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听到第4分25秒,那首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周游站起来,忽然耳机里传来尹燃的声音:“你很乖嘛,真的听完才走。”
“你在哪里?”周游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发觉服务员看智障似的看他,赶忙出了门。
天空亮了一些,灰闷闷的和路面接壤;周游看到路灯渐次熄灭,仿佛这个县城正在对他关闭什么,他站住聆听。
“能听到呀。”
“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周游尽量用“我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说,“她的名字真的是苏荷吗?”
耳机里传来一声轻笑:“笨,如果你想显得不那么在意,前面就不要说‘那我有个问题’。”
周游嗯了一声。
尹燃说:“嗯什么嗯。她就是叫苏荷,和你小说的女主角同名,很巧吧?”
周游默然一阵,说:“我很幸运。”
“好了,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尹燃说,“有些话我在KFC里不方便说,因为怕被他们窃听。”
“他们?”周游一愣,忽然看到黑夹克和红夹克就站在街对面,似乎一直等在KFC外;他俩定在稀微的晨光里,远远的像两块颜料。
尹燃说:“嗯,现在除了我们还有一群人也在找苏荷,他们的头目代号‘共工’,共工有六个很难缠的手下,都用河流名作为代号,比如莱茵河恒河什么的,如果被他们先找到苏荷,由于他们是受雇于林王朝,而林孚又一直把苏荷看做眼中钉,所以就会很麻烦……我说得好像有点乱,你能听明白吗?”
周游注视着街对面:黑夹克学着电影里黑帮大哥的姿势抖了抖夹克,但学得不像;红夹克模仿黑夹克也抖夹克,很像在抖虱子。他说:“就是有一群坏人也在找她,我们要抢在坏人前面。”
尹燃说:“你头脑听清楚的嘛。现在你从耳机里听我说话,他们是听不到的。”
周游说:“以前她也告诉过我,说有一群坏人在找她……等等,那我刚才在KFC里说的也可能被——?”这时他看到街对面那两人朝他走过来,他瞥了一眼KFC的门,犹豫着要不要再躲进去。
尹燃嘻嘻一笑:“你那会儿说得很深情嘛,说不定他们被你打动了,就不再和我们作对了。”
“你……”周游苦笑,“你听我说,我可能遇到了一点麻烦。”
“我才遇到了麻烦,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尹燃说,“根据我掌握的信息,要找到苏荷,必须先解开她当初预留下的‘思维锦囊’,而这个思维锦囊就在龙腾网吧里,你应该能想到在哪儿吧?现在你要趁着‘共工’他们还没察觉,先赶回网吧拿到锦囊。”
周游不懂什么是“思维锦囊”,猜测也许是藏在她用过的电脑的机箱里,可是四年来网吧的电脑配置已经更换过两次了。他说:“我恐怕想不到。”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已经火苗般在心头窜燎:“这是她……特意留给我的么?”他不自禁地攥紧了手,石化般站着。
尹燃说:“这非常重要……”
周游点了点头,却没想到尹燃看不到,他任凭“非常重要”这四个字在脑海里飘来飘去。
黑夹克走到周游身边,见他双手抄兜站得笔直,肩膀紧绷着,仿佛正试图用手捏碎裤兜里的石块,整个人透出古怪的悲壮感,就像一个古人孤身持剑对峙着即将万枪齐射的现代军队。
耳机里,尹燃继续说:“……所以,你必须要想到。”周游又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一定会想到。”
红夹克凑上前,立刻被周游涣散的眼神吸引,周游像是正梦游到万里外观赏一只蝴蝶。他说:“大哥,他没把你放在眼里。”
黑夹克拍了拍周游的胳膊,感觉像拍在一块穿着衬衣的石头上,他说:“想啥呢,我们哥俩儿帮你想想?”
