的屋子里,架子上的骨灰罐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些被砸碎了,灰白色的骨灰洒了一地。

朱习的咽喉上嵌着一枚蓝汪汪的细针,那是独行大盗柴大魁闻名江湖的独门暗器,靠机簧发射,霸道无比。

但吴震却知道,柴大魁早在朱习死之前,已在大牢中被处决了,还烧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