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师伯

长相奇丑的男人出现了,终于出现了。

他从熹微的晨光里走过来,形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弥漫在清晨的雾气里。此时东方刚刚鱼肚白,简陋的木屋破烂不堪,密闭良好的角落仍然昏暗,白天宇就萎坐在角落里一张木椅上,分辨不出射进来的是日光还是月光。

他身上中了李作祥一掌,差点要了他的命。

白天宇感觉到一团黑影袭来,他使劲睁眼,低低叫道:“爹,爹。”

那团黑影在他面前停住不动,白天宇斜眼看那黑影,头脑发晕,怎么都看不清,他神志模糊地说道:“爹,是你吗?”

良久,一个沙哑低沉又奇特乖戾的声音像从地狱传来一般:“你爹叫什么名字?”

白天宇头靠在椅背上无力的晃动,难过地说道:“你一直在试探我。”

那团黑影缓慢地左右晃**两个来回,似乎在查看自己,然后带着赞扬的口吻说道:“果然不一般。”

白天宇无力地咳嗽两声,一口热血就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他费力地说道:“齐天教用的朔望散是你做的?”

那声音道:“如果不是七步散,我现在也找不到你。”

白天宇在心里笑笑,自己所料不错,朔望散和七步散存在巨大的关联,他慢慢调匀呼吸,运起他微薄的内力在体内游走,终于看清眼前这个人,一袭黑衫,脸上蒙着布,连眼睛都看不见,手也藏在袖子里,白天宇细细打量了此人,又细细辨别丑男子的声音,叹道:“你不是我爹。”

丑男子用他阴阳怪气的腔调说道:“我为什么是你爹?”

白天宇凄凉地自问:为什么我会认为下毒的丑八怪是自己的爹呢?他极其失望地说道:“我爹堂堂神医,玉树临风,心地慈善,绝不会胡乱对人下毒,你面目丑陋,心肠歹毒,做我爹的影子都不配。”

丑男子的声音很奇特,好像随时变换腔调,包括声音的粗细高低,都在一句话中毫无顿挫感地变化着,他说道:“你知道我跟你爹有相似的地方。”

白天宇心想,你果然认识我爹,他心里一阵激动,脖颈撑起沉重的头颅,双眼放光,比缝隙中透进来的晨曦夺目有力,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费那么多周折找我?”

丑男子道:“你爹竟然没跟你说过我,你们父子二人隐藏的真好,叫我好找,你和你爹一样,欺世盗名,假仁假义。”

白天宇声音有力地说道:“你住口!你为了试探我,给无辜的人下毒,你是什么好人!”

丑男子似乎感到极其好笑,怪异地冷笑一声,道:“他们都认为我不是人。但你知道他们中的什么毒,也知道如何解毒,却装的什么不知道,不是比我这个纯粹的恶人更可恶。”

“你凭什么敢那么说。”

“你爹教你医术,又教你制毒,这些毒对你来说有何困难。”

“我爹只教我如何治病救人,从没教我制毒。”

丑男子道:“那你为什么会制七步散和它的解药?”

白天宇仔细回想,对,父亲确实会制作很多白天宇想都没想过的毒药,但父亲不耻那些把戏,父亲认为治病救人才是自己该做的,对于其他的毒,父亲只教给自己一副七步散的制作,也是白天宇央求多次后父亲才答应他的。

他心里清楚,父亲不教自己制毒也许不仅希望那些毒止于流传,最主要是不暴露自己,自小父亲就带着他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山南海北,走到哪是哪,所以白天宇记忆中,小时候从来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他经常问及父亲,为什么不能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一点,为什么一直漂泊,每到这时,父亲就告诉他,如果在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走漏了风声,会有人想害他们,所以他们要经常搬家。

事后父亲消失,白天宇渐渐成熟世故,他猜测,也许父亲在躲着什么,父亲为了他们父子两人的安危才不得不四海为家隐姓埋名,他有时候也猜,父亲是故意离开的,父亲也许怕连累到儿子所以故意离开,也许,眼前的丑男子就是想加害父亲的人。没想到,好像上天注定好的一样,白天宇仅仅学到一副七步散,就害死了伏小姮,也出卖了自己,他终于能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

回想起诸多往事,白天宇脸色暗淡,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找我?”

丑男子先沉默一下,然后问道:“你爹在哪?”

