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翌将加了蜂蜜的热牛奶摆放在电视柜的桌角上,叮嘱了那个抱着双腿的女人“趁热喝”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做理综的习题。

“在干嘛?”

在高翌刚配平完一个化学方程式的时候,习题册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用余光瞄了一眼,是安妮。

“学习啊。”这个女孩晚上来找他聊天的时候总会这么问,而他每次也都这么回答。

“又在学习啊.....在现实,学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吗?”安妮似乎对于“学习”这个概念产生了疑问。

高翌一手拿着手机编辑信息,一边拿过台灯旁的水杯喝了一口。

“当然不是,只不过很多重要的事儿需要通过学习来掌握和达成,你可以理解为,学习是一种手段和途径。”

“哦……好麻烦。”

“确实挺麻烦的……”

“那,你最重要的事儿是什么呢?”

高翌看着安妮发给他的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后他在屏幕上敲出了一个单词——Hesperides。

“金苹果树?”

“怎么,作为伊甸人你没听过吗?”

“当然听过啦,不过没看过……金苹果树林被种在伊甸之主的花园里,据说只有伊甸之主选中的人才能进他的花园吃树上的金苹果呢!”

“我指的不是那个金苹果……”

“那是什么?”

于是高翌耐心地敲着字:“Hesperides是一所学院,是一所你们伊甸人为了挑选出优秀的人而设置在现实中的学院,我考上Hesperides就意味着我有了进入伊甸的权利。”

“也就是说,你考上金苹果树学院就能来陪我了是吗?”安妮似乎很开心。

高翌看到回复中的“陪”字,心里不禁小小地悸动了一下,这个女孩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字在现实中的男女聊天里是多么暧昧的一个字眼,而他借着这个字,在脑海中迅速地生成了一个同样暧昧的场景——皓月当空,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坐在海边的高高崖石上踢着腿,他走到她的身边,她闻声转头,仰起脸向他微笑,这时候,她身上薄如蝉翼的白纱被风撩起,在夜空中舞如璀璨的银河,深蓝的海水撞击岩石发出“哗哗”声,然后破碎成的泡沫沾湿她莲藕般白嫩的小臂,她的身体在月光下变得晶莹而剔透,最后,她向他伸出了手……

这时,手机的一阵震动打断了高翌美好的遐想,他以为是安妮的信息,但低头一看,却是左胜男发来的简短问候。

“睡了么?”

这是左胜男第一次给他发信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给过她联系方式,所高翌踟蹰了一会儿,回了一句“没睡。”

信息的提示音又响了,这个女生回信息的速度比安妮要快不少。

“我中午说的话……没给你带来什么困扰吧?”

高翌看着左胜男发来的新信息,仰面躺倒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从来没被女生如此坦****地表白过,他觉得他不是那种讨女生喜欢的类型,虽然安妮也曾说过喜欢他之类的话,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第一次跟伊甸以外的人交流让那个女孩感到新奇,可能过了一段时间,当安妮对现实和他足够了解的时候,他们这种关系也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吧。

掌心又是一震,高翌将手机举到脸前,看到左胜男发了一句:“晚安。”

可能见他很长时间没有回她,以为他不想和她说话,所以索性主动结束话题吧,高翌想道。

如释重负的高翌调回与安妮的聊天界面,心血**发了一句:“伊甸里,一个男性如果喜欢一个女性,通常会怎么做啊?”

“嗯……好像会把喜欢的人带到他所认为的最美的地方,然后跪下来说,做我的‘尼菲莉雅’吧。”

“尼菲莉雅?”

“嗯,在我们这里它的意思是‘永恒灵魂的伴侣’。”

“能够永恒的灵魂么?”高翌看着手机喃喃道:“那也就是说,伊甸不存在离婚这个概念么”

这时,他卧室的台灯熄灭了,停电管制来了。高翌躺在**扭头看着窗外,上弦月悬在夜空中像只寂寞的眼,蟋蟀的叫声被风揉进夜里,暑气似乎褪去了一些。

高翌轻轻推开房门,客厅中的全智贤的声音传来,他看到桌上的那杯牛奶杯只被喝了一半,而那个女人趴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散落一地。

高翌没来由地心里一疼,他从这个女人的卧室里拿出她平常睡觉时盖的那条薄毯,然后俯下身为这个女人轻轻地盖上。

在微弱的光线下,这个女人的脸朦胧如画,就在他要起身离开的时候,高翌忽然发现,她的脸上竟挂着一丝浅浅的笑,虽然很淡,就像微风拂过一汪平静的湖面,但他的的确确看到了这个女人笑了!

