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嗯,应该就是这儿了。”一个戴着无框眼镜,身着制式军装的年轻男子望着头顶上那块儿“数寄屋桥次郎”的木纹招牌,自语道。

撇开那套制式军装的话,这个男人绝对不像个军人,而像一个潜心钻研什么高深理论的学者,那副眼镜下似乎有着能看穿事物表象的冷冽眼神。

“将军,买寿司这种事儿交给我就好了,您没必要亲自跑这一趟的。”这个男人的身后,一个身穿黑色特种作战服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人单手举着把瓦尔特P99Z,四下张望,神色警觉。

这个女人的肌肤是浅小麦色,每一寸都透着健康与活力,就像一株生长在热带的芦荟,男人们看一眼就会觉得口中生津……从数寄屋桥次郎进进出出的男人们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都会“哇哦”一声,情不自禁地表达着“这妹子很正”的观点。

本来那些进进出出买寿司的士兵们见到一眼镜男挡在门口都颇不耐烦,但当擦身而过瞥到这男人制式军服上的肩章的时候都傻了眼,一个个只能老老实实地敬礼,然后毕恭毕敬地喊首长好。

“秦少尉,你太紧张了。”许辰歌推了下眼镜:“你这样会……”

“哐!”

玻璃门忽然从里面被猛地推开,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脸上。

“将……将军,你没事儿吧?”秦少尉脸色大变,连忙走上前去查看许辰歌的伤势。

“……吓到小孩子的。”许辰歌抬起左手挡住凑上来的秦少尉,然后说出了刚刚没说完的半句话。

一个扎着双马尾,还没许辰歌腰高的小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小眼睛里闪烁着“做错事儿要被打屁股”的恐惧,结结巴巴地说:“叔叔,你……流血了。”

“哦?是么?”许辰歌弯腰摸摸了小女孩儿的脑袋,接着抬起抬右手轻轻拭了一下已经淌到唇边的鼻血,然后又举到小女孩儿眼前:“你看,只流了一点一点而已,没事儿……”

“将军,您……您的晕血症好了?”秦少尉在一旁惊诧道。

“哦,对啊……”

话到嘴边的许辰歌好像恍然想起了这件事儿,紧接着视网膜神经就被手指上那点儿鲜红色猛烈地冲击着,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身形渐渐不稳的他就要栽倒在地的时候,被秦少尉一把托了起来。

“姐姐,叔……叔叔他没事儿吧?”见到许辰歌昏倒,小女孩儿被吓得不轻。

“没事……叔叔困了,我扶叔叔去里面休息一下,小妹妹快点儿回家吧。”秦少尉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

……

“将军,将军?”

人中处传来一阵剧痛,许辰歌在疼痛和呼唤声中醒来,揉了揉脑袋:“我……昏迷了多久了?”

秦少尉看了下表:“三分二十一秒,将军。”

“比上次昏迷时间短多了……”许辰歌语气中洋溢着些许的欣慰。

“因为掐你的人是我。”

这……这个慵懒的口吻是……许辰歌忍住人中处的疼痛一转头,赫然发现左胜男神情默然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正拿着些红色的薄肉片喂着怀里的一只小俄罗斯蓝猫。

“将军,你那儿肿了……”秦少尉捂嘴。

“胜……胜男?”许辰歌惊讶得喊出声儿来。

“你的警秘?很正嘛,难怪你鼻血淌得越来越频繁了。”

见左胜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往他这儿瞟,加之脸颊处细腻的触感与淡淡的女生体香……许辰歌像只蚂蚱似得从秦少尉的大腿上坐了起来,急得将鼻孔里塞得堵鼻血的卫生纸都弄掉了,血差点又喷出来。

“胜……胜男,不是……”

见自己敬慕的将军一直被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嘲讽,秦少尉也怒了,她自持颜值并不输于眼前的这个短发女人:“请注意你的语气,你面前的是……”

“许辰歌少将。”左胜男撑着脑袋用慵懒的语气抢了白,然后似乎就无视了她:“听说你不久之前升到少将了,恭喜恭喜了。”

许辰歌挠了挠头,一脸“此赞受之有愧”的赧笑:“哪里哪里,我……”

看着这两人的交流,一旁的秦少尉有些发懵。

她所敬慕的那个号称“Scientist”的天才将军,那个在亚洲战区以学者般“不苟言笑的冷静”而闻名的年轻将领,那个风度翩翩而又文质彬彬,HLUF史上最年轻的少将许辰歌,那是北京多少名媛暗恋的对象!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小姐们一个个做梦都想着为他生猴子,但许辰歌正眼瞧都不瞧一眼!可在面对这个叫做“左胜男”的女人的时候,Scientist竟然成了一个似乎刚报完道的处男大学生!

