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尾声

徐仙村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被凤玉帝请上山的村民都回来了。

就在赵唐五人上山的那天。

可那间大屋子却和徐庶庙一样,消失在了碧水蓝天,沃野晴空中。

“二哥,你说过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带我去长安买最好的酒。”

“六哥,你怎么破相了。可怜杏花村白大叔家的姐姐,嫁谁去啊?”

“四哥,你起来啊。”

“大哥,你,睡着啦!”

冯唐哭得难受,情不自禁地把地上那四壶酒一口气都喝了。他从小到大,都不能喝酒,一喝酒就要头晕发烧。过去,大哥他们喝酒,他馋得眼红。这回,他终于能喝个痛快了。

酒壶摔碎,冯唐颤颤巍巍地捡起一片,就要动手,忽看见地上酒水上映着一个影子。

他猛地回过头,发现周唐正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的还有阿姑。

“五哥,你……我不是喝醉了吧,原来喝醉是这种感觉啊。”

“傻九弟,是我。”

“五哥,真的是你?!”冯唐丢开瓷片,站了起来,抓住周唐足足看了三遍,惊喜地道,“你那天拦下他们,半天都没跟上来,我和大哥都以为你死了呢!”

“傻九弟,我好着呢,只是受了伤回来迟了。”

“阿姑妹子,我五哥把你从大觉山救出来啦,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呸呸呸,冯九,快叫姐姐。”

冯唐太过激动,三人紧紧抱在一起,谁都说不出话了。

雾霭山岚,惠风炊烟,隐隐约约走出一排人影来。恍惚便是。赵唐、钱唐、李唐还有吴唐,他们正从大道口朝着这边。他们携着手,说说笑笑,扛着锄头,背着镰刀。有的带酒,有的带肉。脸上的笑比太阳还赤诚。

更近了,他们一起叫:

“五弟,九弟!”

(《第十七个唐》完,下一篇《借我一刀》)

《八牛之才》

借我一刀

前言

传说中,上古时苍穹外有十三星辰,与日月同天,经年不落。

其后天道更迭,星辰陨落,其中十二颗落于中州化为十二异兽。第十三星辰陨落后受伤太重,迟迟难以孵化,竟被其余异兽分而食之。这第十三异兽的骨头得河伯之助,辗转落入人族手中,被打造成一个神杯,上刻“大河”二字。

十二异兽为祸中州,生灵涂炭,人族三大部落首领通力合作,历一番浩劫,终于靠神杯之力封印了十二异兽。

英雄牺牲,神杯也被击碎流落人间,从此失去下落,无人知晓。千载后后有人据此异兽的壁画创造机关战兽……

时间推移,近百年前南部大海大水退去,浮出一座深海迷宫。中州江湖遂掀起了一股探险热,无数人奔赴南海寻找大宝藏却都葬身海底,迷宫也渐渐成为不祥之地。

直到十几年后,有一支武林高手组成的探险队意外发现了传说中十二异兽中的龙卵和蛇卵。为此不世宝物,原本团结的探险队自相残杀,流血争斗。

最后只剩下少林神通和武当空道人,皇族魔觉王三人。神通虽为少林俗家弟子,早被魔觉王收买,二人合力击倒空道人,取走了龙卵和蛇卵。但他们没想到,空道人重伤等死,无意中却发现了洞顶的神杯。空道人得神杯不死,反而功力大进,回到中土一举击败貌合神离的神通与魔觉王。

这三人靠着这三股不同的力量,各自发明出了一套修炼法门,便是“空,神通,魔觉”。独空道人将这法门公布天下,于是整个中州武学产生了巨大的变革。内力废,道器兴,空之修行者遍行天下……

空道人坐化前留下遗言:

“凡入我门者,种道根,得器果。道器成,除强暴,杀无辜天诛地灭。”

第一刀

请出招

林音阒无。红枫山道上响起马叫。

赶车人萧放两指提起斗笠,一匹枣红马呼啸一声就从他眼前掠了过去。马上坐着个红衣人,腰畔隐约闪过一道亮眼青光。背影一尘不染,和红马相得益彰。蹄子轻快,登登作响。干燥的红枫一口气被踩碎了几十片。那人吹了声口哨,眨眼便走得没影。

“发生什么事了?”车厢内有女人在咳嗽。

萧放从思绪中惊醒,回头手触上车帘又放下,关切道:

“别起来,你躺下。你忍忍,再忍忍,咱们就到了……”

“到了?这到哪儿了?”

“姑丈山。”说不下去,又怕看她的眼神,萧放闷着,一鞭重重抽在马臀上。那匹健壮的棕马发出一声痛叫,又卖力地快跑了几步。女人听不下去了:

“你别拿这可怜出气。这是我的病,也是我的命。八年了,我……我谁也怨不着。”

“我早告诉过你,你别多想。”萧放沉默着,终于又挥动了鞭子,“这不是你的病,这是我的。我会治好我的病。”

“你总是这么说。”女人咳得更厉害了。

满地红叶的枫林过去了,羊肠小道变成开阔坦途,原本重重叠叠的密云也逝去了。一片碎乱的鸟叫里,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像是滚进了一个泥潭。直到在那面雄伟的山壁,车轮声四溅方止。

萧放跳下马车,只见那山壁上覆着一片石刻,不知绘着什么,风云搅动,不龙不蛇,虽有波澜气息,却乱的很。萧放看了几眼,如坠荒谷,也无心再看。回身之际,一瞥眼瞧方才错身的那红衣人也在。

他手里牵着那匹枣红马,静静地盯着这片石刻看,衣袖边走边拂过。一人一马都走着神,蓦地叹了声:“好一个绝妙庄主,连这面俯首江山图也抄得惟妙惟肖,大手笔,大财气!”便往大门走去,从头到尾一眼儿都没注意到萧放。

如此丛山密林之间,人迹绝无,突兀现出一座装修豪华的山庄。

难道不是狐妖的法术?

饶是萧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不禁啧叹。

装饰气派的大门后,有懒懒的猫叫声:“别敲啦,别敲了,绝妙庄主不在家。来者是谁,快快报上名来。”

“朱无救。”那人轻轻说道。

“猪五九,还有人叫这破名?”门口嘀咕了声,道,“这上山庄是想做什么呀?卖猪肉您可找别家去,咱这儿可吃不起。”

“放心,我是来花钱的。我兄弟受伤了,听闻又神医在此,特地来讨点药。”

“是来找扁神医的吧?进去吧,进去吧。”那猫叫声又嘀咕道,“这扁子真才来几天,怎么满江湖都来了。看来得卖票子收钱呀。”

那人等了会,问道:“门不开,要客人自己撞开不成?”

门后奇道:“你这人好不好笑,刚出江湖吧,这点规矩都不懂?你当这绝妙山庄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要多少银子?”

“我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抱歉。”那人改口道,“那要怎么走?”

门后愤愤地说了方向,便没了声,像是蹿进了茂盛的草丛。红衣人也不道谢,牵着马从坡上绕过去。拨开林丛,出现一条上山的泥泞小道。两旁皆是土丘,宽度只容三人,马车已是勉强。

萧放本想舍了马车,女人却说:“我也要上去。”

他念头作罢,任马儿跑了上去。往前看时,红衣人走得奇快,这一会儿便已在小道尽头往上走了。

约莫一炷香,马车转上一个山岗。此时居高临下,从左下方望去,山下风光尽收眼底。萧放这才发现,原来这所谓的绝妙山庄只有一扇大门,大门后是片开阔森林,非但没有半间屋子,连一砖一瓦也无。

女人也发现了,不知是讥是嘲:“这绝妙庄主好大的心思,什么都不抄,只抄来了一个门面。寻常人若不进庄,倒也能以假乱真。”

萧放道:“苏州妙绝山庄的大门也没他这么气派。只那面俯首江山,也不知是请谁刻的。”

女人问:“刻得不好?”

萧放道:“像是乌龟打架,三岁小孩的把戏。”

女人道:“也许人家是有意为之。抄得太逼真,反而假。”

又往上转了一圈方到山顶,遥遥瞧见翼然立着座五角红亭。亭外立着块高大石碑,却没题字,一股傲然之气。

此刻或伏或跪十七八人,刀剑声过耳,俱是江湖人穿着。此刻却无一人稍有快意,都一脸呜呼哀哉,极为痛苦的神情。隆隆的马车上来,谁也没听见,都争先恐后地扑倒那块无字石碑前,哀声大叫:

“扁神医,您老发发慈悲,救命啊!”

萧放安抚住疲马,让马车停在树下。他这才注意到,这些江湖人面色发白,又痛又嚎,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女人听见动静,问了句:“这些人疯了不成,怎么冲着石碑瞎叫唤?”

萧放正要开口,看见另一边山道那红衣人上来了。他见状也不诧然,从容不迫地穿过众人,径直走到那块石碑前。仿佛河边看柳似的,伸出清瘦的手指在碑面上轻轻蹭了蹭。那一圈圈涟漪似的山风,仿佛从他指间**开了。

“你……不长眼的,你要做什么!”

有人察觉,红衣人终于说了声,却是反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众人谁也不知他的用意。独有一人满地打滚,口中仍哼哼唧唧。瞧他手臂上、脖子上道道血痕,显是痛到了极处。这人是用刀的,受不住了,就连连把头往坚固的刀鞘上撞,撞得头破血流。饶是这些平日自负剽悍的江湖豪客见了,也是面色惨白。放在往日,必是哈哈大笑,可现在谁都想哭。

这也还不够,这人突从草丛挣出来,抓住刀柄猛地往外一抽,眼中火光,口中叫道:

“砍掉我的头?砍掉我的头!”

刀光浮空,正取日影,朦胧间倥偬行色,浩**兵戈之声击垮石碑。

眼见在场众人色变,眼见这险峻山峦也要为这一刀倾塌。眼见这迅疾一刀,就要斩下这颗好汉头颅。

缥缈虚空之中忽有一个声音,轻轻念道:

“相逢即缘,可喜平生。兄台,且借我一刀。”

“你……你要做什么?”

“割昏晓。”

山风如虎豹扑过,那猛烈一卷搅得心魂空**。

等到所有人意识过来时,方才那癫狂拔刀的莽汉已整个人吓瘫在地,满头都是冷汗。此时就算有人在他耳边放了鞭炮,他怕是都不会有一点儿反应。

而他身前的草地上,赫然便插着那一把仍兀自颤动的钢刀。而两三步外的那大块石碑,竟也已被削去薄薄的一层。那覆满碑面的细小尘埃尽融在这一刀的绵长之中,于是真容再现。

焕然一新的石碑上露出一排大字——扁子真。

墓碑已有了些时日,那碑文的颜色也被风沙磨得暗淡无光。

这些中毒的江湖人仿佛都炸裂了,崩塌了。到了这时,可谁也说不出话了。除了错愕,惊异,惶惑,痛快反倒是最轻的。哭还是没有眼泪,可想死却有了决心。挣扎的和呻吟的依旧,只是有些变化,接连几声响。

有人拿起石头砸晕了自己,打着滚从悬崖上跌了下去,石头粉碎的重响传来……

几乎没人注意到,方才那观碑的红衣人已消失了。

萧放悄然握紧了拳头,他的脸色一片铁青。千里迢迢,挥金如土,度日如年,却只见到了这一方破旧的碑。

女人的声音传来:

“好,当世最后一个医圣也去了。你可心满意足?”

“他还活着。这只老狐狸,他是藏起来了。”

萧放踩碎滚到脚边的破酒壶。

他跳上马车,握紧了那根缰绳和手心的汗,驱动黑马飞快往山下而去。

第二刀

棋子命

今儿日子挺好,药店里生意不错。连门口都挤满了人,抓药的,看病的,找人的乱成一锅。客栈吃饭的时候,唐朱就听邻桌谈起,这家药店有个破规矩,一天就开子时、午时两个时辰。时辰一过便放下门板,不走便放狗咬你。

这不,唐朱才往里走了几步,前面嚷着叫着,便进不去了。从绝妙山庄下来,他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扎人堆里也不刺眼,整个人散发的感觉好像还在半山坡晒太阳。一堆人里就他不像是来买药的,倒像是来卖的。

“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一包板蓝根,包治百病,价格无欺!”

柜台后一遍遍重复着,当值的是个蓝帽蓝衫的小伙计。

“你好,我来抓点……”

好不容易轮到唐朱了,他还在对上个人说话:

“好嘞您,这边付账,十两。等等,你刚说要抓什么?”

“我来抓点冰糖、山楂、花生、蜜枣……”唐朱见他根本没在听,又道,“这些统统给我来一斤。对了,我没现银,能直接赊账吗?”

小伙计终于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道:

“对不住,小店小本买卖,恕不赊……”

说到那个赊字,他说不下去了,嘴巴却张得能塞下一个核桃。

“赊什么?”唐朱笑了笑,转了半圈道,“人我不赊,马我也不赊。你看看,我什么都不多,也什么都不少。”

“你,你回来了?你个……”小伙计激动起来,不小心打翻了算盘。地上顿时一阵噼里啪啦滚珠声。抓药的人都停下手来,齐齐看向这边。

小伙计从柜台里蹦了出来,一把抱住唐朱,高兴地跳了起来。又边跳边叫道:“杀千刀的朱无救,你总算回来了!”

唐朱见他掉了几滴泪,不禁有些感动。忽而又想起当初他向自己推销假药时,似乎也是这副神情。

又听小伙计冲四面大叫道:“都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出去!你们也不看看时辰,午时都过了一刻啦!”

“我排了两个时辰的队,现在一句话就让走,你当我是傻猪?”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大汉听了,怒火三丈,一把就抄起脚边的那根板凳。

“明儿第一个位置留你。”小伙计打了个响指,院子里响起一个狮吼般低沉的狗叫声。

“好,这可是你说的!”大汉把牙一咬,多大的气也消了下去,二话不说便走。

唐朱不由得有点同情这怕狗的男人。

若是他知道那“狗”是木头铁块做的,连牙齿都没有,不知心里会如何惆怅。

把所有人都赶出门,马多迫不及待地装上门板关门大吉,引着唐朱往里屋走去。

唐朱道:“马多,别人又不是来打劫的,你总该客气些。”

马多嘿嘿笑道:“我又没真放狗咬他们,你怕什么?咬伤了不还得我来治。”

“几个月不见,看来马大夫医术见长。”

“唐朱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了。像你说的,我那点本事救人不够,害人有余。我没什么志向,就卖点乌龙茶和板蓝根混混日子就行了。”

“我故意打击你的话,你竟还当了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呐!你知道我有多脆弱了吧!”马多边推开门,边叫道,“师父,我进来了,我带了个朋友给你认识。我同你说过的,江东巨匪朱无救。”

房间里空****的,没看到人半个影。地面上一片狼藉,书卷乱飞,桌上放着一个饭盒。

“这人呢,又跑狗窝里去了?”

马多打开饭盒,发现里头一口也没动,不由得更是纳闷。

唐朱抬起脚,发现底下是一本散开的《百草灵物》,书页上满是油星,像是刚从油桶里捞起来。

他捡起来看了一眼道:“你师父好久没出过门了吧。”

马多却没听见,道:“唐朱,你坐会,我去找找我师父。他没准又变成蚯蚓了。”

“变成蚯蚓?”

不待唐朱开口,马多就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唐朱闲着无聊,一本本捡起地上的书,堆在桌上放好。他坐了一会,目光又落回到那本《百草灵物》上。发黄的纸缝间闪过一道亮光,似乎塞着什么。唐朱想打开看看,手又犹豫在半空,不知该不该碰。

门口响起一阵迅疾的木鞋声。唐朱只当是马多回来了,回过身去看见的竟是一道昏黄剑光。剑光模糊了剑影,剑锋直朝他胸口刺去,破空之速几容不得他半点考虑。情急之下,他唯有将手中那本《百草灵物》往前一挡。

一声闷响,剑锋刺中书皮,却没刺穿。唐朱低呼了声,虽没受伤,半个手掌一震之下,那本书也挑飞上天,书页如蝴蝶般漫天飞舞。他踉跄退至墙根,视线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手忙脚乱,慌叫起来:

“我的身家宝贝!来人啊,快救书!”

叫着将桃木剑往腰带上一插,上前扑去双臂胡乱一抓,将散落书页紧紧揽在怀里。可他动作再快,也只有两只手,这成千上百的碎纸片如何能抓得住?

有几片被吹倒唐朱身前,他抓在手中想还给这老头。

不料这老头气势汹汹,早冲上前来,一把夺去,口中大喝道:

“呔,哪里来的小贼,敢偷别人家的书!”

唐朱忙道:“老人家,您误会了。”

白胡子呸了声:“你是哪个洞里钻出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我从大门正经进来的。”唐朱哭笑不得,“我真不是贼。”

“别告诉我,偷书不是偷!你这小娃娃,年纪轻轻就学人做雅贼,老大不小那怎么得了?”白胡子擎着桃木剑怒目相向,唐朱不敢和他动手,只得悻悻后退。两人绕着圆桌一追一逃,动作场面像是驱鬼一般。

唐朱边逃边道:“老人家,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下次不敢了!”

白胡子凶巴巴地道:“原谅了你,我的书就能还原?这本书跟了我快四十年,我学种第一颗魔草的时候它在,我炼出第一颗金丹的时候它也在。这书上还有百草门三代门主的签名,如今早没得卖了!”

唐朱听了这才意识过来:“难道你就是扁子真?”

“变什么阵?”

“扁子真!”

“蝙蝠阵?原来你是玄冥教妖人!”白胡子吃了一惊,退后抓起一张纸拍在桃木剑上,变幻方位喝道,“急急如律令,大胆鬼祟,中!”

唐朱瞧见桃木剑上灵气跃出,知晓对方动用了道器。若是与他动起手来,一个不好这半间屋子都要倒塌。当下再不敢托大,急忙往窗外跳去。

“给我站住了!”白胡子挑动木桌,将唐朱的去路封死,手中桃木剑尖灵气一瞬即逝。

唐朱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招,谨慎地道:“扁前辈有何指教?”

白胡子骤而严肃起来,不知为了又大怒道:“吾乃百草门天灵药尊亲传弟子,当世最后一个医圣传人,二十年的中州武林第十三高手,当今江湖第一见义勇为大好人,第一德高望尊老爷爷,第一风流潇洒老帅哥。连现今的百草门主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叔。就算是武当道尊来了,也不敢对我稍稍不敬。就连……说出来怕吓死你。哼,你这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方才敢直呼我的名姓?”

天灵弟子,医圣传人,十三高手?

第一大好人,第一老爷爷,第一老帅哥?

这一连串的名头,都是自封的吗?唐朱也有些发懵,心想总之应该很厉害就是了。

白胡子见他没什么反应,大为不悦,又跳起来道:“我的医术可是很高明的!放眼这中州天下,你随随便便举出一种毒来,都难不住我。我最多十二个时辰,就能给你调出解药!”

“连唐门的毒也有解?”唐朱脱口问道。

“唐门……”叫嚣着的白胡子突然愣住了。

“对,就是唐门。”

“我的天,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马多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飘飞的碎纸片,一脸的错愕。

唐朱大喜,忙将他往身前一推道:“马多,快给帮我向你师父解释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马多舒了口气道,心累地道,“师父,原来您在这儿啊,我还以为您又钻地去了。我连铲子都带上了。挖了半天也没看见您。嗯……师父,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只见扁子真像是换了个人,神情灰暗,拖着木屐朝他们这边走来。肩头幽灵一般晃**。

出乎唐朱意料,扁子真非但没有拿桃木剑戳他,而是抱着剑在门槛上坐了下去。然后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嚷着:“别跟我提那种毒,别跟我提!那种毒连他们自己都没有解药!”

“师父,快别这样,快起来。”马多伸手去扶,扁子真全没理会,反哭得更大声了。

马多回过神,大惊道:“朱大侠,你刚才都和我师父说什么了?”

唐朱纳闷道:“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是不是提那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唉,八台山!”

“你是说,唐……”

马多连忙打断他的话,又气又恼:“你……你怎么好跟他提那两个字呢!”

扁子真沧桑的两颊挂满了泪珠,一把白胡子都在颤抖:“他们……是他们回来了吗?”

“师父,他们早就死啦,死光啦!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马多坐在扁子真身边,安慰了半天,才哄得他吃了颗宁神丸睡着了。马多将扁子真背回房间,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唐朱刚刚把地上散乱的书叶收拾完。

晚上出了月亮,马多在红茶镇最破的烧烤摊请唐朱吃饭。

按他的话讲,好吃不贵,不能浪费。喝了几口酒,唐朱破口大骂。

烧烤摊对面是一家剪刀铺,晚上烟囱里还冒着烟,看来生意不错。

时而传来老师傅的喝骂和小学徒的嘀咕。

烧烤的味道一度让唐朱心生怀疑,这烧烤摊和剪刀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勾当?

也许这家烧烤摊过去也曾是一间剪刀铺。

特别是两家店挨得这样紧,外观上又是这样相似,尤为能给人灵感。

唐朱没吃多少,马多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人一两银子随便吃,他起码吃了四个人的份。

唐朱有点心疼烧烤摊老板了。

也许他一天的辛劳就要毁在马多这种人手里。

唐朱连忙打断道:“马多,你师父还好吗?”

马多摇了摇头,口中仍在忙着咀嚼,来不及叹气:“朱无救,我师父疯啦。”

“到底怎么回事?”唐朱追问。

“两个月前还好好的。有一天梦见我师母,就这样了……她就是中了唐门的毒死的。”

“对不起,我……”

“也不怪你,我事前没对你说。”

“这病能解吗?”

“能解,可说的轻松,当世只有一个扁子真啊。一辈子学了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来来吃肉吃肉,敞开了吃!今晚我请客。都不提了,咱们这么久没见,聊些开心的事。”

唐朱见马多还要叫肉,连忙道:“马多,我们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是这家店的肉不好吃吗?”

“不是不是,说实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烤。”

“吃货所见略同,老板,再来五盘!”

“等等!”唐朱突然喝了声,“我……我是想说,你可听说过绝妙山庄?”

“朱无救,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这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马多气得喝了满满一杯酸梅汤,气鼓鼓地道,“妙绝山庄,整个中州的武学宝库。平日里戒备森严,没有武当道尊的接引信,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我上回想进去参观参观,没等到大门就被扔下山了那帮狗眼看马低的家伙。”

“不是苏州那个,离这儿太远了。你听清楚了,是绝妙山庄,就在离这十里的姑丈山上。”

“姑丈山,那姨妈山在哪儿?”马多大笑道,“绝妙山庄,那是个什么玩意?”

唐朱便把来时的见闻与马多说了,严肃地道:“你若是也站在大门口,定也和我一样,除了那门匾上两字先后差异,绝找不出任何破绽。”

马多听罢,奇道:“你是说有人打着我师父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等,我师父早不在江湖走动,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唐朱道:“这我一时还没搞清,只等我下山再去时,那大门后已人去楼空。若不是心虚,那人逃了作甚?”

