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红墙

十九区的西关口外有一道红墙。

它逶迤里许,仿佛一条腰带,飘曳在十九区薄灰的暮色中。

克伦一冲出绞肉厂,就急着登上屋顶,他眼睛望的就是那个方向。

——他与Chris此时站在绞肉厂外的一处屋顶上,身后,绞肉厂四周一片烟雾弥漫,巨大的声响从那团白雾中传了出来,那是绞肉厂内外的一众霸主混混们因为找不到敌人,只好拿这厂房出气,拿身边的东西出气,开始乱拆房子的声音。

“起事了!”

Chris有些激动。

可他望向克伦时,却发现他眼神平淡。

Chris不由有些愤怒:这些霸主们起事,多半是因为你,为何你反而这么不咸不淡的。

“你现在要不要下去一下?他们如今最缺的可能就是一个首领。没有人领头,面对十九区军队的屠杀时,他们只怕毫无还手之力。”

克伦摇了摇头:“加上我就有还手之力了?不,他们不需要我。需要我的人不在这里。”

说着,他眼望着西关口红墙的方向:“我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一群烂透了的人,死无足惜。别说这个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克伦的喉咙忽然有些哑了,他望着Chris手中夺下的聘彩,“你知道……怎么举行一场婚礼吗?”

“婚礼?”

“没错,就是婚礼。我知道你住在飘街,那里,据说还有很多老人。我猜,十九区的霸主们,如果还有谁可能知道婚礼的事,那就是你了。”

Chris怔在那里……婚礼?他望向四周,只见周边到处都是镀锌板做成的屋顶,看着就让人牙齿发酸,没想到在这样一片混乱中,居然有人会跟他提到婚礼。

“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Chris举起手中夺来的聘彩,递给克伦。

克伦默默收下,他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到手了,我对她,也终于有所交待了。”

“我原来看过一本小画册,那画册上面,好像新郎身边,总要有个伴郎什么的。你愿意……给我做个伴郎吗?”

说着,他的目光遥遥地望向了那道遥远的“女儿墙”。

——当年,在十九区初建的日子,这里本寄托了第一代移民们最美好的愿景。这道红墙的尽头是一座本笃教堂,教堂以十九根廊柱高高耸立在教庭广场的后方。教庭广场左临捻儿河,右边与居民区隔开的就是这道飘曳的红墙。

教堂的十九根廊柱如今屹立如昔,可红墙上,赭石粉的红色在过百年的风雨中斑驳欲尽。而当年,对于十九区所有的女孩子来说,这里都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那会儿,一个女人一生要在这里举办三次仪式:成人礼,婚礼,与头生子的洗礼。

所以这道墙又名叫“女儿墙”。

红墙对面本有一排房子,砖木结构的、带着屋瓦的房子。那里原来本教会的济贫所。可如今,教会几乎已不存在,济贫所当然也荒废了。

可红墙一带,每到午夜时分,依旧热闹非凡。在十九区的别处,你多半看不到什么女人,而每到午夜,大半的女人都会聚集在这里,她们在这里讨生活。

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有一条很短的,做为连接用的小巷在那红墙旁边。

巷子的纵深,只有五步。

它叫五步巷。

那巷里面没有门,也没有住宅。Chris走到这儿时,可以想像出克伦每天晚上住在这里的情形:他直接躺在这巷子里,而巷子统共只有五步,想像得出他长大的身子一头顶着这个街口,一头顶着那个街口。其中一个口通往破败的本笃会教堂,一个口就通往红墙外面的声色场。

“出来吧。”

Chris听到克伦低沉地说。

他在冲着一面墙说话。

那墙下方有一个破洞。一只老鼠正从那破洞里钻出来。

破洞里没有回音。Chris只见克伦的整个身影都悲凉下去,听着他在那里说:“出来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Chris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哀恳的意味。能够让克伦发出哀恳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听克伦低声说:“我拿到了,真的拿到了,你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个担心了。”

只有Chris知道“拿到了”三个字是什么含义。

他看到克伦手里那个狰狞着红色的彩球,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该有一颗药、用来绝孕的药,据说,只要吃了它,女人就可以终生绝孕。而那、正是十九区里所有女人们的终极梦想,每个女人都疯了似的想拿到它,她们视之为生命里最佳的馈赠与爱的极至。

它、就是十九区里最高规格的聘礼。

可十九区里已经多久没有人结婚了?

