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国也没吃早饭。800圆的赔款,是他父亲操劳一年的全部收入,是应付一家口人吃喝住穿迎来送往婚丧嫁娶灾病不测等等等等的基本数据,现在,被一弹弓打掉了,而且还得做检查,而且还得受处分。

那是一个晚自习后。新生许世国还没有脱尽孩子气,和几个同学在教学楼下玩耍。他逞强好胜地说他的弹弓水平可百步穿杨。别的同学便起哄,说他吹牛。他便手起弓落,一盏正在三楼楼梯顶部大放光亮的的灯炮“叭”的一声破碎了,楼梯处顿时一片黑暗。楼下他们这一伙小同学的欢呼声刚起,就听见三楼楼梯处传来“哎哟!”“哎哟!”的惨叫声。他们不笑了,在静听动静。不一会儿,两个高个男生架着一个小个男生从楼梯口出来,被架的同学的呻吟声仍不停歇。见有几个学生在楼门口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便厉声喝问:“你们几个谁打弹弓了?”一阵沉默。接着,许世国马上站出来,说:“是我。”“好啦,王欢因你们打碎灯泡,歪了脚,你逃脱不了干系!”许世国一听这话,马上跑过来掺扶这歪伤了脚的同学,但被这同学一把推远了。“看老子怎和你算账!”歪伤了脚的同学恨恨地说。

歪伤脚的学生王欢,是王校长的独生子,读高二。

打弹弓的许世国被责令班内检查;记大过一次;赔偿王欢医疗费36圆,营养费260圆,精神损失费500圆,合款796圆。

当满脸沧桑胡子拉碴的许世国父亲穿着当时已极少见的打补丁衣裤把800圆皱皱巴巴的票子抖抖索索递给常诚,还一再絮絮叨叨让常诚替他向王校长道歉时,常诚的心里升起一种苦涩,一种难堪,一种郁闷。一种合伙欺负贫穷良善的痛苦堵住了喉头,常诚没有说话,他说不出什么话。

王校长却是笑哈哈地把800圆钱数了数后收下了,放进了那张超大型黑漆光亮的老板写字台抽屉里。说:“其实也没必要这样认真的,作为对许世国的一种教育,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在许世国的寝室里,这个善良的老人,一直在安慰孩子。说银钱是人挣的,我们能给你挣;说银钱是身外之物,无所谓,多也能,少也能,不要放在心上;说花了钱,免了灾,只要我儿好好努力,就全有了,我们不再乎那几个钱……但这通情达理、爱意融融的话,在许世国听来,却比打他骂他还厉害。他满眼是泪,嘴唇颤抖着,初具阳刚的脸憋得通红,拳头攥得铁紧,一句话也不说,学生们给他打回来的饭也不吃,但照常上课。最后,也就是下午二时,常诚把他父亲劝着上了返乡的客车,然后把他叫到自己家,给他煮了两碗飘着油花葱花韭花的荷包蛋方便面。碍着老师的面子,许世国才慢腾腾吃药般极不情愿地吃了。常诚不知道许世国从此怎样看待玩耍,怎样看待玩耍中的失误,怎样看待玩耍失误后招来的不测后果,怎样理解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真诚、谅解、包涵、忍让、怜悯、体恤、宽容?

常诚把健力宝箱放在地上,妻把饼干盒搁在写字台上,老洪和刘艺伟推让了一番后收下了。从此,在他们之间的谈话中,老洪他们有了笑容,有了诚意。常诚感觉,不是他们的物质使他们有了笑容,有了诚意,那点东西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在招生时,出手动辄几百几千乃至上万,并不属于稀奇和夸大。这是安排一个人呀!我一下子给你把升学解决了,也就一次性地把你的户口解决了,工作解决了,名声和地位解决了,孩子的美好前程也送给你了。省了你多少心?免了你多少麻烦?你给我这么些东西,还不是完全应该的吗?……常诚觉得老洪和刘艺伟不是。那点东西太微薄了,被那点东西打动也就太不值钱了;宿梅林父亲给自己送来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打动自己,自己——一个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中学教师!要是有用那点东西去打动他们的念头,也就太浅薄,太不谙世事了。他们不是,他们是被自己的诚意打动了。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送的钱多,会给人被收买,被利用,被鄙视,被否定的不安;送的钱少,又有被捉弄,被小瞧,被敷衍,被当成乞丐打发的闷气。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真诚,都会“人一走,茶就凉”。真诚是焦渴时端给的一碗山泉水,寒风中给披上的一件破棉袄,力竭时伸给的一只老茧手,逆境中投给的一个同情目。常诚的东西虽不值钱,但他们捧出的是没有目的的一片诚意。