马多摇头道:“这年头莫名其妙,什么没头没脑的事都出来了。”

烧烤摊老板送了一壶茶,让二人漱口。唐朱喝了口,赞了声茶香。

“唐朱,这三个月你跑哪儿去了?”马多终于吃饱,打了个嗝。

“我回巴州处理点事儿,遇上点麻烦耽误了。我的信你收着没,我叫你帮我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你说折青峰?”

“对,就是这位堂堂芥子帮副帮主。”

马多端起茶杯在鼻口嗅了嗅道:“为他的死,峨眉山上芥子帮和锱铢道好好闹了一场,流了不少血,现在还没消停呢。听消息说,这两派的头头下个月就要上武当山公论去了。”

“你猜我在巴州遇见谁了?你一定不信。”

“谁?”

唐朱变了眼神,喝的是热茶,吐出的却是一口寒气:

“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你遇见的人是折青峰?”马多惊得喷出一口茶水,顾不得擦,叫道,“你确定没看错人?”

“大伙儿都当他死了,谁知他这人根本没死,还改了个林客病的化名。”

“我的天,这可真是件大事。那那天死在峨眉山的人是……”

“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第三刀

大庸医

红茶镇上有一家老店,叫神医堂。店主是个憨厚的中年人,少年时曾在百草门学过医,会一手好金针。在红茶镇大小三家药铺里,算得上是有口皆碑。

这天晌午,正是瞧病的时辰。往日太平的神医堂突然发出了一阵嘈杂响声,像是有什么人正在打斗。紧接着那块镶着“妙手回春”金字的招牌被人摘下重重地扔到了大街上。过路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当是那座山头的土匪进了城,赛金针没治好病人被人家砍了。当然这后一种情形可能性更低。

就看见那烟尘之中,有一个背着蓝刀的披发男人一脚踹破大门,提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风大了些,尘小了些,有人才看清,他手里提着的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神医堂的店主赛金针!

赛金针虽不算胖,可七尺的个子也绝不会轻。那男人单手抓着他的后衣,阔步而行,轻松得就跟抓小鸡似的。赛金针大夫歪着头,不但是被吓昏过去,连裤子也湿了。那狼狈可怜样,跟得了绝症一般。

店里还有许多伙计,抓药看病的,大街上看热闹的人更多。可此时没一人敢轻轻放一个屁。

“庸医行世,多害人命!”那披发男人终于说话了。他嗓门不高,但分外有穿透力。八个字一抛,随手一甩,手里那只“小鸡”便不偏不倚跟到那块碎成两半的匾额亲了一口。又是一声轰响,当头一雷。对街二楼喝茶的人都吓呆了。这一摔之下,这赛金针大夫还有命在?

人群还在发抖,又听这男人冷冷的喝声:“好个庸医,只读了几本医书,便敢出来招摇撞骗,谋财害命。断他八个字,伤天害理,其罪无穷!今日我萧放就拆了他的招牌,看看还有谁敢效仿?”

在场众人听了,皆是又惊又骇。若连赛金针都算是庸医,这红茶镇里还有谁敢行医坐诊?

披发男人却没事人似的,说完拍了拍手,便坦然离去。此时他气势正高,镇民之中哪个敢拦他?

余光瞟见一人手里提着个药包,分量颇实。在这药店门口本也寻常。披发男人本不在意,就要从这人身边经过,鼻子闻着那股奇异的殊香,蓦地止住了脚步。

“百草灵物,风露密海。”他脸色一变,回过揪住那人的衣襟,喝令道,“过路的,这药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我……是我买的。”那人乍遇此变,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侠大爷饶命啊!”

“胡说八道,这种药缺一味材,连百草门自己都炼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卖!你还不老实交代?”萧放略一用力,就将那人举过头顶,众人都大吃一惊。

“偷?大侠大爷冤枉啊,小人这药真……真是刚买来的。就在隔街那家子午堂,那店黑着呢,这小小一包就要我们十两银子!”那人哭丧着脸道,“您看看,买的人不止小人一个,这药滋阴补元,解小病,防大病,大伙儿都排着长队买呢。”

“子午堂,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放抬眼看去,只见数十人手中都拿着一样的药包。众人见萧放看来,皆是惧怕又纷纷点头,有的还急忙指了路。

萧放冲上去,撕破纸包抓了些闻了闻,脸上的寒霜一点点凝重起来。

那一层逐渐生成的冰,压住了所有人的心头。萧放没说话,那几个提药包的就一动也不敢动。

可就在他们惶恐万分的时候,一走神这背蓝刀的汉子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土匪老爷,好走啊!”镇民急忙冲着四角天空叫道。

另一边,昏迷多时的碎木匾下方也传出一声哎哟。

大伙儿急忙凑了上去:“赛大夫!”

回到客栈,萧放并没走大门,而是选择了翻窗。进屋之后,他解下那把裹着蓝布的刀,轻轻地挂在墙上。从头到尾,连脚步声都变成了一根针。可那房间尽头装睡的女人仍被惊醒了。

那一道小小的屏风,廉价又脆弱,此时却像是一根泾渭分明的线。萧放看到她的影子,在窗边静静坐着,连手指的动作都映得清清楚楚。他站在线的边缘,没有再迈出一步,去挑破那根绷紧的弦。香炉里飘出的烟也绕得很。

女人率先开口了:“怎么又不走正门,跳窗好玩?”

“你睡着了,我怕吵醒你。”

“我一睁眼就没看见人。你不在,就不怕我再逃跑?”

“我走的时候,你醒着。”萧放把这句话咽下,说道,“这小城里有百草门的高手。”

“百草门,你不怕了?”

“我怕。我怕他没等着我去,就先逃了。”

萧放摸了摸药炉,发现凉了,又加了点火。小二按照吩咐来送晚上的饭菜。萧放接过饭盒,将这好事的小子拦在门外,凶狠将他瞪了回去。他将每道菜亲自尝了口。鱼咸了,米饭有点软,也无可奈何。她或许一口都不会吃。

房间里头仍旧没有回应。坐在窗边的人像是睡着了。天色暗了,斜阳的风光也早已逝去。

他抓起墙上的蓝刀,悄悄地退了出去。

逃出客栈大门的时候,夜空中刚刚亮起第一颗星,像是一滴晶莹的泪。

啊,风快吹吧。

第四刀

斩我心

七月七,穿针乞巧,敬拜魁星,是个热闹。

镇子上本没有过节的风俗,现在都过得很开心。

可对假文艺青年的药小枝来说,这一天过得简直是个噩梦。

很晴朗的夜空,烟花和粲星,龙灯和柳月,可无论是人间还是天外,再闪烁的光都入不了他的眼。

就在这一天,自认普天下第一好汉的药小枝失恋了。

这个小镇里,知道武当山的人不多,可知道药小枝的人却不少。

大名鼎鼎的市井刀客,赫赫有名的普天下第一刀。

那个眼中,将一个红茶镇即视为普天下。

他不曾去过的地方,便不存在。

他不曾见过的人,便不存在。

因为他所在,所以红茶镇在,普天下也存在的神武至极,也可笑至极的家伙。

药小知是那个男人的亲传弟子——王老亏剪刀铺的唯一学徒。

每天走街串巷,吆喝东西,上门收废铁,出门卖剪刀。

普天下第一刀,配这位普天下第一好汉。用药小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剪刀能杀人,自然也算刀。江湖刀客不用,那是他们瞎了眼,竟不知奇兵最能杀人。

可剪刀再快,此时也帮不了他的忙。药小知活了十七年,从没有眼下这一刻这般情绪复杂过,一起一伏像极了惊风骇浪,没了良心地横吹。

他不用手去触摸,也能感受到他自己的心了。

那颗心,被刚开刃的大剪刀剪碎了!

那颗心,被刚涂盐的大白菜腌透了!

不要嘲笑他,连这亮晃晃的轻薄月光,也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药小枝哭得稀里哗啦。

为了那个女人,他变得好丑陋。

我明明这么爱你,你为什么忍心拒绝我?

我明明满腔真情,你为什么要视而不见?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接受我?

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是那么地爱你?

药小枝在酒铺醉倒了,酒铺打烊被伙计没好气地丢进大街。可他翻个身就忘了,从烂草丛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身上有没有受伤,怀里多了少了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察觉。

“老板,我买一点心药。”药小枝打了个嗝,红着脸笑道,“抱歉,说错了,是解酒药。”

药店里犹为昏暗、冷清。往日还零零散散有来抓药的人,可今天干脆半个人影也没了。

半天都没人回应,他又喊了声:“老板,送钱的来了!”

“哪里来的耗子,半夜还吵得不让人睡。”穿着睡衣的老板走出来,看见药小枝顿时见鬼般,一脸错愕地道,“你……你从哪里进来的?”

“大门啊。”

其实药小枝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进来的。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上了锁。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像就跟是做梦一样。啊,不会真的是梦吧?

等等,这里是哪里啊?

老板大约冻着了,哆嗦着道:“好汉,你……你要怎的?”

手不自觉地朝桌上的杆秤抹去。只要药小枝再上前半步,便和他鱼死网破。

“废话,我来药店当然是买药。”

“不开玩笑?”

药小枝再三保证,老板这才舒了口气,挥挥手道:“天晚了,你快走吧。我这不开了,店卖了明天就回乡下种田。”

“好端端的店,偏我一来,说卖就卖!成心笑话我?死胖子,连你也负我!”药小枝火冒三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是一拳,将老板打倒在地。

他仍不罢休,骑在老板脖子上,就是一顿猛揍,口中大嚷道:

“力士打虎,为民除害!我药小枝是红茶镇第一刀客,第一大英雄!”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哈哈,你打不过我,我看你还敢不敢笑红茶镇刀王!”

“哎哟……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烛火微弱,药小知没打几拳就累得躺倒在地。过了会慢悠悠地爬起身,这才发觉过来。

“老板,你的脸怎么肿得这样厉害……啊,我的拳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老板扶了起来:“怎么样,伤得厉不厉害?我……我真是该死!”

老板不敢接他的手,慌忙退后,低下头去:“这不是你打的,是白天那个刀客。赛金针自个医术不够,丢人了。”

其实药小枝喝得如同烂泥,除了第一拳还有力道,后头皆是软绵无力,跟棉花似的。可老板被打到旧伤,这才痛得哎哟哎哟连叫。若是随便换一个人,非得将药小枝一脚踢飞不可。

“没有,他力气大得跟牛似的,哪有什么病。”老板见药小枝脸颊通红,神态可惧,怕他又发作,只得如实回答。

“那他是来抓药付不起钱,才打的你?”

“也不是,他的刀好得很,不像没钱的人。”

“那真是岂有此理!这人还翻了天了!那你说,他为什么打你!这就不分青红皂白吗?”

“他……他就和好汉你刚才一样。”

“他……这人真不是个东西。”药小枝一拍柜台,也不知在想什么,勃然大怒道,“这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大小小十几家药店,就属您的医术最高明。您大名叫赛金针,可大伙儿都管您叫赛阎罗呢!”

赛金针枯槁的脸上涌上一道红润,复长叹道:“赛金针就太过了,哪还能奢谈赛阎罗。谁埋汰谁呢?”

“老板,那混小子人在哪儿?打了人,还砸了人的买卖,我现在就找他去理论理论!”

“好汉,你可千万别冲动,那人可厉害的紧!”

“老板,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一身……怎么说呢,谦虚点,武艺不俗,明白吧!”药小枝勾了勾鼻子,傲然道,“呆会我见了那人,若是他好声好气,虚心认错,我也不难为他。可若他仍是执迷不悟,我这对拳头定叫他长长记性!也让他明白,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赛金针还要再劝,可哪拦得住药小枝这一腔血勇?

药小枝打定了主意,问了几句那人的相貌,抄起一块垫门砖便气势汹汹地杀出了神医堂。

这黑夜的长街,藏住了光,一个勇士大步朝着黎明冲去。

一连冲出六条街,八座桥,一阵妖风扑面,药小枝全身的毛孔都颤了一颤。方才在药铺里闹了一阵,这时他也稍稍冷静下来,醉意去了大半。又走了不远,黑黢黢的巷子里忽然蹿出一条黑影,药小枝啊得大叫一声,吓得连躲开都忘了。那黑影往他怀里一撞,又飞快跳下地。双手碰到一个毛绒绒的怪物,药小枝当即吓得瘫软在地。

直到那狗叫声去远了,惊魂未定的他才意识到那只是一条狗。

只是一条狗啊。

药小枝没有起身,反而在草丛里躺了下来。

他难过地闭上眼,懊恼地反思了良久。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

也这是他这个晚上,甚至说这一天最大的纰漏。

方才光顾着逞英雄耍威风,他……他竟然忘了收钱。

他竟然没向那老板开口。

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他刚刚把店都卖了,身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钱。就算那老板吝啬,不肯答应,也该趁机卖他几把剪刀,赚一些银两。回去也好和王师傅解释,这大半天他失踪去了哪儿。

可他竟然,竟然什么都没做,就像个智障一样走了出来。

就你,也想行侠仗义?

我呸,你也配,你见过有拿剪刀的大侠吗?

大侠宁愿空手,也不会拿剪刀。

拿剪刀打架,猪皮当披风,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获得理想让人变得美好,失去爱情让药小枝变得庸俗。

偏偏在这一刻,他全都失去了。

他已经不能考虑这些问题了,无论那一桩都大大越过了他的现实需求。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河上漂浮的一盏水灯。

刚开始他带着热带着光,要去温暖去照亮别人。

可是没漂多远,他自己就先暗了,他被灭了。

被黑色的水面,黑色的风,黑色的雾,还有黑色的心。

后来他只能这样继续漂啊,继续游啊。

黑暗啊,孤独啊。

因为他还要活着。

现在最让他困惑的是,他不知道的是,那盏灭了的灯能否再亮起来?

因为他不明白,放走他这只水灯的人是谁。

他曾要到大海,他曾要追日出。

又过了一会,外头的风勉强小了些。

药小枝从草丛里站起来,腿麻得厉害差点没站稳。

他拖着僵直的身体一步步朝着王老亏剪刀铺走去。

七夕,过去了。

第五刀

一世梦

鹊路飞散,情人惜别,两天时间眨眼便过。

那天是个噩梦,一直做到晚上也没醒。

药小枝本想去找个妓院,找一个女人。

可红茶镇没有妓院,他没有钱。

他很失望。

一路上药小枝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了个听得过去的答案——他去相亲了,不,他去谈生意了。

从年初开始,他就一直在向红茶镇的单身狗帮推销剪刀,为此成为了他们的会员,还缴纳了一笔不小的会费。

这单身狗帮成员近百,就算三人一把剪刀,也是好大一桩大买卖。

昨天他药小枝就是陪狗帮帮主喝酒,逗得狗帮帮主狗颜大悦。这买卖眼看就要敲定,不料枝节横生,天降一个牛鼻子道人,嘴里吐出一把仙剑,便把那狗帮帮主杀了。飚出来的狗血溅了他一脸,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当然这也多亏他报了这城里第一刀客的名头……

药小枝在店外踌躇满志,总算是鼓足了胆气。可等回了店里,一见面王老亏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便将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还硬生生罚了半个月工钱。药小枝心疼得直骂娘。他在王老亏手下才干了不到三年,就已欠下五年零七个月的工钱。

王扒皮压根不关心他唯一手下的终身大事。

他只是个吃钱的怪物。

第二天午饭,药小枝坐在水井上边吃边骂。掰着指头寻思他这辈子,想得连饭也吃不了,统统倒进井里。

他最后的结论是,除非王老亏被哪个大侠除魔卫道,他一辈子都跑不出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了。

他有点想明白了,这小小沙粒似的城,整个普天下也不知多少。

那个大侠什么时候会来呢?他老忙得过来吗?

这个世道,是侠骨丹心的好人多,还是道貌岸然的坏蛋多?

也许那个普天下还没红茶镇大。

也许普天下的好人还没红茶镇的人多。

药小枝没能想太明白,便被炉火房里王老亏恶狠狠的叫骂声拽了进去:

“臭小子,又偷懒,还不快滚进来拉风箱!”

药小枝被吓了一跳,险些跌进井里去。又是许多忙碌朝他扑来了。大约是早晨房东刚来催过租,今天王老亏打铁的兴致很高,力气也用得很足。炉中熊熊燃烧的火,将他**的上身映照得分外狰狞,让人不敢相信这肌肉的主人早已年过半百。

震耳的金铁敲击声,雷一样在屋子里闪跃着。这雷花太响,所有在场的人的灵魂仿佛也跟着震颤起来。时间在汗水中流淌,那一块块通红的圆铁也渐渐出现剪刀的雏形。也直到此刻,王老亏苍老的脸上才稍稍露出些轻松。大约于他来说,这美妙的情景就跟城外的夕阳一样百看不厌。而对药小枝,就跟拉屎一样……

铁已打好,只剩下磨的功夫。王老亏这才停下手来,擦了把汗,使唤药小枝去把他的老烟枪取来。他要抽一泡醒醒脑子,这是王师傅的癖好,三年前药小枝拜学徒前那介绍人便对他说过。

药小枝不敢怠慢,跑回房里找到烟枪,可放着烟的盒子却空了。

“王师傅,好像没烟了!”药小枝喊了声,王老亏粗犷的声音连骂他蠢蛋。半个时辰后,药小枝才从外头回来。偏不巧,镇上唯二卖烟的店今天全提早关门了。他摸黑白跑了几条街。不得不说,红茶镇的人都懒的很。

这巴掌大的一包,还是药小枝费尽口舌,从一个老烟鬼那儿骗来的。

骗傻子,亏心事。药小枝急忙闭眼祈祷了几声。

蠢货,买烟还这么磨磨蹭蹭,别人宵夜都吃过了!

伸手敲门之前,药小枝几乎可以想象,王老亏暴跳如雷的神情,还有那张要把他活吞的狮子口。

王扒皮,你别逼我,再罚我工钱,兔子急红了眼也……

也会逃!也会给你烟上涂辣椒!

药小枝一走神的功夫,那扇厚实的门一下就开了。他低头一看,发现锁就搁在地上。

“这老扒皮,心真够大的,大晚上门也不关。”药小枝嘀咕了声,边往前走边叫道,“王师傅,我回来啦。你要的烟。”

屋子里亮着灯光,此时却是静悄悄的。

澄澈如水的辉月下,院子里树顶上盛着猫头鹰咕咕的叫声。

“咦,老扒皮呢,又跑出去搓麻将了?”

药小枝走进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头看了圈没半个人影。他也乐得清闲,拿了王扒皮的烟枪,从那烟包倒出少许,便试着抽了一口。往日看王扒皮抽吞云吐雾,羡慕得紧,今天一试把他呛得半死。

短短片刻,他对手里这玩意的爱憎再次鲜明。若非这是王扒皮的心爱,他非得当场将它砸成两段。

空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熟肉一样的气味。药小枝开始察觉到时,还以为是烟枪的味道。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那是种很古怪又很诱人的气味,绝非烟草的苦味。

炉火房里好像有人。

炉火房似乎还烧着,王扒皮今天也太粗心了,连火也忘了关。

不过半天没烟抽,连这脑子也抽啦!等会烧了房子,我的工钱可罚不起!

药小枝骂骂咧咧地推开炉火房的门,那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整个房间乱七八糟,满是刀砍的痕迹,像是刚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药小枝吓得连忙把门关上,在门外揉了半天眼睛,这才重新开门。

但眼前那景象明显不是他用烟迷了眼。

那刀砍,那混乱,都是真的!

出什么事了?

“王师傅!”

药小枝脸上变了,一颗心也怦怦跳动。他掀开帘子冲进内门,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只见地上好几大滩血迹,还没冷多少,蛇一样蜿蜒流动着。这一滩滩血迹,比染料还鲜艳,不知几个人才流的尽!一定是死人了!

没等药小枝反应,就看见大火炉里正躺着一个人,安静非常像是躺进了棺材。一整具尸体还没烧得变形,明显可以认出那是一个黑衣男人,年纪三十上下。沸腾的炉火宛如流动的黄金洪流,一下子就将他那张脸吞噬了。

这具尸体,和他的一切特征就此化为灰烬。

这个人没了!药小枝心中蹿上一个念头,再没有任何人认得出他!

炉火房里不止药小枝一个人。还有一张冷静的脸庞。他空着手站在炉子旁,斜着眼看着药小枝,像是在看陌生人。

火烧得沸腾,烟弥漫着那股难闻的恶臭,房间里死寂一片。

这一刻,只有两个对视的,各怀心思的迥异躯壳。

“王……王师傅……”药小枝眼睛都看呆了,颤声道,“你……你没事?”

狭窄的房间像是刚刚被颠倒过。地上或插、或躺、或刺着足足有五把刀。那五把刀中的任意一把,药小枝都从没见过。

这五把刀的主人,自然不会是王老亏。王老亏腰上还别着那把锋锐的黑老虎剪刀,大名鼎鼎红茶镇第一刀!只是此刻,这老虎嘴边满是猎物颈口的鲜血。

从这恶兽的齿牙上滴落,连那血竟都有五种不同的红。

一股寒气从心脾冲过,药小枝牙关打颤,看着那炉子里吹出的厚厚的黑灰,脸色煞白一片。就这么小小功夫,那具尸体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骨架。

猛然间王老亏重重一锤落下,那骨架本就被烧得劈啪作响,这下顿时化为粉末。

“我只会打剪刀,他们要的那种刀,我打不来!”

他说完这句话,脸也不擦,提起墙边的水桶到院子里去了。那股子刀口上泛着的杀气激得药小枝忍不住靠倒在墙。药小枝好不容易让自己的视线离开,缓缓转过身去。

王老亏正僵着张脸,提着满是水的木桶回到房中。用力地反复冲洗那刺眼的血迹。地上血水弥漫,一下子就冲到了药小枝脚下。那噬人寒意的顺着他的裤腿一寸寸上爬。药小枝仿佛被刺了一下,再待不下去,连忙跳出房门。

他从没觉得走路这样艰难过,四肢也软得厉害,只能牢牢扶住门框。

背后一个声音道:

“你要去官府揭发我,随便你去。”

药小枝嘶声道:“王师傅,你开什么玩笑。”

王老亏脸上却没半点玩笑:“官府和武林每边悬赏我我五百两,加起来就是一千。你去拿了这笔银子,以后莫惹风波,做点小生意去吧。”

药小枝道:“你这是在故意试我?王师傅,三年了,我……我药小枝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王老亏冷笑道:“你以为官府那些鹰爪是什么货色,就凭他们那几下,还斗不过我火刀鹰王!来几个,都是送死。”

“王师傅,我……我不会去的!”