这……这到底什么情况啊!秦少尉拳头紧握,一向保持着优美弧度的唇线颤抖了。

“那么,你跑这儿来干嘛来了呢?”左胜男撑着脸继续慵懒地抢白。

“不是陈老把我从北京……”

“司令要把你调到上海的事儿我早知道了,我问你的事儿跑这儿来干嘛来了。”左胜男指了指数寄屋桥次郎的地板:“我记得你是那种一日三餐都恨不得在办公室解决的人啊。”

许辰歌挠了挠脑袋赔笑道:“我不是从司令那儿听说你受伤了,所以想买点寿司去医院看你……哎?你……你怎么出院了?”

“小伤而已,哪用得着住院。”左胜男轻描淡写道:“司令太紧张了。”

“那……”

许辰歌“那”完之后,场面开始呈现出陷入尴尬的沉默气氛——左胜男仍旧翘着二郎腿喂猫,买寿司的人来来回回地穿过两人之间的走道……

“要不……今晚我请你吧?”尴尬良久之后,许辰歌试探性地着开口道。

“好啊。”左胜男的回答干脆到不可思议。

在许辰歌刚要在心中欢呼呐喊的时候,就听见左胜男放下了一直翘起的二郎腿,然后朝柜台处挥了挥手道:“琳琳,来吃饭了。”

“哦……好的。”柜台处的晏琳琳应道。

“胜男,这……是?”许辰歌有些发懵。

“哦,是小柏的同学,嗯,也可能是女友罢.....”

“胜……胜男姐,你别乱说啊……”听到了左胜男的话,走到桌边的晏琳琳红了脸。

“非礼勿言,非礼勿言。”左胜男做了个“闭嘴”的动作:“哎?小柏呢?”

“去洗手间了吧……”晏琳琳回头望了一眼洗手间的方向。

“也就是说,最后你还是要拒绝我的邀请么?”郭垚嘴里咬着已经吸了一大半的香烟道。

“对不起,我无法信任你。”白柏转身。

“喂喂优等生,这么**裸的说出来很伤我的心啊!”郭垚苦笑道:“你是不信任我,还是有其它的原因……嗯,我来猜猜,是因为你的胜男姐么。”

他嘴上说是“猜”,但口气完全像是陈述如重力加速度为9.8的铁一般的事实。

白柏沉默。

那个夜晚,那个女人阻止他的模样他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那种眼神不会错的,那女人说出那句“别去啊”的时候竭尽了全力,像是快要溺水的时候拼命攥住的一根纤细的稻草,好像如果他加入Mouse的话,那跟稻草就会断掉……他不想让那根稻草断掉。

“不想让她担心是么?”郭垚凑过来,像只诱骗小鸡的黄鼠狼:“不过你觉得,让她担心和让她死,哪一个更重要呢?”

“什么意思?”白柏猛然回头。

“嘶……差点说漏了。”郭垚赶紧捂住嘴,眼神上飘。

“胜男姐的昏迷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Snake部队的成员都是女性?”白柏一番连珠快语将郭垚逼到了墙角,他本不想那么直接地把这些问出来,可郭垚刚刚的那一句话让他意识到了问题比他原先想象中还要严重。

郭垚死死捂着嘴,然后拼命摇头加耸肩,做出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样子,白柏本来还要上前追问,但被这家伙的无赖相给搞得一点儿办法没有。