原来老洪是刚从一个野战部队转业到这所学校、担任组织部副部长的。工作门类的改变,已使他很不适应,这回,让他和学生处的刘艺伟来招生,更是使他活受罪。他看不惯打招呼,递条子,搞交易,送黑钱这一套套鬼鬼捣捣埋埋藏藏的动作,但是他又无法从这些已成惯例、不少人都乐意去做的成习中挣脱出来。比如这一次招的向南,只有442分,刚达本科录取线但距离学校男生录取线还有14分,可这是校党委管副书记的嘱托,你能不取?问题是和招生办负责签字的古主任把这个意思透露时,原以为肯定会被古主任劈脸打住,不能同意的。没想到古主任两手搓了几圈油光大脸盘,精明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转了一轮后,便同意了:“管书记?我们老熟人了,招。”晚饭时,他刚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招办的一个工作人员就把他拉到一旁,送给他一份档案,让他把这个人给招了,并说这是招办领导的意思。

“哪个领导?”

“……”对方看了他一眼,无言。

“这考生才457分,不够呀?”

“不就是一分嘛。”

“458分还有三名没有录取。”

“你以特殊对待去处理不就行了?”

这回轮到他无言了。

于是,宿梅林被写上了那张让常诚他俩看过的录取名单。

“把宿梅林换下来,弄上常芬,你看怎么样?”老洪他们守着常诚和妻商量起来,令他们好不尴尬和紧张,好不兴奋和不安。

“对,我同意。”

“那就重新造表。”老洪又把脸转向常诚他们,“稍等一会,签字后就能带上通知书了。”

惊喜!从天而降的惊喜!从头到脚的惊喜!常诚他们的心底里刮起了欢乐的旋风。他和妻对望了一下,传递着心灵底部已经凝结而刹那间又猛地畅快波动起来的一泓潮水。稍等一会就能拿到通知书了。啊,再美的音乐,还能有这声音动听?再美的图画,还能有录取通知书吸引人?20年了,自己女儿一分一寸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长大,长成。刚落地时的笑声便恨不能是一声惊雷,怀里的呀呀学语便恨不能是在作文造句。父母好心焦呀!现在,女儿的希望化作了春风,女儿的美梦不再朦胧!“洞在清溪何处边”?他们不就是无时无刻都在探寻着这个答案吗?现在答案就要有了!妻子的脸已被笑容所覆盖,那么舒畅,那么灿烂。一种满足,欣喜,称心,甜蜜,激动之类的感情波流在他周身涌动。

但是,又是宿梅林——是不是自己的那个学生宿梅林呢?常诚想,如果是,该怎么办呢?

宿梅林搬出去了,女生们欣喜相告,跳跳蹦蹦,捶捶打打,显露出一种释掉重负后解放了的轻松。女生们对常诚的表露是含蓄节制和有保留的,始终没有一个人肯向他说出与他们这种高兴相匹配的原因是什么。宿梅林的床铺位置很好,常诚说谁想占就去占,但没有一个女生要往那里搬。那张床一直空空朗朗凄凄惨惨地空白着,似乎那上面曾居住有讨厌的臭虫或沾染着什么可怕的传染病毒。

宿梅林迟到早退请假缺课多了,教室里也因此而安静了一些,刘斌刘混才这俩男生和她的交往也明显减少了。常诚为自己班纪律和学风的有所扭转而感到慰藉。当时,几门主科的会考在即,常诚想,照这样下去,绝大部分同学顺利过关是不成问题的。

这中间,常诚在操场上和王校长谈过一回话,告诉他宿梅林父亲把宿梅林安排到校外住了。他点点头,叮嘱常诚一定要好好关心宿梅林,再三向常诚强调宿梅林开朗活泼,脱俗大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让她考艺术专业吧,你看那次晚会,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和才能,艺术类考分也低,还能给咱们增一个名额。”王校长倒剪双手,侧过脸扬起眉毛看常诚。