Chris试图回想,可在他的记忆里,再找不出一次婚礼。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只听克伦低着声音说:“出来吧,药就在这里。你将永永远远都再不用担心这些了。只有你和我,在我没死前,保证只有你和我。”

忽然听得一声怒吼,紧接着,那破洞上的竹帘被劈开,一个女人从里面扑了出来,她一把抢过克伦手里的彩球,伸出手指在那球心里死命地一抠,一粒灰色的药丸就被她抠了出来,可她紧接着一甩,就把那药丸甩到了阴沟里,仰起脖颈哈哈大笑起来。只听她一边笑一边咳:“丑鬼,你这辈子永远想不到我倒底要的是什么!”

Chris惊诧地看着她,他看到了她的肚子。那个女人身材健硕,跟Chris一般高,却远比Chris要壮。她有着大胸、大屁股,象一头大洋马一般,可让Chris真正吃惊的,是她挺着的那个怀着孕的肚子。那肚子凸出的如此之大,感觉象马上就要临盆了。

“你现在给我弄来这个,原来,你还是想杀了它。你想杀了它!杀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它!”

可她的叫骂声突然被自己掐断,因为,他们都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

只见那个女人一弯腰,拖着她巨大的肚子一弯腰,就象只老鼠一样的哧溜一下钻进那个墙洞里去了。

这么健硕的女人居然被吓得象一只仓惶的老鼠。可Chris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那么说,就是她了?”

沉默了好久,直到四周的暮色已重如锅灰,Chris才觉得自己可以开口。

克伦垂着头,象只打败了的狗似的靠在墙上。

“她躲了多久了?”

“三个月。”

Chris默然了下。越来越快了——以他的记忆,原来最开始他小时见过的女人从怀孕到临盆怎么也要将近七个月的。可这也是天演试验室的计划,他现在明白了。他们需要基因改造出一群能打造出一整支军队的女人。于是,孕期已经缩短为三个月了。

克伦掏出了一支烟。那根本不算烟,烟在十九区是昂贵的奢侈品,他抽的这个,不过是什么烂草叶晒干了卷上破纸之类的东西。可克伦居然还让了下他。

Chris不抽烟。可他脑子里恍惚了下,象恍惚回到了飘街——不知怎么,他脑中浮现起的竟是一片黄昏,还有黄昏中的那个房间。那是飘街第23号院落里楼梯后的一个房间,房间的一面窗子玻璃上浮着尘土,对着侧边已经倾圮的楼房,那废墟的砖瓦间还长出了藤蔓。

那间房不大,里面放满了书。飘街本还有过一座图书馆,这里的书是那儿劫后的余存。

可能因为那些发黄的书,无事可做的时候,Chris会在那里消磨一整个下午。那里属于韦老丈。据说他从前供职于图书馆。十九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后,他就在这一堆书里等死了。

Chris还记得看过的一本书的名字:《嫁衣》。书里描写的是古早的时代,里面有个场景是待产的丈夫在走廊里默默地抽着烟……所以他恍惚中把那支烟接了过来,点着,穷陋的小巷里多了个小红点儿,Chris由着那股辛辣从喉至肺,吐出一股烟时才感觉自己象又活在了人间。

只听克伦低声地说着:“她姓花,她有姓。叫子房,花子房。当然,这里的人只叫她‘大洋马’,她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洋马。”

Chris愣了愣,十九区里,有姓氏的人不多了。

“我最开始买她时她还很贱。”

克伦忽然抬起脸来冲Chris笑了笑,他的脸被面罩挡着,可Chris感觉到了他的笑。

“我那时还不是霸主,我从来不想当霸主,我在馒头关一带游**,那天,靠在墙根儿也象这么点了一根烟。那他妈的……是一根真正的烟。”

他嫌弃地看了手中的烟一眼。

“然后她走了过来。”

他又“嗤”地冷笑了一声,象笑那女人,也象在笑自己。

“她说:要不要?”

