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与魔2

(四)醒魂帖

林无垢回到屋里,回想起这两日来在史府的种种经历,心中甚是烦乱。黄大头在他身侧摇尾吐舌,他也懒得理会。那狗儿自觉无趣,便躲到屋角卧着。

林无垢自行盘起腿来打坐,内息周天之后,只觉身体大是放松,脑中一片清明。再度想起何不可与良人冢主人的诡异身法,心中道:自己自小开始练习定识天听之功,本已为大有所成。却不料与这两人相斗之时,只觉他们身法诡异,竟然无法看出其中奥秘。然而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这两人的身法似乎也有迹可遁,只是自己一时之间尚未找到诀窍而已。

例如与南宫正明比剑之时,南宫正明的身法与前者两人如出一辙,只是修为稍逊。那时他身化三人,自己却也能在纷乱之中,刺中其中两个。只不过功亏一匮,刺中的却是两个幻影罢了。

其实反过来想,那天魔何不可与良人冢主人最可依仗的,便是他们的诡异身法,若无此身法,其威力则要大减。想到这里,禁不住暗暗提醒自己,看来对那定识天听之力,更要加紧练习才可。

至于那只失魂手,听黄真真所述,似乎是在手上套取了什么东西。若是如此,那倒也是有迹可遁,只要与他再多接触几次,应能发现一些端倪。

然而最可怪而且可怖的便是,这天魔何不可与良人冢主人,到底因何而建立了所谓恶人牢与良人冢。二人均自称为魔,而行径目的却是大有不同。一个杀人制蛹,一个收留良人。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当真是费人猜疑。

而二者对人的看法却极其相近,均对所谓人性持有极大的恶感。只不过一个更加残忍暴虐罢了。然而他们在史府中滥杀无辜,更设局诱使这些武林中人到此,除了杀人制蛹亦或收留所谓良人之外,最终却是什么目的,目前尚无答案。

不过其实最根本的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原由,才促使这两个不论是魔也好,是人也罢,作出这等行径,更是扑朔迷离。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动。若是能揭开这个秘密,那么天魔何不可与良人冢主人的秘密,应该便会大白于天下了。然而又思来想去,有关这一点,却要从何开始查起呢?一时间之间,线索纷乱如麻,全无头绪。

正在此时,却见黄大头自屋角站将起来,看着屋门。即而响起敲门声。林无垢尚未回应,屋门便已打开,却原来是秦沐雨。

林无垢见状抱拳道:“秦兄,你可自行休息,无垢已经打坐过了。”却见秦沐雨道:“无垢兄弟,不忙。你我均是练气之人,三五日不睡,也没什么打紧。秦某想借这个机会,与你作一番深谈。”

林无垢微微点头,请秦沐雨坐下。他心知何不可曾说及秦沐雨进入史府的原因,秦沐雨也当场承认,只是还未曾细想。知道他心里想,若是再不讲,只怕与自己会产生嫌隙。

二人坐定,秦沐雨道:“无垢兄弟,请恕秦某一直隐瞒。其实原因也很简单,秦某原以为无垢兄弟,也是要到这府里来找寻秘笈宝物的。”林无垢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多谢秦兄坦诚相告,无垢可以理解。只是无垢确非如此。”于是将在史府门外遇到何进的过程,向他讲述了一番。

秦沐雨惭愧道:“无垢兄弟,随着两日相处,秦某与你和真真妹子等人,真的是一见如故,大觉投契。秦某今夜前来,一是向你无垢兄弟坦诚来这史府的原由,再者,还有一段故事,想叫无垢兄弟知道。其实秦某在江湖被人称作借命神医,委实有一个缘故。”

林无垢闻言大感兴趣,心道:他在江湖上人称借命神医,立下那般不近人情的古怪规矩,听他此时讲来,却原来并非本意。且听他说说,到底有什么故事。

只见秦沐雨长叹了一声,道:“无垢兄弟,这番话秦某平生未曾与第二人说起,今夜不论兄弟你信与不信,秦某都愿意讲给你听。”林无垢道:“秦兄但讲无妨,只要秦兄信任无垢,无垢自然投桃报李。”

秦沐雨看了林无垢一眼,眼神中竟然隐隐出现些许感动之意,即而道:“实不瞒无垢兄弟,在下乃山西洪桐县人士。家中医道传家,已经历经三代。秦某乃家中独子,后来家道败落,父亲早故,只余寡母含辛茹苦,将秦某养大。”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林无垢,只见林无垢注视着自己听得十分认真。

他继续道:“到得十二岁时,寡母也不幸离世,只余秦某孤身一人。”说到这里,想是心中难过,顿了一顿,继续道:“幸而邻居有一个段姓员外,家中有一小女,名字唤作段小玉。”林无垢听得“段小玉”三字,心中猛一跳,心道:段小玉,小玉。怪不得他对那小玉这般关切,原由却在此处了。抬起眼来看他,只见他目光炯炯,对着自己微微点心,似乎在向自己说明,自己猜的没错。

只听秦沐雨继续道:“那小玉天性善良,性格温婉,自小便与我交好,时常背了家里人,拿些米面柴油,来我家里周济。我能在那般困苦之下,尚能读书学习医道,全凭了小玉周济。”林无垢听到这里,暗暗点头,心道:听他讲来,那段小玉当真是一个善良可爱的美好女子。

秦沐雨道:“到了我十四岁时,遇到了秦某的恩师。恩师乃是世外高人,医道武功放眼天下,几乎无人可以比肩。尤其是医道之学,更是冠绝天下。那时他怜我一人孤苦,又见我自小学医,良才难遇,便与我商量,欲带我离开家乡,随他学武习医。”

林无垢听到这里,心道:原来他这一身医术武功,却是得自这位世外高人之授。只是不知这位高人姓名,不过秦兄若是不愿详述,想是自有因由,也不必追问了。

秦沐雨接道:“我那时孤身困苦,又见恩师医术武功,自是想追随而去。于是便别了小玉。”说到这里,竟似说不下去,顿了一顿,又道:“小玉那时很是难过,我记得她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快快学成,早些回来。”

林无垢心中一酸,心道:秦兄自小孤苦,那小玉出身员外之家,家中丰裕却对秦兄情根深种。秦兄自然明白,二人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只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使秦兄变成了江湖闻名的借命神医。

只听秦沐雨道:“那时我心里也是难过。但也知道,小玉出身富贵,自己与她断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万万不可因自己一念之私,误了她的终身前程。”

说到这里,林无垢只见他两眼潮湿,心中不觉感动:秦兄与那小玉两小无猜,却因家境悬殊,只能遗憾终生。好在秦兄心中自己也明白,能有这种想法,依他那时年龄,这秦兄也算不易了。

秦沐雨道:“秦某与恩师一起云游天下,学习医术武功。前后共十年光景。期间也曾数度回到家乡,暗暗打听小玉消息。却听乡邻都说,小玉被段员外嫁给了邻乡的一个书生。”林无垢心中一动,心道:这段小玉怎得与这里的小玉,竟然好象是一样的遭遇?

