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绿衫

同一时间,白天宇开始渐渐恢复神智。

大脑昏昏沉沉,不知自己在哪,不知什么时间,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也许是灵魂出窍了,也许正往奈何桥走了,然而昏迷中,一股清冷的气息始终伴随着他。

想睁开眼看看现在到哪了,眼皮也不受控制,一点睁不开。

但他好像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声音,好像是开门声,然后,声音渐渐变大,模糊细碎的声音,然后就很奇怪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正哥哥,你来了。”之后声音沉寂了,过了不久模糊的声音又响起来,他分辨不出来到底什么声音,只有那个女孩子的声音那么清楚,奇怪,那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有种生平从没发生过的异样的感觉。

睡梦中又有种熟悉的又难以琢磨的东西始终萦绕着他,像种味道,又像是种心情,白天宇从没出现过这种奇怪的感觉。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那感觉才渐渐变明显,好像是种淡淡的绿草香气。温和的春风轻轻飘过,周围还有叽喳的鸟鸣声,一切安详恬静,如同来到极乐世界一般舒畅。他轻轻睁开眼,就觉得满眼绿雾,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绿草香气的感觉更明显了。绿雾和香气中,一张稚嫩天真的脸冲他微笑。

白天宇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张天仙似的面孔,说是天仙,不如说是精灵,一个身着绿衫的精灵,这不就那天他遇到的绿衫姑娘吗,他满怀欣喜,不自觉地露出微笑,绿衫姑娘声音清脆地告诉他:“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没想到能再见到你。”他轻声说,并不在意自己睡了多久。

他们相视而笑,绿衫姑娘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那双乌黑的眼眸灵动有神,她身上散发着自然的馨香,白天宇感觉自己跌进一个幸福柔软的梦境,那种久违的被温柔以待的温暖融化了他那颗久经历练的心。他挣扎着起身,绿衫姑娘搀他的胳膊,他突然紧张不安,他心里想:这一定是个梦,甜美的梦,而甜美的梦结局总是残酷的,在梦醒的那一刻。他暗暗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等白天宇坐起来,那绿衫姑娘毫无顾忌地在他对面的床沿坐下,他忽视了周围的一切,眼中只有这绿衫姑娘。他忽然感到自惭形秽,他猜自己现在一定形状狼狈,于是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白衣上被水晕开的血渍将他拖进现实,这并不是梦,他想起了之前的经历。

“是你救我的?”白天宇问。一天一夜了,那宋承影和陆致隽他们呢,精钢剑去哪了,自己现在在哪里,怎么到这来的?一时间百思泉涌。

绿衫姑娘摇头道:“是正哥哥救你的,他看到你的时候你昏迷在小溪岸上。”

正哥哥,白天宇想到了昏迷时似乎听到她这么说,也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是在水中挣扎,回想残酷的记忆,痛苦随之而来。“恩人在哪,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白天宇道。

“正哥哥吗,他已经走了。”绿衫姑娘道。说完,姑娘起身走开,白天宇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伸展开来,这是间明亮的竹屋,屋子里床、桌椅,甚至茶具都是竹子做的,这也许就是昨天逃跑时见到的在水汪中间立在水上的竹屋。绿衫姑娘走到桌前取了一个胳膊粗细的竹筒回到白天宇身边。“喝吧。”

白天宇谢过那姑娘后将一筒甘冽的泉水饮尽,而后便只怔怔地看着绿衫姑娘,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绿衫姑娘也在打量他,她面带自然烂漫的笑容,不掩饰,不做作,白天宇从没见过这样让他动心的姑娘,他一边想着宋家庄和精钢剑的情势,精钢剑究竟落在谁的手里,而自己落水失踪后萧冠良一定会担心,陆致隽会不会饶过其他人,而萧冠闽会何去何从,这些事情催促着他赶快离开,而另一边,他只想多留一刻,留在这个女子身边。“在下白天宇,敢问姑娘芳名?”他问。