他悄悄掏出手机,调出照相功能,对准这个女人的脸按下快门。

“咔”的一声,闪光灯把整个客厅打得亮了一下,高翌手忙脚乱地收回了手机。

这个女人似乎被闪光灯的亮光弄醒了,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坐了起来。

“明天我兼职,饭菜我弄好了放在冰箱里,和以前一样,拿出来热一下就好……”

女人看了看滑落在地上的毯子,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高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轻轻地带上门,然后背倚着门,闭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他将手伸进口袋中摸出手机,调出相册,点开刚刚的那张照片定定地看着,嘴角划出了一丝微笑。

南京这座城市的夏天是难熬的,虽然还只是早上,可柏油路面经阳光一照,温度直蹿40度,而且没有一丝风,所有人都像是被扣入热锅的蚂蚁。

为了躲避头顶上那轮硕大的火球,路上的每个人都脚底生风。

高翌乘轻轨到了新街口之后,手遮额头沿着中山路一直走到德基广场的地下商城。

自从30年代中国在一线城市推出了“立体城市”概念之后,鼓楼区的地下被扩建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商城,高翌的做兼职的店就在这里。

“迟到了10分钟。”

当高邑气喘吁吁地赶到“黑暗精灵”的时候,烫着大波浪的老板娘正神定气闲地倚在大门口,抽着细长的女士香烟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吐了口烟圈。

“对……对不起奕姐!”高邑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昨晚他把《金榜Hesperides》习题册上的化学的实验题全部温习了一遍才上床睡觉,早上起来又发现冰箱里没牛奶了,于是赶紧跑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箱扛回家,然后匆忙喂了邦德爵士,才赶到新街口来上班。

“进来吧。”

奕姐推开门,并没有凶他,这让高翌感到不可思议,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脾气比左胜男还要臭,所以即使她店里的打工费再高,来应聘的人却仍然寥寥无几——基本都受不了她吹毛求疵的脾气,干两天就辞职了,而高翌是少数几个能忍了下来的临时工。

高翌背着包,忐忑跟着老板娘进了店门。

“黑暗精灵”在德基广场的地下商厦第二层,是个以“黑暗”为主题酒吧,是鼓楼为数不多没倒的店面之一。

其实“黑暗精灵”原本是一家高档的咖啡厅,但经济低迷加上通货膨胀让人们没有什么闲钱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再去喝咖啡,于是,这所咖啡厅的老板娘果决地重新装修了店面,把“黑暗精灵”改头换面成了一家24小时的酒吧——这个时代买醉的人远远大于品味生活的人。

店里黑漆漆的,只有吧台亮了一盏射灯,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个规则的光圈。

老板娘咬着香烟,施施然地走到柜台后面,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大大的包裹然后单手举着递到了高翌面前。

“这是……”

“我定制的新店服,来,试穿一下。”奕姐此时的口气有些像是让花魁试衣接客的老鸨。

“哦……”

高翌打开包裹,于是就看到了那件**的苏格兰裙。

“我说……我们店不是加州风格的么?”

“是啊,可谁说它会一直保持这个风格?”奕姐倚在吧台旁吐了一口烟圈,优雅地反问。

高翌一时无话可说。

“呦,来啦!”一个留着飞机头的时尚男人从洗手间推门出来,当看到了手拿苏格兰裙的高翌,咋咋呼呼道:“挺合适的挺合适的,我穿小了。”

这家伙叫张扬,和他的名字一样,这个快奔的男人还总喜欢穿一身时尚的紧身皮衣皮裤在调酒的时候跟年轻的小女孩调情。不过他人还是不错的,据说以前是南京1912的调酒师。

“少废话,打扫卫生准备开工!”奕姐拍了拍桌子吆喝了一声。

“是!”两个人立刻异口同声道。

看到奕姐埋首查账,张扬凑到高翌身边,把手臂在他肩上,意味深长地说:“这只是开始,过一阵子好像还要换成夏威夷风格,咱店里没女员工,做好穿草裙的准备吧……”

“不会吧!”高翌压低嗓门惨兮兮道。

“哎哎,看新闻了么,首尔那边暴动了!”

