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客·天演 四 第三章:明日城 1、舞会

作者:小椴

插图:卢波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即爱酒,爱酒不负天……”

随着一阵粗犷的歌声响起,一个舞者在他的那方舞茵之上旋舞起来。那方舞茵悬浮在东皇太一城的十七座裙楼之间,就像传说中的波斯飞毯,让茵上的舞者直有破空飞举之势。

一道光从上至下,把那方舞茵打亮。舞茵上的那个舞者长衫广袖,翻腾若仙,他就是整个明城中最著名的舞者“袖”,而为他伴歌的,却是明城中的首席歌者、声调豪壮的女郎“伫歌”。

伴随着这一阵歌声响起,只见东皇太一城所有裙楼的天台上,整整七十九处喷泉同时打开。浅金色的、琥珀色的、玫红色的、水碧色的泉水或激涌而出,或汩汩如泉,一时各种酒香充塞了整个会场——那些喷泉都是“酒泉”,因为它喷出的不是水,而是酒。大麦、小麦、栗子、葡萄、啤酒花、高梁、糯米、以及种种谷物发酵后的香味就在这七十九处喷泉中喷涌出来。

这是一个奢华之夜,每一座喷泉之上,都映出舞者“袖”翩然起舞的水幕影像。舞者的足尖急促地旋转着,敲打得所有来宾的脚趾头都蠢蠢欲动了……这是索家的晚宴,今晚,他们要在这里大宴全城宾客。

此刻,酒有了、舞者有了、音乐响起,狂欢正式开始。

距离东皇太一城不远,《巅峰日报》所在大楼的七十七层楼面上,落地玻璃窗前,一个梳着马尾辫的职业女性甩掉高跟鞋,靠在椅子背上,盯着远处的盛况,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好梦幻!”

说着,她望向身边那个长了一头蓬乱头发、坐在办公台上的小伙儿。

“鼓手,今晚你打算穿什么衣服?”

坐在办公台上的彭鼓鼓挠了挠他那头刺猬般怎么也不肯服贴的硬发。“一般来讲,我会首先关心如何打理我的头发,等发现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剧之后,我就不会再去费心去算计穿什么衣服了。”

格蕾看了眼他头上的那头乱发,那样干褐色,乱糟糟的硬发,心想:真要是穿上什么正式的晚礼服,那头硬发对于他来说可能就不只是悲剧,而简直是一出惨剧了。

她笑了笑,安慰道:“好在这是个化妆舞会。”

彭鼓鼓受激道:“喂!就算你是个专职的幽默版编辑,这种安慰人的方法也太残酷了点儿!”

格蕾就冲他一笑:“废话少说,别人都已经开始了。让我看看,你拿到的请柬倒底是什么颜色的?巴巴的叫我过来陪你一起去赴宴。”

彭鼓鼓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在她眼面前一晃,是蓝色的。

格蕾不由夸张的伸了下舌头,尖叫道:“噢!那可是意味着阿米黛尔家族眼睛的颜色!我那张请柬可以就此做废了,就用你的,你可以带一名女伴是吧?”

她接过请柬,一边抚弄着一边说道:“这可是今晚最高级的请柬了,上下两城的贵妇们,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头也想得到它的,就算让她们跪着从下城的第三区爬到方尖广场她们都会情愿,只为能成为阿米黛尔家族的座上宾。有了它,今晚你无论邀请哪位小姐,她们都肯向你屈膝的,难得你居然记得喊上我。你为什么不去邀请卓董事长的女儿呢?”

彭鼓鼓苦笑了下:“因为她长了一双金鱼眼——当然,那不是她的错,应该算金鱼的错;而且她的脚跟大雁一样排成八字。她长得虽说这么沉鱼落雁,可做为一个势利小人,我本可以不在乎的,可惜的是,我收到这张请柬的时候,刚巧是在我对索家的独子索瓷与阿妮塔做了最恶毒的报导之后。否则,你以为我不会借机高攀一下咱们卓董事长的千金吗?”