“那也由得你,呵呵,可惜了那一千两。”

接下去一个时辰,药小枝都在混乱和惶然中度过。

天在旋转,地在跳舞,他晕极了。

这一定是个梦!心底在大叫。

他不过是出个门的功夫,回来屋子里就翻了天,多了一地的血。

一条血河流进院子,被杀的头颅丢进熔炉。

火光一腾,灰飞烟灭!

王扒皮,这个老实巴交,闷头做手艺的剪刀匠人,最多骂几句脏话,脸凶心不恶的老师傅。

此时竟然在剥真的人皮!那把吃人肉、喝人血的老虎刀!

这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他到底是谁?药小枝觉得眼睛里有根刺,手痛得也在抖。他竭力想抗拒这一切,把那根刺拔出来。可他无论如何捶打自己,扯脸上的皮,掐大腿的肉。这个噩梦,都死死缠住他,不愿远去!

王老亏掀起帘子,从炉火房走了出来。他用干布擦去剪刀上的黑血,外衣比那块干布还脏,满是那股烧焦的血和肉的恶臭味。

药小枝跑到窗边,扶着墙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他朝帘子后看了一眼,那炉火房里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

王老亏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像是失望地道:

“这六个人没回去,那伙对头定会发觉。天一亮,这地方就该死了。”

六个人?还有一个!

药小枝没有反应,王老亏也没再说什么。他将那把闪光的黑老虎剪刀插进腰带里,搓了搓发寒的皮套,脸上肌肉僵硬着,带上斗笠便出去了。

药小枝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走进炉火房,那六把刀不在地上,也不在炉中,被人用重力生生嵌进了墙里,只露出小小的一半。

那上下左右四方,拼凑成的赫然便是一个大大的“杀”字!

天杀之杀!

药小枝还想上前看看这六把刀。

屋外却响起了一声鸡鸣,檐头下有瓦片吹动的声音。

他想起了王老亏的话,抓着梯子三两下爬上烟囱,跳出后门溜走了。

他最后一次望了一眼王老亏剪刀铺。

在熊熊烈火中这座厚实的石房开始摇摇欲坠,最后轰然倒塌。

一天后,药小枝独自离开了红茶镇。

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普天下,他拿着这几年来攒下的钱新开了一家剪刀铺,继续着他平凡而又漫长的一生。

他老去,炉火光响亮,剪刀锋依旧。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站在房间里,恐惧地看着**的他。

他没有什么遗憾,他这一生循规蹈矩,三十四年过得波澜不惊。没做什么恶事,也没干多少好事,就是一条最最碌碌无为,最最清闲太平的乡间土狗。

若说有遗憾,那就是这场流窜的瘟疫,害得他能亲眼没看着儿子成亲,女儿嫁了好人家。

儿子六岁,女儿三岁。那都还是很远很久的事吧!

时间给了他想要的答案,时间会有尽头。

时间给了他麻木的敲击,时间没有感情。

在这场毁灭小镇的大瘟疫里,他要先走一步了。

眼前依稀晃动出那一道刀光,那是他十七岁做学徒的时候,在王老亏剪刀铺见到的红茶镇第一刀。直到这一刻,他还没弄清,那火刀鹰王到底是谁?他那口黑老虎剪刀究竟是如何锻造?

他这庸常一生就陷在了这两个无味的问题里。

前一个,是好奇。后一个,则为了生计。

意识行将消散,周围人物渐渐淡去。

可就在这时,突听的一声清脆的裂响,景物突然再次大变。

他废掉的身体猛地从床板跳了起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滑稽的怪笑,仿佛是从老鼠口中发出,不似人语,又恍如夜枭。

是谁在笑?

他妈的,老子都要死了,你还笑得出口!

在灰头土脸里忍这忍那忍天忍地忍阎王忍王八忍了半辈子忍了一辈子看来还要忍下辈子的药小枝拍案而起。

他都要死了,还忍个屁!

第六刀

黑老虎

回头看,发现自己明明还躺在**。

妻子哭得厉害,却紧紧拦住孩子,不敢上前探看……

抬头看去,屋顶涌现出无穷白光,比群星还要璀璨。屋顶和群星一起消失了……

再睁开眼,就看见那一人从那帘子后走了出来。

这人赤着双臂,脸上热汗密密麻麻,腰上还别着一把虎牙似的大剪刀。那刀柄上保留着三道山纹。

药小枝终于认出来了。

那把大剪刀,那是他师傅红茶镇第一刀客王老亏的得意之作,威风凛凛黑老虎,杀尽普天下不服。

他奶奶的,自从那一天,王老亏杀人焚尸,什么都没告诉他,自己提起剪刀便跑路了。活脱脱一个不讲道义的江洋大盗。药小枝寻觅了好几年,直到儿子女儿相继出世,他都再没见过这把大剪刀。红茶镇第一刀,自然也是普天下第一刀。

可没想到自己临死,却还能再看见,真是老天开眼了!

“臭小子,我不是让你去取烟枪,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妈的,叫谁臭小子呢,你才是孙子呢!”药小枝骂骂咧咧,对上那人眼神的一瞬,整个人却呆住了,良久愣愣道,“王师傅,是你。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王老亏重重地打了他头一下,怒喝道:“大白天还装傻充愣,中午饭都喂鱼了?药小枝,臭小子你昏了头啊!”

药小枝,你昏了头了啊!

他惊讶地看着王老亏,看着那把黑老虎大剪刀,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着自己的身体。

仍穿着十七岁的旧衣,仍穿着十七岁的破鞋,仍是那张衰脸。

药小枝看着墙边立着的那面镜子,眼睛里不受控制泛起了雾气。

里头站着的人不是忧愁深重,为一家生计奔波难歇的初为人父,而是美好前程,为太好明天春光灿烂的十七岁少年。

药小枝头一回挨打,心里反而有点感动,有点想哭。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浑浑噩噩,刚刚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怎么会重新回到这里?难道死亡也是一次循环?难道天命出了偏差了?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在十七岁,他人生轨迹迅疾改动,他从十七岁出发,往外走了十七年,现在又回到了十七岁!

过度的惊吓和夸张的变化,药小枝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有那反复的四个字:

他回来了!

还有王老亏重重的那一下。

——药小枝,你昏了头了啊!

“小心。”

忽听王老亏大喝一声,手中扑出一道黑光,越过他的肩头往自己身后勾去。药小枝摔背之际,只见黑老虎虎口一张,复又重重咬下。锵锵两声,虚空中掠来的那道黑光已被碾碎!只是一合之争,足见这两道黑光高下。

药小枝再看时,只见黑老虎口中咬着的却是一只泛着幽绿光芒的羽刃。寒芒就对准他的胸口。若是黑老虎慢了一步,这发羽刃定要贯穿他的心口。药小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王老亏低喝了声,一拍药小枝的后背,丢皮球似的将他丢进床下。

王师傅,你可是要杀了那六把刀?!

药小枝只觉身子一麻,嗓子哑了似的,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听外头一个阴测测的笑声:

“火刀鹰王,久违了。”

“你们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火刀鹰王,更没有姓唐的人。”

“哦,是吗。我们找了他整整八年,想了无数种可能,只从没想到过唐门的唐亏竟会躲在这穷乡僻壤里,给人打剪刀过活。佩服,实在佩服。”

唐亏?他是在叫谁?

药小枝心中一凛,听脚步声,来的人起码不少于三个。但王老亏显然比他听到了更多。

“六位朋友。”王老亏手腕一抖,黑老虎活动牙齿,那只羽刃立时化为齑粉,“你们要是也想打剪刀,就等天亮了再来。炉子的火今晚是不开了。”

“天亮?来不及了。火刀鹰王,你自己不认账容易,可你手里那把大家伙,难道不是唐门的手艺吗?”

药小枝微微抬起一点床单,从底细下看去。屋门口一前一后走进来六个黑衣。三人虎视眈眈地冲着王老亏,所站的方位有别,恰巧把所有门窗封死。余下三人却在屋里悠悠然参观起来,时而摸摸,时而看看。搁在木架上的铁具,墙角里的杂物,甚至连放垃圾的竹篓也不放过。

王老亏沉着气,板着脸,从头到尾都没回应一个字。

若非药小枝已知晓了结局,一定难以想象他平静外表下,心中汹涌奔腾的杀机。

领头黑衣人收回目光,蓦地叹了声:“唐门天工,当世绝学,就这样埋没在乡间,着实可惜了。火刀鹰王,绝妙庄主有请,受累跟我们走一趟吧。”

待看清那人的穿着,药小枝仍是不由倒吸一口寒气。

因为这几人身上穿的衣服,他们腰间的绣花刀,就和十七年前被王老亏所焚的尸体一模一样!

快跑吧,再不跑,你们统统都要被杀掉了!

“我只听说过妙绝山庄,却从没听过什么绝妙。”王老亏如野兽发怒,手中黑老虎突然暴起嘶吼一声,对准徐徐紧逼的六人,“识相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别脏了老子的窝!”

黑衣人冷笑道:“待大庄主剿灭六派,一统江湖。世人便不会再记得有过什么妙绝,他们只会铭记一个永远的圣地,那就是遍布中州的四十九座绝妙山庄!”

“简直是一派胡言,痴人说梦!妙绝山庄天下典籍宝库,中州千载武脉,岂是你等……”王老亏的口气忽然变了,“你说剿灭六派,你们好大的野心……难道……”

“没错,八年前的唐门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药小枝虽没闯**过江湖,也曾听南来北往的过路人说过。

“原来当初中州各派围攻八台山,是你们在从中作梗。”王老亏肩膀依旧牢固,刀锋渐渐泛凉,“那四个字我想了整整八年,没想到直到今日方才稍稍想通。”

“你说的是‘覆灭八台’?”黑衣人哈哈大笑道,“兄弟们,唐门总算还有个明白鬼。”

余下五人听了,竟也皆是大笑。

此时也唯有药小枝替这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难过。

“犯我门者,诛、杀、斩!”

三个雷音吐完,王老亏矮小的身躯猛地一动。

腥风大作,黑老虎出穴啸山林!

红茶镇无人用刀。

红茶镇第一刀客王老亏。

这是药小枝头一回见他出刀,纵然出的只是一把剪刀。

可药小枝仍是信心无比,因为在这把黑不溜秋的大块头刀口下,也不知绞断过多少好铁宝钢,多少名刀利刃!

这把大剪刀,比那火炉中的烈焰还要汹涌,这把大剪刀就是天下百兵的鬼门关!

但凡是人间的铁,见了这只黑老虎,都要先被吓得软掉三分胆气!

与此同时,那六人的六把绣花刀亦已出鞘。

门窗封死,不放一点星月进屋,屋中杀气大作。

六头垂涎的猎犬誓死一战。

狗叫、虎吼乱作一团,脚下如同地震一般,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开始剧烈抖动。

木架上的铁具、瓷瓶接二连三掉在地上。房梁上下起尘土雨,不一会儿便将所有人湿透!

只听一声怒咆,黑老虎先发制人,三道凶光化为一爪,前面四犬狗头皆是一震,未曾避开。左右两头有了反应,从两侧扑上,不料迎上地是那根又粗又硬的老虎尾巴。一个不慎,狗牙也被打掉三颗,踉跄后撤。

以一敌六,不差分毫。

药小枝暗喝一声彩,这一照面,果然是王老亏占尽上风。

领头黑衣人闷哼一声,咬牙喝道:“弟兄们,结阵打虎!”

两方较量愈凶,黑老虎置于六犬围攻之中,仍是沉稳如狐。这六犬平日多加训练,配合有加,最擅长以多大少,杀过许多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高手。可今日碰上这只不骄不躁的黑老虎,还真是犯了难!

双方一阵激烈碰撞,黑老虎左拍右击,终于给头犬找到一个间隙。剩下五犬纷纷扑上咬住黑老虎四肢、尾巴。黑老虎被头犬咬住咽喉,一时不得动弹。就在六人以为稳操胜券,那黑老虎不知哪来的力气,突地跃起,虎爪贴着墙面扫过,当即掀出一阵惊人气浪。

“贼老虎!”黑衣人惊呼一声,却已来不及后撤。

那股气浪以黑老虎为中心,往屋内四面**去。同时涌进床底,在偷看药小枝也被波及。整个人撞到墙上,头晕眼花,半晌才醒转过来。他担心王老亏安危,连忙再钻过去偷看,可外面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打灭了火烛,狭窄的炉火房顿时一片漆黑。

只见六道玄黄之色正追着一道火红芒动死命撕咬。

任凭火芒怎样还击,那六色被打得愈发暗淡,仍是不屈不挠。

药小枝心内大奇:“那道火光定是王师傅了,可这六人的兵器怎么都能发光?”

他并不知晓这便是名镇中州的道器,百载前武当空道人废内力,开空门传下的功法。

此时他只当是房子里这几人往兵器上洒了什么矿粉,这才发出夜光。

等到多年之后物是人非,药小枝回想起这个晚上屋外那轮善恶不分,不知圆缺的月亮。他一定会学着感慨一声,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

眼见王老亏占尽上风,黑老虎稍有机会便将一把绣花刀绞成数段。持刀黑衣人亦遭重创,不知情形如何,只那道玄黄已彻底黑了下去。不多时半空中就只剩下三道玄黄。而那火芒仍坚挺如初,不论玄黄如何进攻,都被他一一打回。

药小枝看得兴起,大喜之下全没察觉已有一人滚进床底。等到那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床底下提了出来。

药小枝才啊的大叫一声:“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

那人叫道:“大哥,这里有个小的。”

“好啊,唐亏,原来你还有个儿子。”

“火刀鹰王一辈子光棍,哪来的儿子?”

“不是你的,难道是唐门门主的?”

领头黑衣人忌惮黑老虎厉害,知晓今日奈何不了这对头。本已假装不敌收了道器,准备丢下同伴独自逃跑。这时一下闪到药小枝身边,那本已暗了的玄黄再次出现,且比上回更加凝练。

王老亏一刀斩中三人合攻刀锋,破阵破刀,当即将他们打下半空。这三人强撑多时,本就是强弩之末。再在黑老虎全力一击下,道器破碎,五脏重创,这时落地便尽皆气绝。

反倒是先头断刀的三人,此时虽受小伤,都是性命无虞。

“哈哈哈,你不说话,难道我猜对了。”领头黑衣人喜意转瞬即逝,冷冷道,“带了这小子回去,庄主哪儿也有个交代!火刀鹰王,既然这小子不是你儿子,咱们就此停手,过去的帐也都一笔勾销。”

“那地上这三条死狗怎么办?”

“待我禀明庄主,此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好好好。”说着竟大笑起来,手中的黑老虎也发出桀桀怪笑。

领头黑衣人又怒又惧:“唐亏,你笑什么?”

药小枝从未见过如此神态的王老亏,一时间连自己命在须臾也忘了。

领头黑衣人心中亦是一凛,暗道:“都说这半百老儿是块废铁,今日一见怎么这般了得!”

抬眼一道黑电直朝门面击来,却是王老亏趁他分神,突然掷出黑老虎。这一下来得突然,大大出乎黑衣人意料。情急之下,只得松开抓住药小枝的手。王老亏一步逼近,又将那回旋而来的黑老虎抓住。其余二人上前想要阻拦,手中一截断刀如何挡得住那块铁疙瘩?

药小枝绝处逢生,喜叫道:“王师傅!”

王老亏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往上提起,喝声:“起。”便将他丢上烟囱中丢。自己借着道器之威,一刀撞破天花板往屋顶外翻去。

“哪里跑!给我下来!”

就在此时身下传出一声厉喝,跟着便有数道暗器追来。王老亏回手一刀,八枚羽刃皆葬于黑老虎之口,剩下一枚噔得一声被打了去来,正射中一个黑衣人脖颈。他冲在最前,左手刚抓住房梁就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后面两人也被他给撞到,重重摔在地上。烟尘扑飞,再起身时早失了时机。

王老亏跳出屋顶,双唇紧闭道器不散,抓着药小枝便往外疾奔。几个呼吸间,便蹿出十余个屋顶。奔出大半个红茶镇,见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追来,药小枝心中方定。

他一路上不敢说话,生怕打扰王老亏,这时方道:“王师傅,今天晚上多亏……”

谁知话未说完,身旁王老亏喉中咔得一声,他脚下脱力,连带着药小枝两人一起栽了下去。两人直砸破屋顶,也不知摔进什么地方,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便是墙壁。

“怎么是个盒子?”

药小枝起身起来,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棺材铺,他们就摔进了在一口大棺材里。

“王师傅,你在哪儿?啊,咱们真是命大,九死一生啊。”

药小枝虚惊一场,回头去寻王老亏。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身下。只是此时面色惨白,鼻息微弱,使劲推摇也无半点反应,情形显得极为怪异。

药小枝吓了一跳,心中大惊道:“王师傅难不成被我一坐坐死了?”

幸而这时王老亏有了反应,药小枝连忙扶他坐起。王老亏两颊青紫,哇得吐出一口鲜血,举起手掌竟是黑红一片。

第七刀

快活道

药小枝低头一看,只见王老亏小腹处插着一只羽刃,黏糊糊的黑血将他整条布腰带都浸透了。

他几乎以为这是幻觉,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多出一把?不是都打落了吗?”

还有第七人?!

可十七年前也只有六把刀啊?

难道说……药小枝旋即想通,当年那六人对上王老亏,是没半点胜算不一会儿便全军覆没。

那隐藏在阴影里的第七人自然也就逃走了。

可今天由于他的在场,王老亏急于脱身,虽破开了那六人的明刀,最后却没躲开第七人的暗箭。

这一发,王老亏是为他受的!

“王师傅,我……我怎么才能帮你?”药小枝用手捂住王老亏的伤口,竭力道,“你千万撑住,我这就去找赛阎罗来救你!他……他一定能让你舒坦些。”

十七年过去,药小枝也忘了,赛阎罗是谁,他长什么样,他还在不在这城中。可这紧急关头,他仍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血仍止不住地渗出,将药小枝的袖子也浸红了。那血光比棺材铺外的红月更要妖冶,还要狰狞。

“暗器上有毒,便是扁子真在此,怕是也回天无术!”王老亏忽面露讥笑,“臭小子,凭你能救得了我?你昏了头了!”

他身子轻飘飘的,左手却紧紧握住药小枝手腕,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甘。

药小枝哭声大叫道:“王师傅!”

“臭小子,老子不姓王……老子叫唐亏!唐门的唐!”

“唐……唐亏,王师傅,我记得了!”

“没用的,没用的……唐门的子孙……死在唐门的毒上,也算死得……其所!”王老亏金纸似的脸上忽露出喜意,断断续续,口中有进无出。药小枝忽然想到,只当他死到临头有什么重大秘密吐露,急忙把耳朵凑过去,胸膛里也砰砰直跳起来。

没想到他说的却是:“临走……杀了四,这条命不亏!门主……我……我来了。”

王老亏将那把黑老虎往药小枝怀里一送,不待说完竟就仰头大笑起来。他满脸满嘴都是血,一笑起来那血便灌进喉咙,连笑声都透着令人心悸的古怪。可他却仍在笑,拼命地笑。

笑声凄厉,药小枝听在耳边头皮发麻,四面八方仿佛都回**着那句——犯我门者,诛、杀、斩!

那笑声未住,王老亏头一扭倒在药小枝怀里。接下来,无论药小枝如何推搡,王老亏俱是一动不动,那双恶狠狠的大眼睛再没睁开,更别提动弹一下。

整整十七年没见,此刻再次相逢,不过杯盏却就是生离死别。药小枝难过、绝望之余,却又有多了些看破、释然。那把恶口的黑老虎仍在手心咆哮着。冰冷如玉,一块不中看不中用的废铁。

药小枝靠着内棺边想边擦眼泪,将王老亏尸体摆好,自己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王师傅,你放心去吧。我药小枝上辈子是个窝囊废,这一世我定要混出个人样!我不想你死。可你的仇,我会为你报!”

又朝着那黑木棺材拜了三拜。见墙上挂着件伙计的衣服,便拿来换了。抽屉里就几两碎银子,药小枝也不客气。就要跑路,不料方推开门,头顶上落下一道嘻嘻的冷笑:

“小兄弟,大半夜来棺材铺,这可不太吉利。”

“吉利不吉利,鬼才知道。”药小枝没好气地道。

一个黑影直挺挺地拦在他身前,他没刹住脚就像撞上了一堵铁塔。

药小枝摔了个跟头,痛得半晌都站不起来,大骂道:

“好狗,大晚上走路不长眼啊!”

瞟到那黑影的脸,像是一尊瘟神似的,药小枝方才有的一些感慨顿时烟散,脱口大叫道:“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猜猜。”黑衣人脸上是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药小枝,仿佛要把他的心脏给剖开。药小枝被他盯得发毛,再不敢抬头,心里飞快地转着如何脱身,却是越急越没有法子。

“硬手断气了。”屋里有声音叫道。

“还真死了。”黑衣人脸色一变,当即冲进门去。

药小枝刚往外爬了几步,左手就被踩住,又被踹了两脚,疼得他嚎啕大叫。

两个黑衣人在王老亏尸体上什么都没摸到,揪起药小枝,厉喝道:

“小鬼,唐亏咽气前都和你说了什么?”

“好汉……”药小枝起初不知说什么,被打怕了忙道:“他中了好汉的毒镖,刚带我来到这里,便断了气。小的的话千真万确,若有一字虚言,教我不得好死!”

黑衣人冷道:“你是三岁小孩,还是当我们是?”

他们追了半夜,死了四个弟兄,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皆在气头上,是以手脚上都没半点留情。

“妈妈的,你们竟然这样对待你们的救命恩人!”药小枝心中大骂,却只能抱头挨打,勉强护住要害,不一会儿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

许久这两人才打累了,一个黑衣人道:“看来唐亏是真没说,不如一刀杀了这小子,省得麻烦。”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药小枝见小命不保,忍住痛连声叫道,“这老剥皮简直不是个东西,我在他屋檐下给他打了几年下手,没攒下几个钱,还欠下一屁股债。若非几位好汉救我出水深火热,我这日子可没发过了!”

黑衣人像是好笑:“这老东西刚可是为了救你才挨了那一击。照理他也不会死得这么痛快。”

呸,凭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哪能杀得了火刀鹰王!杀得了红茶镇第一刀!

药小枝咬牙切齿地道:“他哪里是在救我,他是担心他的债没地方讨去!”

黑衣人打了他一个巴掌,就要取了药小枝的小命。

可眨眼之间,那把斩下的绣花刀忽而又收了回去。

黑雾中不知何处走出一个朱红斗笠,脚步蹒跚,眼神阴鸷。两个黑衣人似乎很怕他,连忙放开药小枝,侍在一旁。

这朱红斗笠一出现,周遭的气息仿佛也变了。

药小枝心中一亮,知晓这带着朱红斗笠的定是那暗算王老亏的第七人,也是这些黑衣人真正的首领。

朱红斗笠扫了药小枝一眼,忽道:

“阿苗公子的小奴死了,她缠了我几日。这小子没学过道器,带回去割了舌头交差。”

割舌头?好汉饶命啊!

