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索瓷

那枚白色的卵漂浮在海上。

一沉、一浮;再一沉、再一浮。

卵型的救生舱内,瑛哥悠悠然醒来。

她睁不开眼,试着睁眼时,只觉得眼睛上一片刺痛——她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被强光灼伤了。可当她放弃睁眼的努力时,却感觉到眼皮上方一片清凉传来,像眼皮上被糊上了什么药物。她感觉自己的肢体被摆放得很舒适,身下面垫的不知是什么,却均匀地支撑了她全部身体,无论哪一块骨头、哪一块肌肉都能得到恰当的休息。

从伤痛中醒来的感觉很奇妙,像从那平摊着的生命之海上苏醒过来。她虽睁不开眼,却感觉最温和的阳光笼罩着自己,最清澈的海水承托着自己。她好像从出生以来就从没享受过这种闲适。她是一个浮海民,从小就在部落里出生,从小就要面对食物的短缺,海上的风暴。部落里的人时多时少,最少时不过百八十个,他们却满满地填塞了她所有的生命。想到这儿,她猛地一转脖子:果木里在哪儿?岑子在哪儿?还有铧、鱼皮、榉头、狼蛛和张界。

然后她才猛地想起:铧、狼蛛和榉头都死了。榉头还是死在她亲手射出的短刀下。

想到这儿,她本以为自己会愤怒,或者悲伤。从小以来,她就习惯自己被强烈的情绪包裹着。她是用一个女战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战士的标准就是对一切变化都要做出快速的反应。而反应中,情绪就是她的武器。但这一刻,她只觉得安然。不想去愤怒,也不想去悲伤,心中被一种什么柔柔的东西充满着,她说不清那种感觉……像是一种怅惘。那三个小伙伴儿,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儿,就这么没了。而自己受着伤躺在这里,听着身边生命的潮汐起伏消长。她又像看到了土伯九约那一场眼球的雨,像一场传说中的烟花绽放。抛开怪异,那场雨下得也当真绚丽,而……那也是生命。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是什么让自己心中满是这种柔软的情绪,原来有个低微的声间一直在她耳中回响。那像是,一片叶笛的声响。那声音频率很高,几不可闻。她虽眼睛里看不到,想像中,却像感觉得到那个素衣的男子正坐在舱边,嘴里吹着一片叶子。他赤着的脚是垂在海水里吗?她还记得他脚腕的样子,这时想像里都想得到他伸进水里的足被水光折射后那微微斜曲的模样。

随着她意识到那叶笛声,那叶笛声像也意识到了她。一抹亮色,云霞出海曙般地跳跃了下,像是句问侯:“你醒了?”

瑛哥诧异自己居然听明白了。

她的心也在跟着那叶笛的旋律轻轻哼唱,这时,脑中想问的是:“这是什么?你吹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从未听过却又觉得如此熟悉?”

“拟生。”

那叶笛声在应答。

瑛哥惊得几乎要撑臂坐起,却发现自己根本坐不起来。

这感觉太怪异了,那人为什么听得到自己心里想问的话?他怎么可以听到自己心里想问的话!

却听那支叶笛声又在回答:

“这一首叫做《拟生曲》。你该是头一个听到它的人,虽然我在明城里也曾无数次吹过,但从来没有人听得到,包括……阿妮塔。”

那笛声在叙述“阿妮塔”三个字时,声音像是突然有了颜色,瑛哥恍惚间似乎都看得到一个身材修长面容骄傲的女子映入自己眼帘了。却听那叶笛声继续述说道:“我的剑器师傅名叫驭奴,我的音乐师傅名字叫做‘盐’。我吹的你听得懂是因为我吹的就是你从小就看惯的一切啊,没错……那是生命。”