高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抹桌子,张扬突然扛着拖把走了过来,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哈?”

看到高翌一脸惊讶,张扬似乎更来劲儿了,索性把拖把一甩,唾沫星子开始乱飞:“就是那个国际上很有名的反伊甸的组织啦,叫什么‘蛇’吧,搞了4万多人把首尔蛹巢围得里层外层,防暴警察愣是没拦住,最后还是出动了军队好像才勉强控制住的吧。”

高翌拿起抹布往盆里浸了浸:“我记得之前他们在美国和欧洲搞的都是恐怖袭击吧,他们什么时候改组织示威游行了?”

“谁懂啊,反正这次首尔市区已经瘫痪了。”

高翌第一次知道“蛇”这个组织的存在是在4年前,那时候他在网上买东西,在他点开商品页面之后弹出来的却是个很隐秘的对话框,背景是一条缠绕苹果的蛇,对话框的上只有一句话——你想夺回我们的世界吗?

高翌当时还以为那是什么欺诈网站,所以直接就忽略了,但随后在新闻里就看到了巴黎蛹巢遭到了炸弹袭击,79个蛹舱被炸毁,23人死亡,除此之外,现场还留下了一幅大大的标志——一条缠绕苹果的蛇,反伊甸组织”蛇“那次的袭击中一举成名。

在巴黎炸弹袭击成功之后,这个组织又针对欧洲各大城市的蛹巢多次发动了袭击,除了用炸弹之外,还利用黑客程序远程遥控蛹巢的供电系统,切断蛹舱的营养供给,给各大蛹巢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后来在各国反恐力量的联合打击下,“蛇”销声匿迹直至今日。

高翌喃喃道:“这样做能改变什么吗……”

张扬嗤笑一声:“改变个鬼,这世界的中心早就成了伊甸了,各国政府我看已经快沦为GCU的附庸,’蛇‘炸一座蛹巢,就会有一座新的被建起来,你说……”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干嘛呢!活都干完了?张扬你去把厕所再刷一遍!”

奕姐直飙90分贝的怒吼从背后传来,把两人吼得肩头一颤。

高翌一把从盆里捞起抹布,蹲下身就往桌腿上招呼,而张扬赶紧拾起地上的拖把,右手朝洗手间凌空一直,捏尖嗓门用京剧的腔调道:“小的得令,谨遵娘娘谕令!得得铛铛铛……”,然后一路“铛”回了洗手间。

“一个个都不自觉!”奕姐把账本重重一摔。

“两杯长岛冰茶。”高翌走到吧台扣了扣桌面。

中午一过,来喝酒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开始上门了。原先高翌还很吃惊,他以为酒吧只有晚上才会有客人,可后来他发现这完全要归功于“黑暗精灵”的装修,这间酒吧本来就在地下,而且墙面都是深色的,灯也只有定向射灯,照明范围很小,所以即使是白天来这儿,还是会有一种深处黑夜的感觉。

“马上好马上好!”张扬正在专心致志地调一杯Mojito,头也不抬地应道。

Mojito是最有名的朗姆调酒之一,起源于古巴。据说是一种由五种材料制成的鸡尾酒——淡朗姆酒、糖、青柠汁、苏打水和薄荷。这种酒张扬曾经调过给他喝,他当时抿了一口觉得还不错,不过他更喜欢的是这种酒的颜色,深绿色的留兰香薄荷被插进满是冰块儿的汽水中,浅绿色的青柠和气泡相映成趣。

“我越看越觉得这裙子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调好Mojito的张扬抬起头,又一脸坏笑地朝高翌下半身瞅:“苏格兰人民是在是太伟大了!”。

高翌没理睬这家伙,他掏出手机给这杯调好的Mojito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头像灰着的安妮,然后迅速摁下了锁屏,可这个小动作还是被张扬看到了。

“呦,妹子啊?”张扬把头凑过来贱兮兮地问。

“客人快等急了……”高翌连忙端起那杯Mojito与那个八卦狂拉开距离。

“喂!”一个穿着西瓜衬衫带着墨镜的男人朝高翌招了招手。

高翌走到他的桌边,微微一弓腰:“请问先生需要什么吗?”