果然只要涉及到左胜男,这个安静如斯的男孩也会露出这种凶相的么……郭垚的眼里,白柏现在蹙起的眉头的样子就像只发怒的小公羊。

“要不这样,你加入Mouse,我告诉你Snake的事儿,怎么样?”郭垚一副被逼到绝路还要谈生意的奸商嘴脸:“跟我混很有前途的,虽然你的军衔不会很高,但是待遇和那些防线指挥官一样呦,而且你还能知道这个世界百分之99.99的人不知道的事儿,嗯,外加还能救你的胜男姐……哦不,整体顺序该颠倒一下的,别介意,反正怎么看这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到白柏一脸的不信任,郭垚似乎也意识到了刚刚那句“稳赚不赔”有些过于市侩,于是立即改了口:“是牺牲小我,拯救大我……嗯。”

“其实你很想了解那个世界吧?”郭垚忽然道。白柏的表情已经凝滞,郭垚明白这个男生已经到了作出决定的边缘,只要他再捅上一棍子,帮他把那层遮蔽他真实内心的窗户纸捅破,心里面的东西就会涌出将这个男孩推向Mouse。

白柏的眉头一松。

“虽然你恨工蜂,但是对比特人,或者说伊甸人,你更多的应该是好奇吧,就像一只生活在阴暗下水道中的老鼠,看到窨井盖的空洞中透射下来的光芒,而对窨井盖上面的世界产生了向往……虽然上面的人经常会朝下水道中扔一些要命的鼠药和鼠夹子,但老鼠们的向往仍然不会因此中断……”

郭垚微笑,每一个字都像是把沾了蜜的刀:“现实就是下水道,而我们就是那些仰着脑袋望向伊甸的脏老鼠……这就是‘对伊甸情报搜集特遣队’代号‘Mouse’的原因。”

“下水道的……老鼠么……”白柏喃喃道。

“是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丑陋地挣扎着,在肮脏的水洼里生活下去,某些人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比如,你的胜男姐。”

白柏瞳孔骤然放大。

“Snake,对蛹巢渗透特种战术小队,AMCC亚洲军事协调委员会2051年秘密成立的特种部队,其能够对蛹巢的内部进行渗透侦查与破坏,你们现在能够舒服地在教室里吹着电扇看着那本接近四百多页《蛹巢结构学》全都是Snake的功劳。”

郭垚顿了一下,循循善诱道:“你知道蛹巢为什么难以被渗透吗?”

白柏怔了怔,不假思索地照搬教科书上的话道:“热辐射探测装置、动态捕捉和红外光墙,还有无线信号识别系统,三位一体的防侵入体系没有任何死角……”

说到这儿的时候白柏嘴半张着,话却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没有任何死角?可没有任何死角那Snake是怎么进去的!

白柏眼神飘忽,开始低头思考这个教科书和现实之间的巨大矛盾。

“无线信号识别系统封死了所有远程操控的探测机器人,所以想要对蛹巢进行渗透,只有派人进去,动态捕捉和红外光墙只存在于蛹巢建筑内部,蛹巢隔绝入侵的第一道防线是环绕蛹巢巡飞的近万只探测型工蜂组成的严密的热辐射探测系统,不突破热辐射探测这一关,是根本不可能进入蛹巢内部的。人类正常体温在36至53摄氏度之间,而工蜂振翅状态下摩擦产生的温度只有12至14摄氏度,也就是说,任何温度高于12至13度的物体都会被巡飞的工蜂立即摧毁,怎么办?怎么办?”郭垚摊手发问,举手投足像个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老教师。

“控制……向外辐射的热量?”

“Bingo!”郭垚打了个响指:“不愧是高材生,回答问题一针见血,那么问题又来了,如何控制热辐射的发散呢?我们的技术部虽然历经重重困难用合成材料开发出了能够大幅减少热辐射散失的特种作战服,可这些昂贵的作战服只能将人体热辐射控制在18至19摄氏度,怎么办?明明就差4摄氏度就能躲过蛹巢的热辐射探测系统,怎么办?”

白柏被郭垚接二连三的发问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但这最后一个问题却结结实实地将他难住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到底如何抹掉这4摄氏度。

“降低人体的体温。”

郭垚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层冰块儿,冰块儿碎掉之后,让听者冷得汗毛直树。

“降低……人体体温?”