绿衫姑娘爽快地说道:“我叫萧——”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琢磨,嗫嚅道:“正哥哥说了,行走江湖,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名字。”

白天宇笑笑:“原来姑娘也姓萧,是金陵人氏吗?”他指的是金陵栖霞山庄的旧部,他希望她是栖霞山庄萧家的后代,这样的话,以后不愁找不到她,以他和萧家的关系,他已经感到和这个见面第二次的姑娘有了亲近之意。

不料绿衫姑娘摇摇头,道:“我不是金陵人,我,我——”

白天宇大失所望,他勉强笑道:“我有个结拜兄弟就姓萧,原是金陵人,所以以为姑娘也是金陵人。”白天宇见她似乎仍为不能告诉她姓名而过意不去,这一定是个没有心机又单纯的姑娘,人世狡诈浑浊,怎么会有如此纯洁无辜之人,他轻声安慰道:“既然正哥哥叫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名字,一定有道理。”

绿衫姑娘这才再次展开笑颜,全不顾“正哥哥”的嘱咐说道:“叫我仞儿吧,正哥哥还有师娘都那么叫我,好不好?”

白天宇又被这姑娘的诚实和坦率惊了一下,他打趣道:“你正哥哥不是不让你告诉别人你的名字吗?”

绿衫姑娘姿态爽朗又叛逆地说道:“我偷偷告诉你,正哥哥怎么会知道呢?”

“你不怕我是坏人?”白天宇笑问。

绿衫姑娘上下打量他,摇摇头:“不像。”

白天宇的心突然一阵悸动,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无暇的人呢,而想到他将不得不离开这样美好的女子便不免伤心。“你家人呢?”他问。

绿衫姑娘再次纠结难答。白天宇猜测,这或许也是那个“正哥哥”交代的不让她乱说,而这样一个来历奇怪的姑娘,不定不平凡,他不愿意让她有任何为难:“萧姑娘不用回答,如果你正哥哥嘱咐过你什么都不要说出去,你就听他的。”想必那个“正哥哥”无比宠溺这个姑娘,一想到这,他就感到心都揪在一起。想起了陆致隽和萧冠闽还有宋承影,他不由得叹息道:“有的人,他对你笑,也许心里想害你,有的人,表面上好像跟你一伙的,可到了利益关头,会出卖你。”

绿衫姑娘惊讶又不解的问:“为什么都这么说?”

“想必你的正哥哥也有类似的经历。”白天宇道。

绿衫姑娘还不能理解这些,她走到屋角的一个竹筐旁从筐里取出一个包袱,将包袱扔给白天宇,白天宇伸手接住。

“这是正哥哥的衣服,你换上吧。”她笑说,说完转身开门走出屋子,顺着绿衫姑娘的方向,白天宇看见屋外一片绿意,碧波闪动,绿影微颤,这果然是昨天她看见的那个水上竹屋。

白天宇打开包袱,里面一套黑衣,他向门外望望绿衫姑娘已经走开,便换上了这套干净的衣服,这“正哥哥”体型应该比白天宇略宽,衣服稍微大一些。换上衣服走到门口,他觉得应该离开了,可内心十分不舍,他转脸看见旁边一间狭小低矮的屋子里传出烟火,他走到门口,看见绿衫姑娘正蹲地烧火,竹木地板上放了薄薄一块石板,石板上架着一小堆正在燃烧的柴火,火苗上正吊着一个铁锅,绿衫姑娘转脸抬头看他,笑容灿烂。“你肯定饿了吧,我在煮嫩笋。”

白天宇原以为绿衫姑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然而看到这一幕,白天宇突然很感动,他默默地站在门口低头看她,不顾扑面的烟尘,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稳幸福里,然而他想到了伏小姮,他曾答应她照顾她保护她,最终什么都没做到,反而亲手下毒害了她。

绿衫姑娘扑灭了火,用竹子挑着吊锅返回白天宇刚才睡过的屋子,把热气腾腾的铁锅放到桌子上,拿起桌上用竹子制成的筷子,欢喜地冲白天宇说道:“过来吃吧,我放了盐。”