药小枝心中惊骇万分,可没来及言语,已被打晕过去。

失去意识前,隐隐看见天空中有两个一样大小的赤红圆月,正在绕着彼此缓缓转动……

第八刀

快借我

醒来时四面茫茫,黑雾弥漫,长空暗暗。药小枝摘下套在头上的麻袋,从草丛里挣扎着爬起却动弹不得,这才发现脚踝上被绳子绑着。想起昏迷前晨鸡叫了,才知晓自己至少是整整睡了一天。

这是一片黑黢黢的野林子。药小枝不知路径,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走到一片山岗上他忽然停住了。

过去三十年,他从没见过这样黑的夜,旷的野,冷的露。天上没月亮,他也找不到一颗星。一时不知何处去,往何方,只木然地停在原地,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

药小枝探出头,往漆黑的山崖下望了一眼。底下仿佛流着一条河,他看到了一张脸,那却不是他。药小枝打了个寒颤,一股心悸,连忙转头逃开。

那些杀了王老亏的黑衣人去哪儿了?

这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只有走不出的野林子,连半个活人都没有?

药小枝想起那黑衣人曾经提过,难道这里就是那绝妙山庄?

他们既然要带他回去割掉舍头,那所谓的阿苗公子又在哪里?

药小枝赶紧扯着嗓子叫了声,声音很干哑,还好舌头还在。

颈后扫过一丝纱一样的风,隐隐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

“是谁?”药小枝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他渐渐走到一面高大的石碑之前,碑面上像是刻着字。正面光滑如玉,反面却是粗糙不堪。

借着萤火的光,他终于看清了。

——扁子真!

碑就站在风中,字越吹越亮。

谁是扁子真?他的墓碑怎么会立在儿?一连串的问题涌了上来。

药小枝没有答案,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可那也是很远很久之前了。

或许是在若干年前的一个冷雨天,一个山脚下的茅店内,他坐在门口矮凳上等人。

这时两个披着绿蓑衣的樵夫进来了,谈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转头看去,一个好看的女人骑着一匹俊秀的红马过去了。

那两个樵夫见他怔怔的眼神,会错了意。

一个答道:“没见过,马倒是匹好马,这人和这雨大约都是从江南来的。”

另一个羡慕地道:“大头陈,江南的雨你也认得,你去过江南?”

前一个摇头道:“我连江南在哪儿都不知道。”

说着便撇开药小枝,自顾进店喝酒去了……

就在药小枝胡思乱想的时候,石碑上忽掠出一个黑影猛地朝他脸上扑去。药小枝惊呼了声,那黑影还没来,他便被吓得摔倒在地。转头看时,却是一头全黑的大肥猫,猫须长得快碰到耳朵。瞳孔是墨绿色,猫爪上沾着星屑似的磷光,模样古怪得又有灵气。这大肥猫心虚得很,见被发觉了一溜烟就蹿进过膝的草丛里,落地眨眼便就无声无息。

药小枝四下寻了半天,却也没找到这猫半点踪迹,不由得大为纳闷。

这草丛中肯定有个通山的地洞,这黑猫跳进去从另外一边逃走了。否则这么大的肥猫跑动起来,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如果不是他耳朵坏了,就是他出现了幻觉。

药小枝打定主意,不再去想那只黑猫。他要找路尽快离开这座荒山,万一那些黑衣人又回来了,他小命难保。说来也怪,那些黑衣人跑哪儿去了?逛窑子去了?

药小枝没有再瞎想,瞎着急多久,因为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些黑衣人。山岗开阔,黑树无声,往下整条泥石小道宛如一把弯刀,正在把当空的半月细细修建。

月光下那张脸就像是睡着了,表情没有半分痛苦。全身完好无损,除了喉咙上的那一刀。喷薄的血也早就凝固了,堆在哪儿像一条半湿的红巾。药小枝刚踩到人脸的时候,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吓得转头就跑。

可没几步又被绊了一跤,这回面对面倒在了一个死人身上,更是差点亲上。药小枝不知道自己脸白成了什么样,很快他又在附近的草丛里接连发现了十几具尸体。下手的人很公平,人人都是一刀,不多不少,干脆利落,仿若天成。

“难道是王老亏做了厉鬼,来找他们索命?”药小枝心中大颤。仔细瞧瞧,这些人连中刀的部位竟也是一模一样,这样的刀法凡人能使得出?王老亏便就是做了鬼,难道刀法就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这样的刀法,该是通天了啊!

药小枝整个人像是丢了魂魄,他呆呆地看着这些刀伤,脑子里一片错愕。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浩然锐气,八方连滚,冥冥中自己仿佛也被斩了一刀。

半刀斩前世,半刀斩今生!他一直都在躲,可躲也躲不开!

胸膛前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巨力,一下子将他往后撞飞一二丈远。

额头上冷汗涔涔,刚才是谁撞得他?

四下扫去,连半个鬼影也没。

唯有躺在草丛里十几具凝固的尸体。

难道……难道会是这十几处刀伤?这怎么可能!

刚升起地念头飞快被药小枝掐灭,他越想越不对劲。可若下手的不是王老亏的鬼,那又会是谁?偏偏此时四周安静得厉害,连一声虫鸟叫也没。他再不敢看那些刀伤。

草丛中睡着的人像是随时要醒来。药小枝死死咬住嘴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鼓起勇气飞快往坡下冲去。一口气直冲下半个山坡,前面一条平坦小路。药小枝见那些恶鬼没追上来,这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前方黑雾弥漫,亮着微弱的萤火。他慢慢向前走着,这时乌云被吹散了些。他抬起头,竟看见了一座雄伟的大门。这夜色沉沉的山野,蹿出两头威武的石狮子,虽未发出吼声,可那两双无瞳仁的石眼却冒着凶光。但奇怪的是,这两头石狮子一晃边消失了,只露出两方方正的印记。

“妙绝山庄?”

待看到大门旁那面风云扫**的石壁,药小枝彻底呆住了。

他虽孤陋寡闻,却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十七岁少年。

妙绝山庄俯首江山,睥睨天下,阿猫阿狗谁人不知?

难道此地已是姑苏?他到底昏睡了多久?

这地方到底是哪里?他又到底是谁?

今夕何夕,今月何月!

药小枝仰头四面望去,天幕中晓光未露,除了深邃只有深邃。

他残破的一生仿佛就一只萤火,微弱,微弱,永远也不会有解开的一天。

一股难言的怒火,一种被捉弄的愤恨,一只强有力的手撑起了药小枝低下的头颅。

他攥紧了拳头,他太讨厌眼下这种感觉了。

他不要再被愚弄,不要再受欺侮,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他要打破横置在他身前的那面透明的壁障。

哪怕是做一只小小萤火,他也要飞上天,让那些璀璨星辰睁大眼睛看看自己。

他要竞天,他要摘星,这个冰冷残酷的天地,他要回敬!

“这天,这地,你,可敢借我一刀!借我药小枝一刀!”

一股从未相遇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双手和喉舌,竟使他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

偏偏这一刻,他清楚得厉害,他痛快得无法。

他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是为了那一切莫名其妙的东西。

第九刀

不为道

六个时辰。

天还亮,雨还在下。

开始还是雾气朦胧,断裂的线绳,再后来就快成了一颗颗飞溅的珠子。珠子声在山阶上跳舞。

绝妙山庄门前的落叶被洗得干干净净,两只石狮子口中发出喑哑的叫声。

但凡是个正常人一般都会加快脚步,尽快找一个屋檐避雨。

但这人却走得尤为缓慢,像是瘸了腿,又像是脚底生了疮。

有时又累极了一样,一停就是很久。别人能走三五级,他连脚都没有来得及提起。

这上山的最后一点路,不到三四十个台阶,硬生生被他走出了三四里的架势。

有人似乎看不下去,那是个眼神乖戾的披发男人。他低低地吐了口气,便从山脚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他像是踩了火轮,烧着眉毛。一晃神的功夫,便就从一处台阶上移到另一处台阶,又从那一处移形换位到更高的一处。这几处大台阶之间至少也隔着有十几级,可在这披发男人眼中却不过一步之遥。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他便赶上了那“瘸子”。

快慢起伏,两人的脚步声落到一处,踩中一片落叶的两端。叶脉碎裂之声,几令漫天雨落沉息。

“你怎么不走了?”披发男人发问。

“下雨了。我等雨停了再走。”末了,那声音又补充道,“我昨晚看过星星,今天本不会下雨,更不会落流星。”

雨越下越大,两人身上罩着的那层薄薄的水雾愈发透亮。

置于这苍茫水雾中,万物淋透,这二人衣衫头发却仍是干燥。

与萧放发自刀鞘上沿的淡淡白芒不同,那“瘸子”衣角流动着的却是一道通透的微暗虹芒。

萧放行走中州多年,这般凝练纯粹的道器却也是头一回见,心中不由得微震。一时间,对这“瘸子”的来历更是好奇。

萧放一抖手腕,那些雨水从他肩上飞摔而出,化作朵朵凌厉飞花。那“瘸子”并不闪避,反倒是好整以暇地往上走了一级。动身的刹那,从发梢上端淌下的水珠被山风一扫,就此化为根根利刺。飞花利刺半空中一触,宛如游鱼扑出水面,晶莹冰柱嘭然碎裂。

“瘸子”并不在意,先前跨出的一脚方要落下。那落于石阶上的追鱼又生变故,不知哪来的劲头,竟破那道虹芒一下撞上他的下衣。他几乎被绊倒。

这下变故来得突然,萧放亦未来得及避开。虽只是小小的指甲缝似的一滴,那股寒意却尤为猛烈,令人心脾一颤。

萧放打了一个哆嗦,手中握了十几年的那把快刀如琴箫作响,一时心惊。

这满山的雨岑寂得仿佛也都碎了。

那“瘸子”闻声,终有所动。他眉毛淡淡,徐徐开口:“太岁在我,阁下修的是道,还是器?”

“不为器,道何用?”萧放又恢复了从容。他才是此行的主人。

“好。”“瘸子”轻轻应了声,不置可否,接着往石阶上走去。萧放跟上。剩下这十几级,两人说一句走一步。一人没有说完,另一人便不能插嘴。废人废话,不用说的规矩。

“朱无救你果然来了,没让我失望。”萧放冷笑了声,他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我倒是希望,你不会来送死。”

“我要解药。”“瘸子”又重复了句。

“我没有。”

“好。”

吐完这第最后一个好字,他便不再是瘸子了。

他竟成了一个剑客。剑身虹芒,上天下德。

萧放出刀,他的刀上跳动着白光,像极了大雪封山时逃出的梅花鹿。

有人的剑即是猎手的弓。

山庄大门前平铺着六块大理石,两人出一招走一步。一人的招没有使完,另一人便不能逃,不能强上下一块石头。生生死死,说了也没用的规矩。

两人刀剑错势,交击之音宛如珠玉跳动,唐朱的脸色也彻底变了。

“你当真没有解药?”

“堂堂医圣传人,若连这一点碧落花毒都解不掉,是我就自己找个清净地自寻了断。”刀锋剑刃里萧放整张脸都在大笑。

“你疯了!”

“若是连这点小毒都解不了,如何能解唐宁的燃术?妄想罢了!”

“燃术……这是唐门绝密,你从何得知?”唐朱轻咦了声,“你要破燃术,是谁中了毒?”

“若不能解毒,我与他一起死。”

萧放拖刀。刀从萧放手中出,眼神与刀锋一起失去温度。霸道一刀震得唐朱半条手臂发麻,透明软剑几要脱手。唐朱侧身躲开,战意大作剑上虹芒更盛。右臂上忽传来一阵剧痛,他余光扫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在失血。血的颜色比他的道器更艳。

两人刀剑裹挟一口气冲回台阶,复又跃上平地。雄伟山庄大门洞开,风声鹤唳,两人所立恰在两头石狮之前。汹涌燃烧的雨水漫过石狮浑浊的眼珠,那近乎古朴的黑灰像是被陨石擦着一般明亮。石狮咆哮,刀剑齐鸣。隐隐轰雷声。

“你的命,比不上我的朋友。”道器被刀劲刮破一个口子,接连的雨水飞快涌入,唐朱额发湿透,“他是个好人,他现在是个马虎大夫,可以后他医术高明,会扶伤救世。你杀人,他医人!”

“医人,杀人,都是帮人解决痛苦!”

萧放大吼一声,霸刀上道器之光陡然雄伟了近十倍。本是雨海中的一叶扁舟骤成汪洋大轮。

唐朱人剑单薄,禁不住这股巨力。胸中一震飞出数十步远,直撞在那面宽阔的山壁之上。那山壁却也是柔弱,当即碎了一地。

碎石之下许久都没有回声,那人似乎已晕死过去。

“带上解药再来找我。朱无救,下一回,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萧放冷冷说道,霸刀回鞘过半,转身便要下山。

谁知便在这时,石堆之中传来一道刺耳的啸聚之声。像是有什么金属贴着剑身如同擦动的火石。尖啸声直冲山林,半空白鸟乱动。

“看来不把你的骨头打断,你是不会乖乖听话了。”

唐朱嘴唇苍白,擦去剑锋上的血花,不借半点支撑站起来。周身那道赤红宛如刚刚生起的炉火一样,将他衣上的尘土尽皆烧得灰飞。明亮火光中,那抹凉意又复归来。

萧放转过身来,正与这道目光相对。

人虽还立在原地,心中仿佛已中了一剑。

第十刀

大黑猫

附近的树丛里响起了猫叫声。

叫声又酥又软,药小枝一听就知道,一定是刚才那只大黑猫。

他又不是老鼠,这家伙阴魂不散,居然一路跟到了这儿?

难道这大黑猫是垂涎他的帅气,对他有什么企图?这色胆包天的大肥猫。

哼,他才不会轻易就范,除非这大黑猫先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

药小枝心中不由无奈,他这是在想什么啊。他怎么说也是有骨气有取向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一只公母不明的大肥猫的献媚?不可能,不可能。

那猫叫声随着夜风散入夜幕,很快就沉寂了下去。似乎是跑远了。

“大肥猫,大肥猫,你还在吗?”药小枝往树丛走了一会,四下都没瞧见,嘀咕道,“这还真走了啊。”

回望来路,只有一地死尸,说不出的幽森可怖。药小枝本还想让这黑猫带他下山,此时不由得有些失望。这大肥猫虽然惊扰了他,可也是他在这荒山见到的唯一活物。不讨喜,可至少比鬼亲切。

就在药小枝小失望的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很不开心的口气:

“傻乎乎的小鬼,你是在找本小姐吗?”

是谁在说话?药小枝回过身,没看见半个人影,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又听那声音道:“别找了,在这儿呢。”

声音来自上方。药小枝抬头看去,只见山庄门檐坐着一个娇柔少女,一边踢着脚,一边吹着口哨。她戴着顶男人的草帽,看不清上半张脸,嘴角挂着两只小酒窝。踢脚时脚踝上铃铛叮当作响,配上她连串的轻笑声。药小枝还在愣神,她已从门檐跳了下来,身姿轻盈曼妙,仿佛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妖精,使夜也明媚了许多。

少女走得很快,两人之间剩不下六七步,药小枝慌忙问道:“你是谁?”

“这转身的功夫你不认识我了?”

“你……你就是那只大肥猫?”药小枝话方出口便后悔了。

这实在太蠢了,猫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都说猫有九条命,人有几条?竟然能和猫比。

不料那少女并不否认,上前摘下那只草帽径直扣在他头上道:“乖,戴上这顶草帽,你就变得不傻啦。”

药小枝只当她信口胡诌,恶意取笑自己,本想反嘴几句。

可这时见了她那张神气的小脸,精致得不像话。没化几笔妆容,却也撩人神魂。这时凑近了,才发现她穿的是一件碎花紫裙,雪白的玉颈上系着一条红绳,打了个巧结,干脆好看。

“小鬼头,眼里不老实,乱看什么?”少女扭过头去,脸像是红了。

“没看什么。”药小枝做贼心虚,转口道,“小丫头,这么晚你怎么在这儿?”

“小鬼头,没大没小,叫谁小丫头呢?”

跟谁谁没大没呢。药小枝心道,老子上辈子命短可也活了三十四。这真计较起来,没准你老爹还比我小呢。此时此刻,却也不值得与这小丫头怄气,便柔声道:“小姑娘,是我失礼,你别放在心上。我被一伙坏人抓到这儿,蒙头乱撞急坏了,什么也不知道。”

“这还差不多。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不为难你啦。给我跪下磕三个头,你下山去吧。”

“哎,好,等等……”药小枝听了后半句,脸色也变了,“小姑娘,这大半夜你可别开玩笑啊。那个鬼会信?”

“鬼不信你信咯。哼,要是你不磕,你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儿了。不妨告诉你,这姑丈山本小姐说了算。”

“原来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药小枝心中又害怕起来,往后连退两步。

“那些人?你是说上岗上那些死人,对啊,他们都是我的手下。说起来本小姐下午睡个觉,一起来这些人都死了,是不是你小子干的好事?”

“我……小的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快看,有人来了。”

“人,谁来了?”

这少女说得轻松,药小枝听得却是骇然。这小丫头看得天真可爱,没想到就是那些黑衣人的头子。真落到她手中,恐怕连怎么死都不知道!趁着她回头的间隙,药小枝二话不说,扭头便跑。

不管身后传来什么声音,他都不管不顾。这时候,他只记得一个字,那就是——啊!

“你,你会飞啊!”药小枝向后摔倒在地,忍住骂娘的冲动。他不要命地跑了这么久,刚要停下来喘口气抬头就看见紫衣少女坐在前方树梢上。仍是那副慵懒的烂漫神情,她打了个哈欠,像是等他多时了。

“小鬼,你怀里那鼓鼓的是什么?”紫衣少女跳了下来,离着药小枝不到两步。两人鼻间几乎贴在一处。倒是药小枝脸先红了。他慌忙后退。他退一步,紫衣少女便追一步。药小枝大骂这小丫头没羞没臊,毫无廉耻,搔首弄姿勾引他这老实大叔。万幸紫衣少女并没听见。药小枝心道,他已礼让三分,可若这小丫头还不知难而退,他就要不客气了!

想着便要大义凛然,叫这小丫头吃点苦头。不料这时紫衣少女却没跟上,衣袖往药小枝胸前一扫,轻喝道:“贼小鬼,趁我家主人不在,进山庄偷了什么东西?”声犹在耳,人已飘然数步之外。

“我没进庄!”药小枝刚要辩解,忽觉怀中一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没了。他醒来时慌慌张张,只顾着逃命,全没发觉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这时经紫衣少女一提醒,方才意识过来。

“酒杯,什么酒杯?臭丫头,你拿了我什么东西,快还我!”

药小枝心中暗暗生奇,快步上前想去夺她左手。紫衣少女侧身一躲,不让他得逞。药小枝气急,转头看去,只见紫衣少女手腕皓白如许,仿佛乳汁流淌穿行而过,却是那酒杯中随时就要溢出的皎洁月光。

他只觉当头受了重重一锤,大脑中嗡嗡作响。他有十足的感觉,在这一眼前他根本不记得这杯子的一点一滴。可这一瞬,这杯子的一切一切就全都在他眼前活了过来。

“这杯子……这辈子……”药小枝嘴唇跟着颤抖起来,他的思绪跟不上来了。

眼前泛起一层层雾气,连带着那紫衣少女的轮廓都摸了起来。

他记得,他太记得了,这杯子是十七年前他捡到的,看上头似乎镶着些黄金,一直好好保存着没舍得扔。

——那个与世无争的乡下,无人问津的岁月,他独自一人在自家仓库里,拿着那把发红的铁凿子。不知将这杯子锤击了多少回,愣是没能将上面的黄金敲下来一星半点。每当这时,他便分外想念王老亏的那把黑老虎。

活着太苦,混吃太难,药小枝几乎差点忘了这杯子的存在。后来瘟疫来了,他整个人废了,虚弱得连嘴都张不开。妻子整日整夜的守在他身边,几乎哭瞎了眼。他听得心烦意乱,可一声也骂不出,一句也道不了。

又是灾年,路上人人面如菜色,家里没钱买米断了炊。两个孩子嗷嗷待哺,不懂事,饿晕了吵着要吃肉。妻子发怒拿起扫帚要教训孩子。

病榻上的药小枝急叫:“别打孩子,你要打打我。”未说完又咳嗽起来。

妻子听了心也软了,松开扫帚躲到门后自哭道:“你当我舍得吗?”

药小枝唤来两个被吓傻的孩子,让他们取出藏在地板下的那只铜盒,进城把这只杯子当掉多少换些银两。孩子听说能吃肉自是欢喜,可没想到平日柔弱的妻子这时却出奇固执。她见药小枝闲暇时常常拿着这杯子发呆,知道这杯子对他意义非凡,死活不肯答应。宁愿一家人一起饿死,她也不卖这杯子。

此时药小枝怎争得过她?心里划过一念,若是他死了,妻子大约便就能卖这个杯子,喂活两个孩子了……两天后,直到他要咽气的前一刹那,这杯子扔被他握在掌心。分明是完好无缺,坚韧如初。那份寒他纵然看不见,也摸得到。

这小小的杯子里,盛满了他妻子强咽的欢笑,还有孩子天真的哭声。他的一生就像是这杯子里的一滴酒,终于要倒干了结束了。杯子脱手落地的那一瞬,那一声响格外空灵,仿佛代替谁将他污浊的瞳孔从里到外都洗了一遍。

药小枝接过杯子,仔细瞧了眼,嘴上应着:“没什么,饭楼里随手拿的酒杯。”脸颊上泪却落了下来,连自己也没察觉。

“哪家饭楼还用这么好的杯子,这上头是黄金么?”紫衣少女笑了声,忽奇道,“咦,这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药小枝转过身去又立马转回来,笑道:“真金?这红茶镇的人都是大富豪,哪里用得起!你上当受骗啦,这是假的。”

“假的?我看真金都没它这么亮。再让我仔细瞧瞧。”

紫衣少女伸手便要来夺,不料药小枝缩回手往后一抛,再摊开手时候,两手空空竟是将那杯子扔掉了。

她吃了一惊,叫道:“这么好看的杯子,你怎么说扔就扔了?”

