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 蓑衣人与马

“咴……”

疏落的雪花中,一条黑影划过,皮鞭之下,沾满污渍的暗灰色马背绽开了皮肉,鲜血沁出。

“诶麦勾子,给老子起来!”马夫咒骂着,抬手又挥了一鞭。

那马儿嘶叫着,后腿踩跺着站起,前蹄高举,在半空中胡乱地踢腾着。它张大的鼻孔里不停地喷着热气,眼神疲惫不堪。几颗脏兮兮的土豆从它拉着的木板车上滚落了下来,砸到雪地里,没了半身。

寒风呼啸,鹅毛雪凌乱地飘落着。那马拉板车仍被困在厚厚的积雪中,进退维艰。

距离木板车约十丈开外,停着一人一马。

马是白马,毛色鲜亮,精神抖擞,与那匹被鞭打的灰马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马上坐着的是一披着蓑衣的男人,他的剑,系在鞍边。

蓑衣男人眼神迷离,远远地看着那匹已经疲累不堪的灰马,长叹了一口气。突然,他足下发力,腾空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夫身旁。

“邪门了,老子今天收拾不了你。”马夫没有发现身边已然多了一人,仍自顾自地训着马。他对着马背,又重重地挥出了鞭子——这一次鞭子并没有落到马背上,而是在半空中突然悬停着,垂落了下来,像一只耷拉着脑袋的狗尾巴草。马夫直觉得自己的手臂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气力,“咦!”,他转过头,看见了蓑衣人正轻轻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

蓑衣人松开手,缓慢地说道,“这匹马,我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探手一条条解着套在马上的缰绳。

“麦勾子你谁啊!”马夫抖了抖发麻的手臂,起手一鞭,直对着蓑衣人的后脑勺招呼了下去。

蓑衣人的身体只轻微一侧,便躲过了攻击。他继续解着马上的绳扣,似乎方才那一个侧身本不是为了躲避攻击,而是为了解绳子方便才采取的动作。

“日你妈,要你多管闲……”马夫话未说尽,已又挥了一鞭。蓑衣人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只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下马夫的腕部,他的鞭子便已脱手飞起。与此同时,蓑衣人的手握住他的手掌快速一转,马夫腾空飞起,在半空中翻了一滚,才和那根鞭子同时摔到了雪地上,昏了过去。那蓑衣人的右手动作不停,取下了灰马身上的最后一根缰绳。他走到马头旁,轻柔地抚着马颈上被冬雪浸湿的鬃毛,附耳一声,“去吧。”那马儿浑身一机灵,长嘶一声,仿佛士兵得了将令似的,撒开腿奔跑了出去。

蓑衣人静静地看着马儿跑远,才跃身飞起,回到了自己的马旁。他先从白马身上取下了长剑,皮制酒壶,干粮馕饼,接着卸了马鞍,弃到道上。

他轻拍马身,微笑地看着它,“你也去吧。”

白马儿微微侧首,看着主人,大眼睛眨了眨,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低吟一声,朝着灰马离开的方向,亦奔腾而去。

看着马儿离去,蓑衣人才整理行装,长剑负背,向西行走离开。

走不过几步,他听到了马夫从雪里爬起的疼痛呻吟,他停下,食指一弹,一颗金锭落到了马夫跟前。看到金锭,马夫眉头舒展,呵呵笑着拾了起来,似也忘却了方才摔下的疼痛。

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和尚,他手握长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抚须而笑,欣赏地点了点头。

二 乡下茅屋

“慢慢来……慢慢来,使劲,使劲,坚持住,快看到头了……”接生婆张大妈半蹲着,为周家媳妇打着气。

周氏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她咬着块白布团,正努着劲。

屋外是她的憨丈夫,就跪在门前,双掌合十祈祷着。

房子外头摆着供桌,香烛供品一应俱全,迷信的周老头正举着一把香拜着神仙,口中念念有词。

黑暗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了这座深夜未眠的乡下茅屋。

“周老头。”拄拐老人在香案前驻足喊道。

周老头睁开双眼,不解地看着这个深夜来访的陌生人。

“你是?”

“你家媳妇在生孩子?”拄拐老人微笑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我是算命的,知道的可不止这一点。”

周老头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你家媳妇是一年前嫁到你们家的是也不是?”

周老头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算错,你的憨儿子,脑子不太好使,一直娶不到媳妇儿。可是这个女人,却一点也不嫌弃他,什么也没要就嫁过来了。”

“哎呦,您是活神仙。”周老头把香火插到坛子里,走到了拄拐老人的面前,“您还算到什么了?”

“我还算到……”拄拐老人神秘地靠近他的耳朵,“我还算到今天是你的死期。”

“什么!”周老头吃惊地抬头。

拄拐老人的手突然一个翻转,拐杖就敲到了周老头的脑袋上,老头应声倒地,一行血液顺着他的耳边流了下来。

“哇,哇,哇……”屋里传来了孩子的啼哭。

拄拐老人看了一眼死去的周老头,“一命生,一命死。”说着,他迈步走进了茅屋。

周氏的憨丈夫听到哭声整个人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高兴地在房子里转着圈,“爸,爸,生了,生了……咦,你是谁?”