说着,那叶笛声突然悠扬了起来,像鸿蒙之初、水天无际;接着却电闪雷鸣……瑛哥像看得到那声音里的图像:前端的闪电闪耀于天际之时,背景音里,那阔大无边,包满几乎整个星球的水面里突然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发生了,那像是、一场孕育……然后,一个系列的分子堆积,两条曲线生长,螺旋依附着螺旋,那双螺旋弯曲地在水里出现……脱氧核糖核酸,它微小得在阔大的海里几乎渺不可见,但它又独特得在这无边的物界中卓然独异;许是因为太孤独吧,它生长着生长着就会自我分裂了,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接下来是一连串奇异而短促的半音,瑛哥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越来越急剧而混乱:一只长得像草履样的虫状的东西,微小近乎看不到;水母,无边的水母在海中扇着它们的裙;珊瑚与小丑鱼;第一次生长出来的腮;挣扎上滩涂上进化出来的脚;阔大的海里无穷的演生与孕育;那艰苦地向陆地上的迁徒;蜂鸟在花前振动着它的翅……所有复杂的画面迭至踏来,让瑛哥的眼睛里都应接不暇,那里面有太多她不知名词的形象,不解其推演的理论,可……一只长鲸游过来了,这熟稔的亲切感让她长舒了一口气,一道水柱高高地喷出水面,然后,所有生命的华彩乐段终于奏响……

可那壮丽中掩不尽底下的阴暗与生死拚搏,各式各样的噬食、腐化与生长,无数条纠结不清的生物链,谁都是谁的营养,谁也不是谁的终结……突然,瑛哥看到了满天的洪水淹没了土地,人在洪水下挣扎,海底的海族空然崛起,她看到了土伯、雄虺、与乌齿……声音突然高亢,那是土伯九约的那一场眼珠之雨,而她熟悉的呼唤得出的铧、狼蛛与榉头,那样三个好小伙子,就在这生命的潮涨潮落中黯然萎谢……

瑛哥觉得两行泪从自己眼角静悄悄地滑落。

“你在这里,可果木里,张界,鱼皮和岑子呢?他们在哪儿?我记得,船爆之前,你把我们一起救出来了。”

“可救出来后,他们误以为我是敌人,在弹出的‘银鱼舱’里跟我搏斗,不死不休。你的眼睛被灼伤了,伤得很重,神经系统都可能也受到了重创。我必需得医治好你。而你的那些同伴却没有办法医治你。无奈之下,我只有放出这只小小的救生舱,带着你弹了出来。‘银鱼舱’他们不会驾驭,被我设定的程序带着走远了,他们现在该跟我们隔着很多的水吧?”

“那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你、我两个?”

瑛哥不知怎么,猛然升起的念头只有这个。

可一念及此,不知怎么,她竟然感到有些羞涩,这还是她从没体会过的一种情绪,觉察到时,就更觉得尴尬了。

叶笛声却没有应答,它吹出的调子忽然飘远了,像撤出了瑛哥的心思,瞬间与她隔离开来,远远的飘到了外面的天海云水之间。

——这是个体贴的男子。

瑛哥忍不住这么想。

他顾及自己的心思,从自己的心思里走开了。可叶笛声里,她似再次看到了他的形像,衣袂飘飘,遥遥远远,心如白云,骨似巉岩。

过了很久很久,瑛哥才从那一片茫然中回过神来。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只要跟得上曲调,像跟那个伫立得远在天边的衣衫影子之间就有了一条通路,那她见过的船里的云石铺就的一条窄路,路边上都是海。

她犹疑地,从不曾有过的,迟疑地走过那条路,走到他身后,轻轻招呼了声“嗨!”

“那么、你是谁呢?”

费那么大劲走过来,要问的也只是这一句。

“索瓷。”

那叶笛声里回答。

瑛哥在心里默默复读了几遍这两个字:索瓷……

然后,她再想不起问什么,由着那叶笛声把自己的心思带到了那天高水远之地……在空茫中又在自己在心里念了一遍:索瓷。

叶笛声里的地界山遥水远,像是世界尽头,时间尽头。她用一种默然轻诵把那两个字标记在那无何有之处,终觉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