却见秦沐雨眼睛看着自己,眼神中深长幽远,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段小玉。只听他道:“秦某虽然心里难过,却也暗自为小玉祝福。虽然秦某不能与小玉一生厮守,但她若嫁了个好人家,秦某心里也是高兴的紧。”说到这里,秦沐雨突的眼中掉下泪来。

林无垢隐隐然似有预料,然而突然见他如此,却也忍不住捉住他的手臂,问道:“小玉后来怎么了?”却见秦沐雨听他发问,抬起头来,眼中泪水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直落。张口欲言,却嘴唇颤抖,竟然说不出话来。

林无垢见状,一来被他感动,二来更觉诧异,心道:平日里只看他性格怪僻,豪爽不羁,却不料他竟然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怪不得在怡心亭中才听何进说了小玉二字,他便禁不住脱口赞说“小玉,这个名儿可真好听”。

却原来他心中原有一个小玉,竟然是如此情根深种,刻刻在心。也怪不得他对眼前这个小玉,如此牵肠挂肚,却原来他把眼前的这个小玉,当成了自己心中那个小玉的影子。

林无垢看着秦沐雨悲不自胜的模样,只觉这借命神医在自己眼中,又换了一个全新的印象。

却见秦沐雨嘴唇颤动,良久说不出话来。突得低下头去,哑声哭道:“那段小玉的遭遇,便和何进所说,现在这楼里的小玉姑娘一模一样。”说罢双肩耸动,哑声哭泣,其情其状,委实是悲痛到了极点。

林无垢不觉心头大痛。他知道何进所说小玉的遭遇,这贤淑温婉的女子,被夫家无耻抛弃,更被娘家拒之门外,投告无门,居然自缢。这等惨事,不料在自己知道这个小玉故事之前,便发生在秦沐雨身上。

却听秦沐雨低头哭道:“无垢兄弟,这等故事,只除了你一人之外,秦某再未跟第二人说。连自己的师尊也不曾说过。”林无垢两眼发潮,轻抚秦沐雨肩头,对他这句话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秦沐雨哑声哭道:“无垢兄弟,虽然当年忍痛与小玉分别,然而在我心里,委实是把小玉当作秦某这一生一世,最亲最爱的人。秦某虽然碍于自己身份,不想误了小玉的终生,却真心诚意,指望她嫁了个好人家,有人疼她爱她敬她,秦某便是一生无缘再与她说一句话,也是甘心情愿。却不料,却不料……”说到这里,竟然痛哭失声,气吞声吞,语难为继。

林无垢看着眼前这个在武林中不可一世的男子,此时悲痛哀伤,哑声哭泣,竟如孩童。他心中知道,秦沐雨所说的每一句,每一字,字字句句均是他刻骨铭心之语。那段小玉,当真是他这一生一世最亲最爱的人。自己此时想安慰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这人世间最能安慰人的言语,也难使眼前这个男子心中的创痛,恢复万一。

良久,秦沐雨拭去眼泪,看着林无垢。眼中突的泛起一股愤怒仇恨之意,便如两条火舌,令林无垢竟然不敢直视。

只听他道:“我那时正在家乡附近游历,听得讯息在夜里到了那座土地庙中,却不见小玉踪影。用了好些手段,私下打问,却被人告知,我的小玉自缢之后,婆家娘家竟然均不肯前来收尸,竟将她用草席卷了,抛在村外的乱葬岗上。”说到这里,圆睁的双眼中泪水直落,胸脯剧烈起伏,双拳紧紧相握,直攥的手指青白,也不肯放松。想是此时心中悲极恨极。

林无垢听他说到了土地庙中,心知段小玉应是便在这庙中自缢身死。而又听他说用了好些手段,知道他情急之下定是用武力胁迫乡人。及至听到小玉竟然被抛尸,也忍不住惊怒交集,愤恨满腔。然而想到小玉一个贤淑温良的弱女子,无辜被婆家娘家轮番抛弃欺辱,心中酸楚,一时也难自己。

再听秦沐雨此时称小玉为“我的小玉”,心中不禁大痛,秦兄对小玉情根深种,竟致于此。小玉生前,他对其不得已远之。小玉蒙冤而死,他才敢将之称为“我的小玉”,想见他心中之苦,委实笔墨难以形容。他与小玉若非家世原因,这人间悲剧,或许可能避免。

然而转念一想,若那时秦沐雨不必顾忌家世,又当如何?可是想到这里,却不禁暗自摇头,心道:这人世间的规矩,却怎是说破就能破的?可是这世间的规矩,却也真不是件件圆满,有时候,当真是害人不浅。

却听秦沐雨又复哭道:“我到了那乱葬岗上,找到了我的小玉。只见她,只见她,好生凄惨……”说到这里,林无垢心中自是闪过千百种惨况,然而听秦沐雨只用了“好生凄惨”四字,此时他心里只觉这四字之中,将那令人肝肠寸断的的惨况,仿佛瞬间描绘得淋漓尽致。这世间便有更多的言语笔墨,似乎也无法象这四字一般,来概括秦沐雨此时的心境。

却见那秦沐雨咬紧牙关,恨声道:“我将我的小玉带走,找了个地方,寻和尚道士整整作了七天法事,将她葬了。”林无垢看着他,心中对他又敬又怜,心道:这秦兄当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子。

却见秦沐雨切齿道:“可是我的小玉,又怎能这样白白死去,我怎么能让那些害死她的人,一个个不受惩罚,逍遥快活地活在这个世上。”林无垢听到此话,心中一惊。

只见秦沐雨咬牙道:“我趁夜里进入小玉婆家,将那负情忘义的畜牲和无耻忘恩的老猪狗,全部杀了,取了他们的人头,埋在小玉的蚊前,来祭奠我的小玉。”说到此时,只觉他心头恨意丝毫不减,又咬牙继续骂道:“似这等猪狗不如,背义忘恩的畜牲,便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抵了我小玉所受的冤屈。”

林无垢听了心中默然,心道:那小玉在婆家所受的冤屈,当真是令人痛惜。

却听秦沐雨道:“秦某恨意难消,再次到小玉娘家,将那一门老幼,全数杀个干净。”林无垢闻言心中大惊,杀那婆家也就罢了,怎得把小玉娘家人也杀了?