他惊讶地看着拄拐老人,脸上却仍是喜得贵子的欢乐神色。

“鬼。”老人微笑说道,又一棍,结果了这个男人。

“周憨子,快来看,你小子真有福气,是个带把儿的。”张大妈抱着孩子,从里屋打开了门。

拄拐老人一见她,二话没说,拐杖一伸一钩,孩子便到了他的怀里。张大妈也被拐杖的余力推倒在地。他踏步进屋,一只脚踩到了张大妈的脖子上。

“啊,啊……”张大妈翻着眼皮,喘不上气来。

老人一边踩着张大妈,一边做着鬼脸逗孩子,孩子竟然不哭了,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把脚抬起的时候,张大妈已经断气了。老人径直走到周氏床前。

“憨子。”周氏叫着探出头来,看到了老人正抱着自己刚刚生下的娃娃,她的表情瞬间由疲累转为了惊恐,“师……师父。”

“这孩子,真可爱。”老人面带笑意地说道,“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对不起师父。”周氏低下了头,眼角瞟着老人,悄悄伸手,把床边带血的小剪子紧紧地拽到了手中。

老人勾着手指正轻柔地刮着孩子肉嘟嘟的小鼻子,似乎毫无察觉。

周氏的身体突然前倾,对着老人的肚子刺出了剪刀。

老人不进不退,右手握着拐杖原地画了半个圆圈,打落了周氏手里的剪子,他的脚顺势踢出,剪子直飞着扎进了墙里,竟没了半身。

周氏立马从**跪了下来,拽着老人的衣角,哭喊着,“对不起师父,我知道错了,师父对不起,师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了孩子,放了孩子!”

“这招‘递心’使得不错,就是有点操之过急。”老人笑看着眼前的女人,“用我教你的招来杀我?哈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啊!”

“师父对不起,徒儿知错了,您放了孩子,您要杀我便杀,但孩子是无辜的啊!我求你了师父!”女人央求着。

“杀了你这个做妈妈的,那你的孩子可怎么办?”老人担忧地看着她。

女人望着他,泪眼中闪过了一丝希望,“你不杀我?”

“放心吧我的孩子,刚才你那一刺,只当是师父试试你这一年半来是否落下了功夫。很好,依然出手凌厉,不愧是我的牙猫……哦对了,”老人伸出手抹着周氏脸上的泪水,“你私自判出玄门的债,我已经让门外那三个人替你偿还了。”

老人平静地坐到床沿,“人嘛,总有一时想不通的时候。可惜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却还是没有明白身为一个杀手的本分。”

“对不起师父,我错了。”牙猫泪流满面地趴在了老人跟前。

“一个杀手,如果都可以想不干就不干的话,那么,对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啊?”老人抚摸着周氏的头发,认真地看着她。他顿了顿,又说道,“好好养身体,我要你去白城办一件事。”老人站了起来,“本来呢,我也想放过你的,我也不想重蹈覆辙……可惜,这件事,现在还真只有你最合适。”

“师父,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什么事我都办,我都办!”牙猫抬头巴望着他。

“这孩子这么可爱,我怎么忍心杀他。”老人伸手托起了女人的下巴,“放心,这孩子我会找一户好人家寄养着。这件事情,你只要是办成了,孩子我自然会还给你。但要是办砸了……这孩子你就当没生过吧……”老人无奈地摇摇头,抱着孩子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晚上好好准备准备,明天我来接你,事关重大,我会跟你一起去。”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又说道,“别学你师姐!只要你不走绝路,我也至于太绝情。”

三 买棺材的勺子

盛放在破板车上的是一副漆成大红色的棺材,拉车的陈二步伐矫健,满面春风。在他身后,大概有十几双布满疑问的眼睛正盯着他,其中一双是老木匠李掌柜的。这一生他也算是见过世面,可是像陈二这样,一大早就满心欢喜来取棺材的,他还是头一遭见着。看着陈二远去的背影,老头儿想起了几天前他来找自己的情景。

“棺……棺材的颜色……色要是大……大红色。”

木匠李一边打磨着手头的木柜子,一边听陈二忘我地描绘着他心目中的棺材。

“九……九岁,那,那年魏,魏财主家出殡,那棺材就是红……红色的……”陈二晃着他那方方正正的如骰子一般的大脑袋,兴奋地说道,“真……真气派!”

“还有什么要求吗?”木匠李问道。

“红,红色。我梦里梦见的……也,也是这个颜色。”

“梦?”

“啊,我师父,他……他昨晚托梦给我,说他在地下冷……冷。要我带……带他到南方去!”陈二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雪花,“红色,师父说,说要红色。”

“好,红色。”

听了半天,木匠李总算是明白了,陈二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堆,基本上就围绕着棺材的颜色,并没有其他更有实质性的内容。

“不就是一副棺材,还能做出花来?”木匠李侧首,笑着问陈二。

“啊,什……什么?”陈二的大脑袋突然停止了晃动,他认真地看着木匠李。

“啊,没……没什么。”木匠李学着陈二结结巴巴地说道。

“嘿……嘿嘿,定……定金。”陈二把一方碎玉放在了桌上。

木匠李一眼便看出这玉值钱,赶紧收进了缝在怀里的口袋,“三天后,你来取。”

“得,三,三天后,我一早来。”陈二告辞离去时,木匠李想起了村里人常说的那句话,“陈二就是个勺子。”

三天后,陈二果然天不亮就来敲门了。看着他兴致勃勃地把棺材装车拉走,老头儿心下却犯嘀咕了,“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

陈二脚下生风,昂首阔步,一路迎雪而行。清晨细碎的雪花刚落到他黝黑的脸上,就被他如阳光一样温暖的笑容给融化了。他那欢喜之神态,仿佛在告诉路人,他拉着的并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车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