白天宇走到竹桌前在绿衫姑娘对面坐下,绿衫姑娘自行从锅里捞出一根笋搓起双唇吹了两口气,模样十分可爱,他忍不住笑笑,绿衫姑娘抬头看他,道:“你要不吃我都吃了。”

白天宇这才拿起摆在桌面上的筷子伸进锅里,桌子很小,锅也很小,他们头对着头,筷子碰着筷子,白天宇甚至能感觉到她吹出的气息,但愿世界就这么小,小到只有这片绿水竹林和木屋,还有他们两个人,他悄悄抬眼看认真吃笋的她,看见她的睫毛和秀挺的鼻子,还有那张精致的脸蛋,等她察觉他在看她时她抬头,他又立马垂下目光。他故意将肥嫩的笋尖留在锅里,自己吃笋根,他暗暗祈祷,岁月停止,生命静止在此刻。

他们不知不觉吃完一锅煮笋,绿衫姑娘将吊锅放回原地,白天宇走到正门口,望着水汪外的竹林小路,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留恋他都必须走了。绿衫姑娘走到他身边,他问:“你一个人在这吗?”

绿衫姑娘点头。

“跟我走好不好?”白天宇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句话,出口之后他的心咚咚乱跳,甚至后悔不该出言轻薄,但这是他的心愿啊,他纠结,不安,痛苦,心悸,无法解脱,他只能将这句话说出来。

绿衫姑娘笑容尽失,一张脸上写满惊讶和茫然。

“如果你无人同行,跟我一起走。”他鼓起勇气再说一遍,即便再次犯错,也没什么大不了。

过了很久,绿衫姑娘才嗫嚅道:“我要去找正哥哥。”

“去哪里找?”他压抑着内心的失望问,他总归要失望的,失望一直伴随着他,这些年来不离不弃。

“去天柱山。”绿衫姑娘失神回答。

白天宇大吃一惊:又是天柱山?他不由得想起精钢剑,天柱山,宇文山庄,精钢剑,这三者,随便提起一个便能想起另外一个。

绿衫姑娘做出失言后惊恐的样子,这似乎也是“正哥哥”嘱咐她不要随口说出去的,但她在被白天宇的话惊到后一时说出真相。

“那里很危险。”白天宇担忧地皱紧眉头,宋家庄因为精钢剑所付出的他都看在眼里,他如何能让这个姑娘去犯险,但又不能多说什么,他如何能要求一个见面不久的姑娘跟他走呢,一切是他痴心妄想罢了。“如果你的正哥哥和精钢剑有牵连,你要好好劝他,牵涉精钢剑的事太危险,而且精钢剑已经重出江湖了,叫他趁早回头是岸。”

绿衫姑娘更显惊讶:“重现江湖?你说的是那把假的吗?”

白天宇不明白,道:“什么假的?”

绿衫姑娘明白过来什么,道:“正哥哥说昨天在山上好多人抢精钢剑,但最后发现是假的,不是真的精钢剑。”

这一击非同小可,如同晴天霹雳正打到白天宇头顶,他震惊的说不出话。绿衫姑娘接着说:“原来你也知道关于精钢剑的事,是的,你就是从山上掉下来的,一定跟抢夺精钢剑有关。”

白天宇陡然明白过来,绿衫姑娘口中的“正哥哥”能救下自己的性命并非偶然,这个“正哥哥”一定也是跟着精钢剑的消息过来的,见他落水出手救他,而精钢剑究竟是真是假,更牵连着许多人的性命。

他对绿衫姑娘说道:“你若不愿意跟我走,我祝你保重,一定要主意安全,还有,替我感谢你的正哥哥,还要谢谢你的照顾。”

绿衫姑娘呆呆地望着他不说话,神情失落,白天宇不忍看她,低下头扶着竹木地板便跳进水中,踩着水底的水草一步步走出水池。上了岸再回头,绿衫姑娘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两人隔着一汪绿水对视良久,白天宇竟舍不得离开,那绿衫姑娘也不回屋,就这样呆呆对望。白天宇突然心头略过一丝不一样的感觉,有些愁苦,有些甜蜜,有些无措,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话,最后,他终于一狠心,转头离开了。