“没错,有时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方法。”郭垚边说边拿过烟盒摇了摇,然后沮丧地捏瘪。

如果是陈梓然在这儿的话,他肯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吧,然后一边笑一边大声道“你以为人体温是空调啊,想调低就调低”……

可白柏笑不出来,他很清楚“降低体温”这四个字绝对不是字面看上去的那样轻描淡写。

“AT—SS—272,哦不,现在应该是273了吧……全称为‘抑制肾上腺素和甲状腺激素分泌激素’。”郭垚捏着下巴:“你肯定知道,作为人体体温调节系统中两大激素,如果它们的分泌被抑制,人体新陈代谢就会降低,肌肉寒颤反应减少,人体产热减少,人体体温将会下降。”

他当然知道,这些知识在中学生物课本里被罗列得很详细,在大小测验期末考也都是必考点,而且教他们生物的那个喜欢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总爱单手掐着已经和胸胯连成一条直线的腰,颐然气使地在课堂上叫人去黑板上默写人体体温升高降低的机制……可他没想到的是,HLUF的科学家竟然会如此简单粗暴利用这一点儿来制作人体抑温药物。

他又猛然想起了郭垚刚刚的话——不过你觉得让她担心和让她死,哪一个更重要呢?

“这种药物……会致死?”白柏嗓音有些发颤。

“你知道体温降低4度意味着什么吗?”郭垚此时的语气平静的可怖:“人体体温每下降一度,酶活性便会降低百分之五十,白细胞免疫力会降低百分之三十七,新陈代谢速率降低百分之四十二,并伴随着自主神经功能衰退……长期注射AT—SS药物会引发人体早衰,并且会摧毁人体的免疫系统,使罹患恶性肿瘤的风险大幅增加……在对AT—SS的药物耐受程度这一点上,女性是优于男性的,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Snake才会只招募女性。”

所有的迷雾散尽,白柏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彻底冷了下去。

在这一瞬间,白柏回想起了在星港景苑7号楼的楼道里伏在他的背上的那个女人,她**的肌肤在他的掌心里寒冷如冰……

所以每次他每次一和那个女人提及加入Snake的事儿,那女人才总是缄默吧……

“这世界是个怪兽,它在不断地吞噬着我们在乎的人啊。”所有的不正经都消失了,此时的郭垚身上同时散发着教士的肃穆与战士的决绝。

“拿起猎刀来吧,少年。”郭垚走过来,手轻轻地落在了白柏已经僵硬的肩上。

“趁你在乎的那个人还没被怪兽吞噬之前。”

“白柏同学,你好你好。”眼前的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彬彬有礼,笑容和煦,握手的动作也是热烈而奔放。

“您好……”

白柏被眼前这个男人的热情弄得有些发懵,继而整个身体被手牵动被一阵摇晃:“在北京我们见过的。”

而一边的秦少尉比他更懵,平日里那个在军队里不苟言笑的“Scientist”现在却像个二流教育机构里的报名咨询男客服,难道许辰歌少将对那个左胜男的女人已经到了“爱屋及乌”的境地了么?

想到这儿,秦少尉优美的唇线又有些颤抖了。

其实白柏还没缓过劲儿来——和正经状态下的郭垚对话有很沉重的窒息感,更何况刚刚那段对话是发生在烟雾缭绕的卫生间里。

一想起那段对话,白柏的余光不自觉地就扫向了左胜男。这个撸猫撸得正开心的女人此时神态祥和而宁静,有如格勒兹那副《抱羊的女孩》……可这个女人在那种笑容下已经被AT—SS侵蚀了多久了呢?有多少次她要忍受着冰冷血液流淌过血管时的溢出的彻骨寒意,端着枪穿行在寂如死地的蛹巢中呢?

那种体温下,身上即使穿着再多的衣服也是形同虚设吧?那个女人其实一直在**着身体在极寒的地狱中舞蹈……

这世界是个怪兽,它在不断地吞噬着我们在乎的人啊!

霎时间,郭垚的那句话像是有着剧烈刺激性的神经递质,从某一个神经元迸发出来,然后沿着他的脑皮层神经网络导火索似得的渐次灼烧……

“白柏.....同学?”

