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尾声
(大结局)
得得得、得得得……一匹马如风般卷进了打谷场,楚江秋疾弛到彩楼下,也不答话,就将夜后刀抛上楼来,滚落在赵梦觉脚边,砰然有声,说道:“刀你拿去,快放了天姑娘!”
赵梦觉扫了一眼夜后刀,嘴角浮起微笑,原以为摸到的是“幺二”,谁知道翻出一对“天牌”,这一把,终究还是他赢了,于是得意地道:“楚江秋,你真的来送死了,好!我就还你一个千伶百俐的天姑娘,好叫你死而无怨!”说着,手一松,箭“嗖”的一声,直向着月在天飞去。楚江秋暗道一声“不好”,可这时两人相距既远,赵梦觉又是用了全力,眼看已然相救不及。
“夺”的一声,锋利的箭簇扎在绑缚月在天的绳子上,着起了火,幸得楚江秋赶来,三两下把火扑熄,将她搀下柴堆,扶上了马。月在天有气无力地坐在马背上,周身上下因为害怕,或是激动,抖个不停,边抖还能边说话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今夜三更,盼你来漱玉坊一见。”
楚江秋看着她被烟火熏得又红又黑的脸蛋,说不出这个“不”字,便道:“只要留得命在,就来相会!”说着,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看着那马嘶的一声,驮着月在天电掣星弛而去。
这时场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外面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关闭了所有通道。楚江秋言道:“赵大人,夜后刀我已给你,你还待怎样?”
“我待怎样?”赵梦觉眉毛一挑,发出几声磔磔怪笑,为意至得。他一身的荣华富贵,尽都系在这一把刀上,如今刀就在脚边,楚江秋压根不在话下。眼看富贵就将逼人而来,此时的他,自下山以来,才真正叫做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于是笑了一番,志得意满,说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是刀要,人也要!”
话音刚落,他便纵身跃下高台,脚未着地,手中长剑如电,蓦地向前刺去。楚江秋挥刀挡开,将他剑上一股凌厉之气卸在一边,随即展开日月乾坤刀法,攻拒削砍,立时反攻。两人这一动上手,打谷场中就只见刀光剑影,尘土飞扬,刀剑相碰,不时发出叮当之声,登时斗得凶险异常。
赵梦觉将师父所授华山剑法施展开来,不留余力,一剑又一剑,毫不停留地连攻四十余剑,霎时间场中紫电飞空,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楚江秋用日月乾坤刀法与他过招,渐感不敌,只能在剑光缭绕中,步步后退。直退了十来步,忽地脚底一滑,险些跌倒,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了柴堆之上。
赵梦觉紧跟了上去,计算着在数招之内,就可以将他扎个透心凉。心下得意,手中却是丝毫不停,一剑重似一剑,高声道:“傻小子,你竟为了一个勾栏女子,眼巴巴地跑来送死,当真是不知天命,愚蠢之极!不过能让我赵某人用华山剑法送你归西,也是你今生的造化!”
楚江秋奋力抵挡,虽然全处下风,亦不示弱,回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我心,却也管不了那许多!赵梦觉,你当你今日是赢定了吗?”
赵梦觉不解,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话甫一出口,便觉得楚江秋的刀法忽地一变,一股森然之力如同雷霆疾发,排山倒海而来。他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勉强提剑挡了几下,手中拿着的还是那把剑,可仿佛有人将它换作了冯兰子的大门闩,既重且滞,挥之不动。
华山剑法的精妙之处,全在剑走轻灵、翰逸神飞,像眼前这般遭际,却是赵梦觉平生第一次遇见。他隐约知道这路刀法的来历,感觉自己像是钻入了对方早已扎好的大口袋,心下一紧,身上脸上冷汗涔涔而下,步法也有些散乱,一个不留神居然在柴堆上绊了一跤,好在用剑拄了下地,才不至于在这个“不知天命、愚蠢之极”的傻小子面前把老脸丢尽。
谁知这一拄地,右手腕和右脚踝处突然间一阵剧痛,从里到外钻心似的。赵梦觉也算是刚强之人,但这时竟也把持不住,弃了长剑,只见腕踝处筋络已断,再难续上。他一身的功夫,都在这一只手上,就连和女子亲昵温存都舍不得多用,如今就算秦青复生,重回华山,再苦练个三十年也已不能够。这一下当真是面如死灰,万缘俱寂,颓然坐倒在柴堆之上,左手指着楚江秋喝道:“大丈夫也使这等阴毒的招式吗?”
谁知楚江秋亦是一脸茫然,收了柴刀刀法,说道:“这不是我干的!”
赵梦觉更是气从中来,大声道:“卑鄙,无耻!不是你还有谁?”
“赵大人,你忘了还有我吗?”忽有一人从柴堆后施施然转了出来,手里提着棠溪宝剑,嘴角挂着笑意,时至今日他已经不需要再伪装了,因此才笑得这么自然,如此贴切。
“公子小须!”赵梦觉和楚江秋同时惊叫了出来。
“小须?”这个“公子小须”像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似的,侧头想了想,才说道:“你们说的,可是铸剑山庄的那个痨病鬼?嘿嘿,他早已是病入膏肓,又被玉城雪岭宫逼服天星莲,不消我动手,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当初白倩潜入铸剑山庄偷取夜后刀之时,正是真正的公子小须濒死之日,她来得恰逢其时,钻了一个空子。否则凭这个“假小须”的智谋武功,就算来十个白倩,个个貌美如花,也带不走铸剑山庄的一片落叶。
赵梦觉强忍痛楚,咬牙道:“那你是谁?与我何冤何仇?为何要废我一身武功?”