“我们的长岛冰茶能快点儿吗?”墨镜男颇有礼貌。

“好的,请您稍等。”

然而就在高翌刚要转身的时候,他的余光一下子落在了墨镜男的腕上——这个男人似乎正在摊开双手和对面的那个画着紫色眼影的妖艳女郎说着什么,这使得他看到了这个男人手腕上的纹身——一条缠绕苹果的蛇。

然而这条“蛇”突然又消失了——墨镜男似乎发现了高翌目光的落点,他很快地将手腕翻了回去。

高翌一下子惊醒过来,再抬头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男人正在看他,不过在墨镜镜片的阻隔下,他看不到这个男人的眼神,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小型哺乳类动物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这些家伙是“蛇”的恐怖分子!该死,身体僵住了!高翌冷汗涔涔地想道。

这时,一个爆栗凿在了他的脑袋上,奕姐的声音从身边传了过来:“傻站着干嘛?又想扣工资了!”

“奕……奕姐。”高翌回头看到了双手叉腰瞪着眼的奕姐,脑袋上虽然隐隐作痛,但是心中忽然觉得一向严厉的奕姐今天变得从未有过的可爱。

“还不快去!”奕姐抬起她那只细底高跟作势要踹,高翌迅速拿着记账单窜回了吧台。

除了偶尔会有几个宿醉的人留在这儿,“黑暗精灵”早上一般没什么人,所以打扫完之后高翌和以往一样,找了个空座,打开背包掏出他那一摞厚厚的习题册。

距离Hesperides考试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他必须要利用其一切时间复习,还好对于他的这个行为,奕姐倒是没有说些什么。

其实对于他在周末做兼职的这件事,他的班主任还是比较反对的。

当那个“地中海”老头儿得知高翌想要考Hesperides的时候,曾把高翌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翘起二郎腿语重心长地对他讲了一堆大道理,进行了一个漂亮的铺垫——我承认你这个学期成绩提高的很快,但是你底子不扎实,要想考上Hesperides还是要再花力气的,交2000周末来我这儿,我帮你把历年Hesperides的知识点过一遍……

高翌听了当时很想笑——把政府的救济金、学校的助学金和他在“黑暗精灵”的打工费加在一起才能勉强抵消房租、水电费和日常支出,他到哪里能弄来2000去上那个所谓的补习班,更何况参加Hesperides考试还要交额外的考试费,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你这个月的工资。”

高翌看到奕姐叼着烟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从厚厚一沓钞票中数出一些放到了他的面前。

高翌拿过来数了一下,口气有些慌:“姐,你多给了我300。”

“没多给,那个周末张扬请假没来,你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奕姐仍在账本上写着什么,连头都没抬。

高翌偷偷望了一眼这个女人,心里没来由的一暖。

他忽然想起了张扬喝醉跟他说的话,他说那个女人是属刺猬的,总喜欢把刺竖在外面,即使在对别人好的时候,也要把一切解释的合情合理,让别人察觉不出一丝人情味儿。

高翌知道张扬喜欢奕姐,而且曾经向奕姐求过婚,但不知因为什么被拒绝了。高翌当时以为是因为这家伙太浪了,但是张扬摇头说他开始浪是在求婚被拒之后,逗那些小女生只是为了让大家面子上都好过一点儿。后来,高翌又问张扬为什么不继续求婚,张扬只说了一句,那个女人被伤得太深,他没有把握照顾好她,所以索性就不去招惹她。

关于奕姐到底被谁伤,怎么伤的,张扬开始死活不肯说,可酒劲儿一上来也全都一股脑儿地嘟囔了出来,高翌虽然没全听清,但也知道了个大概——奕姐和她青梅竹马的男友原本打算拿出他们所有的积蓄一起投资开店,想赚够了钱之后一起移民伊甸,然而她的青梅竹马却卷了奕姐的钱跑路了,而那些钱是奕姐所有的积蓄。据说奕姐当时在街头流浪了整整一个月,饿的皮包骨头,差点死在街头。

那个整天酗酒的女人,左胜男的母亲,还有奕姐……她们个人忽然同时出现在高翌的脑海里,酒、血、泪混成了一片大潮漫溯上来,让高翌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时代是一个可笑的时代——人们通过抛弃与背叛的手段来让自己成为代表着纯洁的伊甸的子民,最终,虚伪和荒谬的人成了永恒,那些善良的人却被现实压成了枯塚。