白柏猛地地惊醒,回过神来才发现许辰歌脸色不太对,应该是他在那段臆想中自己不自觉地想要握紧五指,忘了许辰歌少将的手还在自己手中。

“对……对不起!”白柏连忙松手。

跟他握手的可是管着黄浦防线数万人的指挥官,是上海战区的少数几个实权人物之一,可他刚刚却在握手的时候把这位指挥官捏痛了,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在冲撞HLUF的高级将领。

许辰歌甩了甩手,笑道:“没事没事。”

难不成我被这孩子讨厌了?年轻的少将脸上泛笑可心里却是慌了,比被AMCC亚洲军事协调委员会那些委员们训了还慌,不,不对,被那些委员们训他好像从来不会慌的。

他可是一直都知道白柏在左胜男心中分量——几个自恃家室优渥的追求者曾将白柏当做是他们恋爱路上的绊脚石,因为一到约会的时候,那个十三四岁的小鬼头就会一个电话Call过来,然后左胜男就会对他们摊摊手说不好意思,我要回家给小柏做饭了,最后抛下他们转身离开……而这些追求者为了应对来自那个小鬼头的骚扰,于是纷纷或委婉或直接地建议左胜男为白柏找一个优渥的寄养家庭来减少负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据说左胜男听后冷笑着扔下一句话“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之后,转身就走。

唯一的亲人么.....许辰歌当时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工蜂袭击南京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带着他们两人在德基广场那间“猫爪烤肉”吃饭,那些爆破型蜂群撞碎了大厦35、36层的玻璃帷幕,进入大厦内部之后引爆了这两层的钢筋砼结构,导致整个德基广场中段以上开始崩塌,父母为了救他和妹妹们被落下的巨大的水泥块儿砸中,是他牵着妹妹的手踩着不断断裂的地面从安全通道一路狂奔下来的……

所以他理解什么叫做“唯一的亲人”——那是穿行在暴雪中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是黑夜天空中闪烁的最后一点儿星光……那是忍着分筋断骨之后的痛楚与悲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去守护的东西,那是绝对不能够放手的东西……

因为放手,就代表着放弃了整个世界。

但一个许辰歌所不知道的事实就是,白柏那些恰到好处的电话其实都是在左胜男威逼之下完成的——每次被叫出去约会之前,这个女人都会拍一部手机到白柏的手上,然后叮嘱他只要收到她的短信就立即call过来,造成了儿童留守家中,晚饭缺她不可的假象……但事实却是白柏拨通了电话之后就放在灶台边上,开始勤劳地动手洗菜切菜炒菜,而那个女人回来之后坐享其成……

白柏见许辰歌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悲凉的神情,就像是站在圣约翰山上望着普鲁士军队潮水般涌来却迟迟不见格鲁希援军的拿破仑……虽然刚刚那一握有冲撞HLUF高级将领的嫌疑,但这种表情却不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

其实他对许辰歌是有印象的。在大作战的那段岁月里,左胜男承载着整个北京战区所有年轻军官**的荷尔蒙,或许是觉得这场和伊甸的战争遥遥无期,抑或是觉得自己的命不知哪天就会被空中的某只工蜂给夺走,即使是天天在头顶上盘旋的公蜂战斗群也阻止不了那些疯狂的示爱,鲜花在那个年代是比钻石还要奢侈的表白道具——年轻的军官们为了摘一枝玫瑰要冒着遭处分的危险,在夜间跨越两三道防线到隐匿于公园中的炮兵阵地上,然后打着手电睁大眼睛在战车履带碾压过和机油柴油污染过的绿化带中,只为寻到一株可以幸免于难的娇贵植物……所有追求者都是捏着一根或几根刚被摘下来的玫瑰的断茎,只有一个人用的是一丛蔷薇——那个人就是许辰歌。

白柏记得那天左胜男在接他放学的路上接到一通电话,于是路虎车头调转,径直开向第十六炮兵团的驻地北海公园。琼华岛上,他扒着车窗看到一个穿着整齐军装戴着无框眼镜的清秀男人等在那里,左胜男下车之后被那个男人领到见春亭里,亭外不远处是一片摄人心魄的红——从篱笆一直蔓延到了亭内的石椅,那些蔷薇在热烈地盛开,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后来他从左胜男的口中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许辰歌,据说那一小片蔷薇园是他一人一耙的杰作。