周游转头看向黑夹克,缓缓说:“我还有正事。”黑夹克一愣,与红夹克对视;他俩被周游郑重的语气和沉静的神情惑住了,眼睁睁看着周游向前走去。
周游走得时快时慢,像是在用脚步调频;但走了几步后,步子莫名平稳下来。从前常有人说他走路不稳,看起来随时会绊倒自己,那时他也常感到被什么催促着,仿佛自己在追逐自己。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正在经过自己,然后远远地超过自己。
他像是找准了某种共振,每一步都反馈给他羽毛般的触感,连心跳声也在盘旋上升。
走了一会儿,周游忽觉膝弯剧痛,重重扑倒。红夹克将周游摁在地上。黑夹克走到周游眼前,一脚踢在他脸上,说:“你挺忙的呗?”
周游的下巴磕出了血,黑夹克继续踢他,他看到黑夹克的皮鞋锃亮,仿佛是专门为了踢他而买的新鞋。黑夹克踩住他的脖子,说:“刚才你杵在那儿寻思啥呢?”
周游的左脸贴在水泥地面上,闻到了自己的鼻血味道;头晕目眩中似乎灵魂仍在走着,仿佛路面已将飘散的脚步声重新凝聚,从多年前传回到他身旁,又远远地传向未来。他说:“让我走。”
“这就求饶了?真怂!”黑夹克笑起来。
尹燃忽然说:“咦,周游你说什么?”
周游听到耳机里隐约有游戏的配乐声,似乎尹燃是在一边玩手游一边说话,他说:“我正在打架。”
红夹克乐了:“你这不叫打架,叫挨揍,知道不?”他在周游背上狠狠来了一拳。
“哦,和谁打呀?”尹燃语气随意。
周游说:“和两个混混儿。”这句话让他得到了黑夹克的一脚和红夹克的两拳。
尹燃说:“那你加油,呀,这关真难打……”
周游说:“喂,你听我说!”但他只听到几声手游的背景音,耳机里就再无声息了。
黑夹克说:“我听着呢,你说吧。”但周游却不吭声了。黑夹克看向红夹克:“这小子是怎么回事,说话颠三倒四的?”
红夹克说:“大哥,他是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两人拳脚齐上,红夹克忽然发现了周游戴着无线耳机,他说:“我知道了,这小子耳聋,大哥你看,他戴着助听器呢。”
周游大声说:“你再不出来就耽误事了!”但耳机里仍是无声无息。
那两人又没听懂。黑夹克说:“你是不是写小说写傻了?”
红夹克说:“大哥,文青都这样,爱说怪话。”黑夹克皱眉:“文青是啥?”红夹克解释说:“就是吊丝中的吊丝。”
周游说:“你们知道我写小说。是谁让你们来打我的?”
“没人让我们来!”红夹克语调凶恶,“揍你是因为你骗我们,你他娘的又不去火车站了?”
“他不是说要打架吗,让他站起来打!”黑夹克示意红夹克放开周游。
周游爬起来,忽然听到了手机铃声,他看到是周建军打来的,就说:“我能先接个电话吗?”
黑夹克冷笑:“随便接,随便叫人!这县城里没我摆不定的人。”
周游接通了电话,听到周建军说:“小硅又跑去网吧找你了吧?”
周游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没在网吧,就支吾了一声。周建军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一会儿就去接着小硅,把他送回孤儿院,不能再让他耽误你找对象的大事。这次你必须听我的。我在城西的滨江小区给你挑了套房,过几天就去交首付,你以后就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周游心里一酸,他家一直住在机械厂的宿舍楼里,周建军总是唠叨着没钱没钱,没想到还是为他攒出了一套新房。周建军顿了顿,没听到周游的反对意见,似有些意外,就继续说:“你那网吧下个月就拆迁了,正好你也别干网管了,我让你舅在银行给你找了个大堂经理的活儿……”
周游一怔,没想到龙腾网吧这么快就要被拆掉,他眼前蓦然闪过了网吧里她侧头对他说话的样子。他说:“爸,我知道了,这次我都听你的,但是我……”他看到显示屏的光折进她的眼眸,倒像是她的目光照亮了显示屏,一瞬里他忽然想: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再见到她。他的喉咙里迸出一丝哽咽,他咽刀子似的咽下去,继续说:“但是我必须要找到她。”
他挂断了电话。
红夹克说:“大哥,他都让咱们揍哭了,还打么?”