秦沐雨悲声哭道:“畜牲尚有舐犊之情,身为父母兄弟,眼看着自己家的血肉受了莫大的冤屈,孤苦无依以至自缢身亡。其心何狠,竟然连尸体也不肯收留葬埋,居然至抛尸于乱葬岗上。此等冷酷自私,卑鄙无耻之徒,留在这世间何用?”语声方落,只见他全身抖个不停,仿佛心中冤愤悲痛,尤自不休。

林无垢心中大惨,心道:连小玉家人也杀了,这秦兄委实也太过了一些。然而再听他言语,看他此时悲愤难抑之情,却也只能暗暗摇头,小玉这些家人,也确实太过冷酷自私,只顾着自己家所谓的名声,却一丝也不怜惜骨肉血脉的亲情。

良久,只听秦沐雨道:“自那以后,秦某便游戏江湖。只觉这人世之间什么亲情世故,全是虚情假意。故而虽然学得一身医术,却自己巧立名目,刻意刁难求医之人。不过,秦某私下里告诉无垢兄弟,秦某刁难之人,均是大家富户,江湖大豪。私下里那些贫苦人家,秦某便换了另一个面目,自去周济诊治。以要胁富人之钱,换个面目去救治贫苦人家。只是这世间也奇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借命神医之名,却借着那些富户豪强,越传越神。而那个私下里救助贫苦的秦沐雨,却无人可知,你说可笑不可笑?”

林无垢听他这番言语,心中大是释然,心道:原来借命神医除了这一个身份之外,还暗下里以另外一个名目帮助救治贫苦之人。然而借命神医名声越来越大,却也只因是那些富户豪强自己在人世间声名远扬,故而借此之故,倒使得借命神医风传江湖,而私下里帮助穷人的秦沐雨却无人知晓。

想到这里,不禁喟叹:这人世间贫富不公,竟至于此,同是行医救人,为富者行医,即使恶意刁难,大敲竹杠,却也能声名远扬。而为穷人治病,哪怕是分文不取,竟也是无人可知。如此之人生,当真是令人慨叹。

只听秦沐雨道:“两月前,在下游历江南,于杭州西湖一处旅舍歇宿,竟然在桌上发现了一张所谓的醒魂帖。”林无垢闻言心中一惊,看来这便是那何不可放的诱饵了。

只听秦沐雨道:“那醒魂帖记载极是奇妙,上有针法,更有药方。两者配合使用,竟然可使死去未过三日之人苏醒说话。当时在下看了之后,心中极是惊异。私下里找人一试,竟然果真如此。”

林无垢大吃一惊,道:“秦兄,这醒魂帖竟然真有如此奇效?”

秦沐雨看着他连连点头,道:“秦某自幼习医,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医帖,故而一试之后,再也不能释怀。那帖上留言,说这醒魂帖系出所谓《天魔医道》,若想窥其全貌,可到洛阳史府之中云云。其中更言所谓醒魂帖仅为《天魔医道》记载其中之一,若得全本,使死人复活,也不在话下。”

林无垢只听得目瞪口呆,联想到何不可所制作的那些魔蛹,心道:只怕是秦兄所说的《天魔医道》恰正是何不可制作魔蛹之法了。所谓生死人之说,更是子虚乌有。至多便是役使死人尸身的邪术罢了。

只听秦沐雨道:“待秦某前来,方知大缪不然。所谓生死人之说,自昨夜看来,只不过是役使死去之人尸体的邪术罢了。”林无垢点头表示认可。

秦沐雨道:“故而昨夜那何不可说及此事时,秦某便将那醒魂帖取出焚毁。不过,秦某早将那醒魂帖上所记法门背得烂熟于胸。经过这两日观察,秦某发现,那小玉颅上百汇穴中所刺三枚定魂针,依此帖所记方法,似乎可以破解。”

林无垢闻言大喜,道:“若真如此,破了小玉的定魂针后,那这府中那些什么良人与魔蛹,大致也可找到破解之法了?”一时之间,只觉云开日明,心中大喜过望。

秦沐雨闻言道:“无垢兄弟,尚不至如此乐观。依秦某看来,目前应该先将小玉的三枚定魂针取去其一,那良人冢主人对她的控制之法,当会破解。然而若要将小玉彻底恢复,另两枚定魂针,秦某还得仔细研磨。”

林无垢闻言心中不禁一凉,然而又复一喜,道:“不论怎样,先取一枚定魂针,若小玉真能摆脱良人冢的控制,那也是好的。再以秦兄医道造诣,剩下两枚定魂针,定也可找出破解的法门。”

只见秦沐雨微微点头,道:“无垢兄弟,你说得不错,秦某也是这般想,只要给秦某时间,秦某也有这份自信。”

林无垢大喜过望,秦沐雨却皱眉道:“这取出第一枚定魂针,十分凶险。因此,明日务必请无垢兄弟以内力助我,帮小玉护住心脉。以你我内力修为联手,应不是难事,只是有关键一件事物,却不知哪里寻找?”

林无垢急问道:“秦兄你说是什么事物?”只见秦沐雨道:“那醒魂帖上记载,如此施法时,必要有一极阴之人的血作为药引,方可有效。然而在这史府之内,却哪里去寻这极阴之人呢?”

正在此时,突的屋门打开,只见黄真真扶着蜂娘子走了进来,那蜂娘子面上遮着一块白帕,想是已经敷了秦沐雨所开的药。

林无垢和秦沐雨吃了一惊,却又觉惊喜,心道:真真妹子这个鬼精灵,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哄蜂娘子竟然同意使用秦沐雨所开的药。然而这会儿这两人来到此处,却又要作什么?