药小枝道:“不过是个破酒杯罢了,有什么好心疼的?你随便去哪个酒铺花上二两银子,比这杯子更精致的那些老板都赶着送你。”

紫衣少女也不知信了没有,不再说话。忽抓住药小枝左手,解下脖子上那根红绳绑在上面。那根红绳明明不长,此时却被抽出数尺来。

药小枝使劲挣,那红绳反倒更紧。大惊道:“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带你回家,等主人回来发落咯。”紫衣少女眯着眼笑道,“放心吧,阿苗只爱吃鱼干,不爱吃老鼠。”

“若你家主人回来,那我可就没命了!”

药小枝虽不知这少女口中的主人是谁,用脚去猜也知道那是个难缠的货色,此时大好时机再逃不走,天知道他有没有第二次重生的机会!连声哀求道:“大小姐,您发发慈悲,放了小的吧!”

“那可不成。这天还没亮,你一人走山路也不安全,还是先和我回庄去吧。”

紫衣少女嘴角轻笑,轻轻一拽,红绳上掠过一道灼流般。药小枝半个手臂全都麻了,只能任由她往前牵拽。一路上任药小枝说破嘴皮,紫衣少女全装听不见,只说“主人心地善良,不会拿他怎样”,“你赶着下山,反而不测”。语言天真烂漫,口气轻佻,虽是清脆动听,药小枝却是连冒冷汗。

第十一刀

斗石狮

不多时两人便又回到了那山庄大门前,紫衣少女上前握着铜环敲了敲,半晌也无一人答应。

紫衣少女回头冲着药小枝笑道:“我倒忘了,此处山庄里的人都死光了。”药小枝毛骨悚然,只得点头应承。

进庄后一大片未经修整的野林子,黑屋里隐藏着咕咕的叫声。药小枝起初并不敢多看,但见林子里立着一块块石碑,铺陈开去起码有数百来块,心中惊骇道:“原来这里是一片坟地!”

“你别着急,还没到呢。”紫衣少女对道路甚是熟悉,捡了条幽深小路。不知踩中了什么机关,那左右忽亮起灯来。药小枝不由得吓了一跳,撞到紫衣少女怀里,听到她极有节奏的心跳。口里道:“太好了,你真是个人,不是猫。”

又往前走。风吹动,像是一种呜咽箫声。荒山野地,泥路狼藉,四面无边无际,也不知通向何处。那片坟地总算是过去了。

药小枝扫视四周,心中忐忑:“这妙绝山庄号称武林宝库,驰名天下,这里头怎么连个乱葬岗也不如。这妙绝山庄不过如此,想那泰山北斗武当少林,大约也就是个大些的镖局,有甚么了不得的。什么江湖,什么大派,我过去可是自己吓自己,上了大当受了大骗啦!”

穿过一片竹林,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大屋,初看时无甚稀奇。待得云开月出,大片大片地洒下来,这时两人方才看清,整个屋子除了屋瓦,底下全然碧绿澄澈,整个墙面都竟都是用琉璃翡翠铺成。那种光泽流露,让人感到一种全然的不真切。

药小枝顿时换了心思,暗道:“这妙绝庄主看来也有点家底,就这样一间大房子,能当我们红茶镇首富啦。”

紫衣少女怎猜得到他的心思,道:“你在这儿等等,不许乱跑。我进去看看主人回来了没。”

药小枝赶忙道:“不敢走,我怎么敢走。这里的路我一点儿都不认得。”

“谅你也不敢走,这林子里可住着怪物!”紫衣少女张牙舞爪,冲他扮了个鬼脸。

药小枝假意被吓倒,惹得紫衣少女咯咯直笑:“你这小鬼,胆子真小。好啦,我先进去了。”说完便往草丛中一蹿,再闪出来时只有一只毛发黑紫的大肥猫。那大屋并没有门,只有左手边开了一个半手宽的小窗,就连小孩子怕也钻不进去。这大黑猫看着也够呛,可它身子却是灵活无比,猛提一口气小腹顿时收紧了许多,一溜烟便闪了进去。

药小枝使劲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小姑娘,你在哪儿?”他拨开方才那紫衣少女跳进的草丛,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越想越奇,回头看去,发现来路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和一排梅花蹄。不由得更是惊疑不定。方才陪他进来的,到底是猫还是人?

药小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不敢乱动,更不敢回头,生怕一转眼那猫妖便闪出来咬下他的头。

药小枝等了一会儿,那窗子里没动静,也不见那紫衣少女。四周冷冷的风,鬼哭一样瘆人。他不敢离开,此时却来了尿急,本想再忍一会儿,可实在憋不住。只好壮着胆子,绕到大屋后头僻静处方便。方才完事,回走几步耳畔忽听见一声异动,像是有人在拿着锤头敲墙,又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碰撞。

前方隐约有些光亮,药小枝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几步,看见竹林里有两个黑影。他只当是紫衣少女,便唤了声:“谁在哪儿?”

谁知话没说完,就听得一阵巨响,连大地也跟着颤抖起来。

药小枝一个不慎,胸口便被这股气浪撞倒。那气浪余力未尽,仍是跌宕而出,光亮宛如烟花一瞬,将空旷山野从睡梦中惊醒。

药小枝慌慌张张地爬起身,这时他才看清那两个黑影,却不是人,而是两头石狮!

两头镇门的石狮子。

不在大门口,怎么到了这儿?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药小枝大吃一惊,这大半夜的,这两头石狮子不但活了过来,竟还打起架来了。一头口中吞吐炽热红云,另一头却是喷薄冰蓝海水,双狮眼中凶光大作,如同受伤的独狼,都要把彼此撕成碎片。

瞧着两头凶兽的架势,势均力敌,难分高下,那红蓝两焰抵在中央,谁也压不住谁。

药小枝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跑路。

可忽然一想,能激得这两头石狮妖现形以死相争,难不成此地有什么宝物?

到底还是贪婪盖住理智,上辈子他就是活得太胆小了。

目睹了一桩杀人焚尸无头案,就跑到一个乡下隐姓埋名躲了一辈子。

药小枝按住心中惊异,悄悄地摸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石狮子后藏着两人。敢情那两道气浪并非石狮子口中吐出,而是来自于这两人。并非鬼神作乱,而是异人奇功。

药小枝刚舒了口气,却又心中一凉,这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本领?

他看时,这藏身蓝狮的是一个披发大汉。剑眉如峰,生得粗犷凛然,虎背猿臂,身材高大魁梧异于常人,一眼可知非中原人士。另一边那赤红石狮后,是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潇洒清秀,宛如一只碧玉竹笛。此时双眉紧锁,忧愁暗含,显示到了要紧关头。

这两个高手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全力相斗,性命皆是分毫,俱是全神贯注,并无一人发觉药小枝的闯入。

药小枝混迹市井,从未踏足江湖,只听过江湖之人修行内力,功力深厚者如大海潮音,雷锋狮吼,一怒之下往往便可碎石裂碑,削金断玉。

可按常理想,这内力名字里既带一个内字,自然是由内而发。这大约就是一头凶马,由心神驾驭,与手脚借助缰绳相对。药小枝心下寻思,可这种覆体气流,难道就是内力吗?

这内力来得无踪,去的得迅疾,固然神妙莫测,威力难言,可从未听过见过能化为实质,游于体外,更兼五颜六色,乱人耳目。

可这两人相斗,瞧情形凶险程度何止十分。

必是武林高手无疑,只不知是第几等。

赤红由浅入浓,瓦蓝从散到密,两道气流宛如龙蛇对冲,凶相大作在竹林中风云相争。两人面目凝重,此时斗到要紧关头,谁都不敢出一口气。那披发男人头顶蒸汽腾腾,脸颊上汗珠爬满。但那白衣公子却是迥然不同,身下所立之处草叶上竟被一层层寒霜笼罩。这十步之内,却有春秋之别,寒暑之易。

一股磅礴气浪便奔涌而来,药小枝避闪不及登时被掀翻在地。一伸手头上摔得直流血。却也是他走运,这两人生死相拼,皆是全力以赴。若非拼了大半时辰,功力皆是耗损大半,药小枝全无根底,这一下贸然闯入非得震得五脏俱裂不可。

药小枝灰头土脸地爬起,心中千头万绪。身边响起一声轻叹,却是那紫衣少女不知何时找来了。药小枝只当她是嘲讽自己,心中大为不悦,出声问道:“大小姐,你刚到哪儿去了?我看见一只猫……”

只听她如若未闻,自语道:“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道器竟强悍如斯。便是我教中人才济济,怕是也少有人能比。”

药小枝心中一动,方知晓她叹的是那白衣公子。此时天空方才放亮,晓风没吹散晨雾,一切仍是朦朦胧胧。那白衣人的风神却被吹开了,隔着二三十步远,药小枝仍看得惊奇,脸色显得也为苍白,粲星朗月,玉石铿锵。

不但往日自恋的药小枝自惭形秽,便是他生平所见千千人,也不能比得上那人分毫。那披发男人的功力固然了得,慷慨激昂有余,但算起气度神容自是远远不如了。

药小枝不由起了仰慕结交之意,又心道,若是能让这小子认我做个大哥,那也是大大便宜他了。至于那大汉,若他懂事,就勉为其难让他来给我做个保镖吧。

想起这少女提到道器二字,不由纳闷,这道器又是什么?与内力有何关系?便问道:“大小姐,你方才说什么?”

紫衣少女如若未闻,反问道:“臭小子,眼下有一桩天大的机缘摆在你面前。你要是不要?”

见药小枝怔住,紫衣少女接着道:“此时这两人斗了一夜,不论这两人是道修也好,器修也好,便是通天的修为,此时道器也该散了。他二人皆是强弩之末,偏偏此时谁也没了收功的本事和胆气,眼下就拼谁耗得过谁了。若是有人走上前去,拿起石头去砸二人中任意一人,你说谁又能反抗?”

药小枝闻声一震,道:“你是说,这两人眼下皆是有求于我?”

紫衣少女笑道:“臭小子,模样傻里傻气,脑子倒是不坏。这两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得他们一句诺,可谓是胜过千金。”

“这样的好事,你自己怎么……”药小枝方才一喜,心中转念一想,“好狡猾的小丫头,她定是怕这两人不到最后关头,留有余地,临死反扑。所以才用这般巧言令色,想让我先去试水。可你万万想不到,眼下站在你跟前的,却不是十七年前那个痴傻的小子。堂堂红茶镇第一刀客岂会上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当!”

药小枝当下便道:“你这主意虽好,可恕我万万不能从命。我药小枝虽不是什么君子,可此等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亏心事却也绝不会做。”

紫衣少女轻咦了声,不无钦佩地道:“小鬼,你可想清楚了,这机会一错过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再说这两人如此斗下去,必是两败俱伤。到时候谁都活不了,你如今上去多少还能救下一个。”

药小枝听她说得真诚,并无半点虚伪,心底迟疑道:“难不成这丫头并未什么鬼域伎俩?倒是我多心了?”

又听紫衣少女道:“你若是不去,那我可就上了。哼,这样的高手欠了我一条命,我看日后还有谁敢欺负我。”

药小枝连忙改口道:“且慢。”

紫衣少女道:“怎么,小君子改主意了?”

药小枝一咬牙道:“你方才所说也不无道理,俗话说这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如此关头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倒是能审时度势,好,主人叫我不要沾惹外边的麻烦,这份功德就让给你啦。”

药小枝坦然道:“什么功德不功德,比起这二人的性命,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姑娘你在这里等好,里面危险之极,若没神功护体,稍一靠近便得五脏俱裂。若我没叫你,你千万不要靠近。”

紫衣少女听他说得郑重其事,反倒有些糊涂了,点头道:“好,你遇到危险叫我便是。”便替药小枝取下那根红绳,重新戴自己在脖子上。

红绳离手,药小枝顿时轻松了许多。他也不道谢,双手搬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便蹑手蹑脚往那两头石狮走去。动作能有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白衣公子与披发大汉斗得如火如荼,对周遭情形几所察觉。直到药小枝快走到两人中间,轻轻咳嗽了声。他二人方才同时察觉,这竹林里不知何时闯入一个外人。

灰头土脸的毛头小子,怀里吃力地抱着一块大石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你们俩给我听好了!”药小枝鼓起勇气叫道,“我知道你们眼下的处境,我是来帮你们的。可我只有一块石头,也只能帮一个人。呵,我的话你们都听懂了吧!”

“你想做什么?”两人都未开口,眼中却都是这一个意思。

药小枝大叫道:“我要你……我要你收我为徒!谁愿意收我为徒,我便砸死另外一人!怎么样,这样的买卖何不合算!”

“凤凰不识梧桐木,我岂会收你这种人做徒儿。”药小枝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白衣公子冷冷道,“也不用废话了,你干脆一石头砸死我吧。”

药小枝跳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道:“我要你做我师父是看得起你,你别蹬鼻子上脸。你……你不收,我还懒得拜呢!老子可是红茶镇第一刀客。”

“你……你!”药小枝见被他戳穿,脸上更是火红一片,“红茶镇自古以来就产大名刀,出大刀豪。你这小白脸孤陋寡闻,自然没有听说过!”

“来,往我头顶上砸,看你的力气有多大!”

萧放本不欲搭理这油嘴小子,眼前晃过那辆马车,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

他心中一震,暗想道:“解药还没找到,我有负于人,岂能死于此地?不妨先假意允诺于他,待日后找个由头一刀将他杀了便是。日后有机会再作计较。萧放啊萧放,你何时变成这个样子了。”

千百个念头萦绕心间,也顾不得感慨,口中大叫道:“且慢,我应了你!”

见这两人都是一口回绝,难啃得很,药小枝灰心丧气,抱住手中石头正气得说不出话。此时听了,回头大喜道:“那汉子,你这话当真?”

这两人功力旗鼓相当,只消任一人愿传他一点皮毛,他日后就受用无穷。药小枝本意是要选那白衣公子,可这魁梧大汉也勉强凑活,总是聊胜于无。

萧放深运一口气,也顾不得道器消散的速度越来越快:“萧某一生骗过王侯,骗过宗师,骗过无赖,骗过婊子,可就没骗过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药小枝听他痛骂自己,却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愿意传我真功夫就好。我爹死了,你就是我亲爹。”

萧放见他如此恬不知耻,心中更是动气,当下强忍道:“好,你砸死那人,过了今晚我就传你绝世神功。”

药小枝道:“师父,我……我要怎么帮你?”

萧放屏息道:“你搬起那石头,悄悄走到此人身后,不要砸他脑袋,也不要砸他脖子,往他右膀轻轻一掷便成啦。”

药小枝怪道:“这又是为何?”

萧放道:“此人道器了得,不在为师之下,他唯一破绽便在后背天宗穴,你砸他其他穴道全是在帮他运气。”

第十二刀

逆神通

又是道器。先是那紫衣少女说,又听这披发男人又提起。

药小枝也不知这道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打定主意,反正来日方长,好好向师父讨教便是。

萧放提醒道:“好徒儿,你千万认准了,若是砸偏了不但为师性命不保,你也活不了。”

药小枝道:“师父您就放心吧,我做工的剪刀铺门口就挂着张穴位图。每天进门我都瞧上一遍,这穴道我都都认全啦。不就是一个天宗穴么,简单。”

药小枝话虽如此,脚下仍是谨慎无比,饶了一大圈才往白衣公子背后靠去。

萧放看在眼里,问道:“朱无救,今日你服气吗?”

唐朱脸无惧意,冷笑道:“你收得这样如意弟子,我如何不服气?”

唐朱听出他言外之意,不由得冷哼了声。

药小枝不明就里,却慌忙大叫道:“不可不可,我药小枝堂堂正正,清白为人。既已拜了你为师,岂能再转投他人。师父,您就不要再开玩笑啦。”

萧放难得笑道:“好,你立刻上前砸他穴道,待了断了这江东巨匪的性命,为师便把本门的掌门指环传授于你。”

“还有掌门指环?哈哈,多谢师父!”药小枝大喜,在地上拜了三拜,起身大叫道,“好呀,看你人摸狗样,原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烧杀掳掠无所不为的大**贼!今日红茶镇第一刀客便替天行道,取了你这狗贼的人头!”

唐朱不能动弹,动气道:“小贼,你……你胡说什么!”

“死到临头,狗贼你还不醒悟么!”药小枝跳上前三步,两人之间只差一跃之距。

突听那白衣公子喝道:“小贼,你胆敢在上前三步,我立时取了你的性命。你信是不信?”

药小枝果然被吓住,回头道:“师父,他说要取徒儿的性命。”

萧放道:“好徒儿,你别上他的当。这人六分本事早都用光了,他哪里还有手脚能挪出来对付你?你大胆过去,为师已制住了他。”

药小枝不再犹豫,双手举着石头走到唐朱身后,并没立刻动手。石头上下左右乱晃,自语道:“这天宗穴在哪儿呢……”

一个声音提醒道:“太左了,往右来些。若砸不准,你师徒二人的性命可就没了。”

药小枝一喜,发觉这声音主人后顿时恼羞成怒。

“要你来罗嗦!”他大叫一声,石头就要用力砸下,不料这时下方那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药小枝只当这家伙还有什么招数,吓了一跳连退数步,石头险些把脚砸到。

唐朱仍是大笑,身子却是僵住了一般。

竹林外传来阿苗的声音:“小子,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功力太强差点被反噬了。小姑娘,这两个家伙也没你吹得那么厉害啊。”

“怎么可能,主人说过能长气化虹,至少是道器九重的高手。”

唐朱轻笑道:“原来小贼还有帮手,这小丫头知道的可真不少。萧兄,你我修为俱被看破啦!”

“不过区区道器九重,我又不是没见过,我家那条胡同都有七八个。”药小枝拍拍土,起身冲着那白衣公子大骂道,“大**贼,你发疯啊,没毛病突然大笑做什么?”

唐朱道:“我笑徒儿没胆气,师父也没骨气,倒是天作地合的一双绝配。”

“可惜无救兄空有脾气,却没运气。”萧放闷哼一声,对面虹芒上传来的压迫此时不减反增,暗惊道,“糟糕,这匪徒哪来的余力?若是没这小子,我今晚可输定了!”

“放浪形骸,驰骋天地,无救兄活得洒脱。你那匹从不分离的红马到哪儿去?”

“上山之前我把它放生了。”

“可惜了一匹千里良驹。”

萧放故意用言语分散他的注意力,不意这江东巨匪仍是言语轻松。

药小枝举起石头,就朝那白衣人头顶砸去,脚下忽然一阵轰隆响动,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根藤蔓,穿过他的脚踝猛地一拽将他吊了起来。他再拿不住那块石头,在地上摔得粉碎。

密林中一道紫光飞快掠出,紧随药小枝身后。若非他突然被吊起,还真是难以察觉。

唐朱眉目一凛,低喝道:“哪里来的黑心山猫,也来偷鱼干吃?”从身后地下又射出三条藤蔓,分三面朝着那紫光围了过去。

“你是神通修行者!”

紫衣少女大吃一惊,侧身避开这根藤条蹿进草丛。转瞬之间从中跃出一头大肥黑猫,动作矫捷飞快逃走了。

唐朱暗叹可惜,也是他道器损耗太过,这召出的藤蔓有气无力,被猫爪一拨便拍了回去。

萧放心中惊讶之情一点儿不小。趁此时对方分神,他也强行撤力,收回道器,却是主动认负了。那未来得及散去的道器洪流直朝他胸口冲去。纵然唐朱及时察觉,化去大半修为,可萧放仍是遭受重创,吐出一口血来。周身道器尽皆碎裂,一点儿虹流也无,如此情形,或许半年都难以复原。

唐朱急忙上前又止步,轻叹道:““萧兄,这又是何必?”

“萧放输了,心服口服。这碧落花的解药你拿去吧。”

萧放面如死灰,心中所伤还比肉体的伤更要剧痛。唐朱虽未取他性命,却破了他的道器,他的器心。

萧放打开刀柄,取出一个小瓷瓶,远远丢给唐朱。

唐朱正要接住,不意这时黑暗中扑出一道黑影,却是那头大黑猫去而复来。猫爪甚是锋利,唐朱一个不慎衣袖被抓破一个大洞。那还在半空中的解药也落入猫口。

“多谢啦。”黑猫得逞便立时蹿走,毫不拖泥。

“留下解药!”

唐朱大惊失色,急忙朝那黑影追去。可道器方才祭出便就散去,稍一用力,更是头晕脚麻。

今日与萧放一战,空灵之力几乎耗尽。此时他再想追,却无半点可能。想起马多此时中毒奄奄一息,更是心头一震,暗颤道:“这可如何是好?”

萧放亦是大怒,他的情形更差。此时挣扎着站起,可那黑猫已逃得无影无踪。

“混账!”萧放就要上前一刀杀了药小枝,不料唐朱拦在他身前:

“萧兄虽是修行器刀,可道器同源,自当破除妄念,何必与小孩子计较?”

萧放不作他想就要越过他,忽想道:“我今日比武技不如人已输给了他,再杀了这小子又要为他耻笑。难堪,难堪!”当下松开手,喝了声“长长记性”,便斩断藤条,将他药小枝踢下坡去。这一下力道甚重,药小枝本就晕死过去,这下一声不作。

唐朱叫喝他不住,回头再往黑糊糊的下方一看,那少年人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药小枝已不知自己能否醒来,醒来时又在何处。但睁开眼,耳朵边有声有色。那披发男人已不知去向,白衣公子却就站在离他不远,一动不动,正看着山外无边风光。

此时天空放出一轮红光,却是日出了。

他洒洒白衣上染上一层柔和的金,仿佛他这一整个人都融进这熹微的云色里了。

白衣公子听到声响,回身道:“小兄弟,你总算是醒了。醒了就好。”

药小枝想起昨晚之事,自己对他多有不敬,不由歉然。半晌害怕地问道:“那野猴子人呢?”

“他不是你师父吗?”

“他一刀要杀我,我才没有那样的师父!”

“萧兄追解药去了。”唐朱一哂。

难道说这家伙是放心不下我,这才没有立刻离去。

这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样傻的人?

药小枝本想问他为何没跟着去,话到嘴边心中先是一动。

白衣公子舌下他,开始往山下走去。药小枝身上痛得受不了,这时只得忍着,连忙爬起身跟在他后头。

听他自语说,这些尸体不知是何人所杀。

一路上景色安宁,和昨晚的杀机似乎并非同一天地。

药小枝心里还惦记着昨晚,问道:

“朱五九大侠,你真叫这个名吗?”

“你昨晚不还是叫我大**贼吗?”

“对不住,真对不住,昨晚我发了疯才会说那样的话,像朱大侠您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会是什么江东巨匪。定是那姓萧的野猴子胡说八道。”

“他可没说谎。朱无救本就是恶贯满盈的大坏蛋。我没急着下山,只是调息功力,思索如何破解那人功力。你少要胡思乱想,若我心情不好,不论你没惹到了我,我随时一剑把你杀了,丢在这荒山野岭喂狼狗。”

“朱大侠,我胆子小,你……你可别骗我。”药小枝舔了舔嘴唇,“你真要杀我,昨晚为何……”

“下山回家去吧,这江湖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那人轻叹了声,一阵山风扫过他的后衣,露出一方洁白玉佩。溪流摇**,林木盘旋,眨眼他已消失其中。

药小枝这才发觉,急忙追下山岗,四下寻去,大叫“朱大侠,朱大侠”!