白天宇茫然地看着丑男子,他本以为,能从丑男子那里找到父亲的下落,所以他才故意“自投罗网”,原来丑男子也在寻找自己父亲,白天宇失望自语:“我爹在哪,我找了他十年,也没找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我又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丑男子思索片刻后,道:“我追了你爹几十年,你爹也追了我几十年,我们相互算计,他处心积虑想害死我,我们彼此太了解了,他害不了我,我也害不了他,他一藏就是几十年,我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白天宇道:“我爹正义为人,为什么想害死你!”

丑男子悠然叹息般说道:“我和你爹,如同日月,他一日不死,我一日无法安眠,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不能高枕。”

此时白天宇已经完全明白,他爹和这个丑男子的关系,就是仇人的关系,他也不能从丑男子那里得到任何实质性的线索,失望之下开始意志消沉,终觉得自己孤苦无依,举目无亲,他消极地说道:“我已经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如果你想杀我爹,父债子还,杀了我,我替他死。”

丑男子道:“我和你爹的恩怨,你代替不了你爹。你爹失踪几十年,最近十年没有任何他的消息,如果他当缩头乌龟躲了起来,我要见着他的人,如果他死了,我要见到他的尸。”

白天宇听丑男子对父亲极为不敬,气愤之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来,还没扑到丑男子面前,丑男子脸上蒙布被风吹落,悬在前胸,露出那张所有人不能具体形容的脸。

那张脸瞬间映入白天宇眼里,白天宇头脑一热,就觉得他脖颈上,不是一个头,而是一大只怪异的蛤蟆,那脸,就像蛤蟆的后背,也许他的后脑勺,蛤蟆的肚皮,也许能比脸好看一些。白天宇肚内一阵恶心,还没扑到他面前就已干呕起来。一呕,触动掌伤,终于把**在喉咙处的鲜血吐了出来。

他跌坐在椅子边,丑男子依然屹立在晨光之中,他那凹凸不平左右不称的脸上似乎泛出一丝得意的笑。白天宇确实对他没有一点印象,记忆中从没有这么丑的面孔,也从没听父亲说起过。

丑男子道:“看来你真不知道你爹的下落,或者, 他已经死了。”

白天宇痛苦地低下头,难道真如丑男子所说,父亲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十年没有一点消息,如果他活着,为什么不来找自己的儿子。

白天宇强忍心中悲痛,不让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软弱,他挣扎起身,重新坐到椅子里。

就在这时,一阵轻佻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白天宇这时抬头,才发现,原来天已大亮,四面八方的光线自破陋处如刀剑般直直射入,使得满室透亮,白天宇听着这摇摆中沉稳的步子,抬头望着丑男子后边。

“白公子,咱们又见了!”

见到陆致隽的那一刻,白天宇心里五味杂陈,心酸,仇恨,凄苦,悲悯,可笑,尤其伏小姮的死又出现在他脑中,让他痛苦难当。

而陆致隽,仍然神采飞扬满面笑意,整间屋子就在此时,完全亮了。

面目可憎的丑男子知道陆致隽到来,又把布蒙到脸上,好似害怕吓着陆致隽一般,然后到一边站着。

白天宇内心焦躁,但竟然笑了出来,低吟道:“陆公子!”

陆致隽手执折扇,气定神闲地走过来,笑道:“猫有九条命,白公子却是不死之身,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陆致隽身子弯下,头压下来,“有我在,你永远没有翻身之日。”陆致隽脸上永远带着一种辨不出真假的笑。

白天宇身上中掌,瘫坐在椅子里直不起身,但面对陆致隽,仍然一脸浩然正气,没有畏缩,道:“永远改变不了的事情是死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陆致隽直起身,爽朗地笑了几声,道:“你得感谢胡先生,若不是他知道你有七步散这么一种毒药,而在冷使者面前保你平安,你早在奈何桥上走过多少回了。”

“这就是冷夙这么长时间还没杀我的理由。”

陆致隽笑的春光灿烂,道:“第一眼见到白公子,我就看出来白公子不是凡人,原来是神医白寥之子,是胡先生的师侄。”

白天宇怔了一下,脱口说道:“师侄?”

陆致隽故作惊讶地看看被称作“胡先生”的丑男子,道:“嗯?难道你们没有同门相认?”

白天宇激动地盯着丑男子胡先生,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和我爹,是同门?”