可是他不会因此而憎恨伊甸,伊甸本身是没有错的,伊甸中也是有真正纯洁而美丽的灵魂的,比如说安妮。

所以为了不让那个女人被埋在现实的枯塚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赢得那场考试,击败其余99%的人,为那个女人和他自己拿到伊甸的入场券。

“活都干完就先回去吧,别赖在这儿了。”奕姐看到扫完地的高翌坐在那儿看书,于是开始“不客气”地轰人。

“哦,好……”听到奕姐用她特有的方式宣布下班,高翌将手里的《世界政史》塞回书包里,拉上了拉链。

高翌拎起书包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又回头摆了摆手。

“那奕姐,扬哥,我走了啊……”

“去吧去吧!”奕姐和张扬很有默契地同时摆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高翌出了“黑暗精灵”的门之后,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已经过了凌晨2点,外面应该已经万籁俱寂了吧。

这时,高翌注意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身上穿着一身旧皮夹克,他站在“黑暗精灵”的店门外,看到高翌出来之后就一直尾随着他。

高翌心提了上去。难道他也是刚才那两个人的同伙,因为他听到了关于“蛇”在南京的信息,所以要灭他的口?

高翌把背包带紧了紧,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通过楼梯到了地下一层,高翌又从安全通道绕了一圈,走到了通往地面的楼梯前,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仍然对他紧追不舍,由此,高翌更加确定这个男人的目标是自己。

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高翌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没带伞!

本来绕到安全通道口的时候,高翌想打电话给张扬他们,可是又怕把他们牵扯进来……

高翌仰头,看着外面的雨幕,心里没来由一凉。

该死,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高翌侧过脸,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那个身影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

果然还是应该报警的么……

可当高翌掏出手机,刚解除锁屏状态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后面紧紧握住了他的左臂!

高翌猛地往后一挣,那个男人似乎没有想到高翌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头顶上的鸭舌帽一下子被高翌甩出的左手打飞。

惊魂未定的高翌揉了揉刚才被握住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不过这个男人并没有像他想象当中那样扑上来,而是弯腰慢慢地从地上捡起刚刚被他打飞的帽子。他掸了掸,却没有再戴上,而是攥在手里。

这个男人抬起头看着高翌,然后一步一步地朝高翌走了过来。

高翌看着这个鬓角已经花白,但是棱角分明的男人,竟一时间分辨不出他的年龄。不过这个男人看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将要行凶的煞气,应该不是“蛇”的人,想到这儿,高翌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位先生,请问您到底有什么事儿?”

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听到高翌的询问,还在慢慢地走近,在离高翌不到3步的距离里,竟还朝高翌伸出了手。

高翌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没有本能地后退,他看着那只粗糙的大手就快要摸到了他的脸上,高翌忽然反应过来,扬起手想打掉这个陌生男人的手,可就在他要打下来的时候,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却突然开口了,用一种微微发抖的声线,低沉地说了两个字——小翌。

在这两个字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刹那,高翌的脑子里就像是上千公斤的炸药被连锁引爆了一样,把他的思绪炸成了一堆碎片。他像座雕塑一般愣在了通往地面的楼梯口,刚举起的手也僵在了湿漉漉的空气中。

那只手终于抚了上来,指关节处的老茧摩擦着高翌的脸,把他的脸弄得生疼,就像一张砂纸,但疼痛中却有一股说不清的暖意从粗糙的皮肤下渗透出来……

高翌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竟闪着泪花。

“小翌。”

如果说那第一声“小翌”让高翌迷失了自己的话,这第二声“小翌”却让他完完全全地清醒了过来。

“啪”的一声,高翌重重的打掉了这个男人抚在他脸上的手,强压住颤抖的声线说:“你……离我远点!”