“赵大人,”“小须”说道,“只可惜你品级太低,不能常在宫里走动,否则当听过‘夺魂剑’的名号。”
“夺魂剑?夺魂剑胡灵惠!”赵梦觉闻言又是一惊,缓缓点头道,“你是潘公公的人,难怪要费尽心机,伪装成小须,来暗害于我。原来你们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洪承畴大人!”
如今叫胡灵惠的那个人道:“不错,夜后刀如果落在姓洪的手里,今后哪里还有潘公公说话的份?”
赵梦觉回想往事,说道:“因此你把蒙汗药换成毒药,就是想让我死在华山派剑下?”
胡灵惠点了点头,说道:“你的剑法是高的,我没有胜你的把握。”
赵梦觉说道:“你自承其事,倒也不失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如此看来,你私放山中四友,也是为了对付我?”
胡灵惠说道:“不错,但这三人太过脓包,完全不济事,倒是我没有料到。”
赵梦觉又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在破庙之时,你曾提起洪承畴大人给我的密令。当时我并不曾留意,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潘公公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如此机密之事?”
胡灵惠叹道:“我处处留心,却还是留下了这许多破绽。赵大人,你什么都猜到了,只可惜太迟了些,念在你我一朝为臣,今儿我也不要你的命,你自回华山去吧!只不过华山距此路途遥远,如果遇上剪径的贼人,以你眼下的功夫,也不知能不能对付的了!哈哈哈!”
赵梦觉咬牙道:“好一个夺魂剑!你放心,我赵梦觉自有去处,倒也不劳你来费心!”说罢,左腿踢出,将原先绑缚月在天的那根木桩一踢两断。这一脚仍是刚劲非常,半截木桩倒下来,插在上面还在燃烧的箭头引燃了火油硫磺,顷刻间野燎烛天,化作了一团熊熊烈焰。赵梦觉身上衣裳顿时着起火来,他也并不离开,手脚齐动,将着火的木桩一根根地推倒,狂笑不止,凄心动魄。这堆柴是赵梦觉精心备下,原是打算给楚江秋,至少是月在天用的,没想到最后,唯一受用的,只有他自己。
月明星稀,楚江秋坐在漱玉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月在天为他备下的美酒。酒水呈琥珀色,湛然甘美,确是难能一见的美酒,但他心事满腹,却也喝不出个什么滋味来,一边喝一边把下午在打谷场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赵梦觉此人,利欲熏心,固然死不足惜,但最后不是死在雪岭宫主手里,也不是华山掌门剑下,倒是被自己人暗算,越发的可悲了!”
月在天见他杯中酒已尽,又替他斟上一杯,说道:“俗语道,外来之难易解,心中之贼难除。世上之人,为了名利二字,情愿抱虎而眠、袖蛇而走的,哪里少得了?如果真能开拓怀抱,灵台清明,那不都成了神仙了吗?”
楚江秋哦了一声,说道:“天姑娘,我看你见识不凡,为何却会流落风尘?”
月在天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公子可知我父亲是谁?”
楚江秋摇头道:“倒是不知。”
月在天站了起来,移步走到一座香案前,点起一支香插在炉中,看着香烟缭绕,往事历历在目,说道:“我父本是站朝大臣,因正直敢言,得罪了洪承畴,不幸身死,家人也被流放,我就……公子,我跟姓洪的仇深似海,只要是他想抓的人,说什么我也要救了下来,能救下一个,心里就欢喜几天!”
楚江秋一拳击在案上,恨恨地道:“朝廷都已经这样了,那些人还要为了什么权柄风光,你争我夺,自相残杀,我看不出几年,非让闯王占了江山不可!”
月在天转身过来,道:“公子,我虽是不得已,但委身事虏,早已是生不如死。今日你不顾性命来救,我才知道,在这个世上,总算还有人可怜我,记着我。公子,你的救命之恩,在天无以为报,唯有残躯,小可一观,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这就给了你吧!”
话音刚落,随着话音一同落地的,还有她身上那件轻蒨若披云雾的薄衣,一股原本藏在衾内温香的味道,顿时在这间清静的屋宇间弥漫开来……
楚江秋走出来时,已是清光皎洁、玉宇深沉,隔壁的小楼上,传来一阵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那是王天德等一干人马,正在给新结交的胡灵惠大人接风道贺外加送行,因此排场不小,谀词如潮,既像波翻浪涌,又如鱼翔蛙跳,绵绵不绝。有的祝贺潘公公重得夜后宝刀,有的大赞胡大人旗开得胜,有的痛骂赵梦觉痴心妄想,其中自然夹杂着王大人的浅唱低吟:“胡大人,敝地虽是小地方,却也不乏一二好去处……”
楚江秋摇了摇头,走出漱玉坊的大门。那口夜后刀本来就是个假货,胡灵惠将它带上京,恐怕头上的乌纱,并不见得有多么前程远大。
白倩足等了两天,不过好在没让她心焦多久,就看到了楚江秋的身影,出现在旷野平畴中。她自是欢喜不已,在这两天中,她早就想好了以后的去处,只是依着她的性子,仍是要多问一句:“今后我们去哪里,你可想好了吗?”
楚江秋点了点头,一如他在漱玉坊,把月在天的衣服从地上捡起来,披还在她身上时说的那样:“我只想和白小姐去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玉兰花开,有小猴小鹿,无忧无虑,快快活活……”
“你说的是西海居?哈,原来……原来和我想的一样。对了,我知道那里有个地方,潭水又温暖又舒服,只是……只能我一个人去,你可不许跟来!”
“我……”楚江秋只说了一个我字,却把后面的话,留在了肚子里,“你说的那个地方,其实我早就去过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