丑男子胡先生沉默,陆致隽笑道:“他可是你的师伯,好好孝敬孝敬你的师伯,我也是刚知道,原来胡先生还有师弟,不打不相识,原来咱们是一家人,白公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识时务,何不赶紧拜了你的师伯,齐天教看在胡先生的份上,会容纳你的,连你亲爹都抛弃了你,如今遇着师伯,还不好好跟师伯亲热亲热。”

白天宇听陆致隽说的卑鄙,不知该如何开口骂才痛快,干脆讥讽道:“陆公子不是早该拿着精钢剑研究你爹的线索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消遣我?”

陆致隽终于脸色沉下来,但只一瞬间,随即消失了,如果没有超强的心理素质,陆致隽就不是陆致隽了。他转脸对丑男子说道:“胡先生,可想到好的办法处理他了吗?”

丑男子胡先生道:“他说不知道他爹的下落。”

陆致隽一针见血地说道:“他不是撒谎,我敢说他连他爹的生死都不知道。”

丑男子胡先生道:“陆公子英明。”

陆致隽很肯定的说道:“以他的脾气,若是真的知道那些毒如何解,就算他心机再深,也不会见死不救,所以,他没撒谎,可能除了一个七步散,别的真的都不知道。”

白天宇十分佩服陆致隽的识人能力,魔教有能人如斯,实在是莫大的祸患。

陆致隽继续分析:“白寥虽然被人称作神医,但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很少,他一直隐姓埋名鲜少露面,救人也从不跟人说自己的来历,行踪一直很神秘,对于他的传闻,二十年前还有人口口相传,但现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我若不是胡先生提点,也以为只是传闻。白公子好大的耐心,将自己身世掩藏的这么好。说来都是在下的不是,我若不是邀你前往芙蓉楼一聚,你也不会拿出藏了十几年的七步散,还有那个,那个,对了,宋家庄的少夫人,是吧,那么好的姿色,可惜了。”邪恶的笑又漫上陆致隽的嘴角。

白天宇一听到陆致隽提起伏小姮,又气又痛,痛的心在发抖,说不出话。

陆致隽见到白天宇的反应,心满意足地对丑男子胡先生说道:“胡先生不是说过,你的师父偏疼他的小徒弟,很多东西教了他的小徒弟而没有教给你是吗?这样的人,不配做师父。最近白公子舍身救义弟的事迹在江湖上传的好不厉害,如果咱们把白公子的身世公之于众,不知道会怎么样?”

丑男子胡先生揣度陆致隽的心思,道:“陆公子有什么计策?”

陆致隽步态稳健潇洒地在白天宇面前走,腰背笔直,双手背后,道:“白公子不知道他爹的下落,如果他爹还活在世上,不代表他爹不知道白公子的消息,你想想,当爹的听到儿子生命垂危的消息,还会不露面吗,又或者,他爹已不在人世,但也许世上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内情,会出手相救也说不定,只要有人出现,就一定有线索。最坏的打算,没人知道任何事情,就证明他爹早已人间蒸发,再找也白浪费力气。”

白天宇听陆致隽说出他的计划,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白天宇自诩自己有几分头脑,但在陆致隽身边,自己差的远了,陆致隽的蛇蝎心肠和谋略,只怕当世找不出几人。

而陆致隽却越说越有兴头,他走到屋子里一扇破烂的窗户边往外看,道:“天一亮,白天宇设计残害魔蟹帮舵主和三清教弟子,并亲手杀害少林寺和尚的消息就会传出江湖,到时就有好戏看了。”

白天宇震惊地说道:“我没有杀少林寺和尚!”

陆致隽故作疑惑地说:“哦?可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你一剑刺中那和尚的肚子,其中也包括我和胡先生,我们作证。”

白天宇冷笑一下,道:“ 是,我是在那和尚小腹刺了一剑,但我斩断的是他的子孙脉,让他不得行凶,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陆致隽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还是先别那么肯定。”

白天宇断然道:“我闭着眼也能摸清楚人身上的穴道经脉!”

陆致隽作沉思状,道:“是吗,你那么肯定那一剑杀不死他,好吧,也许是我出手太快没看清楚。”陆致隽又无声地笑着。

白天宇惊恐地望着陆致隽,道:“你,杀了了难?”

陆致隽呼出一口气,道:“错,是你杀的,不管你那一剑能不能要他的性命,传到江湖上,你白天宇才是凶手。”

白天宇脑中一片空白,自语道:“嫁祸。”

陆致隽斗志昂扬地说道:“还有魔蟹帮的舵主,三清教的弟子,你义弟的女儿,统统算在你头上,天已经亮了,天亮之后,你白天宇勾结妖魔残害武林同道背叛手足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出去,少林寺,三清教,即便你是不死之身,也难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