可云烟飘飘,哪里还找得到那个人影?

第十三刀

前世情

药小枝一个人,最后还是回了红茶镇。他不敢去剪刀铺,打算在镇子里游**一会就离开。

上一回,他选择灰溜溜地逃走,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他是谁的地方,成为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这一回,他又能去哪儿,又有什么选择呢?

那是他的心上人,红茶镇里最漂亮的姑娘。

药小枝晃晃悠悠,鬼使神差,还是来到了那个地方。

那个他曾魂牵梦的二层小楼。

他的心跳,也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七夕。

“谁呀,这么讨厌,大白天的拿石头砸别人家窗户。”

“是我,是我呀,翠花。”

刘翠花来到窗口,见是药小枝顿时意兴阑珊,连手绢都懒得遮了。

药小枝一脸欣喜,雀跃无比地道:“翠花,你……你真的来了。我好开心,我好想你。”

刘翠花把窗户推了推,懒懒道:“原来是你啊,今儿又来做什么。药小枝,我上回的话你还没明白?”

“咱们不管上回的事了,你且看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谁?”仿佛听了个笑话,刘翠花咯咯直笑,“你不就是红茶镇第一刀客的徒弟药小枝,药大侠。”

“翠花,咱们十七年没见,你居然还记得我?”药小枝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红着眼眶道,“啊,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样冷艳动人,**……风姿脱俗。而我……却历沧海,经红尘,老成了这副模样。真是不饶人啊……”

“你嘴里七七八八的在说什么,什么十七年?你发烧了?”

药小枝心中一抖,也换了口气,傲然道:“刘翠花,你今日看见的还是药小枝,却也不是了。你快再仔细看看我,看看我哪里不同了。”

刘翠花他今日神态,似乎却与往日有所不同,心中一动道:“哟哟哟,药小枝,这么得意,发大财啦。是你那失踪十七年的老爸回来了,还是你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师傅死了?”

“错,大错特错。你再猜猜,可你绝对猜不到。”

“那你还能踩到什么狗屎运?”刘翠花掩口笑道。

“刘翠花,这人生在世,谁能不错?”药小枝挺直胸膛,客客气气地道,“你曾伤害过我,但我不怪你,因为我还深爱着你。那份悸动的初爱我刻骨铭心了十七年。因为爱,现在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就像老天爷也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一样。”

“机会,什么机会?你再说明白些。”

“你,到底跟不跟我。”

“药小枝,你发什么神经!”刘翠花终于听懂,翻眼嗔骂道。

“翠花,我是认真的,你只需说跟,或是不跟。”药小枝这话说得甚是大声,他又故意说得抑扬顿挫,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少窗户都打开了,路上走过的人也不由往这边看来。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刘翠花的脸都绿了,红着一双杏眼破口大骂:“跟你个大头鬼!药小枝,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回去路上别给狗撞死!再见吧,咱们再也别见了!”

“翠花,你别急啊,你再仔细看看我!”

药小枝话未说完,就有一盆凉水从楼上泼下来,将他淋成了落汤鸡。

药小枝抹了把脸,一股子馊味。他仍不死心,听楼上传来说话声:

“翠花,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么哭了?”

“爹,有人当街调戏你家女儿,你管是不管。”

“竟有这回事,反了他的。翠花,你爹为你做主。你告诉爹,是哪个兔崽子,你爹一刀宰了他!”

“他不是兔崽子,他厉害着呢。他就在楼下呢。”

“就在楼下?哼,让我亲眼瞧瞧。”

药小枝听得情形不对,边走边大叫道:“刘翠花,你瞎了眼!上辈子你对我这人中龙凤爱搭不理,这一回我要叫你措手不及高攀不起。”

刘一刀探出头来,冲着窗下大叫道:“药小枝,你个小混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俺刘一刀的女儿也敢调戏!”

“岳父大人,误会啦。你快帮我劝劝翠花,我对她可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让我帮你剜出来称一称,看看几斤几两,能值几个钱。你给我站住!”

“不必啦,我人好心也小,卖不了多少。”

二楼窗口没了人影,听得屋子里一阵下楼梯、杀猪刀声响,似乎正朝他杀来。

药小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边拔足边大叫:“刘翠花,你好狠的心。咱们做不成白头夫妻,总归也青梅竹马一场,这点情分不容易啊,你爹要杀我啦你也不劝劝?”

楼上刘翠花呸道:“谁和你有情分,药小枝,你还要不要脸。”

药小枝动容道:“刘翠花,我不要脸,我只要你!”

“刚才谁说跟我女儿青梅竹马?”刘一刀破门而出,杀猪刀直指药小枝鼻梁,怒气冲冲,“原来是你小子,居然还敢来。我今天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红茶镇第一刀!”

“刘一刀要杀女婿啦!刘一刀要杀女婿啦!”

药小枝撒腿便跑,也不知跑了几条街,好几次就要被刘一刀丢来的鸡蛋砸到。直到身后那杀喊声消停了,他才握着膝盖在路边停了下来。呼呼呼,这重生走一回,可真他妈刺激。

这一闹差点忘了吃法。药小枝进酒铺自挑了张桌坐下,酒菜上齐才发现身上没带钱。

他不动声色,该吃吃该喝喝,又多要了两个馒头。吃完了一抹嘴摊开肚子,却始终没起身的意思,似乎是吃撑了。小二起先受了他一顿呵斥,在柜台候着,迟迟不敢再上前。

哪知药小枝这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大有用了晚膳再走的架势。还跟隔壁几桌跑江湖的戏班子聊了起来。

一大帮子人都吃得醉眼醺醺,连隔壁桌子多了四个赤衣刀客都不知。这几个刀客带着大斗笠,俱是神情冷肃,一丝不苟。一坐下便开始吃饭,谁也不曾说过一个字。

药小枝瞟了一眼,看见一人腰畔挂着一个腰牌,似曾相识,猛地意识过来,暗暗惊叫道:“不好,这四人和那些死尸是一伙的。”

当下酒也不喝了,就想怎样赶紧脱身。但那四人就坐在门口,他们不走,药小枝也不敢轻易抬头。

四人吃完了饭,掌柜不在,小二本不敢收钱。

一个赤衣刀客却把腰牌往桌上一拍,喝道:“三日后来绝妙山庄领钱。听明白了吗?”

小二见他神情凶悍,也不敢问绝妙山庄在哪儿,只得赶忙点头。

赤衣刀客起身冲着四周道:“三日后,姑丈山有大事发生,有请了。”说完另外三人也站起身来,一同往外走去。

药小枝连忙装作睡着,打起呼来。幸而这几个赤衣刀客并没看见他,就要跨出大门。

不知怎的,他忽听见耳畔有人低声说话:

“那硬手就在这城中。昨天有人看见那辆马车在城门口经过。”

“这硬手的道器横得很呐,一口气杀了我们十来个弟兄。”

“庄主明日便到,在这之前咱们就得将硬手擒住。否则你我都挖坑去吧!”

这些声音无疑就是那四个刚刚离去的刀客。

药小枝吃了一惊,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听着的。

小酒铺外那马蹄声愈远愈轻,药小枝悄悄地滑到桌底下,趁众人没察觉也偷偷溜走了。

这四个赤衣刀客说的硬手,是披发男人还是那白衣公子?

若是那毛猴子,真谢天谢地。可若是朱大侠,那可如何是好?

药小枝原来宽松的心骤然紧张起来。方才与那戏班子班主聊了会,说开封府繁华之地,近来要办什么大会。药小枝反正无事,就想着跟着他们去开封府见见世面。

这时想起那赤衣刀客的话,那什么绝妙庄主这两日就要回来了。虽不知道他和王老亏有什么恩怨,可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妙绝庄主是坏人,黑衣人是帮凶,王老亏算半个好人,硬手自然也像是好人。

药小枝边走边想道:“杀了那些黑衣人,自然是为民除害的大义士。可那毛猴子会做这样的好事?他疯起来连我也要杀。这硬手自然绝不会是他。啊,糟糕,有危险的自然是朱大侠!”

心中几个自然下来,药小枝再定不下神来,也是那白衣公子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得太久太深。

朱大侠有危险,我得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他才是!

此时往前看去,街道上行人来往,风沙拂面,穿什么颜色的都有,可偏偏就没有那道白衫。

朱大侠,你在哪儿呢?

第十四刀

杀一妖

马车在,那赶马车的人却不见了。

银杏的叶子瑟瑟飘落,风铃一样清脆的声响,渐渐将车轮上的草泥填满。

马懒散,不抬头,半晌也没一个脚步声过去。

这车停在这儿一动也不动,也不知多久了。不太饿,它依旧吃几口草。

他是无意中发现这辆马车。然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远远地瞧着。他有点好奇这漫天的黄叶是如何将这马和车悄悄掩埋。

他祈祷别起风,真的要起,也只要一点点就好。千万不要吹散这点微弱的美好。因为在这样安静的时候,连风也觉得吵闹。

他摘下两只手套,搁在桥栏上,擦了擦手犹豫着要不要靠过去。那徘徊是难以言说的。

他大概知道这马车的主人是谁,也知道这马车曾载过一个女人。

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能让一个以荣誉为性命的刀客改变初衷。

她的一颦一笑纵然没有倾倒众生的魔力,想必也是百媚丛生,不可方物,足以媲美红茶镇第一美人。

更何况那男人是那样骄傲的刀客。

他曾领略过那把刀,像是向上天借来似的。只看一眼,那种锋锐便令人胆气发寒。可惜那把刀没能杀了他。更可惜他没能毁了那把刀。

脑子里还想着那女人,屁股却已坐上了那马车的前座。

唐朱看着那马,暗道:“这可怪不得我。”

那马像是听着了,使劲甩了甩尾巴。

他被逗笑了:“也不怪你。自然不怪你。”

“那怪谁呢?”有一个声音问。

对啊,怪谁呢?怪天,还是怪地?

是怪颠簸,还是怪命运?

唐朱给不出答案。他莫名其妙就坐上这辆马车了,在抵达终点之前他也不知道这车到底要去哪儿。

也许本来就没什么好怪的。

赶马车的人不在,马车里坐着的人却没走。

唐朱有点讶然,他这时才发觉方才那声音。是谁在说话?

他回头掀开那帘子,里头果然坐着一个人。

他们对视了一个眨眼。一阵凉意把唐朱打醒了。他自知失礼,连忙用手遮住眼睛,将帘子放了下去。

“抱歉,我……真对不住。”

“吓到你了?”车帘后问道。出乎唐朱意料,这声音隐约还有些关切。

唐朱解释道:“萧兄不在,我以为车上没人。打搅了,我这便下车。”

“你别走,留下来。”那声音焦急唤了声,可没等唐朱回答,她又转口道,“你还是走吧,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他快回来了。若他看见你,肯定不高兴。”

听了这话,唐朱本来要走的心,此时反而不知道要不要走了。

他有点手足无措,伸手摸了摸马的尾巴。意外的柔顺。他想起他的红马,若是它也在这儿,这两匹马儿一定会是好朋友。

“你……你怎么还没走?”沉默了会,车帘后又问道。

“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是说,我的脸可怕吗?”

“这……”唐朱迟疑了片刻,方道,“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再好看的容颜也无法避免。生命并不可怕。绝不。”

“好眼力。”

“你觉得我有多少岁?”见唐朱久久没有回答,那声音接着道,“你一定以为我这个妖怪至少有七八十岁吧,半只脚踏进坟墓了吧。可如果我说,我比你大不了几个月,也许我比你还小。你信吗?”

这怎么可能?

我若是信,不是心眼坏,便是瞎了眼。

这是唐朱的心底话,话到嘴口变成了:

“我相信,你的声音比少女还好听。”

他一向不吝惜自己的火光。他知道暖阳对于隆冬的意义,也知道鼓励对于人的重要。

这回哑口的轮到帘后那人了,她本来咄咄的口气也软了下来。

“你一向都这样喜欢骗女人吗?”

“曾经是的。特别是好看的女人。”

那声音幽幽道:“你骗我也没用。唐姑娘和萧大侠出去了,你若是找他们可算是不巧。”

唐朱一怔:“那刚才的话?”

那声音笑道:“老婆子走不动路,只能留下来看行李。老婆子是萧大侠的佣人。”

“唐姑娘是谁?”

“唐姑娘就是唐姑娘。”

唐朱心想,唐姑娘一定就是那美人,问道:“她可是得了什么病?”

老妪道:“唐姑娘风华正茂,身体好得很,哪能得什么病?”

“没病?那萧兄……婆婆,您在仔细想想,也许那种病寻常事看不出来的。”

“不可能,不可能,老婆子跟在两位身边整整八年了,从没听唐姑娘咳嗽过一声。若是有病……呀,我想起来了。唐姑娘确实有病,可不是外面,是里头啊。”

唐朱奇道:“是心病?”

老妪叹道:“萧大侠想让唐姑娘永远留在他身边。可唐姑娘却不这么想。她确实曾经喜欢过萧大侠,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她乐意陪着他一起颠簸,走一夜的路到山顶看星星。可现在她不情愿了,她倦了,她不想在走了。她要下车。”

唐朱问道:“那萧兄什么反应?”

“萧大侠便觉得唐姑娘有病,她忘了他们的承诺,他们的约定。唐姑娘仍是不肯,萧大侠一气便动手打了她。他说,唐姑娘没有家了,唐姑娘的病更严重了,这才雇了我来,叫我好生照顾。”

“这样说来,有病的倒是萧兄了。”唐朱一惊。

“老婆子觉得,唐姑娘是没病的,可付老婆子钱的却是萧大侠。”

“婆婆,你可知道萧兄和唐姑娘到哪儿去了?”

老妪摇头道:“昨儿一早萧大侠便走了,后面唐姑娘趁老婆子睡着,自己也跟着去了。这一天一夜,都没见他们二人回来。”

昨天中午,那是与他上山比试的时候。

唐朱想了想道:“唐姑娘修过道器吗?”

“道器,那是什么东西?唐姑娘是不会刀的。八年来,她连刀都没有碰过。”

老妪忙问道:“唐姑娘有危险?”

“若是她与萧兄在一起,那便没有。”唐朱停顿了片刻,“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她为妙。”

唐朱刚跳下马车,老妪忽掀开帘子,叫道:“这位公子,你说,这世上真有那种能让不爱你的人回心转意的药吗?”

唐朱摇头道:“人间药石,恐怕难解此道。”

“若是没有,那萧大侠为什么找了这么久还不放弃呢?”

这个问题把唐朱问住了。他半只脚还踩在车座上,一时忘了收回。

金黄的叶子落满他的肩膀。他伸手夹住一片,上面脉络清晰,像是一张秋天的藏宝图。

那个轻率、鲁莽的汉子在寻找什么?

就是为了让他的唐姑娘回心转意?

他真的相信那种药存在?

他的念头比这片秋天的落叶还不堪一击。像一根紧绷的弦,再禁不住任何一点点压力。

唐朱没有答案,比起萧放,他更了解他的刀。

那刀光中所卷携的浮诞,似鹿鸣满山。

唐朱不由自主地闭上眼,那种清透的叫声仿佛打下去的浪头又翻了上来,漫过他的神魂。

便在这时,忽听得大道上一声熟悉的马叫。

便在这时,余光处有一道红光刺出,劲风拂破脸角。

马叫,劲风,几在同时而出。

在唐朱听来,马叫激扬,劲风惊悚,二者幸有先后之分。

他先听到了马叫,于是他耳目一震,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躲开了这道夺命的劲风。

那匕首上不知涂着什么,红如赤月,直贴着唐朱额发削过。

那张沧桑面孔上满是讶然,还有不可思议。他万万料想不到,他隐忍至此才发出的必杀一击,竟会被如此轻易躲开。他更想不到,这要紧关头,哪来的马叫?

“婆婆,唐姑娘不懂道器,看来您懂。”

唐朱一抽身,伸指轻轻一弹,只听一阵如泉水般悦耳的叮咚声响。血红匕首当即脱手,直插入满地落叶之间。老妪手腕一阵发麻,连连后退抓住车顶。他见势不对,知晓二人道器悬殊,再斗下去必败无疑。

唐朱知她要逃,轻笑一声,目光锁死她的去路:

“婆婆这样的佣人,有几个人请得起?是时候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你千不该万不该,得罪绝妙山庄!庄主不会放过你的!”

“原来你是绝妙山庄的人,唐姑娘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

“那丫头,早下去啦!”老妪一指脚下,冷冷一笑,躲开唐朱拳脚,手中洒出一把彩砂似的粉末。顿时一股奇异的芳香将整辆马车紧紧裹住。

唐朱闪出半步,掏出一把折扇往胸前一挡。那些彩砂尽打在折扇之上。丢开折扇,上面已经一片腐烂的黑灰。

头顶上落下一阵男人的怪笑声:“朱无救,你道器了得,我敌不过你。可这四颗凶星你吃得下吗?”

唐朱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车厢四角都布置了一块黑色果实。得道器之力催动,此时都已开始闪光,整个车厢顿时变成一个杀阵。唐朱再想后退已没有时间,危急之时下意识地祭出道器护在周身。

轰隆一声巨响,烟尘未散尽,唐朱滚落在地,吐出一口血来。道器几乎碎开,身体并无大患。暗道一声侥幸:“若非在八台山道器又有精进,此番非得死在此地不可。”

眼前那道红光从天而降,直朝他胸口而去。唐朱道器化剑,破空斩去,却只斩破一个虚影。又听一声,老妪双手抓住了树干,一把绣花刀反手刺出。

第十五刀

平生恨

唐朱低喝一声:“好狡猾的老妖!”

老妪这一刀轻巧至极,实已使出了他平生之力。

他自认过去练习过的成千上万刀,都远不如这生死相争时这一刀来得痛快晓畅!

这一刀出人意料,这一刀神鬼莫测,若换了别人必能取其首级,得建奇功。

可惜眼下与他交手的是唐朱,可惜迎面而来的是唐朱的一剑。

可惜就是这样一刀,仍快不过唐朱。

可惜仍远远逊于那轻描淡写的一剑。

双方实力摆在那里,道器上下之分,便如一条无法逾越的天然鸿沟。

空道人传下来的大道谁也无法打破!

只一个照面,唐朱的剑便刺穿了他的刀,也刺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人是他,讶异的人却轮到唐朱了。

这刺客明知不敌,为何还要飞蛾扑火?

他所见只有两只被恨意填满的双眸。

这人竟在恨我?

唐朱心中一怔,手中剑光未停,这一回劈中的不是虚影。

半空那人宛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栽倒在地。

唐朱散去道器,手中顿时空空****,那缕红月般的剑光旋即散去。他缓步上前,老妪躺倒在地,嘴里仍在不住吐血。脸上露出一抹阴毒的笑容,丝毫掩不住那股森然的恶意:

“朱无救,你的墓碑也已经立好啦。”

“你认得我?”

“天下四十九座绝妙山庄,你猜你会被埋在哪里!哈哈哈哈,天杀!”

老妪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挥舞手臂。忽然之间,全身之间仿佛被抽取了支架。唐朱运气道器萦绕指间,上前往那老妪身上一探。道根器果皆散,没半点灵气,果然是气绝了。

可唐朱直到此刻,也不知晓这人为何会恨他。那股钻入骨髓的恨意,一点儿都不做假。

“朱大侠,她……她死了?”药小枝从小桥上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

药小枝吓了一跳,叫道:“这人的脸怎么是蚂蚁拼成的?啊,原来是他!”

唐朱道:“你认得他?”

当晚那个戴着朱红斗笠的黑衣人,仿佛正在朝他走来。

药小枝余悸仍在,哭叫道:“朱大侠,就是他杀了红茶镇第一刀客,剪刀铺的王老亏!”

唐朱听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无反应,忽皱眉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药小枝侧身让开,道:“不是我,是它帮忙。我在镇口大树下碰上了它,我喂它吃了半个萝卜,它便带我来找你了。”

只听一声跳脱的马叫,红马再遇旧主,欢快地扑上前,连连用额头上的鬃毛去蹭唐朱的身子。

唐朱再大的气也散了,骂道:“没骨气的东西,半个萝卜便把你收买了?”

药小枝笑道:“朱大侠,话也不能这样说,说不准它是被我的诚心打动了。”

“走,咱们回去找你兄弟。”唐朱拍了拍马背,道了声当即上马。

药小枝见他要走,急忙道:“朱大侠,你要去哪儿?你可千万不能回红茶镇!你有危险!”

“哦,红茶镇去不得么,那儿刀太快刀客太凶?”

“绝妙庄主后天就回来了。你杀了他那么多人,虽说是替天行道,可……可未免也太凶残了些。”

“绝妙庄主……这个消息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在酒铺里喝酒听他们亲口说的。”

“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被跟踪?”唐朱警惕起来,狐疑地道,“那些人就这样麻痹大意?”

药小枝摸着头,傻笑道:“我也不清楚,明明他们都走远了,整个店里好像就我听见了。”

唐朱道:“那便是你听错了。驾。”

“朱大侠,你等等我。”药小枝边追着马,边叫道,“刚才那刺客也说了,绝妙庄主,朱大侠难道你就不怕他们吗?”

“怕,怕个鬼啊。我又不是他女婿。”

“那你现在是要去救那毛猴子吗?”药小枝气鼓鼓地道,“他打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原来你都听到了。萧放……我去过他们下榻的客栈,小二说没听到什么动静,那男人对那姑娘温柔得很,什么也不让她做。我看这话是真的。”

“那这老婆婆……呸,这变态在说谎咯。”

“也没准,也许这话是唐姑娘告诉他的。”

“那这变态没有说谎,客栈小二也没有说谎,那说谎的是谁?”

“你自己去问你师父去。”

“我没那么坏的师父!”药小枝又叫道,“朱大侠,绝妙庄主那么多人,你一个人是怎么杀的啊?”

“不然呢,这样行侠仗义的大好事难道是那只毛猴子做的?”

药小枝追了一路,累得气喘吁吁,被远远落在后面,说话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

也不知附近还有没有那绝妙山庄的爪牙,唐朱一时心软,便勒马停了下来。便回头道:“小子,你会骑马么?”

两人一马往红茶镇去,药小枝刚从那儿来,记得是大约半个时辰的路。

他们便慢慢走着,唐朱牵着红马,药小枝紧紧跟着他。

忽碰上一个过路的车夫,冲着车厢取笑道:

“客官你们看,这俩人真是蠢的可以。明明有马却不骑,偏偏要走路。吃饱了撑的,不想骑把马给我呀。我这老马瘦得一点都力气都没了!”