却听蜂娘子道:“秦先生不必心急,蜂娘子便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你若需用药引,蜂娘子给你便是。”

(五)阴人血

林无垢与秦沐雨又惊又喜,慌忙站起身来施礼,秦沐雨更是喜出望外,却又不敢将脸正对二人,怕她们看出自己方才流泪。然而口中却喜道:“蜂娘子,你说的可是真的?”蜂娘子淡淡道:“自然是真的。”

秦沐雨惊喜交集,脱口道:“这下小玉有救了。蜂娘子,在下,秦某委实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语声中竟然带着些微颤抖,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林无垢见状,心下也暗自替他高兴。知道他自从段小玉死后,他在心中始终念念难忘,虽然他未曾向自己说起,但从他讲述段小玉故事来看,段小玉之死不但使他性格大变,更使他在心中常常怀着深深的自疚之感。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认为段小玉之死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肇因于己。林无垢虽然看得出来,却也不便劝他。

然而在史府里再次遇到这个何小玉,却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小玉的怀念。不知不觉间将何小玉渐渐地化成了段小玉。故而对眼前这个小玉的生命安危,甚至一举一动,都映照成了当年的段小玉。是以如何诊治救护何小玉,委实是成了秦沐雨心中最为关切的事情。

却听蜂娘子闻言道:“秦先生莫要如此说话,是蜂娘子应该谢你。”说罢又将目光注视黄真真,道:“还有真真妹子。若不是她,蜂娘子只怕还是个活着的死人。”黄真真看着她的眼睛,一脸纯真,闻言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娇嗔道:“莫姐姐,你不要这样说,真真心里委实难过的很。”

林无垢与秦沐雨见二人如此形状,不由得心下大奇,心道:真真这小鬼灵精,到底和蜂娘子说了些什么,竟使她精神大为好转,又说出这般话来?

却听蜂娘子道:“蜂娘子正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故而一直命运多舛,乃有今日之劫。”说罢,两只美目中流出两行清泪。众人见状心中均大觉不忍,却听她又道:“好在今日有真真妹子劝解,才使蜂娘子又再复有了勇气能够活下去。自此之后,报仇一事,要多多仰仗各位了。”说罢,深深一福。

林无垢与秦沐雨二人见状连忙回礼,秦沐雨更道:“蜂娘子,在下对你好生相敬。你与尊夫之事,便是秦某之事。秦某但有一口气在,必与那恶人牢不死不休。”

蜂娘子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问道:“不知这阴人之血,秦先生何时需要,需要多少?”秦沐雨喜道:“明日午时便可,仅三五滴足矣。”蜂娘子道:“若是这般,明日午时蜂娘子自当献上。莫说这三五滴,只要能报仇,蜂娘子全身血液,又有何可惜?”

林无垢和秦沐雨听得此语,不觉心中一痛。却见黄真真握着蜂娘子的手,口里娇声唤道:“莫姐姐。”似乎在责怪她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蜂娘子见状,以手轻抚她的秀发,口中道:“真真妹子,你放心,姐姐记得你说的话。你且先与两位兄长聊一会儿,姐姐再去陪一会儿秀才。”说到秀才之时,众人均听她语带悲戚,便也不敢劝她。

说罢,蜂娘子转身出屋。黄真真欲待跟上,却被她以手虚阻,便也只得止步。众人眼睁睁看着她出屋而去。

待蜂娘子走得远了,林无垢忙问道:“真真,你这小鬼灵精,你却是怎生劝解蜂娘子了?”语声中大感惊奇,似乎对黄真真能够劝解蜂娘子大觉不可思议,却又大感欣喜。

黄真真还未答话,秦沐雨又道:“是呵是呵,真真妹子,你当真了不得。先是在酒席间打了那色鬼,还用隐术帮你无垢哥哥对付那个天魔何不可。便在方才,你不动声色哄走了良人冢主人,更没想到蜂娘子经过你一番劝解,也大为好转。想不到你这娇滴滴的小妹子,除武功隐术厉害,更加聪明伶俐,秦某人当真是对你这娇滴滴的小妹子要刮目相看了。”

却见黄真真闻言脸上毫无喜色,道:“秦大哥,你快不要说了。想到酒席上我打了莫姐姐,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难过。莫姐姐,其实真的是好人。”说着脸上怅然若失,仿佛对自己在酒席上打蜂娘子一事,耿耿于怀。

林无垢秦沐雨二人心知黄真真心地善良纯真,自见蜂娘子毒秀才二人宁死不屈之后,对二人大生敬意。再想到蜂娘子目前可怜形状,更对自己曾经对她出手一事耿耿于怀。二人心中均想:这世间上的人竟然是如此复杂,想那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南宫正明,面对恶人牢之时,也不得不低头俯就。反而是往日里被视为邪门歪道的蜂娘子与毒秀才,却以死相拒。这正派与邪派,好人与恶人,当真不是随便就能说得清楚的。

却听黄真真接道:“方才我去找莫姐姐,她坐在那里,看我进来一声也不吭。”二人听她讲述,眼中仿佛闪现出蜂娘子绝望悲伤的模样。于是安静下来,听黄真真继续讲。

黄真真道:“我见她不理我。便走过去,先跟她道歉,说在酒席宴上是我用隐术打了她和色鬼。她却也不作声。”林无垢与秦沐雨互视一眼,心道:真真妹子当真是善良,在酒席上那二人恶形恶状,换成别人打了便打了,她却因蜂娘子后来的表现大感后悔,以至于耿耿于怀亲口致歉。当真是纯真天性,可爱之极。

黄真真继续道:“我见她不作声,心里委实难过。便跟她说,我觉得好生对不起她,若是知道她后来是这样,自己断断也不会那样做。若她不肯原谅,便叫她打还与我。”

秦沐雨只觉得她说到这里,只觉她纯真可爱,不觉心中大生怜意,然而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生是好,故意开玩笑道:“真真妹子,我猜那时定是哭了。”黄真真闻言诧道:“你怎生知道?”一双大眼充满惊奇之色,看着秦沐雨。

秦沐雨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心道:这小妹子,纵是聪明机警,心里却仍是如此善良单纯。