黑夹克四下环顾,一时没说话。周游说:“我会报警的,这里有监控。”
黑夹克嘿嘿一笑:“早上全城的监控摄像头都坏了,你还不知道呢?”红夹克见周游左手拿着手机,但右手一直抄进裤兜里,就说:“这小子手里肯定攥着钱。”他猛地抓住周游的右臂,将周游的手从兜里夺出来,但周游仍是紧紧攥着拳。
红夹克使劲去掰周游的右手,却没能掰开,他猛踢在周游的手指上,说:“你他妈的把手张开!”
周游缩了缩手,仍然攥着。两人再度把周游踹倒在地。周游把右拳护在身下,这让两人更以为他手心里捏着钱,但踢来打去,也没能让周游撒开拳头。
周游焦急如焚,他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做,却莫名其妙地被缠住,这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心脏轰隆隆的就像飞机刚刚升空,但因为引擎里卷进了苍蝇而即将坠毁。身体的疼痛那么真实,可眼前的一切又都像是在闹着玩,就如同生活一直显示的那般。他愤怒地说:“你们别打了!”
黑夹克说:“为什么不打?”这问题看似简单,但又很难回答,周游半天没说话,最后说:“疼。”
黑夹克哈哈大笑,说:“那你需要止疼片吗?”红夹克也笑:“你把手撒开,我们就不打。”
周游摇头。红夹克说:“操你妈的!”又开始踢他。
这时一个晨跑的女生经过,打量着三人,忽然冲上来说:“你们做什么,太过分了!”黑夹克和红夹克愣住,后退了两步。那女生趁机把周游扶起来,说:“你没事吧?你……你是周游?”
周游看到那女生和自己差不多大,模样很漂亮,他说:“谢谢。你认得我?”
那女生说:“我们……我们本来该在下午四点半见面的。”
周游恍然:“你是秦玉?”这是表姑告诉他的名字,他觉得这女生有些面熟。
女生微笑着摇头:“不是秦玉,是秦……”她顿了顿,似是觉得说不清,就拉过周游的左手,在他手心上写了个“瑜”字。
周游手心发痒,惊讶地打量那女生,一时无言。倒不是因为秦瑜容貌很美,而是周游在中学时就听说过她。秦瑜比周游高一年级,算是中学里的校花级名人,周游从同学会上听说她找了个在跨国企业做高管的男朋友,已经去大城市定居了,没想到居然会回到县城和他约了相亲。
周游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撇了一眼黑夹克和红夹克,两人正一边抽烟一边活动手脚,似乎打累了。
秦瑜说:“我晨跑路过这里。刚才还路过你工作的网吧,你没在里面……”她忽然吐了吐舌头,仿佛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周游一怔,心说她是打算相亲之前先去网吧偷偷看看他么,他说:“我是说,你怎么会在城里?”
秦瑜没回答,她看到周游的右手紧紧握着,指节上流满了血,她说:“你得去医院包扎一下。”
黑夹克丢了烟头,嘿嘿一笑:“不着急,等我们打完了再去。”红夹克赶忙上前一步,给黑夹克的话配上一个挑衅的眼神。
周游准备求饶了。他感到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他说:“你们要多少钱?”
红夹克冷笑:“就要你手里攥着的钱。”周游说:“我手里没钱。”红夹克说:“那你把手打开。”
周游没说话,呆呆地站着。秦瑜忽然挡在周游身前,说:“你们别欺人太甚!”
黑夹克说:“小姑娘,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秦瑜说:“怎么没关系?他是我……是我同学,我警告你们,我表哥是白昊!”