说着他叹了口气:“这简直就是索家回应我的迎面一拳。卓千金今晚绝对不敢陪我去的。而我,才不用担心自己穿什么衣服,因为无论穿什么,我都注定成为今晚最出色的丑角。我唯一担心的是……”

彭鼓鼓望向格蕾:“你有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来当我的女伴?”

格蕾望着他一笑:“没事儿,我只当是去工作好了,反正我是幽默版的编辑,就当去寻找素材。”

说着,她打量了彭鼓鼓一眼:“而幽默的要素,今晚看来你已齐备了。”

哪怕身为《巅峰日报》的前主编,胡图也不免震惊于索家这场盛大舞会的规模。宾客据说超过七千人,整个东皇太一城一带,都成了狂欢的中心。不只是东皇太一城最顶上的那片巨大的足有足球场大小的露天平台,连同它附属的十几座裙楼的楼顶也都加入了这场狂欢的盛宴。舞会上光喷泉大大小小就设制了七十余个,据说这些喷泉喷出的都将是酒,而不是水。

东皇太一城一度是整个明城最高的建筑,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在于它从顶到底,垂直分布着各种气侯带的植物,自它建成之日起,这里就替代了明城的植物园,成为明城下城中心一带的绿色之肺。

《巅峰日报》的胡图主编这时就处身在一片藤萝之间,陪他前来的是冷吹吹,他此时正端着自己的杯子一个喷泉接着一个喷泉地舀酒,带着一点醉熏熏的模样,这时举酒向自己的主编相祝,然后问道:“怎么没看到彭鼓鼓?”

“因为他拿到的请柬颜色是‘倾海蓝’。”

冷吹吹不由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就在他公布了阿妮塔与索瓷那样的**相拥的照片以后?哈哈,我爱索家,我真想看看彭鼓鼓一会儿登上那座河伯城时脸上的表情,不知别人会不会用他刚得到的头衔来称呼他:彭主编!”

说着,他近乎直白地用嫉恨的目光盯了自己的头儿一眼——他果然把主编的位置让给了彭鼓鼓,而自管自升入董事会去当他那独立董事的闲差去了。

只听他尖刻地一笑:“明早,《明日报》就会用整版来报导咱们《巅峰时报》新主编那一头乱发跟他那身晚礼服之间绝妙的反差了。我想想该用什么标题?‘沐猴而冠、脱光了的索瓷宴请穿上衣服的《巅峰时报》新主编’?这真是一个好题目,也说明了咱们明城现在究竟有多么混乱。”

“而这场晚宴,该就是他们索家对咱们那篇报导的回应吧?”

胡图看着这个虚荣心受伤的年轻人,脸上挂起一个老成的笑:“不管怎么说,你不得不承认,他们上流社会做事,就是做得体面。”

其实今晚,在所有到场的宾客心目中,只怕都深深地印着《巅峰日报》那张首版照片的痕迹。

“阿妮塔的胸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明城中起码有一半的妇女看完后对自己的丈夫这么说;而更俏皮的话是:“《巅峰日报》是否要更名为《双峰日报》了?”

当然,还有着浪漫而敏感神经的年轻人,也许会注意到那张照片里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深情,一个绝望,那样的眼神对比,简直就是一出静默而浪漫的默剧……可世故的人往往会这样的评价:“就算是阿妮塔,为了索家爵号的荣光,看来也会动心的”,而年少而浪漫的人却会反讥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为了那侧面显露的腹肌?”

所以,今晚、怕是有大半的宾客都想看看索家对那则新闻图片会做出什么回应——他们是公众人物,必需要为自己的公众形像做出回应与表态。

只见冷吹吹尖刻着一张脸,望向不远处的河伯城顶,冷悠悠地道:“我就等着看今晚那场经典的场面。主编,你说,索家今晚这场晚宴起码有一多半的原因是为了回应咱们社发出来的那几张图片吧?他们会怎么回应?以他们上流社会那种一贯虚伪的优雅,我猜测,在今晚最**的时刻,索瓷应该会牵起叶璃璃的手,一把抹去那张照片留给明城人所有的记忆,给他与叶璃璃这人人瞩目的世纪情缘配上一曲万众期待的合舞,然后,他们这场悬疑已久的订婚仪式就此敲定了……而那一刻,彭鼓鼓心目中的女神阿妮塔,就算她人不在这里,她的形像也会穿着一身雪白的丧衣,如同当年她领取鲁文奖时一样……”

他望了一眼那边高高的主楼顶。

“……从那上头,头朝下地直摔下来。咱们明城新闻界不老的神话也将就此破灭了。”

“说起来,我倒真的有些佩服彭鼓鼓——见过了那么多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的,却少见这样踩着自己女神的尸骨往上爬的。就像看到基督徒拧断耶酥的脖子来领赏一样让人兴奋。噢……看!”