药小枝听了大气,想要发作,可见唐朱悄无声息自己也只好闭嘴。

走了不到半里,唐朱道:“我走乏了,骑一会儿。”

药小枝忙道:“朱大侠,你早该骑了,别让这小畜生太清闲。”

唐朱骑马,药小枝在前边牵走走。

两人从山道转入大道,迎面一个挑着扁担的老农。药小枝往他两只筐里瞧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的是白菜。

老农大约是以为药小枝觊觎他的白菜,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脸上全没好气。边过去,边嘀咕道:“有钱的骑马,痴憨的跑腿,这世道好不公平。”

药小枝回头冲他吐口水,嚷道:“狗眼看人低,谁痴谁憨了?”

唐朱心不在焉,本没什么反应,到了一片树荫下忽停下马道:“我坐得腿麻,你上来骑。”

药小枝本就想骑,这时唐朱发话,早兴冲冲地跳了上来。

他使劲叫了几声,抓着鬃毛,喜笑道:“好红马,咱们走吧。”

红马却没反应,反倒使劲摇晃起来,差点将他抖下来。唐朱轻轻摸了摸它的额头,叮咛了几句。红马这才安定下来。

药小枝悻悻地道:“总有一天,叫你吃我的苦头。”

走不远,又碰上一个猎户,瞧见二人,便道:“少爷走路,书童骑马。古怪,古怪!”抓着猎叉摇头晃脑地过去了。

此时红茶镇已遥遥在望,过路人也渐渐密集起来。其中不乏携带兵刃的江湖过客。

药小枝想了想道:“朱大侠,不然我还是下去吧。这马上太高了,我……我害怕。”

唐朱淡淡道:“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十三四岁岁,骑个马怕什么。你放心大胆骑,我在前头牵着你走。”

药小枝心中一暖,暗道:“老子确实不是十三、四岁,老子是三十三、四岁。偏要我这老骨头骑,你能你咋不上来?”他在心里长吁短叹,唐朱自然是听不到的。

红茶镇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有认识药小枝的,见他此番回镇,不但骑着俊秀红马,神采也焕然几分。还有一个俊秀的年轻人为他牵马。不由又惊又奇。

药小枝把头抬高了,不去理会,又有人道:“药小枝,你哪里来,这么急匆匆的,赶着去娶刘一刀的闺女?”周遭大片的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药小枝羞红了脸,骂道:“呸呸呸,你妈妈的,糊涂儿子也来开你老子的玩笑?”

那人咦了声道:“才半天不见,你就不要刘翠花啦?是不是怕了刘一刀的杀猪刀啊,哈哈哈哈……”

药小枝大气正待还口,不料唐朱忽地翻身上马,坐到他身后,口中轻轻喝了声。红马顿时神威大现,双蹄破尘,就从大道中冲了过去,惊得两边人群狼狈四散。

移动飞快,风声破耳,药小枝几睁不开眼。等到马儿停下,子午堂三字招牌已出现在头顶。唐朱人已站在大门前,轻轻叩响了铜环。

红马自挂东南枝,药小枝连忙跟了上去:“朱大侠,这是哪儿啊?”

“药铺。怎么,你没来过?”

“这家离我家太远,我一般不来。”

大门上的锁没开,唐朱轻轻运起道器,指间划过一抹纯澈的赤红之色。就在药小枝睁大眼睛,以为江东巨匪就要施展拿手好戏,破锁而入时。那抹赤红却飞快暗淡了下去。

唐朱撤手道:“还是从屋顶进去吧,这锁……挺贵的。”

取开几片屋瓦,里头一片狼藉,像是刚刚被人洗劫过。

一大排药柜上翻下开,地上满是切碎的药材和细末,几个标着连翘、牛黄的抽屉横七竖八地躺着。

药小枝啧啧道:“哪里来的贼,想着来打劫药店。这药铺的老板呢,不会也和赛金针一样吧。”

唐朱从里头走了出来,自语道:“看来我还是来迟了。马多还在昏迷,那扁前辈……”转头一看,药小枝却没了影,不知跑哪儿去了。药小枝在里屋叫道:“朱大侠,你快来看,这儿有字迹!”

地上满是拆开的黄纸包。墙上不知用什么甜料写了字,蚂蚁爬得密密麻麻,黑压压得恰恰是十六个大字。

——八台一别,匆匆数月,白马设酒,盼君早来。

“这是……”

药小枝看了半天,才搞懂这十六个字的意思,问道:“朱大侠,这是写给你么?”

唐朱点了点头,仍看着这十六字出神。

“这八台是什么意思?”

“那是巴州的一座雄伟大山。”唐朱喃喃道,“一定是他,糟糕,他也跟来了。白马,白马又在哪儿?”

“既然八台是山,那白马会不会是岭。朱大侠,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白马岭。”

“这白马岭,是什么地方?”

“朱大侠,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吧。这白马岭的故事,我便走边给你说。”

唐朱还在犹豫,药小枝却已在屋外牵马了。可这回他三番两次要上马,那红马却不肯低头。

唐朱轻轻安抚马背,面无玩笑地道:“小兄弟,我再仔细和你说一遍,眼下这已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你把去的路告诉我,你快回家去吧。”

药小枝啊得惊呼一声,失望地道:“朱大侠,我不怕危险。我药小枝没什么出息,可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我也报答不了你什么,就让我给带你去吧。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再者说,这白马岭位置复杂,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头一回去,要是迷了路,那些坏人见你不来动了杀心,那可怎么办?”

听药小枝语气诚恳,确又有几分道理,唐朱也不由动摇起来。

又听他道:“你放心,到了地方,我不必你说便逃得远远的。”

唐朱骑上红马,并不作声,默默地往前走了十几步。回头看见药小枝仍看着他,忽地松口道:“我实话告诉你,我的朋友中了毒,危在旦夕,又被歹人掳走。我这回去救他,真遇上事,我也护不住你。你若跟去,十有八九就回不来了。”

药小枝听了却是大喜,他重生归来便全是坏运气,别人都看他不起,凶他骗他,打他骂他,只有这个江东巨匪是好意救他帮他。他这一生的命运,只有遇见唐朱是例外。

他没有半点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抓住唐朱的手跳上红马。

“坐稳咯。”只听唐朱吹了声哨子,方才还倔强忸怩的红马撒开蹄子,快得直要追风。

第十六刀

杀惘然

出镇之后,唐朱便让药小枝一人独骑,如二人刚入镇时一样。

药小枝知他心疼红马,自己也不敢太凶蛮,俯身对红马道:“好马儿,咱们和和气气,我回头给你找萝卜吃。”

虽说药小枝骑着红马,实际上也比不上唐朱的脚力。

不知是这红马故意放水,还是唐朱知晓捷径。每回药小枝以为已将唐朱远远甩掉,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白衣人。他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大石头边、树干上边看天边喝水。一副悠闲神态,胜过神仙。

不久那只大水囊便空了,任人使劲往地上砸也甩不出半滴水来。

药小枝受了激,纵马狂奔,再不敢落下一点速度。广袤的山岭间充斥着喝马与马蹄声。

这一奔便是大半个下午。药小枝冲过一个山坡,看见前边山头唐朱踽踽而行,似乎是力尽了。

“朱大侠终究还是个常人。”药小枝舒了口气,放缓马速,赶上前想说,要不要停下来歇歇。可红马看见唐朱,兴冲冲的,没等他发令便擅自停了下来。

唐朱伸手安抚红马,看也不看他,只道:“天黑了,明早再走。”

药小枝脸颊通红,呼呼地喘气,抬起头这才发觉那最后一点红光也已被山谷吞噬。时色已了了。

木柴烧得劈啪作响,月色很深很昏,扯了几句后便谁也没话说。

药小枝坐在火堆旁,唐朱倚树而眠,偶尔才往这边看两眼。他的脸被火堆映得炭红,树下月光却染白了唐朱的脸。十几步间,像是隔了一个时季。

半晌,药小枝大声叫道:“朱大侠,晚上露气重,这儿暖和你来暖暖吧!我换你哪儿也行。”

许久传来回应:“你且老实睡好,明日还要赶路。”

“好嘞。”药小枝应了声,将一块木柴投入火堆,又叫道,“朱大侠,你朋友被抓走了,你看上去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担心会写在脸上么?”似乎太过疲劳,声音也无白日的温和,“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到,我朋友不会有事。”

药小枝义愤填膺,大骂道:“这些坏人真可恶!若是落到我手里,我非得将他通通打三十大板!”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坏人?”树下忽然问道。

“朱大侠你可真幽默,他们不是坏人,那谁是?”

林子那头投来一道乖戾的眼神,锋锐丝毫不差他腰间的软剑。

杀人如麻的大盗贼气焰如火龙喷出。

那眼神让药小枝感到害怕,他渐渐笑不出了:“朱大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胆子小。”

唐朱冷冷道:“我可从没说过我是好人,江东巨匪朱无救手下向来无活口。”

药小枝仍是不信,反驳道,“如果他们是好人,那怎么会做这种绑架的勾当?”

“你年纪小,没经历过江湖。怎懂得这其中!”唐朱摔下一句话,“向来是——谁赢了谁是好人。谁活下去谁便是好人,因为结局啊,总是坏人死光了,活着的人去说死人的事。”

“朱大侠你这话我可不信,江湖中难道没有正义,没有讲正义的人?”药小枝难得硬气一会,可他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小子,我劝你识相些。再来烦扰我一句,我断你一根指头。”

这话说得字字诛心,药小枝悻悻称是,连忙捂住嘴巴。夜风吹得更盛。不久他就在惊惧和疲惫中睡着了。

直到半夜醒来,他才发现火堆已烧尽了。药小枝连忙转头,却没看见唐朱。起身走到林子外,看见他枕在红马背上,脚靠在马臀。睡姿固然奇怪,身子却是纹丝不动,这才安心回来。

这一回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眼前浮现起唐朱坐在火堆旁的情景,心中呆呆道:

“朱大侠生得真耐看,比那些窑子里的女人还漂亮。呸呸呸,药小枝,你乱想什么呢。朱大侠是武功盖世的大英雄,怎么能和那些……那些人说在一起?药小枝,你该死!”

第二天药小枝起来没看见红马,只当唐朱已丢下他走了,不由得心火大急。眼泪几快淌下,他冲出林子,听见另一边大道上传出一声熟悉的马嘶。他喜出望外,连忙追了过去。

唐朱本不起疑,问了句:“离白马岭还有多久?”

药小枝低头思索道:“如此速度,太阳下山前,不,两个时辰便该到了。”

唐朱点点头道:“说的不差。昨日路上遇见一个客商,他与我说,那白马岭的红枫和丛菊很是惊艳。待会到了,你可赏一赏。”

药小枝随口道:“荒郊野岭的,没人踩,自是好看。”

唐朱终于察觉,沉声道:“原来你并不知晓那白马岭的具体所在。”

“我知道,朱大侠,我知道!”药小枝脸色一变,连声道,“就在北边,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北边大道小路混杂,你说的是那一条?”唐朱再不留情,喝道,“下马。”

下马?药小枝猛地回头,所见却是唐朱手里灿然星辰剑光。

药小枝害怕地道:“朱大侠,你……你要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

“为……为什么?”

“因为从没有人叫我大侠啊!”唐朱揪住药小枝,一把丢进路边草丛,自己坐上红马,冷冷道,“我曾答应过一人,日行一恶,年行一善。一年杀人不过百,一月杀人不过十。前日饮月大醉,在绝妙庄一晚上就用掉了两个月的开销,手头紧张,这才不想再在你这赖皮小子身上浪费。可你要是还敢跟着我,冤魂不散,休怪我出尔反尔了!小子,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药小枝软在地上,那森白剑光仿佛是骷髅头堆成。

一股难言的压迫,让他本能地伏地,眼眶都在颤抖,眼泪鼻涕同时涌了出来。

一种比死亡更威胁的滋味,一种比瘟疫还痛苦的感受击倒了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旁边是泪眼盈盈的孤儿寡母。

他不敢抬头,他怎么敢再动一下?

他不敢看他的妻儿,更不敢去看唐朱。

这是超越,无限超越的感受!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说一个不字,身前那人就会毫不犹豫祭出道器,一击将他斩杀!

和之前几次还略带玩笑不同,这一回药小枝强烈感到了那股杀意。

这恶贯满盈的江东巨匪,终于要杀了他!

一切直到那穿白衣的江洋大盗消失在山道尽头。

药小枝双肩如同卸下了千斤巨担,向后仰倒在草丛上,大脑一片空白,良久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他睡着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死,还是生。

对一个毫无空修根基的普通人,动用道器,已犯了空修大忌。

更何况是道器威压?

但凡稍有不慎,这人便会被活活吓成傻子。

止戈禁武,空道人临终遗训的深意。

以空道人通天的造化,仍挡不住天地一刀,要魂归黄土。

对道的恭让,对器的敬畏,从道器初成之日起便在中州回**的那只挽魂歌!

唐朱站在树梢上,看着那少年不知躺了多久,嘴巴里终于飘出一口气。

他活了过来,但爬起身还是很艰难。

但他做到了,但却像是失了魂魄。他低着头,默然往来路**去,虚浮的脚步比受伤的野狗还要不如。

他总算是死心了。

唐朱心中也舒了口气。

他知道,这是正确的。

第十七刀

庖丁三

一虚刀、一实刀,双刀并行,泥丸细浪,踏雪追月。

一时间,狭窄的战圈内便被这两股刀意充透席卷。

萧放刀上附刀,这一刀固然去的艰难,却仍是战退了那道逼人寒芒。

三十六道刀影,守住了这仅有的一分胜算。

人退,刀光未擦,长亭内已有一人拊掌喝彩:

“道境五阶,器境七重,道器十二峰。刀法取云巅雪意,开陵谷风深。这般刀风,当今武林,却也难得了。”

萧放听在耳中,心内更是骇然,这人竟一眼就看破了他的修为。

他十岁入空海,十二岁道器成,修器刀十六年,此种情形也是头回遇见。皆因中州空门修士最重隐私,就连夫妻之间,也有不透露道、器修为的。

此时又有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

“如此修为,混迹中州绰绰有余,可想要敌过我的‘庖丁三’,却也是望天之想!”

先前那人笑道:“偃先生,用你的庖丁三来对付一个重伤之人,是不是有点欺负了?”

那声音平静答道:“我生平不爱欺负狗,欺负猫,就爱欺负人。”

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分明在拿他取笑,萧放胸中动气,却也无可奈何。

绝妙庄前萧放道器被唐朱轰碎,此时勉力凝出的不过一道微小白芒,如何能抵挡得住这机关魔牛的银寒霜刀。他九尺身材,立于常人之中便如一尊巨人,可此时再这大怪物跟前,却也足足矮了至少两个头。

机关魔牛双臂一展,整个天地仿佛都暗了下来。

萧放苦无道器支撑,一味出刀却无力道,机关魔牛任他连砍三刀,亦是毫发未损。

萧放生平最重傲气,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为了夺回解药交还唐朱,追着那大黑猫留下的踪迹,一路跟到此处。

不料却遇上了这二人一怪,本来擒住的大黑猫也被夺去。

萧放纵然受伤也不肯甘心丢下黑猫,这才激发了这场争斗。

那两人袖手旁观,在亭中悠哉喝茶,像是在等什么人。可光是放出这头大怪牛,如今的他便已然抵挡不住。

机关魔牛连受他数刀,一点儿也不着急。

此时等萧放刀力使尽,后发不足,陡然间一抬臂腕,那一把雪亮的臂间刀霍然推出。突如其来的一刀,萧放情急之下侧仰一避,纵然如此额前鬓发皆已被削去。

无疑,取命一刀!

萧放心中大叫一声,知晓必死,反倒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这八年来,他头一回感到一种解脱般的释然。

眼见那一刀即要将他剖心开肚,血肉横飞。

虚空中忽有一道如鳞清音,猝不及发,机关魔牛裂地的一刀竟被击偏。

好似一把掘地铁铲,机关魔牛笨重的身体拽不回来,整个往后摔倒在地,发出一阵轰然巨响。

亭中两人同时发出一声讶然,那道蜻蜓一般迅疾的赤芒,自然便是道器之威。

原来是他们请的那一人到了!

萧放愕然抬头,待看清那人影,惊声叫道:“朱无救……怎么是你?”

“是我不好吗?”

激起的烟尘渐渐散去,露出那个清癯的身影来。左手上缠绕着的道器渐渐黯淡,化为一条轻柔丝随风而去。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落了下来。

“你的手……”

萧放旋即明悟,原来机关魔牛固然被击倒,可刹那间臂间刀扫起的回旋风浪仍是大有斩获。

方才那一击,这江东巨匪强运道器,竟是将全身赤红尽凝于左臂一线,是以方有那般刚强之威!能以蚍蜉撼大树!

可如此一来,便似横刀大将脱去了盔甲,赤膊力战,周身其他部位尽数暴露在乱箭之下。

机关魔牛显然察觉到了这点,故而避实就虚,甘心硬受。否则以它的反应力,绝对可以提前避开。

好狡猾的魔眼,操纵这大怪物的究竟是什么人?!

唐朱长吸一口灵气,他来到白马岭时,萧放已与魔牛开战。他在一旁屏息隐藏多时,没想到对方还是察觉了他的存在。它故意以慢刀杀萧放,显然就是想引自己出来。

眼下第一回合,看上去是机关魔牛大出洋相,可实际上却是唐朱遭到对方反噬!

今日生死,又少一线。

机关魔牛发出“公龙”一声,被尘土覆盖的两只魔眼复又喷出猩红。魔牛尾猛地地上一抽,僵硬的身体又恢复了灵活,拔地而起直跃九丈。数息不见踪影。复落地时,直如一只暴怒猿猴,口中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双拳重重砸在唐朱两人身前,宛如天崩地裂。唐朱拉起萧放连连后退,大地颤抖也险些站立不稳。萧放本就重伤在身,受此震动又吐出一口血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轻笑了声:“好了好了,要有礼貌。”

这笑声仿佛拥有魔力,远在数十步外的机关魔牛听了,顿时安静下来,举在半空中的臂间刀也凝固不发。

唐朱循声看去,长亭中两人正在对酌,仿佛全没发现这边的变动。一个文士,脸上带着半张面具,露出的一半脸精致俊秀,笑起来的嘴角却勾着邪意。还一个穿着绿袍,眼角噙着祥和的微光,像是病着了,脸颊显得过分苍白。

栏杆上挂着一个大鸟笼子里,里面没半根鸟毛,却躺着只大黑猫。猫儿像是喝醉了一般,无精打采地躺着。

“唐朱,咱们又见面了。”绿袍人微微一笑,“怎么样,我挑的地儿不错吧,有山有水有太阳,有酒有诗有好戏。”

唐朱道:“原来血洗绝妙的人,是你,林客病先生,不,折青峰帮主。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你谁还能有那么残忍的刀法。一个徐仙村不长眼,怎么,连那些黑猫也得罪了你?”

林客病大笑道:“不杀几个顽固的卒子立威,我新君登基,如何能教手底下人信服?”

唐朱变色道:“你就是明日便回来的绝妙庄主,这黑猫的主人现在何处?”

林客病道:“你是说那老猫奴?偃先生,那人是你杀的,你来回答咱们的大侠吧。”

偃先生森森道:“他有点本事,可眼界却是小了。”

“你已经教他开过眼?”

“唐朱,那人不值得我等浪费口舌。”林客病目露狂热之色,道,“凤玉帝只能给你一个八台山,我能给你的却是一整个江湖!”

“一整个江湖?”

“对,你想到的一切。”

“好,我同意了。但是,江湖这么大,你怀里装得下吗,折帮主?”

“可惜啊,可惜。”林客病边拊掌,边退回原位,语气不无失望,“唐朱,你悟出神通不易,我不想杀你。可你也不要多管闲事!”

“那就要看你的道,是不是先横在我的道上了。”

偃先生面色一青,喝道:“放肆!唐朱,在武当上你从我的‘庖丁大’爪下脱生,今日没有那怪物助你,你还能全身而退?”

唐朱笑道:“敢问偃先生,庖丁大之后如何了?”

偃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森然道:“它就站在你面前呢。”

唐朱讶然道:“原来这位仁兄就是庖丁大的大表弟,这哥俩一个样,都长得怪吓人的。”

林客病道:“偃先生,朱无救大侠受了伤,你叫你的大家伙温柔些。”

偃先生道:“折帮主,您多虑了。”

林客病看了唐朱一眼,忧伤地道:“上回你走得太匆忙,一桌好菜全喂了猪狗。唐朱,你枉费我一番好意。”

“是么,那可多谢了。”

偃先生轻一咳嗽,机关魔牛再次发动。如刀子一般强烈的劲风从它臂间汹涌扑出,吹得草木尽皆变形。

唐朱将萧放扶到一旁石下,身边所有只是腰间那把软剑。

面对步步逼近的臂间刀,那把软剑渺小如一只蚂蚁。

林客病忽笑道:“偃先生,光看一场毫无悬念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猜一猜。”

“生死有命,不在今朝。”

偃先生为难地道:“这小子贼得很,我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这一场,我认输了。”

林客病哈哈笑道:“偃先生,你这头大青牛这样凶蛮,可朱大侠连道器都使不出,难道你连这点自信也没?”

偃先生哼了声,傲然道:“便是这小子全省之时,也不是我‘庖丁三’的对手。”

林客病道:“那不就结了。唐朱,若是你今日能敌住疱三丁三十招,也是你命不该绝,我便多给你三个月活命。偃先生,你意下如何?”

偃先生默然道:“但听林帮主差遣。”暗想道:“瞧这小子伤势,庖丁三三招便能取了他的小命。”

林客病哈哈笑道:“唐朱,你给本帮主磕头谢恩吧。”

唐朱大声道:“何必三个月,三天之后道器归灵,我便来取你的性命。”

林客病神色不露,欣然道:“那得看你能否活过今日了!”

唐朱挺剑正要上前,身后萧放叫道:“这大怪牛有些蛮力,切切不可力拼!”

方才萧放与庖丁三一战,全力以赴,刀锋尽绽却也未能破开这机关牛魔的护心甲,反倒为它的臂间刀所伤。

此时唐朱空灵受损,别谈道器化剑,此时双手攥紧掌心,也凝不出半点虹气。

便像是过去江湖的绝顶高手,突然在一炷香的功夫里内力全失,身轻力薄便连寻常庄稼汉也打不过。他虽身负神通,但此时这机关牛魔虎视眈眈,显然不会给他沟通天地的机会。

萧放脸上满是惊惧之色。他心中雪亮,此时唐朱对上这庞然大物,实无半点胜算。但这江东巨匪身上却没半点退缩,反倒是稳操胜券一般。黯然道:“这匪类非但道器胜过我,生死也比我看得破。”

他心想的功夫,战圈中已爆发出一道道交击声响,比放鞭炮还快。庖丁三猩红双眼,全无半点避让。唐朱仗着灵巧,连连得手,庖丁三非但毫毛不伤,软剑反而被豁出几个口子。

他又试了几次,仍无所获,也不再强攻专注防守。只是这一下更助长了魔牛气焰,连连几刀,逼得唐朱险象环生,雪白的衣服在地上滚成一片土黄。

“三招了!”