却见黄真真看他不说话,嗔道:“秦大哥,你若是再打岔,我便不说啦。”然而嗔罢又道:“她见我哭了,回头看看我,好象很是惊奇,却还是不说话。”

秦沐雨与林无垢心道:那蜂娘子久历江湖,见惯的是各种尔虞我诈,几曾见过似这憨妹子一般,方才打了人,现在却又哭哭啼啼去道歉。莫说蜂娘子,便是换了任何一个江湖人,恐怕也会大觉奇怪。

黄真真道:“我跟她说,我见到她和毒秀才两个人对那恶人牢的所作所为,心里好生相敬,只是当时自己被那何不可点了穴道,帮不到他们,心里委实难过得紧。”林无垢与秦沐雨看着眼前这俏生生的黄真真,只觉得她又是可爱,又是可敬。

黄真真接道:“我跟她说,她夫妻二人,在我眼中,委实是了不起的好人。比起那个什么南宫世家,要好上千倍万倍。”林无垢与秦沐雨听到这里,禁不住又互视一眼,心道:只怕这蜂娘子自入江湖以来,从来还未曾听有人说过她夫妻是好人。更不要说是什么大好人。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只怕蜂娘子定会认为是恶意嘲讽,非杀了他不可。然而经由眼前这个小妹子说来,似乎当真是大有不同。

却听黄真真继续道:“她听到这里,对我说,她蜂娘子和毒秀才,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也从来不稀罕要作什么好人。”林无垢与秦沐雨暗道:蜂娘子夫妻以恶人自况,是他二人行走江湖以来的行事标准。只是若换了自己,定然不会对蜂娘子这般说。要知自己心里的好人,一定是既要这般,又是要那般,哪里能似黄真真说的这么简单。

然而转念一想,心道:就蜂娘子夫妇来说,这好人与坏人,当真便似自己想的那般界限分明么?秦沐雨禁不住想到自己和小玉的故事,心道:这好人与坏人,好象真不似那么复杂,有时候好象确也简单。在不同的情况之中,似乎好人也会变成坏人,而坏人,好似也能变成好人。

却听黄真真继续道:“我听她这么说。便跟她讲,不管她认为自己是不是好人,稀罕不稀罕要作个好人,在我心里,她都是真真心中,最好最好的人。”

林无垢与秦沐雨突然觉得感动,心道:这天真烂漫的姑娘,将人世间那般复杂的事情,说得如此简单,一来让人感动,另外却也叫人好生担忧。

黄真真道:“她听我这么说,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突得眼中掉下眼泪来。我赶紧劝她,叫她不要太过伤心。告诉她,我们都会帮她,我们都不想作恶魔,一定要与那何不可斗将下去。”

她说的虽然简单,秦沐雨林无垢二人却禁不住心头一亮,心道:是呵,再坏的人,至少还是个人。却凭什么放着人不作,一定要去作个恶魔?心中对那何不可所行所为,一时更增恶感,更坚定了与之对抗的决心。

黄真真接道:“我不停地劝她,她只是哭。只到最后,她才对我说,小妹子,你可不能事事都这么想,对什么人都这么好。要知道,这江湖上人心诡诈,小心他们害你。我听她说话,好生高兴。可是她说这话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错了么?”

说罢,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看着秦沐雨与林无垢,满脸疑惑,似乎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明白蜂娘子跟她说了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无垢见状,柔声道:“真真妹子,她说的没错,你也没错。”他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黄真真明白其中的道理。

秦沐雨也道:“正是,正是,真真妹子,你没有错。”然而话虽如此,心中却道:真真妹子如此天真烂漫,以后倒要怎生教她识得这人世间的险恶,免得她以后吃了亏。然而突然又想:若这世上人都象真真妹子这般,那哪还会有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若真能那样,该有多么好?

黄真真见二人形状,口中“哦”了一声,虽然依旧不甚明白,却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便道:“后来我劝她用秦大哥给开的药。她对我说,事到如今,这张脸孔这样便好,不需要再为它费心了。那颗东珠何等珍贵,不要在她这里浪费了。”

林无垢秦沐雨心道:这蜂娘子自毒秀才死后,便心如死灰,一心求死。此时肯与真真说话,想是心结渐开。却不知真真是如何劝她,让她回心转意,使用药物的呢。

黄真真道:“我便跟她说,这东珠虽然珍贵,但确是她的作为叫秦大哥感动,心甘情愿给她使用。所以她不要刻意放在心上。我们大家都希望她能节哀顺变,都希望她好,这东珠和药,委实是代表了我们所有人的一番心意。”说到这里,问秦沐雨道:“秦大哥,你说我说的是与不是?”

秦沐雨连忙点头道:“是,是。”黄真真一笑,接着道:“她看着我,表情好生复杂。我又跟她说,姐姐,你生得这么美。美又不是什么罪过,你若是不肯服药,岂不趁了那个恶魔何不可的心思。他欺侮我们,害姐姐你受了伤毁了面目,你却要为什么再帮着他来害自己?”

听到这里,秦沐雨与林无垢心中不觉大赞:这句话说得端得正中要害,说的一丝也不差。那恶魔要逼我等作魔,要害那么许许多多的人,那被害的人既然不肯作魔,自然不能趁他的心思,凭什么要帮了他来伤害自己?

黄真真道:“她听了我这番话,犹豫了一会儿,才肯叫我给她服药。”林无垢与秦沐雨心中暗叹:也亏了是真真妹子劝她,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没法子这么快便让蜂娘子能够回心转意。

转念一想,这人世间看似复杂的事,仿佛都隐藏着一个简单的因由或是结果。便似真真妹子这般,一片纯真,倒把看似困难的一件事给作成了。到底为何如此,似乎让人隐隐觉得,世间上的人,不管经历多少风险,变得多么世故。好象在内心深处,都深深藏着一种对善良的需求。便如真真这般,毫无心机,坦言直告,却大有奇效,当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黄真真道:“她用了药,突然提出要来无垢哥哥和秦大哥处表示谢意。我便陪了她前来。谁知道秦大哥与无垢哥哥在屋里正在谈小玉的事情。”

秦沐雨吃了一惊,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林无垢见状心道:想是方才两人谈得入神,秦沐雨伤心感怀,自己也被他深深打动。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发现黄真真二人已经到了门前。这黄大头却也是古怪,想是知道外面站的是黄真真,一时偷懒,竟然没有上前迎接吠叫,当真可恶。