他的眼神一时陷入回忆中:那时的那个女人,他头一次接触到这么健硕的女人,大大的奶,大大的屁股,粗壮的盆骨,而她说:要不要……他把自己从回忆里揪了回来。

“她没盯着我,只盯着那根烟,说:便宜着呢,只要你肯喷我一口烟。”

他的喉咙突然梗住了,象想起那上下两片猛然凑过来的丰厚的嘴唇,与那嘴唇下面连通的食道中泛起的饥饿的气味,他当时真他妈的想哭,可当然他把眼泪咽下去了。而咽下去后,肚子里的怒火就更是在烧。

他斜睇了Chris一眼:“不知怎么,然后,我就把她上了。那是我的第一次,她没怎么动,因为在我喷她一口烟后,她深吸进去,就象醉了……那可是他妈的一根真正的烟。”

Chris平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说其后。

克伦忽然从他自己嘴里把燃了一半的烟夺下,用力扔在地上,用力地用脚捻它,用力地说:“我后悔自己抽的第一口烟是真正的烟。有些东西,他妈的,只要是真正的,你吸了第一口后,就他妈的戒不掉了。”

他用脚跺着地。

“然后我才打下了这破五步巷。”

为了她。

——他没有说,可Chris明白了,是为了她。

“不打这五步巷,我就进不了绞肉厂。”

——进不了绞肉厂,就难以有尊严地养活两张嘴,Chris明白。

“我那时他妈的可想要她,可她可不想要我。回回撩得我火大了,不是欲火大了,而是怒火大了,不管她依不依,我照样上。我真不懂,你对一个人没真心时,喷一口烟她就干;可他妈一旦有了,我拼了命抢过来大半盒真烟送给她,她都能不屑地当着我的面把它们一根根揉碎。”

他眼神里浮现起一种绝望的神情,那瞳子变得黑得都要燃起来了。

“她说:你想要我,就夺标来给我!”

“可他妈的当时我好傻,我还想留着这条命,想着:命都没了,还能抱她吗?我抱她对她来讲可能不重要,可我要是死了,天知道是什么王八蛋、比我还不如的王八蛋要来糟蹋她。让她再去馒头关混吗?”

他的声音已狂燥起来。

“我知道,她不是不要我,她只是不要孩子。”

——不能要孩子,十九区的每个人都知道,女人不能要孩子。孩子只要一生下来,天演试验室的人就会知道,他们就会来把那孩子活生生抢走。他们都见过那些撕心裂肺地想保住孩子的女人,有的女人甚至为了这会拚命、会自杀,但她们死不了,天演不让人死时,想死都死不了的。

可十九区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新生的孩子。这里的每个人体力都如此强壮。男人不在乎,只有女人在乎。她们虽在乎,可她们饿。

“而我那时……”

克伦抬眼看了下小巷上空,那宽不过三尺的天。

“……疯了似的想在她肚子里种下点儿什么。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想。可能为了恨她,恨她每次做完后拚命地做贱自己,捶自己的肚子,吃不干净的东西……我恨她。”

“终究我如了愿。”

“哪怕她折腾得那么厉害,哪怕为了这她差点儿没杀了我,可她被设计成要生育的体质。大半年后,她还是怀上了。”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害怕。”

“她没来经那天,瞪了我一眼,朝我叫了声‘畜牲’。”

“我没生气,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只有短短三天,她开始真正显怀时,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才发现,那小东西,它真的……来了。”

克伦的声音有如梦呓:“那天我开始作梦,梦见她蹲跨在一个海边的悬崖上,悬崖有一千丈高。一开始我以为她在排便,如同她平时羞辱我时的那样。可接着,却见到一个小东西生出来了,它生出来后望我一笑,接着,就直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掉……”

他忽然弯身去地上拣那只被他捻得稀烂的烟。

直到又吐出一口,他才静静地笑:“那天我才明白,我真的就是畜牲。”

“比畜牲还不如的畜牲。”

“于是我跟她说:我可以帮你打掉。”

“她够壮,我只要力气使得恰当,我相信她熬得过去的。可我说了这句后,她就疯了。她骂我人渣,从此躲进这洞里,两个月没出来了。她居然要这孩子,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真想要这孩子……不是我疯了,就是她疯了。”

他的话突然被打断,因为他们同时听到了那隆隆声。

那是轮子碾压在破碎街道上发出的声响。

——天演试验室的机器!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齐闪身出了街口。

只是街尽头的暮色中,一台滑行的喷着烟的机器驶了过来。原来他们不只在绞肉厂放毒,他们已开始在整个十九区里放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