他盯着诸楼间用来相互关注的银幕。

“索少爵出来了,今天,他不只扣齐了衬衣上所有的扣子,每一颗我猜都还是蓝宝石的,为了配他的那双号称‘倾海蓝’的眼,就不知他的袖扣用的是几百年的古董?不过,那是时尚版编辑们的事了。我只是想看到那几颗金钢钻如何在阿妮塔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那是我最爱的名门风流与所谓的时尚恋爱了。”

却见右侧的裙楼上、涉江城的楼顶,这时,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走了出来。

满场的人不由都一静。

——没错、那正是索瓷。

几乎人人都知道,在东皇太一城这巨大的建筑群中,有一座附楼,是索尔隆专门留给他的独子索瓷的,那就是涉江城。

涉江城的楼顶,几乎满铺了一整面的水池,池中遍种芙蓉。因为索瓷在明城人口中,本有着另一个称呼:“菡萏君”。

他是今天舞会的少主人,他的出场自然会引来万众瞩目。

冷吹吹嫉恨地盯了一眼索瓷那细韧的腰身与合体的裤装下露出的修长腿线。身边有女士早举起了她们备好的单筒望远镜向那座涉江城望去。少女们的望远镜望见索瓷时就此定住不动了,而那些太太们,却忍不住马上四周去搜寻着叶璃璃、那个令狐家族的公主与女继承人,她的家族是整个明城安防系统的提供者,她也是明城中最拉风的名媛。

却见索瓷优雅地冲四周鞠了一躬,各座裙楼上,一时掌声四起。

冷吹吹心里恶意地想到:不知这些世家子弟为了练好这一式鞠躬每天要用掉多少个小时!

却听旁边的一个女孩儿对自己的同伴道:

“啊,他那腰身……我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冷吹吹斜眼看了那女孩儿一眼,恨不得拿出一张前几天的报纸,把索瓷**的腰蒙在那个矫情女孩儿的脸上。

四周只见闪光灯一片闪烁。却见索瓷做了一个“请”的姿式——他要延请出他的舞伴了。

还没有人知道今晚他的舞伴将会是谁,但人人都猜想那将是叶璃璃。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姻缘,整个明城几年前就已传得个沸沸扬扬。当此局势,这些明城最上层的人物,不是总习惯用一袭洁白的婚纱来遮盖掉他们所有不体面的经历?

音乐适时响起,是最柔曼的华尔兹舞曲。

明城中所有时髦的人物都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样的舞曲中,叶璃璃穿着一条孔雀毛的羽裙,浑身碧气,第一次步入舞池,踏入她的成年舞会。

那么,今天,她会穿一条什么样的裙子?

冷吹吹一回头,冲他的前主编低语道:“我现在几乎看到,咱们都爱过的阿妮塔正一身白衣,站在主楼那五百层的楼顶上,一只脚已跨出了栏杆外面,正倾斜着身子往外探呢。”

主编没有说话。

他了解冷吹吹,知道他此时心中满是嫉恨。也知道,这时,那个冷吹吹一定正在对索瓷不满,对阿妮塔不满,对身边自己这个老头儿不满,他对整个世界都会不满。

可没想到,随着那音乐声响起,菡萏池边,沿阶缓缓而上的,居然是几名军人。

那些军人都穿着墨绿色的军服,军服上配着金黄色的穗带,个个军容整洁。他们左右对列,每列八人,共有十六名,个个都是进得了明城仪仗队的好小伙子,四周只听到一群少女的低呼:“帅!”

“好帅!”