却听黄真真道:“秦大哥,你莫急。我们都会助你照料小玉姐姐。”秦沐雨虽觉尴尬,闻言却不禁眼眶发酸,口中连声道:“谢谢,谢谢真真妹子。”

林无垢突道:“这一夜来经历了这些事,却由不住让无垢想到,那何不可一再说人性如何卑鄙下流,如何不堪。诚如他所言,这人世间确有许多寡廉鲜耻,见利忘义的事情。然而从秦兄乃至蜂娘子毒秀才的经历而言,这对与不对,好与不好,当真不似他所说的那般简单。在下林无垢自幼受师尊教导,一惯禀持立身为人的道理,经此一番际遇,倒真更坚定了与那何不可之间,人道魔道一斗的信心。虽然现时我等尚处下风,然而无垢相信,人道必胜魔道。”

他这番话有感而发,说得坚定无比。黄真真闻言不觉郑重点头。秦沐雨却道:“无垢兄弟说得好,便如毒秀才所言,作了一世恶人,却也不愿再作个恶魔。老子便凭了这番话,也要与那何不可斗个到底,不死不休。老子在这世间,不论如何,还算是个人,凭什么要老子听了他的胡说八道,好好放了人不作,倒要去跟他作个魔?”

黄真真闻言笑道:“秦大哥说的话好生难听,只是道理却对。”屋内三人听得此话,相互环视,均微微一笑。

三人聊得投机,竟然毫无睡意,不觉天光渐渐明亮。正在此时有人敲门进来,却是何进。

秦沐雨突的站起身来,自身上摸出一张纸交给何进道:“何大人,劳烦你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将这封信在官家的驿站通融个熟人,将这封信帮在下以八百里加急送到南京。详细地址均在这信上。”何进闻言一惊,心道:这官府驿站的八百里加急,哪能说用便用的?

却见秦沐雨又复拿出两张银票道:“何大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下知道这洛阳府几乎每日均有通往南京的八百里加急,你将这两千两人银子拿去使,只要能将这信送到,银子不够再到我这里取便是。”

何进见他说的紧急,忙接过来收了。道:“在下在官驿确也有几个熟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在下且先去试,若是不行,秦先生可不要怪我。”

秦沐雨笑道:“定能使得。在下用这法子,又不是头一回。不信何大人尽管去试。”何进满脸疑惑,告别了三人自去出府不提。

林无垢见何进出去,问道:“秦兄,你这却是要作什么?”秦沐雨笑道:“无垢兄弟,真真妹子。在下可是有名的借命神医,这江湖上肯帮在下的奇人异士,目下倒真有一个。要知在这里与那何不可斗,单凭你我这点力量怕还不够。因此在下昨天夜里便写了这封信。收信这人被我救过命,有我给他的借命符,只要接了这封信,三五日便可前来相助。

林无垢问道:“秦兄要请这位高人却是何人?”秦沐雨道:“此人是个隐士,在江湖上并不出名。然而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一身奇门之学,当真是惊世骇俗。我那时救了他,他许诺秦某,定为秦某效命一次。”

林无垢闻言大喜,他身为隐庐四君之一,所谓隐庐四君,乃为玄剑弓巧,其中玄君为四君之首,便是熟习奇门遁甲之学的缘故,自然深知厉害。听他要请这等奇人相助,不觉喜出望外。

却听秦沐雨道:“此人姓什么倒不知晓,自号昭阳居士。若他前来相助,这孔雀楼经他一番布置,当真是铁桶一般,任他何等妖魔鬼怪,再想轻易进入,那可是千难万难。”

(六)有神说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黄真真笑道:“无垢哥哥,秦大哥。你们两个慢慢聊,我给你们两个作稍子面去。”此话一出,二人均觉肚中饿饿。秦沐雨几乎口水都要流了下来,笑道:“真真妹子,那稍子炒得香些,另外,面也要多些。你秦大哥食量颇甚大,你便当秦大哥是只饭桶便了。”

黄真真正要出门,闻言咯咯直笑,道:“秦大哥,你这只饭桶,小妹定会帮你装满,你尽管放心好了。”说罢转身出屋。那黄大头见她出门,也尾随而去。

林无垢奇道:“秦兄有话尽管直言。”心下奇怪,他又有什么事情要说么?只听秦沐雨问道:“无垢兄弟,昨夜在南宫世家酒席上曾听兄弟论剑,兄弟自谓已经练成修蚊与落羽,却不知那有神无法,兄弟却为何说不曾练习?”

秦沐雨自从与林无垢在怡心亭短暂较量,再在南宫世家大会上眼见林无垢剑法之后,对他的剑法可说佩服的五体投地。然而听他所言,似乎其剑法的最高境界便是有神无法,而林无垢却说自己没有资格练习,心中大觉奇怪,故有此问。

林无垢闻言不禁皱起眉头,怔了一怔,方道:“秦兄,你我二人经此一役,可谓肝胆相照。在下便将自己师门来历,向秦兄作一介绍。”说罢,便将隐庐历史缘由,从祖师在朔方净忘台悟道,再到沙湖建立隐庐,乃至历代隐庐坚守宗旨,以及隐主、玄剑弓巧四君和隐者世代相袭之事,巨细无遗,向秦沐雨一一阐述。

秦沐雨听得呆了,口中不觉念道:“天下有事,隐者当先。四海清平,散若云烟。富贵功名,浮尘粪土。为人本份,在我心间。”一番念罢,竟然禁不住击掌赞道:“好一个天下有事,隐者当先。好一个为人本份,在我心间。李太白《侠客行》里写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不就是如此么?想不到当今世上,还有这样的春秋侠义。当真是令人赞叹。”言语中只觉他悠然神往,赞佩已极。

林无垢见他如此情状,禁不住豪气顿生,道:“我隐庐四君,每任二十年。到得换届之时,便离开隐庐隐迹江湖。便如以前未曾选为四君的师兄弟一般。只在关键时候,或者听隐主及四君号令,或者遇世间有危难时自行现身。除此而外,终其一生,便只是人间默默无闻的一名隐者。而且终其一生一世,再也不以隐庐面貌出现在江湖之上。而成为隐者之时,也再不与隐庐联系。因此,目前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隐者,即便是隐庐,也不能完全知晓。”