周游微惊,看到黑夹克和红夹克忽然收住了笑,表情严肃。秦瑜说:“要是我表哥知道了……”
那两人约好了似的,同时又笑起来。黑夹克说:“白昊算个屁!”他把秦瑜推开,秦瑜踉跄着坐倒。
周游挥拳打在黑夹克脸上。
黑夹克只微微一晃。周游右拳指节流血更多,这让他把拳头握得更紧,他感到钻心的疼痛。他说:“你们没完了?欺负人没够是吧!”他觉得话一出口就被这个世界稀释、飞快地散尽,他站在街上,像是虚浮在半空,无依无着。他又打出一拳,被黑夹克挡开,但他感觉像是把体内的什么东西顺着拳头推了出去,远远地落在黑夹克身后,仿佛他要打的不是黑夹克,而是别的什么。
他说:“我告诉你——”可他又顿住了,他口中的“你”似乎指的也并非黑夹克。他在极端愤怒的同时涌起了苦苦哀求的冲动。他心中有个敌人,欺负了他二十多年,不让他离家远行,不让他写小说,不让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不让他找到她。他有时候分不清这个敌人和世界的关系。他时常感到无能为力,必败无疑。他想不到要告诉这个敌人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他说:“来吧。”
黑夹克反倒有些惊讶,一时没还手,他看到周游的衣服上沾满泥土,仿佛和眼前灰暗的街道融为一体,但又像随时会飞离。
红夹克说:“大哥,打……还是不打呢?”两人对望着,像是同时在等一个回答。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出脚,将周游踹倒。
秦瑜扑上来推两人,被黑夹克再度搡得跌坐。红夹克边打边笑:“我就不信打不松你这只手。”
周游挣扎着,忽然听到耳机里掠过呲呲的电流声,夹杂的手游音乐更紧促了,似乎尹燃已经玩到了很难的关卡。
“你还好吧?”尹燃说,“抱歉忘了告诉你,我在你手机里放了一件秘密武器,如果你遇到危险,可以使用它。”
周游一愣,拼力挡开几拳,按亮手机,发现屏上多了一个APP,图标是一把剑,名字就叫做“秘密武器”。
尹燃说:“一定要到危急时刻再用哦。”电流声一滞,耳机里又没了动静。
周游来不及细想,飞快地双击那个剑形图标,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红夹克抬脚去踹他,说:“你还有空玩手机!”
这时,周游的手机忽然以最大音量播放出一段音频——“好汉饶命!求你们饶了我吧!好汉饶命!求你们饶了我吧!”
黑夹克和红夹克都听得愣住。音频是尹燃的声音,她故意粗着嗓子学了周游说话,被周游的手机循环播放着。
黑夹克和红夹克相互对望,笑个不停。周游趁机爬起来,看到秦瑜正抿嘴看着他,他说:“想笑就笑吧。”
黑夹克说:“兄弟,我有点佩服你了。”说完又笑起来。
周游说:“你搞什么鬼!”但耳机里没任何回应。
秦瑜忽然大声说:“小心,有车!”
周游回头,看到那辆银色的SUV直冲过来,似乎没有减速的意图。
几人慌忙四散闪开,但那辆车像是认准了黑夹克,拐了个急弯,撞在他的腿上。刹车声中,黑夹克翻滚出十多米,腿下很快涌出了一摊血。秦瑜尖叫起来。
司机下了车,正是先前那个自称“小司”的年轻人,他对周游微笑,说:“举手之劳,您不用谢我。”
周游心里一沉,不知道这辆车是否已经去过网吧,他说:“我没想谢你。”
“那真是遗憾。”年轻人说:“据我了解,您可是很喜欢说谢谢的。”
红夹克僵立着,忽然嚎出来:“大哥,你没事吧?”黑夹克没能回答他。但他执着地继续问:“大哥,你没事吧!你没事吧!”连问了四五遍,他才朝黑夹克躺着的地方走出几步,但似乎又不敢靠近;一汩血流到他鞋底下,他触电似的跳开。
年轻人说:“请您上车吧,我们送您去网吧。”
周游说:“我不打算去网吧。”
年轻人微笑:“但我们打算去。”
“去个屁的网吧!”红夹克奔回来,指着年轻人吼,“你开车送我大哥去医院!”