那个女人后来跟他说,她实在没想到许辰歌会和她表白,准确地来说是没想到他会不讨厌她,因为每次许辰歌在参谋作战会议上发言的时候,她在一旁都没少插嘴捣乱——她觉得这个年轻的眼镜男说话强调平得像死人的心电图,表情贫瘠得像大西北的盐沼,两相结合之后似乎像是高坐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年纪明明不大,言行却恍若神明,你说这种人讨不讨厌。所以,在北海公园见春亭里,那个男人一扫参谋会议上的冷冽,局促的像是个大学男生领着她去看那丛蔷薇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感动,而是觉得可爱,她说这个男人忽然之间就变得无比可爱了。

再后来,白柏听陈梓然用情感专家的口吻说,当一个女人夸一个男人可爱的时候,就相当于判了这个男人的刑,而“可爱”前的副词程度越深,刑就越重。

于是,白柏用寒生求解于大儒的谦卑口气问道,如果那个副词是“无比”呢?

陈梓然听了之后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道:“那,大约是无期了吧……”

刚刚的小插曲似乎并没有引起左胜男的注意,这个女人仍在专心致志地喂猫,小奶猫似乎很喜欢这些红红绿绿的丸子,舒服的被这女人托在胸前,左胜男递来一片,它就张嘴咬一口,颇有埃及备受尊崇礼遇的贝斯特猫神的范儿。

数寄屋桥次郎忽然安静下来,白柏抬头扫视四周,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店里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子了,而这种尴尬的安静似乎让面前的许辰歌有些发慌,再联想到陈梓然说过的那句“无期”,白柏忽然之间就有些同情这个年轻有为的黄浦防线指挥官了。

“诗诗没带来么?”左胜男忽然开口,但没抬头。

许辰歌有些猝不及防:“啊,她啊,把她留在北京了.....”

“话说啊,你这妹控把诗诗一个人丢在北京能放心么?”左胜男撑起脸来,嘴角有丝丝的坏笑:“她知道我们小柏在这儿,没吵着闹着要来么?”

白柏继续埋头嚼着他的里卷寿司,波澜不惊。他知道这个女人此时肯定在看他,而且表情绝对不善。

但其实左胜男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旁边的晏琳琳,这个女孩儿听到她的话之后,拿牙签插寿司的成功率直线下降。

“我走之前没跟她说……在飞机上才传了简讯给她,那样她再闹也没办法了吧,现在没有委员会签发的通行证,谁也离不开北京。”许辰歌一推眼镜。

“嗯,这事儿干的是你的风格。”左胜男撇嘴。

居于左右的少男少女都在埋头吃寿司,那个警卫秘书在吃醋,而许辰歌在花痴。

她其实知道许辰歌想问昨晚工蜂袭击星港景苑的事儿,可白柏和晏琳琳在这儿,他即使再犯花痴也不会丧失这点警惕性——拜他那个闹腾的妹妹所赐,许辰歌是永远不会相信小鬼头的。

左胜男挠着猫下巴,无聊又无趣。

“那么,谢谢许将军的招待了。”

出了数寄屋桥次郎,左胜男托着猫向许辰歌道谢,可语气却是满满的理所当然。

而在左胜男的颜色下,白柏和晏琳琳也立刻跟进异口同声道:“谢谢许将军的招待!”

“胜男……”

左胜男刚要走,许辰歌在身后弱弱地叫了一声。

“嗯?”左胜男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许辰歌,便立即会意。

“小柏,猫抱着,领着人家去我车子那儿等我,我马上过来。”

白柏看了许辰歌一眼,然后伸手接过睡得正酣的小奶猫,道了一声“好”,便领着晏琳琳往巷子外走。

“好啦。”

左胜男朝许辰歌一摊手,示意他可以说了,然而许辰歌嗫嚅了半天后也没说一句话。

“没要紧的事儿我可撤了啊。”左胜男转身。

“那个,以后……别再冒险了。”许辰歌慌不择言。

左胜男停下脚步,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滑稽的事儿一样,她侧脸一笑:“你觉得这场和伊甸的战争我们不冒险有可能赢么?”

许辰歌一下子被问住了,他低头想换种表达方式,可再抬头左胜男已经走出了很远。

“伊甸想赢不能冒险,可我们不想输的话,就只能冒险了吧。”

左胜男拐出那条巷子之后,忽然仰面,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喃喃道。

上海,要下暴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