秦沐雨听得此处,脸上神情千变万化,却尽是神往赞佩之情,顿了良久,才道:“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隐者,竟然连隐庐也不知道了?”言语之中,仿佛竟然不敢相信。

然而说罢想了一想,却又道:“若真如无垢兄弟所说,其实这世间还有多少隐者,却也真的不重要了。”林无垢闻言大疑,只听他又道:“便似我这般人,只要知道这世间,还有象无垢兄弟这样的人,只要还有隐者存在,便已经足够了。”

他语声悠长,似有无尽感怀。说罢,仿佛禁不住眼底潮湿,眼神悠远,似有似无地看向窗户。仿佛那目光透过了窗纸,正搜罗于天地湖海之间,那隐世的隐者,宛若在他眼底一一闪现。

二人相对无语,却似又有千言万语,于默默无语间相互交流。过了一会儿,林无垢道:“我隐庐不求名,也不辟名。为人本份,作事向来不求名份。虽也不忌将自己来历,告知相知之人。然而隐庐却会与之约定,无论与隐者相知相交,亦或受到隐庐之助,均不在江湖上宣扬隐庐之名。故而千百年来,在江湖上并无隐庐之名流传。”

秦沐雨听他这样说,却不回话,只是默默点头。然而仿佛心中若有所思,却又欲言又止。突的仿佛转换了话题,问道:“无垢兄弟,若我所料不差,兄弟你便是隐庐玄剑弓巧四君中,新任的一届剑君,对么?”

林无垢闻言点头道:“不敢瞒秦兄,正是如此。”秦沐雨两眼放光,突得站起身来道:“想我秦沐雨是何等人,竟然能与隐庐的新任剑君成为朋友。”说罢哈哈大笑,仿佛欢喜无限。笑罢又问道:“无垢兄弟,那你还未曾告诉我,你为何说自己尚未能修习那有神无法剑法呢?”

林无垢闻言怔了一怔,皱起眉头,道:“在下自幼便修习定识天听,修蚊与落羽剑法,然而唯有这有神无法剑法,师尊却告诉我,此剑法无法传授,只能依靠学剑者自悟,方能成道。故而此番江湖游历,一来是增涨阅历,二来是师尊告诉我,要我在这江湖之上,好好体悟这有神无法的意义。等我回到隐庐之时,能够窥破有神无法的奥秘。到得那时,师尊便要离开隐庐,归隐江湖了。”他说到师尊要离开隐庐之时,语声越来越轻,眼中含泪,言语形态之间,极是难过。

秦沐雨心知如隐庐规矩,上任剑君若离开隐庐,便和隐庐断了联系,自然林无垢也难以知晓自己的师傅隐入江湖之后,会隐身到何处。想来他幼时便与师傅相处,经他一手培养**,感情逾若父子,自然深厚无比。所以他的难过,实是自然之极。

秦沐雨见他难过,突得灵光一闪,问道:“无垢兄弟,这有神无法之剑令师说无法传授,全靠自悟。在下突有一想,不知无垢兄弟可否肯听秦某说来?”

林无垢听他说的奇怪,抬起头来,却不说话。秦沐雨道:“此剑法既名有神无法,其意必在于神,而不拘于法。所谓有神无法,似乎便是一种境界,便如秦某方才与兄弟所说的一番话一般,兄弟你可曾回想得起来?”

林无垢闻言后仔细回想,却觉茫然,缓缓摇头。

秦沐雨笑道:“方才你我论及隐者,你我均以为,这隐者在人间到底有多少,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便是,只要知道这人间还有隐者存在,便已经足够了。”

林无垢闻言大吃一惊,顿时脑中灵光大闪,瞬间似乎遮挡在自己灵台前的一扇门,马上就要打开了。心中委实是又是惊喜,又是怯惧,一时难以形容。

却听秦沐雨道:“无垢兄弟与令师情同父子,方才你说及若悟出有神无法的堂奥,令师尊便会隐入江湖之时,兄弟神情难过已极。兄弟,你倒要好生想一想,你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愿去练习这有神无法呢?”

此语一出,宛若一个惊天的巨雷在林无垢脑中炸响,林无垢只觉脑中轰响不停,不停地问自己:林无垢,你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愿?林无垢,真是这样么?林无垢,到底是你不愿意练习有神无法,还是不舍得师尊离开?你自己真的不知道么?

他心中连番发问,便如天人交战,既惶且惧,一时心乱如麻。

却听秦沐雨继续道:“有神无法,其意在神。无垢兄弟对师尊的依恋,会不会成了一道心魔,令你不知不觉之间,想了千万条因由,来制造自己无法练有神无法的理由。无垢兄弟,你好生想想,会不会是如此呢?”

林无垢惊的目瞪口呆,只觉秦沐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一柄巨锤,狠狠地敲在自己的心上。然而每敲一记,仿佛自己心中秘密的伪装便随之脱落一层。每敲一记,那心中的魔障便随之一点一点曝露出来。一时之间额头上冷汗竟然禁不住流了下来。

秦沐雨见他此状,心中暗自点头。却假意没有看到,口中道:“其实无垢兄弟,隐庐一派经你口中说来,秦某委实是感佩神往,无以复加。秦某只恨自己没有你这等福份和机缘,能投入到这般慷慨侠义的门中。可你身为隐庐剑君,却怎生忘记了隐庐的宗旨与令师的渴望呢?”

林无垢闻言心头大震,心中禁不住连声问道:我真的忘记了么?我真的忘记了么?即而又在心中大吼:我绝不能忘,我绝不会忘!然而看着秦沐雨,额上冷汗涔涔,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沐雨道:“天下有事,隐者当先。为人本份,在我心间。每一届的隐庐四君,均禀持三十二字诀的精神。而到了兄弟你这里,若因为自己与师傅之间的私人感情,迟延甚至放弃境界的提升,那历代四君作如何想,隐庐祖师又作如何想,在下替令师想来,那又是何等的伤心,又是何等的失望?”