年轻人恍若未闻。两人对视着,红夹克目光一缩,骂骂咧咧地直接去拉车门。他的手刚触到把手,忽然浑身抽搐,嘴角溢出白沫,直挺挺摔倒。
年轻人叹了口气:“太失礼了,想用车可得先经过我主人的同意。”
话音未落,SUV后座的车门打开,红夹克猛地爬起,连退了几步,像是看到巨兽张开了血口。
一个面色冷峻的中年人下了车,西装剪裁精当,皮鞋光洁如镜,踏在路面上仿佛连灰土都会自动避开。他站在街上,就像一个海外富商刚刚踏足阔别多年的故乡,与灰头土脸的县城格格不入。
周游心里突地一跳。那个中年人的西装是耀眼的亮银色,将身后银色的车门都衬得黯淡。他冲着周游挥手;周游注意到他戴了银白的腕表,随着手腕晃动,像一条细细的银蛇。
年轻人轻轻鼓掌,手里变魔术似的多了一顶银色的高筒礼帽,他捧着礼帽走向中年人。
周游心里越来越不安。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但又感到熟悉,熟悉得难以置信。他轻声说:“尹燃,我可能真的遇到麻烦了。”
他没以为会立刻得到回应,但耳机里随即传来尹燃的声音:“又怎么了?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再说我也遇到了麻烦。”
周游听到她不耐烦的语气和手游欢快的背景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他说:“还是你去……去拿吧。我怕是去不成了。”
尹燃说:“不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这边真的有麻烦。”
周游有些生气,说:“你有什么麻烦?”他看到年轻人走到中年人面前鞠躬,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主人,您的帽子。”
尹燃说:“我遇到了一个很难缠的对手,叫Mr.BGM,是一个总是戴着很大的红色耳机的怪人,说了你也不懂。”
周游觉得她描述这人的语气像是在写小说,他说:“可是如果……落在别人手里,她就会很危险。”说完,他就听到一声满不在意的短促的笑。
尹燃说:“危险就危险喽,和我有什么关系,爱莫能助。”
周游说:“你不是在玩手游吗?”
“咦,你听到了?”尹燃的声音似乎多了一丝慌乱,“我很忙,不和你说了……反正你就——”这时耳机里忽然流过一段音乐,切断了尹燃没说完的话。
几秒后音乐也消失了,耳机里一片死寂。
周游不知道这段音乐是舒伯特的《魔王》,但他看到中年人缓慢地戴上礼帽,心中难以抑制地掠过了一阵惧意。
他并不害怕那两个混混儿,他只是因无力而愤怒;但他害怕这个中年人,害怕那顶他只在老电影里见过的礼帽。高筒礼帽仿佛象征着某种魔力,是不该出现在这座小城的事物。一旦出现,就意味着界限被打破,什么都可能发生。
中年人望向周游,说:“你在和谁说话,呢?”那个“呢”字加得突兀而生硬,像是在刻意遵循一种“七个字比六个字更好”的规定。
周游反问:“你们到底是谁?”但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您应该认得我们的。”年轻人笑了,
“我们来自您的小说。”
周游脊背一凉,惧意随着冷汗冒出了体外,漂浮在周围,将他裹住。他明白了年轻人为何自称“小司”——在《周游世界》里,反派银汉有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厮,因为角色不重要,他懒得多想,索性就用“小厮”命名。
秦瑜说:“你们在说什么?周游,你真的认识他们?”周游苦笑,不知该如何解释。秦瑜瞥见神情惊茫的红夹克,似有些不忍,说:“你还不快叫救护车。”
红夹克如梦初醒,掏出手机拨号,随即却骂道:“操!没信号!”周游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同样没信号,报警无望,虽然他觉得眼前这种超越他理解的情形也难以靠报警解决。
周游想了想,说:“让他俩走吧。”
中年人冷冷望着周游,抬手在腕表上轻按几下,路边一辆停着的空车忽然亮了灯,引擎运转起来,缓缓倒驶到黑夹克躺着的地方。
秦瑜惊得合不拢嘴。年轻人微笑说:“还不快走?”红夹克呆滞了一瞬,像听到发令枪的运动员般狂奔过去;周游以为他会滑到在血泊里,但他却小心翼翼地停步拉开了车门,穿针引线般轻轻将黑夹克抱进车里,片刻间开车远去。
秦瑜撇撇嘴,说:“周游,他都不知道谢谢你。”周游摇头不语。
年轻人微笑:“您心肠这么好,何不也帮帮我们,改一改您的小说?”