人人心里都羡慕着,羡慕着大概只有叶璃璃那样身世的女子才能有这样的排场与福气——哪怕要娶她的人就在前几日,刚在报纸上与另一个女人**相拥过。

那些军人身后,沿阶缓缓而上,步入一片翠叶间的却是一袭白裙。

“她果然穿白,我事先跟你预测得不错吧?”

有先知先觉的少女就在那儿自得地发表着自己的预言。

可,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以一身白色礼服步出的,竟不是叶璃璃,而是、阿妮塔!

连见多识广的胡图主编,冷心冷面的冷吹吹都不由得一惊。

冷吹吹不敢置信地侧望了他的前主编一眼,口里喃喃道:“这下热闹了,他们居然敢、这么明目仗胆的,当着整个明城的面,印证他们的奸情!”

阿妮塔的脸上挂着一个笑,可她的笑里,隐隐地透着一丝茫然。

——她是从三军大帐白虎溏被直接护送到这里的。

——这几日,她一直被软禁在狼牙大帐内。今晚,这些士兵忽然奉令把她护送到这里来。

没想,一出场,她面对的竟是如此盛大的一个场面。这个涉江城的楼顶,她还是第一次登临,但见翠叶披离,菡萏香浅,果然配得上索瓷的身份。而这座附楼之外,另外十几座附楼顶上,居然会是那样万众欢腾的场面。到处灯红酒绿,衣香鬃影,远远的虽看不太清楚,也知是一场盛大的舞会了!

这一切让她不免茫然。

可茫然中,她抬眼一望。

——有一个人她认得。

只要那个人在,她就已觉得心安。

她伸出一只手,让那人握住。

那人优雅地接过了她的手。

阿妮塔口里低声道:“小瓷,你搞什么鬼?这是在干什么?”

索瓷牵过了她的手,低声笑道:

“交易。”

阿妮塔疑惑地抬起眼。

却听索瓷低声笑道:“你是我刚从梵帅手中买下来的奴隶。他最近雅兴忽动,热爱上美术,想向我要一副画儿。而我、当然会向他提出我的交换条件。而我的条件就是:用你来换!”

“你这……一向自信、自负、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强势的女士,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人用一幅画给买下来了吧?”

他笑吟吟地看着阿妮塔:

“今天,就是庆祝我买下你的一个盛大的舞会。”

说着,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阿妮塔的腰上。

音乐适时响起。

阿妮塔只能配合的在脸上挂起一个笑。

“知不知道,四周正在发生着什么?”

索瓷低声笑着。

他开始带着阿妮塔一圈圈地旋转,他的舞艺娴熟,转眼,阿妮塔的长裙就随着他的步伐飘**开来。裙底下,四周的水池里,翠叶横陈。翠叶之间,一朵朵地浮着白色的菡萏。他们舞步带起来的晚风让阿妮塔都觉得有一点陶醉,耳边却听索瓷轻声道:

“这是一个复杂的权利森林,我们需要最精巧的狐步才能试着勉强穿越其间。这座楼我好像还从未带你来过,这就是名义上属于我的那幢毫宅。其实我从不在这里面住,它太像一个鸟笼了。现在,让我带你参观参观吧……”

“……看看你的左边,那座圆圆的,臃肿极了的楼就叫河伯城。我想,我父亲正在那里,和明城中所有产经界的强人们聚在一起。那里,那个叶璃璃的叔伯们应该也在,他们令狐家族的人今晚当然不会不来。我父亲今晚会用最平淡的语气告知他们:索家会给他们的新项目提供一切便利,包括电力供应,包括他们一直没有搞定的银行授信担保之类的资源,当然也包括预订客户。那会是很大的一笔单。当然,谈这些话的同时,他们应该能够容忍平静地旁观我和你的一曲狐步舞了……我父亲跟我报过咱们这一舞的价格,那价格高得让我听了多少都有些害怕,第一次觉得原来你真说得上价值连城的。”