不知为什么,他和那个女人一直期待的那件事情忽然成为现实的时候,他竟无法说服自己开心。就好像一个穷小孩儿隔着糖果店的橱窗看里面那些五彩缤纷的糖果,每次经过那家糖果店的时候他都会扒在橱窗外面想象着把那些糖吃进嘴里的时候该有多么的甜,终于,他长大了,也有钱买糖了,可是当他将做梦都想吃的糖果放进嘴里的那一刻,他却发现并不好吃。

其实并不是那些糖不好吃,而是那个人过了爱吃糖的年纪——这个男人的确出现了,可他出现的太晚了,以至于高翌都不记得这个男人原来的样子。

这个男人被高翌拍掉手之后,将双手捧在胸口无意识地摩挲着,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就像个被老师打了手板的孩子。

高翌看了他这幅样子,又扫到了这个男人已经白了的鬓角,心揪了一下,想努力把自己的语气放柔软些。

“你要干嘛?”高翌微侧过脸。

这个男人见高翌主动和他说话,高兴得不得了,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高翌突然打断说:“如果你是想要让我带你见我妈的话,那就算了……你已经把她害的够惨了。”

这个男人一听到高翌提到他母亲,原本还闪着一丝光泽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走了。”高翌目光掠过地上那些脏兮兮的脚印,轻轻地说了一句。

这真是一场可悲又可笑的父子重逢,不是么?

不过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侧过脸。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今天能来找我,最起码让我知道了你的样子。”

说完之后,高翌不等这个男人做出回答,就一个箭步冲上楼梯,然后头也不回地闯进了雨幕中。

夜空仿佛是一面纯黑色的筛布,雨水穿过筛布变成一滴滴的水珠,猛烈地灌溉着这座钢铁森林。

空无一人的德基广场让高翌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夏天的雨一场接一场,似乎成了这座城市的散不去的幽灵。

高翌从地下商城冲出来之后,又在大雨中跑了几步,然后停在了德基广场的中央。

成千上万的雨滴落下,如同成千上万只欢嚣的精灵。它们从距离地面上方不到2000米的积雨云中俯冲下来,占领着这座城市的一切,湿淋淋的高翌成了它们的一个小小的战利品。

高翌闭着眼,仰面朝天,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停在这里。

小的时候,他一见到雨天就会问那个女人天上为什么会下雨,那个女人抱着他,幽幽地说,那是因为老天觉得这个世界太脏了,需要好好洗一洗吧。

高翌并不觉得他需要被上帝冲洗,他只是觉得胸口有团火,把他的心烧得很烫很难受,他想痛快地去淋场雨把它浇灭。

去了伊甸之后,就能摆脱这一切了吧,高翌想道,所有悲伤与痛苦的过往在那个世界里都会缥缈如烟吧。

忽然,持续坠在他脸上的雨珠忽然消失了,高翌睁开眼,发现头顶上被遮了一顶伞,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

“小翌……”

高翌忽然返身一巴掌打飞了这个男人手中的伞,但这个男人忽然从后面扑了上来,将他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大雨重新倾斜而下,这个男人也暴露在雨幕中,雨滴顺着他那件旧皮夹克不断滚落,很快他也湿透了。

高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余光瞥到了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溅起了一朵朵赤红色的血花,他从积水中颤抖着抽起已经被染红的双手,转身去看那个男人,却发现这男人早已浸泡在了一片鲜红的血水之中,在他的背部有个焦黑的窟窿,窟窿里不断向外冒着红稠色的**,那夺目鲜艳的颜色就像无数扎向他眼睛的刺。

“不……不……”高翌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全身犹置冰窟。

“他们……要来了……跑……快跑……”男人的下巴侵泡在血与雨之中,右手伸向他,五根手指竭力地张开,似乎是想握住他的手,但最终还是跌落在了积水中……

高翌跪倒在雨幕中,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这个刚见面还不到二十分钟的父亲的手,但就在要握住的前一刻,一只白皙的手一下子拉过他的手,将他猛地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向地下商场的入口拖去。

“左……左胜男?”惊恐中的高翌从背后认出了拖他的女人,还有她手腕上缠绕着苹果的那条蛇。

“你是……‘蛇’……”高翌语气虚弱。

“你父亲是Snake的领袖,他为了安排这场见面等了十年,现在被审判党毁了。”左胜男猛地回头,睫毛上水珠“啪嗒啪嗒”地落下:“伊甸,要和我们开战了……”

“什么?”

言至于此,巨大的爆炸声于头顶骤响,贯穿了重重雨幕,德基广场原本精美的玻璃幕墙如天花般散落。

手机倏然从高翌的掌中滑下,跌在了雨水中,屏幕聊天界面上只有和“安妮”的一个对话框,框中最后一句话是他刚刚发的。

我见到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