周游说:“我改也是把你们删掉。”
中年人说:“呵呵。”他不是在笑,而是念课文般连念两个“呵”字,听起来无比怪异。他径直走向周游,口中数着步子:“1,2,3……”银边眼镜反出一圈又一圈的亮光,他的脸上像是长着刀片。
周游感到寒意绷紧了头皮,他回想《周游世界》里,反派银汉的武器是一块蕴满异能的手表,而主人公正是设法夺走这块手表,才打败了银汉。束手无策之际,他脑中不知怎么竟掠过了一个荒诞的情景——他友好地对中年人说:“您的手表真漂亮,可以摘下来给我看看吗?”
中年人步履缓而僵硬,神似冬眠刚醒的蛇。他数数的语调过于严肃,像一个话剧演员在揭示宇宙的真相。
周游想拔腿就逃,又想再次向尹燃求救,犹豫中只觉浑身沉重,几乎虚脱。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彻底理解另一个人,这让他灰心丧气。尹燃能说出塑料袋这个词,说明她与苏荷之间定然有非同寻常的关联。他本来以为尹燃也急于找到苏荷,可是尹燃似乎对苏荷不怎么在意。他感到深重的失望,不是对尹燃,而是对弱小的自己。
“4,5,6……”
中年人在数到8时走到了周游面前,但他继续数,倒退了两小步,又前进了一大步,数到11时在周游面前站定。他说:“本该7步走到的。”他脸上生硬地挤出闷闷不乐的表情,就像一个因为粗心马虎而只考了九十九分的小学生。
周游没意识到7和11都是质数,也没察觉中年人说的每句话的字数都是质数;但他隐隐看出中年人的步履符合某种规则,甚至这个人的一切都符合这种规则。他低头观察中年人的银色腕表,表盘上只有2、3、5、7、11这几个钟点。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对中年人的惧意并非是因为中年人不可捉摸,反而恰恰来自于这种规则感。他想,这人就像是一块运转稳定的手表。
中年人说:“跟我们回网吧找一样东西,找得到就两清。”
周游心里微松,至少他们还没找到思维锦囊,他说:“我不欠你们。”
中年人说:“你欠我们一条命。”他每句话的吐字间隔都无比均匀,仿佛拿尺子量过。
周游心想,也许那身银色西装只是一层包装,里面是一堆纠绕勾连的铁色机芯。他笑了笑,自己也觉得笑容僵硬。他说:
“我不会让你们危及到她。”
中年人说:“那么,你会死。”
周游说:“我不怕。”其实他很怕。他感到左手不停颤抖,但抬手看了看,却发现每根手指都稳稳当当。他说:“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中年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游。
周游伸手摸了摸中年人的西装,说:“料子不错,应该不是假货。”他收回左手,取出手机把玩,依然没信号,他说:“就是不知道人是不是假人。”
中年人面容一瞬扭曲。
周游双击手机屏上那个名为“秘密武器”的APP。他回想尹燃说过的话,虽然也觉得不太可能,但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了;顶多再次陷入被取笑的窘境,可他不认为这个中年人有什么幽默感。
“好汉饶命!求你们饶了我吧!好汉饶命!……”
周游心想,如果能再遇到尹燃,一定要狠狠捏她的鼻子。秦瑜听得愕然,问:“周游,你做什么?”