“……而那边,大司命与少司命双城紧紧相联,尊敬的阿米黛尔女士,也就是我的母亲,该正在那双城之上,招待着包括铎长老与德 . 米修尔爵士,阿兰多夫人这样的政界名人,也包括议会两院,以及最高法的九位大法官,还有市政厅、明一堂那伙繁文褥节的重量级人物,他们都在大司命城上高座。而明城中所谓的贵族,‘十五爵’中所有的高爵门阀、贵妇骄女们,则会在少司命城头聚坐。他们的话题从来都是最高雅的,我对他们的首饰比对他们的人都要熟悉,因为,那些几百年的首饰确实比他们的脸相更让人难忘。两城之间,有一座透明的玻璃桥。我的母亲,可怜的阿米黛尔夫人,这时必然正周旋其间——可就算现在,我也不知道,她该怎么抹平那张报纸印在这些贵人们心中的阴影了……”

“报纸?”

阿妮塔疑惑地问。

索瓷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肯定还不知道,所以……”

他低头示意了下自己的礼服。

“我带来了……掀开左襟,动作小点,别让人看见。”

阿妮塔手指一挑,依言向他礼服内衬上看去,果然就看到了被他贴在礼服内衬上的那张报纸上的图片。

她一望之下,一时也不由脸上一红,约略明白了索瓷话里的含意。

只听索瓷笑道:“你知道你被禁在狼牙大帐里的这两日,我都在忙活些什么了吧?没有这么大个舞会做障眼法,好像都无法把咱们光着的身子盖起来了。要知道,从我七岁起,我妈妈就没看到过我的腹肌了。”

阿妮塔不由在他腰上重重地掐了一把。

索瓷低低地“哎哟”了一声,一边示意她望向东边,一边笑道“……这腹肌实在有伤风化,颇有损明城高层与贵族社会神龛般的名声。阿米黛尔女士正试图淡化这些不快……”

“而那边……山鬼城头,葛博士今天虽没赏光前来,可兰姆实验室中的总会计师总算还惠然肯来——他们最近跟我们索家闹得有点儿不太愉快,因为,就在刃者们在画室围攻我的那天夜晚,我父亲,老索尔隆爵士得知了我的处境,给葛博士去了个电话,顺便还切断了他们兰姆试验室所有的电源,甚至顺便还把他们的备用电源也给切断了,兰姆试验室经历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黑暗。而最不该的是,葛博士最后发现刃者们给他带回去的那张画居然是假的——亏得这个,否则现在我也没有东西用来换你了。”

“所以,现在陪他们的就只有我们的莫管家了。莫管家一定在以他惯有的谨慎就他发现的十九区电力异常问题向他们请教,好在十九区的电力能源也归我们提供……十九区里的某一部份,近些年来,用电负荷一直极大。我不能不怀疑他们在那儿做着些什么议会也不知道的秘密试验。我猜,那边的对话正进行得十分尴尬而缓慢……”

阿妮塔叹了口气,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他说:这是一个复杂的权利森林,我们需要最精巧的狐步才能试着勉强穿越其间。

索瓷带着她穿了一个花步,这个花步他两人舞动得格外优雅,只听得四周传来一片掌声。

却听索瓷道:“现在你正面前的,越过我肩膀,你就可以看到国殇城了。”

“国殇城城头,招待的宾客就都是军方的人士了。莫卧尔大将正在那里,他跟梵帅一向不和,他即现身了,梵帅当然不肯亲身前来。可梵帅手下的米将军却在。难得梵帅赏脸,除了米将军,他手下的梵天六将今晚也来了两个,包括迦叶。他们在等我交付给他们一幅画。说起这画——它到底蕴藏了什么秘密?竟可以打动梵帅跟我做交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阿妮塔的嘴唇轻轻一动,吐出了一个字:

“玺。”

索瓷的表情就像松了口气。

“不出我所料。”

“我父亲知道这幅画的存在后,第一个反应,也是这个字:玺!”