林无垢闻言只觉心中巨痛,禁不住流下泪来。口中却道:“秦兄,你莫要再说了。”

秦沐雨见状顿时心中明了,心中暗自感怀:这无垢兄弟身为隐庐剑君,善良淳朴,自幼与师傅相处,定然对他有着千百般依恋。然而这种情份却成了他心中的魔障,令他不能,甚至不敢在剑法上更进一步。自己这番话虽然说中,然而细想起来,对于无垢兄弟来讲,却也有些残忍了。

于是又道:“无垢兄弟,秦某在席间看你论剑,又看你用剑法先后击败南宫世家二人,虽然一时不慎,败于南宫正明魔剑之下。但秦某却发现,你的剑法,若以有神无法来论,其实已经大显端倪,只是你不肯承认,也不愿承认罢了。”

林无垢心中难过,听他讲到这里,却又禁不住心中一动。只听他道:“秦某与无垢兄弟初次在怡心亭中,便领教了兄弟的剑气。而兄弟练成剑气,却与剑法暂未能融汇贯通。故而在与人较量之时,要么以剑法对敌,要么以剑气出手。”

林无垢闻言心中不禁骇然,心道:这秦兄果然是高手,听他讲解自己的剑法,竟然一语中的,当真是不可小视。

秦沐雨又道:“兄弟发剑气时,以掌摩擦剑脊后发出剑气对敌。此可谓以气御剑而借剑生气。然而为兄想来,若再上一层楼,当可弃剑而直接用气,那便会是所谓以气成剑,以气为剑了。兄弟,你觉得秦某所说的可对?”

林无垢闻言又惊又喜,道:“秦兄所言丝毫不差,在下师尊便是达到以气成剑,以气为剑的境界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对秦沐雨佩服已极。

却见秦沐雨微微一笑,悠然道:“秦某虽然没有这般机缘慧根,却不料也能言之成理。然而知易行难,秦某这一生一世不要说以气成剑,只怕是连借剑生气也不能够了。”言语之中大是遗憾。

秦沐雨即而又道:“而无垢兄弟与南宫世家三人较量之时,自创人之初剑法。其实便是留剑神意在胸,根据敌方变化,随机出剑应变。这便是有神无法的有神了。只是兄弟心中还不能忘弃剑法,故而剑虽有神,却依旧有法。虽然如此,无垢兄弟的有神无法已经大显端倪。只是兄弟因为种种缘故,故作不知罢了。”

林无垢听他娓娓道来,只觉他说的每一句每一字,均正中自己内心深处,细加揣摩之后,只觉他所说大有道理。

只听秦沐雨接道道:“依秦某想来,令师必定对无垢兄弟心中的魔障症结了然于胸,却不肯说破。因为一经说破,这魔障只怕由虚变实,那么林兄便再也无法如令师所愿,练成有神无法神剑了。所以无垢兄弟,对令师一番苦心,你当心有所感,戒慎凛惕了。”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振聋发聩,林无垢只觉面红耳赤,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竟然如此辜负师尊一番苦心。若非秦兄今日提醒,我这般糊涂当真是要伊于胡底。一边责怪自己,一边对秦沐雨感佩交集,感激无比。

林无垢听到此处,禁不住站起身来,对着秦沐雨深深一拜,口中道:“多谢秦兄教诲。秦兄一番话当真如醍醐灌顶,令无垢茅塞顿开。”秦沐雨见状慌忙闪过身形,口中连连道:“无垢兄弟,不可如此。秦某只是信口胡言,你若觉得无理,不需理会便是。”

林无垢起身正色道:“秦兄金玉良言,足够无垢享用一生一世。秦兄但请放心,无垢经秦兄教诲,必定幡然悔悟,定不负秦兄瞩托。更不会辜负师尊教诲。”他表情严肃,言语锵锵,一字一句,说的极是认真。

秦沐雨见状抱拳道:“无垢兄弟,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可谓良师益友。大家便不需如此客套了。若以后秦某人剑法若有不明之处,还要请兄弟指点一二。”

林无垢慌忙道:“不敢,不敢。秦兄但有所请,无垢无不从命。”林无垢听了他一番话,心中先是忧惧,后来是羞怯,而到此时却尽是感激佩服。只觉他言之有物,正中要害。使得自己眼前的迷雾,竟然一扫而空。对隐庐,对师尊,更对有神无法的认知,达到了一个新地境界。

秦沐雨见状哈哈大笑道:“无垢兄弟,谨尊师命便是有神,牢记师恩便是无法,你说是么?”林无垢闻言一怔,突地也哈哈大笑,道:“秦兄说得极是。秦兄的金玉良言,当真是字字珠玑,无垢受教了。”

他心知秦沐雨在点醒自己,心道:秦兄说谨尊师命是有神,当然要留在心中,一生一世践行不二,不可或忘。而所谓师命,便是要自己窥破有神无法,在境界上再上层楼。而所谓师恩即是无法,便是虽要牢记师恩,却不能拘于形式,否则便不是师尊真正所愿了。想到这里,只觉一时云开雾散,困扰自己许久的心魔一扫而空,心中快慰无比,对秦沐雨的感激之情,当真是无以言表。

正在此时,却听黄大头突的冲进门来,欢声低吠。再听楼梯噔噔作响,黄真真叫道:“秦大哥,无垢哥哥,羊肉稍子面作好啦。你们且尝尝真真的手艺吧。”

秦沐雨闻言大喜,猛吸口水道:“真真妹子,你当真好巧手,这么快便作好了么?”说罢喜滋滋地迎出门去。

不一会儿进得屋里来,只觉一股浓香飘满屋子。只见秦沐雨端了一只大锅进来,却是一锅稍子。一边进屋一边道:“快些快些,无垢兄弟,快将桌子收拾一下,真真妹子这稍子当真是香死人了也。”

二人坐下,黄真真正在盛面,却见林无垢面上有异,奇道:“无垢哥哥,你怎么啦?”林无垢大觉尴尬,却听秦沐雨道:“真真妹子,快些快些,你无垢哥哥馋你这碗羊肉稍子面,和秦某聊天聊得都快要哭将出来啦。”

黄真真白了他一眼,娇声道:“我无垢哥哥才不象你,你才是真正的馋鬼。”秦沐雨拍案大笑道:“真真妹子所言极是,你秦大哥我不单是馋鬼,还是饭桶。快些盛面上来,我这馋鬼饭桶闻得你这面的香味,当真不被饿死,也被馋死了。”

三人闻言一起大笑。顿时将林无垢的尴尬瞬间化作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