这时,中年人忽然全身一绷,像是要原地弹起;随即口鼻溢血,枯立不动。啪的一声,银色腕表掉在地上,似是表带被绷断了。
周游迅疾俯身捡起手表,他刚才注意到中年人通过手表操纵无人的轿车,再与《周游世界》的内容印证,知道这块表就是中年人的武器了,他在惊喜中莫名地转念:“我如果突然狂奔起来,会不会显得很怪?”
他这样想时,已经转身跑了起来,这时他心中才完成了整个念头:“……但我一定要拿到她留给我的锦囊。”
他边跑边喊:“秦瑜,分开跑!”跑出七八步,心脏忽然一滞,像是有一块滚烫的青色的玉在胸口迸裂,热流蔓延到四肢,他狠狠摔在地上;一瞬里他没有用手撑地,反而将右手扬起,他的右手仍是紧握着。
一张银行卡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掉出来,他心头一凛:恐怕初遇年轻人时,年轻人就偷偷把卡放进了他的衣兜。他半身麻痹,一时爬不起来,回望那个中年人,恍惚觉得银色西装越来越近,仿佛自己正渐渐陷入旋转的银河;但眨了眨眼,却见中年人满脸鲜血,仍僵立着。
“真有趣。”年轻人忽然对着周游挤了挤眼,“您真以为您在写小说呢?”
周游沉默片刻,说:“你才是真正的银汉。”
年轻人指了指天上,微笑颔首:“银汉,就是银河的意思。”
周游恍然:“你是共工手下的六条河之一。”又问:“这张银行卡是什么东西,电击器?窃听器?”
年轻人“银汉”却没回答。周游大声说:“秦瑜,你别待在这里,快走吧!”
秦瑜说:“为什么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你刚才为什么要我跑?”周游苦笑,只说:“你快走吧。”
秦瑜却站着不动,似是吓呆了。
周游缓了一会儿,身上麻痹渐去,慢慢站起来。他看到那个中年人对他做了个僵硬的鬼脸,就像一具机械忽然喷吐出不规则的边角料。
“他是我的作品,程序还不稳定。我使他相信他已经取代了我,他以为自己就是银汉。可他还想取代他自己。”
银汉叹了口气,继续说:“他认为质数在自然数中就像杂草里的珍珠,而人在世上也应如此,于是他为自己制定了独特的规则。但独特的规则不能让人成为独特的人,独特的规则也是规则。规则让他像是机器。”
随着银汉娓娓道来,中年人脸上的那层冷峻像冰一样崩散,融进他越来越卑猥的眼神里。他说:“真烫,太烫了!”他抬手抚揉眉心,仿佛那里插进了一根灼烧的刺。
银汉微笑:“刚才那是尹燃的声音吧,她用声波点燃了我的程序;燃眉之棘,名不虚传。”他走到中年人身边,摘下那顶礼帽戴在了自己头上。他说:“你只是我的小厮,然而连尹燃也以为你就是我。这很好。”
中年人“小厮”也笑:“这很好,尹燃中了主人的计。”语调里已添上了恭谨。
周游悚然:“他到底是不是人,是克隆人,还是别的什么?”
“这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件失败的作品。”银汉笑了笑,神情忽然转肃,“不过来这里之前,我却遇到了一件更成功的作品,就是您的弟弟,小硅。他虽然患了自闭症,几乎不会说话,可他内心的情绪纯粹而浓烈,简直要从眼睛里激射出来……”
周游打断他:“小硅是人,不是什么作品。”
银汉微笑:“在我看来,他简直是艺术品。而且,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
周游一惊,望向银汉身后,赫然看到小硅正从远处奔过来。那是个瘦小的男孩儿,穿一身蓝色运动服,像是正从阴沉的天色里渐渐浮凸出来。
周游大喊:“小硅别过来,快回家!”喊了几遍,小硅像是听到了,转身往回跑,可是没跑出两步,却双腿不受控似的,又倒退回来。
周游霎时遍体生寒:小硅竟似也变成了被银汉操纵的傀儡。
小硅转回身,越奔越近,他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鞋,跑得一歪一斜,脚腕上露出三年前烧伤的疤痕。
银汉摊了摊手,说:“您的弟弟从家里偷跑出来找您,可您又不在网吧,我当然要帮他找到您。除此之外,我还送了他一块手表。这次您还是不必谢我。”
周游说:“这次我还是不想谢你。”他看到小硅手腕上有闪烁的红光,心里稍松,猜想银汉是通过控制那块手表迫使小硅跑过来。
小硅在银汉身旁站住,紧抿着细薄的嘴唇,腕表果然不再闪烁。
银汉摸了摸小硅的头,说:“小弟弟你好,我是银汉。”
小硅满脸惊惧,倒退着跌倒,喃喃重复:“……银汉。”他口齿不清,说成了“遗憾。”
银汉面色微变,慢慢将小硅扶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株珍稀的幼苗。
小硅却忽然挣开他,朝着周游跑去,叫着:“哥哥,哥哥。”这是他吐字最清楚的两个词之一。他手腕上的表盘又闪烁起来。
银汉微笑:“小朋友,你不怕痛么?”