“本来那张照片公布出来后,他正在对我大发脾气。要不是梵帅突然派人前来朝我要这幅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我父亲的怒气了。”

“为了这个字,他才原谅了我这个不孝子。”

阿妮塔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害得索瓷卷入这么复杂的局势,她抬头看向索瓷,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

索瓷看着她,目光中多了一点责备,低声道:“这算什么,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吗?要知道,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最怕的是……”

“……就是阿米黛尔女士严肃地告诉我,说他们能为我做的一切都做了,我自己也该担当起自己的责任。为了打败那篇报导,一、我要请写那报道拍了我们照片的那个人前来参加东皇太一城顶的晚宴;二、我还要……”

他叹了口气。

“……一座裙楼一座裙楼的走遍,在每一座裙楼上邀请上面的一位小姐,请她赏光与我共舞一曲——她相信这才是扭转公众舆论的关键。她说:你要娶一个平民女子,那你就要跟所有的平民女子示好,那才是一个贵族应有的风范。你要是能和三十个平民女子共舞,她们就会拥戴你娶的妻子做她们的皇后……所以,今晚,我希望最后有谁能犒劳下我的双脚——我都听到它们在报怨了:惹祸的是胸,为什么消灾的是脚呢?”

听着他的调笑,阿妮塔忍不住又想在他腰上掐一把。

却听他低声笑道:“这些都不算坏消息。因为,你那个好消息足以顶得住一千个这样的坏消息了。告诉我,你最后是怎么猜出蒙恬那幅画是与‘玺’有关的呢?”

“只凭这一个字,足抵得千军万马。我想,除了葛博士,现在明城中所有的高尚人士,为了这一个字,都肯原谅咱们俩的奸情,哪怕容忍咱们白头到老。连我父母那儿,我一向以为,顽固难破的千载坚冰,都为那一个字融化了。”

“接下来,我甚至都很容易地通知他们,我想……娶你。”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度深情,可他的神色一片云淡风轻。

索瓷就是这样,如果你不了解他,就不会在他的云淡风轻中感受到他那种独有的深情。

——如不是那夜在画室中看到过他对敌刃者时,那一刀即出,一往无回的风彩,阿妮塔怕还感受不到他这份深情。

可这时,看着他的眼,阿妮塔忍不住面色苍白起来。

她四周看了看,确信无人听得到后,方才轻声对索瓷说:“可那个字,是我编出来的,是我用来骗梵帅的。”

“我并没有猜出那幅画背后的秘密。”

索瓷不由一惊。

阿妮塔尽量简略地说:“当时情况紧急,蒙毅在十九区,与他救助的孩子们已面临灭顶之灾;而我跟帜字旅中的旺大他们,在折楫崖上,也眼看着要被轰成炮灰了。我不得已之下,才编出这所谓的秘密,用来骗梵帅的。”

索瓷愣了下后,表情一时变得极为忧重。

——他当然知道梵帅是谁,也能明白欺骗梵帅的后果。

可接着,他忽然大笑起来,大笑后低声说:“这是你这辈子,发出的头一条假新闻吧?”

阿妮塔怔了怔,苦笑了下,摇摇头。

“还有?”

“还有。”

“那是什么?我还一向坚信着你的操守呢。”

只见阿妮塔略带忧伤地一垂眼:“还有一条,是我用来骗自己的……很久以来,我都告诉自己:我只是喜欢你,而不爱你。”

“如果命运让我来不及告诉你这句话,我想,我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折楫崖上的那两天,我几乎恨死了自己——从画室分手后,我才明白,你对于我真正的意义。”

“那才是我不顾实情,对自己发出的第一条假消息。”

猛然地,阿妮塔只觉得索瓷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变得格外用力。

那只一向不出汗的、优雅而干燥的手,突然有汗浸出,湿透了她腰后的纱衣。

阿妮塔没有抬眼,她的目光所及,正在索瓷的喉头,却见他的喉结一阵耸动。阿妮塔从没见过索瓷这样激动:早知道……早知道自己的爱,会给索瓷带来这样的感动,那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那么久一直都吝于给付?

却听索瓷的喉咙突然都哑了,好半晌他才说了一句:“现在,我情愿跟明城中所有的女士共舞了,哪怕把这双腿跳断也好。”

——彭鼓鼓到时,看到的恰是这一幕。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耳中的音乐一瞬间都停了,他只看到那两个共舞的身影,可他在那简单的姿式里,看到的却像是:倾那七十九座喷泉,倾满城的灯火,也无法诉说,无法倾尽的……一份恨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