他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很多时候在明白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之前就做好了决定,他离开之后,一颗心总不能安稳,不由自主频频回望,隔着许多竹子,早已看不到任何竹屋的影子,他心里微微叹息,迈步往宋家庄走去。

此时的宋家庄依旧不合时宜的凄凉气象,院子上空乌鸦嘶叫,野狗闻着血腥在门外狂吠,除了魔蟹帮的人之外不见人烟。杨德庆搀扶宋承影草草把宋万剑的尸首埋了,此时的宋承影失了神智一样拿不定主意,一切都要杨德庆操持,匆忙处理完各项大事后杨德庆只留下两名手下照顾受伤的宋承影便离开了。

傍晚时分,白天宇进了宋家庄,院门大开,没有任何阻碍,暮光下依稀可见地上斑驳的血迹,庭院中春梅和迎春花兀自开放,却不见人影。白天宇迈着沉重的步子在院子里走了一遍,在后院天井里发现了形单影只的宋承影,他垂头丧脑倚墙坐着,不出声,没有动作,如同丧尸一样,他的魂,估计早和假剑一起掉到山崖下了,和父亲还有伏小姮的尸身一起埋入黄土了,他没有亲眼见到亲自尸体下葬,父亲下葬的也没有印象,脑子空了,完全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白天宇原本想就此举步离开,他几乎放弃宋承影了,人如果自己放弃自己,就没有人可以拯救他。但想到了宋承影和伏小姮留下的幼女,白天宇放心不下,于是走上去,一直走到宋承影面前,宋承影也没抬头看他一眼。白天宇站定,低声问道:“润儿呢?”

宋承影没有反应,像睡着一样,白天宇又问了一遍,宋承影仍没反应,白天宇蹲下身抬起宋承影的头,他的头异常沉重,像失去支架一样,眼睛半睁半闭,面颊胡茬横生,头发也没梳过,扔在街上和乞丐分不出区别。

白天宇气不打一处来,怒不可遏的喊道:“润儿呢?”

他这一声喊把魔蟹帮两名手下喊来了,那两名手下见到是白天宇,都吃惊的说不出话,虽然没有眼见白天宇掉入悬崖,但几乎人人以为他没有活路了,不料竟然如此神奇的出现在宋家庄。

宋承影仍然像什么没听见似的没有反应,白天宇气愤的把他摔在地上。他向魔蟹帮手下打听了最近一两天的事,两名手下把陆致隽和萧冠闽发现如何发现假剑的事情说了,以及后来所有的事情,白天宇问起宋家庄的幼女,都说没有见到,尸体中也不见有小女孩的影子。白天宇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不见有尸体,说明有可能活着,那活着的话,小小一个孩童,茫茫世界,又在哪里?

两名手下还说,自从白天宇失踪,萧冠良就像疯了一样一直找他,白天宇问到萧冠良人在何处,两名手下说大概就在他坠崖附近找他。

白天宇像萧冠良一样,不愿在宋家庄多待一刻,看着一个灵魂腐烂的活死人,问不到润儿更多消息,白天宇便向两名手下借了匹马骑马离开了。又骑马来到宋家庄墓地,找到两座新坟,先在宋万剑坟前拜了三拜,又来到伏小姮坟前,在她坟前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白天宇离开伏小姮坟墓,徒步登上前天夺剑的崖顶,在崖上,双掌围成一个圆放在嘴边冲崖下大喊:“冠良!冠良!”

叫了很多声,声音在山谷间迂回飘**绵绵不绝,此时山幽林静,一点声响就听的十分清楚,他这样高声喊叫,萧冠良如果在附近的话,一定能听到,他只想告诉萧冠良自己一切安好。喊了两声之后,白天宇下山骑着马在朝阳中朝南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