小硅跑了两步就停下,发出痛苦的咿呀声。但他又向前跑,他说:“哥哥,哥哥!”腕表闪烁更急,他忍不住呕吐起来。
“快停下!”周游冲上前,想把那表从小硅手腕上解下来,忽听银汉说:“硬摘可是会爆炸的。”周游一凛,不敢再解那块手表,他说:“你想怎么样?”
银汉一笑,指了指地上的银行卡:“这是您的东西,您可要收好。”
周游默然拾起银行卡,装进口袋。
银汉说:“然后请您上车,跟我们回一趟龙腾网吧,找一样东西。”
周游一言不发。
银汉笑了笑:“您不必等尹燃了,此刻她应该正忙于应付Mr.BGM,再等下去,我怕那块手表会炸开,毕竟我的程序都不稳定。”
周游心想,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怪人。他思来想去,最后说:“我跟你去。你摘掉那块表,让小硅走。”
银汉眨了眨眼。咔哒一声,小硅手腕上的表散碎成细小的零件坠在地上。
“周游,你别去!”秦瑜忽然急声说,“那辆车看起来很……很危险。”
周游摇头一笑,说:“秦瑜,拜托你了,带我弟弟先走。”他转头与银汉对视,说:“你要去网吧找什么?”
银汉说:“找一样只有你才能找到的东西。”
周游点了点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到网吧后见机行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锦囊落入银汉手里;必要关头甚至毁掉锦囊,哪怕自己因此再也无法找到她。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涌起了想要痛哭哀求的冲动,但他只是说:“走吧。”
秦瑜忽然喊:“周游!”
周游回过头,一瞬里看到秦瑜深情楚楚地望着他,泫然欲泣;他眨了眨眼,又觉得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秦瑜说:“我表哥说你人很好,很老实。”周游一怔,不明白她为何说了这么一句。秦瑜走近了,低声说:“你右手拿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么,可以先交给我保管……不!你还是别去……”
周游苦笑,摊开了右拳,手心里空空如也。
秦瑜讶然看着他的右手,忽然微笑:“我们约好的,别忘了——下午四点半,我等你。”
“好。”周游沉默片刻,又说,“不过,如果我下午……去不了,你能帮我修改一下我的小说吗,账号密码可以问网吧老徐,只在结尾加一句话就好。”
秦瑜一愣,说:“好的。你要加什么话?等等,你为什么会去不了,你别吓我……”
“谢谢。”
周游走向那辆SUV,拉开车门,稀疏的雨滴倏然跳落在眉间发梢。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从清晨就开始阴天,就像是白昼迟迟不愿到来,最终被雨线连进了夜里。他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忽然会下起雨来。他站在雨中,目送秦瑜领着小硅远去。雨不等人,什么也误不了下雨。但雨前**天,而人与人的相遇离别却时常没有征兆可以寄望。
上车前,周游望着天边的一团阴云,闪电在云里如神经纤维般蔓延窜动,那团云就像乱念频闪的大脑。他心想:那片云在想什么,它曾飘过她眼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