“行倒行,可这要由她自己决定,老师不好说。”常诚想到宿梅林的情况,敷衍着校长。

“你找她谈谈,她人小未必懂。老宿把孩子交给咱们,咱们就要为他认真考虑考虑。人家那时可是点着名要到你班里的。”王校长的声音里带上了埋怨。

校长让常诚为宿梅林考虑,显然他认为常诚还没有为宿梅林考虑。常诚想,难道自己还不为宿梅林考虑?班上自从来了她,工作量增加了多少!多次向代课老师和学生了解她的学习情况,多次和她的艰难的谈话,每天晚自习后督促她快到宿舍就寝的常规,每天清晨检查早操的辛勤……这一切,都不是在为她克服缺点顺利前进考虑的吗?他的其他学生的早操和熄灯早就成为习惯,不需要自己再像母鸡照看小鸡一样,寸寸步步紧跟了。

校长见常诚没回答,就对他说:“考虑有所不同。你的那些考虑我不是不清楚,那对一般同学是奏效的,必要的,但对宿梅林就无用了。宿梅林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又扬起眉毛大睁眼睛压低声音问常诚。

“不是有个有本事的司机父亲吗?”常诚复述着王校长曾给他说过的内容。

“宿梅林是被地区中学劝退的。”校长的声音里带着神秘。

“啊!……”常诚怔了一下。但宿梅林来校后的好多非学生式的片断迅速在脑际连成了一片,常诚又平静了,“什么原因?”

“这就不需要说了。我们对学生都有教育的责任和义务。宿梅林转来我校后总体上还是不错的,有些毛病也正常。谁还能没有缺点?你一定要多关心她,给她创造一个好环境,不要让出事。”

常诚奇怪王校长对非亲非故真正是一个包袱的宿梅林的偏袒和超乎寻常的关心。他隐隐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特殊的联系。

下午,常诚找宿梅林谈考艺术类的问题。她走进办公室的门,眼里闪着不安和防备的光。待常诚点明谈话目的,她释然了。身子斜倾着靠在办公桌的边棱上,头猛一动,长发一摆,给常诚甩过来一股陌生的并不难闻的香味。常诚说了王校长的意思,她飘忽的眼神里闪出一丝火花,随即便熄灭了。她问:“能和咱们班的同学排在一个考场吗?”

常诚奇怪她提这个问题。接着她以毫无顾忌的坦率说:“常老师您还不清楚我的情况?没有同学帮助,我能考几分!”她不脸红,还不自觉地把双眉向上挑了挑,身子又软软地左右晃动了两下。

“现在努力还行,还有一年的时间嘛。你的确有报艺术类的条件。”她的坦率使常诚对她有了一些好感,他的鼓励充满真诚和执着。

她顿了顿,缓缓地说出一段出乎常诚意料的话来:“我这是重读高中了,但还是什么也不会。我管不住自己,我的基础太差了。”

重读高中?劝退?——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常诚平静地问她:“你为什么不给我早说这些事呢?早说了,我可以安排一些教师给你补课呀。只要你有决心,什么时候也不晚。”

宿梅林没有说话。她的脸并没有因常诚的开导而明亮起来。

这次谈话比较愉快。这也是常诚和宿梅林最顺利、最有实际意义的一次谈话。

以后就不顺利了。那是她的房东找了常诚以后。

怕打搅老洪他们的工作,常诚便和妻又退了出来,想到楼梯转角处供人休憩的一排红丝绒沙发上等待,那里凉爽、清净,进出的人绝大多数都乘电梯,没有人来打搅他们。可出来一看,沙发上已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头微仰,目紧闭,两条舒展开来的短腿在不停地颠动。“这不是××师专的李校长吗?”常诚忙迎上去。李校长把眼睁开,礼貌地点点头。常诚从李校长那有权势者惯常露出的漠然的眼神,看来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不认识曾在他由师大系主任荣调师专校长时为他汗流浃背扛提包,他说了不知多少“谢谢”的自己这个中学教师了。常诚妻见常诚与一个陌生人打招呼,满心的高兴使她没有看出对方的漠然,接连问常诚是谁。常诚告诉了妻,妻便凑过去问是不是为了孩子的事。李校长勉强模糊地回应着,看样子很秘密,有难度,不愿说。常诚的一脸高兴也已褪了下来,默坐一旁。李校长又迷上了眼。

常诚妻静了一会,面部掠过一片阴影,突然说:“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吧?”

“不会的,老洪不是说了嘛。”常诚小声安慰着妻。其实他也并不踏实。世界本来就是变化莫测的。你看现在就出来个宿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