唐朱仔细出声,视线全在庖丁三上下游移。此刻只消他一个走神,庖丁三的臂间刀便将他切成肉碎。

偃先生冷哼道:“还有二十七招呢!受着吧!”

林客病拍了拍那鸟笼,冲着那黑猫笑道:“小丫头,你看这局势如何?不如咱们咱们也打个赌,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自由。你若答应,就叫一声吧。”

“折帮主却也痴了,怎么和一头黑猫……”偃先生面露嘲笑,不料便在这时,那鸟笼中酣睡的黑猫此时突然睁开眼睛,举起爪子用力喵叫了声。那神态就跟睡醒的人似的,模仿得惟妙惟肖。

林客病喜道:“好猫儿,你不是人,我让你先下注。你叫一声,便买大青牛,你叫两声,便……”

没等林客病说完,那黑猫就攥紧肉嘟嘟的猫爪,使劲叫了两声。

林客病哑口笑道:“再聪明终究也还是只猫,这后半辈子你就做鸟吧。”

只听场中一声黄鹂脆响,却是唐朱那把软剑被机关牛魔一刀斩成两段。唐朱失了兵刃,处境更加危险。

偃先生看了那黑猫一眼,阴森森地拱手道:“属下先恭喜了折帮主。”

此时,离那三十招的彩头,才刚刚过去一半!

第十八刀

天地力

机关牛魔一拳砸下,大地降沉,整个白马亭的鸟儿惊散天空。

唐朱闪开这一拳,将断剑朝他眼口掷去,此时再回身时已无反应可能。他落进的恰是一个深坑。在机关魔牛连环爆锤之下,原本平坦的大地此时也变得坑坑洼洼,出先了数个大洞。

就像是猎人挖的陷阱,终于有猎物上钩。机关魔牛大喜,大步上前双拳并拢,指间冒出呲呲火光,森白雾气缭绕不断。它两个拳头合起来,比那个土坑还大上不少。这一下锤击,毁天灭地,这土坑中哪怕是连只蚂蚁都得被轰成肉饼。

就在这时从土坑中猛然跃出一道耀眼黄光,将周天都照得炽热无比。

偃先生面露讶然,轻咦了一声:“这气息是……”

“道器逆神通!”林客病亦忍不住喊了出来,又惊又喜,“修道器,悟神通,这两种法门集于一人之身,偃先生这三十年来你可曾见过第二回!”

机关魔牛为之一震,犹未来得及退后,只见一个威武龙头怒吼一声,破云开雾从地底冲出,死死咬住它的牛脖。那一股击**之力非同小可,机关魔牛当即被撞飞数丈之外。左右两把臂间刀当即插入大地,又滑出数步如此方才止住这后撤之势。

唐朱临危关头,感应神通,唤出了这一条蛰伏土龙,终于将机关魔牛稍稍制住。可他此时灵力太过涣散,这凝聚出来的土龙只有头而无爪,只有龙皮而无鳞片,空有束缚之力。却是软而无骨。

机关魔牛用力一挣,黄龙立时化为散落黄泥,雨点般簌簌打在地上。

这一下神通,不过多换来了一口喘息之机罢了。

机关魔牛受伤怒红了眼,此时提刀赶来,雪光一闪便要引为血色。

唐朱却坐倒在地,再无动弹之力,连最后一丝血色也吐了出来。

一睁眼,便看见那刀光中自己憔悴虚弱的神色。

萧放大叫道:“朱无救,我萧放算是服了你啦!”

唐朱挤出一丝笑,应道:“解药在哪儿?”

长亭内鸟笼子里的猫叫了声,林客病心中又起了惜才之意,出声道:

唐朱朗声笑道:“多谢折帮主一番好意,可唐朱已经有一个师父了!”

“稚子不智!”林客病怅望良久,叹了口气,不忍再看,“动手吧。”

唐朱毁了偃先生的庖丁大,偃先生对他怀恨在心,此时早忍耐不及。

机关魔牛感受到老主人的嫉恨,机关运动也变得粗暴,发出的声响比方才重了数倍。

唐朱闭目受死,影壁双峰的虚影在他眼前一掠而过,心中反倒生起一种轻松,归去来兮的释然。

便在这时,忽听一个渺小的声音大叫道:“你,大怪物,你住手!不准你伤害朱大侠!”

像是许多年前在大觉山回**的那只山歌一样。

也有一个同样的声音伏在他身前,用尽一切力量拼命大叫。

“——不准你伤害朱大侠!”

睁开眼的一瞬间,那道模糊的人影如风中草英惘然吹散。

机关魔牛双眼凶光,臂间刀饱蘸碧落泉水,不知为何却凝于半空,离那少年脖颈只差不到半指距离。

只要再过分毫,这少年便也要死了。

唐朱心中一震,惊醒道:“茱萸心愿未了,我岂能死于此地?”

求生执念一起,原本涣散无踪的天地灵气仿佛又徐徐向他聚拢。

唐朱心中了然,这是天地在与他借力。

药小枝额头冷汗涔涔,向后摔倒在地,往后爬了几步瘸着脚跳到唐朱身边。

他顾不得害怕连声问道:“朱大侠,你没事吧?”

机关魔牛突然故障,仿佛中了什么摄魂咒一样。偃先生轻咦了声,吹动胸前骨笛,可那机关魔牛却仍是聋了一般,半晌都没有反应。此种情形大是反常,偃先生大惊之下,就要亲自闯入战圈亲自检查机关。可就在这时,那机关青牛又恢复了正常,后半招臂间刀重重劈下,开山岳之势将药小枝方才所站的大地劈出一条沟壑。瞬时石飞沙卷,宛如变了天一般。

“小心!”唐朱陡然清醒,抓住药小枝一把将他推到身后。

另一边树下萧放叫道:“无救兄,接刀!”

唐朱也不道谢,接刀转手,以剑法驱刀风。他知晓机关魔牛坚不可摧,也不再做无用功,只步步后退,不与对方硬拼。

机关魔牛大步追来,只才一刀,便将那萧放爱逾性命的宝刀毁了。

萧放的刀经过先前一战,本就伤痕遍布,此时终于发作。

唐朱情急之下,索性往前一推,断刀连带刀柄一举刺入机关魔牛肩肘。魔牛虽无大伤,但碍于这把断刀,出手的速度也迟缓了许多。

唐朱边退,边冲药小枝道:

“你身上带了什么趁手兵刃,借我一用!”

“刀,我带了剪刀,成吗?”药小枝解下背后那只包裹,手忙脚乱地将那把黑老虎大剪刀递上前,叫道,“朱大侠,我这把剪刀丑是丑了些,可我真敢发誓,它快得很!一点儿也不必刘一刀的杀猪刀慢!”

唐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偃先生生怕刚才的故障再次发作,喝住机关魔牛自我调试,在一旁默默观察。此时忍不住嗤笑道:“我当是来了什么大救星,原来是把黑疙瘩。”

药小枝气叫道:“我药小枝不是红茶镇第一刀客,可这把刀是货真价实的红茶镇第一刀!阴阳脸,你敢让你这只大怪牛受我一刀吗?”

偃先生仰头一笑,声音不寒而栗:“臭小子,待会落到我手里,你可得保佑上头命硬些。”

唐朱看着黑老虎,终于想起了什么,眼中忽闪过讶然,质问道:“小子,你这剪刀是从哪里偷的来?”

药小枝心中惴惴,以为他又发怒,边后退边道:

“什么偷啊,多难听,这是我爹的遗物。我祖宗八辈一代代传下来的。”暗道:“王老亏啊王老亏,你舍命救过我,让你做回我的便宜老子。你没儿子,我没老爹,咱们也两不拖欠。”

“你这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朱大侠,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我药小枝没本事,就会偷鸡摸狗。可我药小枝再不是东西,也不能会拿我爹开玩笑!”药小枝光顾着撒谎,也没发觉唐朱语气中的悄然变化。他此时汗发湿透,神态狼狈,气喘吁吁,却也没这个精力。

唐朱听他神情、语态,方才想起这一二十里路,他并无马匹代步,显然是双腿跑来的,心中不由得一阵动容。纵然仍有许多丛生疑虑,此刻也都抛了下去。两人之间那隔阂与猜忌,尽像是被手中这黑不溜秋的大剪刀剪断。

唐朱接过黑老虎,刹那间一道刀刃上闪过一道湛然乌亮,像是名剑从尘土中出世一般。

他难掩喜意,喝道:“好刀,不愧是红茶镇第一刀!”

此时再偃先生调整下,庖丁三已重新恢复,反而比先前更加勇猛。

臂间刀撕裂大地,滚动如雷音碾压,飞快杀向那两个渺小的人影。

唐朱让药小枝退到一边,自己岿然不动,就以黑老虎大剪刀迎敌。

机关魔牛越来越近,眨眼不剩六步距离,唐朱蓦地出声:

“大家伙,咱们已斗了几招来着?”

方才一番变故,就连偃先生也忘了数,倒是那只笼中黑猫清醒,喵喵直叫。

药小枝听懂了,叫道:“已经斗过了二十九招!”

“好,红茶镇第一刀客,看好这一刀!”

云间风动,山岗长啸!

黑老虎出山啦!

偃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大骂道:“胡说八道,哪里有那么快……”

话音未落,“庖丁三”一臂已断,令人措不及防!

偃先生愕然惊呼,脸上半片面具差点滑落。

庖丁三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闪避之意,它又根本没有在意唐朱的刀!

唐朱的剑,萧放的刀都葬在它的锋口之下。

到头竟还是唐朱险胜一招!

轰然一声,平地一雷,庖丁三双眼红光一闪而灭,整个机关身体也如被伐倒的巨木向后栽倒在地。

“胜……胜了,是朱大侠胜了!”药小枝惊喜大叫。

一个矫捷的黄影从破碎的机体中飞快闪出,几下蹿上偃先生的肩头。瑟缩挠首,受惊不小。偃先生从口袋里取出半块果干,喂它吃了,它这才安定下来。

药小枝这才知晓,原来一直操控这大怪牛的并非鬼魂,而是这只瘦不拉几的小猴子。

“混账,我的庖丁三!我要他们拿命来偿!”偃先生勃然大怒,此时在场这三人他都药。

不料便在这时,林客病握紧了他的肩膀,颤声道:“快走,快走。”

一贯风轻月明的林客病,此时却一反常态,显得极为痛苦,瞬间像是老了数十岁。

偃先生大吃一惊,道:“折帮主,你怎么了?那东西又发作了?”

“是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林客病看着那个方向,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吐出一口血来,晕倒在地。

偃先生只当他的是唐朱,也不在意,揣度局势,也不敢再作拖延。

那半边带着心脏的机关魔牛发出一阵齿轮转动声响,当即从站立人形化为伏地青牛。他抱起昏迷的林客病,跳上青牛宽厚的脊背。小猴子叫了声,钻入青牛头部不见。青牛跃上林间,几下便消失不见。

唐朱握着黑老虎,强撑不住,这时像是被抽去最后一块木板,半跪在地。

“朱大侠,你怎么了?”药小枝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他。

唐朱瞟了他一眼,昏倒在地。

药小枝朱大侠叫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了。

药小枝只当唐朱已死,怒步冲进亭子,想找那阴阳脸拼命。才发现那两人早已逃走,听见一声猫叫,回头看见半空中挂着鸟笼子。

药小枝叫道:“阿苗,你怎么再这儿?”

萧放瘸着半只脚走进来,掰开黑猫猫爪,取出那只瓷瓶。

药小枝还要大叫,萧放堵住了他的嘴:“快跟我去找扁子真,去迟了朱无救有性命之虞。”

“毛猴子,你是说朱大侠还没死?”药小枝惊喜地擦去眼泪。

萧放打开瓷瓶,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药小枝凑上前去,惊呼一声,那瓷瓶却是空的。

最后一刀

无晴缺

雍州某地,百草门分舵。

地面一层赌坊人流出入,繁华无比。

地下飘满古朴药香,统一着装的弟子各执其分,忙碌非常。

象征生死的回天间,那道数个时辰不曾出入的大门忽然开了。一个须发皆白,乱糟糟的老头子负手走了出来,双眉紧锁,愁容满面。

所有弟子立时停下手头工作,恭恭敬敬地道:

扁子真直当没听见,反而嚷道:“不治了,不治了!再怎么治也活不了!”

药小枝推开门,追了上来:“白胡子老头,亏你还是医圣传人,这么快就放弃了?”

扁子真回过头来,眼冒凶光,揪住药小枝衣领喝道:“你小子知道什么!老夫为了破燃术之毒,已足足花了半生心血,可仍是毫无进展!”

萧放接住后摔的药小枝,问道:“扁前辈,这燃术之毒当真就无药可解吗?”

楼梯上忽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扁神医您清醒再好不过,请快快救救马多!”

药小枝惊喜道:“朱大侠你醒啦!”

唐朱冲他安然一笑:“不碍事的。”

扁子真停下身,叹声道:“朱无救,这其中的渊源你也不必我说了吧。大约距今一个甲子,彼时唐门如日中天,门下同时出了两个绝顶天才。一人是研究药理的竟天一脉,一人属机关霸道的天工一脉。这两人天赋绝伦,于本脉所学皆大有阐发创造,本可发扬唐门道统、造福中州武林。谁想后来这两人竟为意气之争,比试谁是唐门第一高手,闹成了死敌。”

“天工一脉的号称‘八牛之才’,竟天一脉的被称作‘万毒之母’。八牛之才威震江湖,万毒之母为了打败他,于是收集天下至毒至恶、至善至美的一百种草药。将其引入冰窟寒室,取唐门空心山里经年不散的不灭兵气催发这些草药的邪性。再取一个活物作为引子置于其中,这些药草在极冰极热中自相残杀,自我毁灭,自我燃烧。这一过程要持续整整四十八天。”

“这当中冰室寒气、干燥、光线,以及所用的百种草药和引子只要稍有改变,用此术所造出来的毒便千变万化,神鬼莫测,无人能够穷尽。燃术之毒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造出这种毒药的人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毒!是以这燃术之毒除了天地,也根本无人可解!”

唐朱脸色惨白,喃喃道:“这么说,马多也……可他中的不是燃术之毒呀。”

“他是老夫的徒儿,如果可以,我会见死不救吗?”扁子真老泪纵横地道,“碧落花毒已入肺腑,此时调制解药至少也要三天,哪里来得及!人力终难胜天!”

萧放跌倒在药小枝身旁,落泪道:“萧某走遍中州,八年来所求,就是为找到扁神医求解燃术。今日看来,果真是痴人说梦。朱无救,你朋友是我害死的,我并不后悔,今日你一刀杀了我!”

唐朱仍不放弃,问道:“扁前辈,那日我在你的书房中看见那本《百草灵物》,书里夹着一页,明明说了一种方法可解天下百毒,难道也解不了燃术?”

扁子真想了想道:“凡是自然皆有例外,你说的那一页上可是画了一个三角杯子?”

扁子真摇头道:“那是当年河伯与药皇祝寿用的酒杯,号为大河金瓯。这杯子浸泡过仙酒,能调和药性。后来这杯子落到武当手中,我师父百草药尊年轻时曾见过一次。再后来武当山大火,这杯子也不翼而飞了。这关头,咱们上哪儿找去?”

“三角酒杯吗,我这儿正好有一个。”药小枝忽然说道,“上面好像画了几只蝌蚪,也不知什么意思。”

萧放动气道:“臭小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岔。”

唐朱失望地道:“小枝,多谢你了。”

扁子真直当药小枝胡言妄语,也并不放在心上。可余光在他手中一瞟而过,本已凉下去的心和眼顿时一起跳了起来。

“我错了。”

药小枝讨了个没趣,正要把杯子放回口袋。

那白胡子老头却一个箭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杯子,脸上满是奇迹,大声道:

“师父,是你显灵了吗?快,快却回天间!”

扁子真边跑边道:

“大河金瓯是百草门流传的一个秘闻。到底这杯子真假,有无神效老夫也不肯定。但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萧放、唐朱二人互看一眼,皆觉有些惊异、疯狂。但好歹也是一线机会,忙跟了上去。

只剩下药小枝空举着手,委屈地道:“那是……我的杯子,你们要用……好歹也给点钱啊……”

扁子真用烧刀隔开马多手臂,顿时黑血连连,一滴滴滴入那只古朴的三角酒杯。

大河金瓯盛着马多一杯毒血,起初并无任何反应,半个时辰后血渐渐清澈起来。

唐朱几人面露惊喜,本已抛弃的希望又升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扁子真慎重地将杯中清血喂马多喝下。他脸上的黑气徐徐退散,本已凝滞的脉搏又变得又立起来。

扁子真再三探看,试图催发马多的道器,这几日他身上一团死水般的灵气竟有了微微的波澜。

“这燃术之毒,竟这般轻易就解了?”扁子真酒杯脱手摔在地上,仍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我的杯子!”药小枝急忙扑上去,可萧放仍比他快了一步,夺了杯子便飞出大门。

半晌方才回来,手中酒杯盛着与方才马多同样分量的毒血。

唐朱道:“这是唐姑娘的?”

萧放脸上是少有的大喜,他正要点头,低头思索多时的扁子真忽然道:“萧放,这大河金瓯能破燃术,但你可知道?”

萧放一怔:“请扁前辈明示。”

扁子真注视着他的双眼,冷静地道:“就算解毒,已经逝去的东西也不会恢复,已经丢掉的东西也不会回来。一切,只能保持现状。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前辈,你是说……不,不是这样的!”萧放如同崩溃了一般,大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萧放拳头攥紧,掌心刺破流出血来,大喝,终道了两个字:

“当真!”

药小枝听得糊涂,问道:“朱大侠,毛猴子这是怎么了啊?”

唐朱却没做声,药小枝抬头一看,这才惊讶地发现他脸颊上竟在落泪。

“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啊?”

药小枝转头一看,萧放已擎着那杯毒血冲了出去。但听一声刀碎,那大河金瓯从窗户上丢了进来。里头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残留。

“这毛猴子急什么,毒性还没解呢就倒了?”

药小枝上前捡起杯子,探出头看见萧放高大的背影正大步大步地被黑暗吞噬。他到地上去了,有人在等着他。

忽听唐朱喃喃道:“不,他是自己喝掉了。”

“啊!喝掉了,那他自己不就中毒了吗?”

“也许吧。”

“——朱无救,我欠你一刀,来日必当回报。”

唐朱与药小枝走出回天间时,四下里都是这一个声音。

临走前,马多仍未清醒,但毒性已去,恢复只是时间问题了。

扁子真把大河金瓯还给药小枝,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又将唐朱拉到一边,说道:

“朱无救,你已被绝妙山庄盯上,日后行走江湖切切多加小心。这绝妙山庄中州各地都开了分舵,无数人的墓碑,无数人的头颅。他们收藏人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入庄即死。江湖无名小卒,只要立一块碑,立刻身价百倍,就和被收入妙绝典籍一样。”

扁子真苦涩道:“绝妙庄主要收老头子入庄,实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侠见笑了。”

“多谢扁前辈相告。”

唐朱牵着红马走上大道,耳畔忽回响起那伪装成老妪的黑衣杀手的话。

——“唐朱,你的墓碑也立起来了。”

刀风里的回声

药小枝回到红茶镇时,是孤身一猫。

他提起鸟笼,冲着里头大骂:

“又奸又猾的大肥猫,吃得这么胖!”

大黑猫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好像在说,你连根番薯干都没给我吃过,有什么资格骂我?

药小枝愤愤不平,全然不搭理它的撒娇。他一觉醒来,才知道那江东巨匪竟丢下他,自己一个人溜了。

走进王老亏剪刀铺,才知道房东已经收了房子,转租给人做了客栈。

里头住着的人闹哄哄的,连过去那种烧焦的气味都没了。

药小枝意兴阑珊地走出来,边想边骂:

“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罄竹难书的大**贼!”

“为非作歹,杀人如麻,跋扈嚣张的大坏蛋!”

药小枝骂得气喘吁吁,方才住口,就听身后屋顶上一人道:

“你在骂谁?”

“我又没骂你,你管得着吗?朱……”

药小枝被吓了一跳,这朱无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转头就走,一口气走出两条街。

唐朱在路边茶棚等着他了,端着杯子悠悠道:

“红茶镇第一刀客,怎么说哭就哭?”

“我……我想起我爹了。”药小枝想起那天这厮放的狠话,生怕他一刀真捅了自己,忙道,“他昨天晚上和我说,这是我爷爷绰号黑老虎的刀。我走后,你拿去闯**吧。我没什么教给你,只给你一句话,做人就做剪刀,禁得住,看得破,你明白吗?嗯,简单来说,就是做人要大气,不能……不能为了一点小事乱杀人。”

“不错的,还有吗?”

“我爹还告诉我,二十年前,他曾经,也是一个刀客。这把大剪刀就是拿一把快刀炼的!”

若过去,药小枝想起王老亏还只是难过一小会,此时心中的悲痛却莫名的大。

王扒皮,有人欺负你徒弟啊!

药小枝沉声道:“朱无救,外头都说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强盗!”

“哦,他们说的不错!坐下,小二看茶。”

唐朱淡淡说完,便停下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药小枝不敢违拗,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去。端茶的手都瑟瑟发抖。

唐朱笑道:“冷?”

药小枝从没觉得他的笑如此可怖,才发觉自己从没真正理解过这个人,心中害怕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直到那轮斜阳坠入天幕尽头,这江东巨匪才开口道:

“明日黄昏,将这个茶杯送到北边那个的小城。路上不许骑马,不许坐车,更不许偷看。若是迟到一炷香,我要你一只眼睛,迟到半个时辰,我要你一只手,若迟到一个时辰,我便取了你性命。你听清楚了没?”

药小枝大惊叫道:“那破地儿离这儿可有三四十里,那么难走的山路,光凭两条腿,我一天之内怎么赶得到?”

“这是你的事儿。想不想活命,就看你自己了。”

唐朱说完便涌入人流,留下愕然发楞的药小枝,消失在大道尽头。

过了半晌,听得邻街响起一声马叫。

药小枝突然明白过来,冲上去抓住那人的后背叫道:

“朱无救,你这个家伙,你给我站住!”

“什么事?”那人穿着灰斗篷,压着嗓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朱无救。”

“我我……我……”

“小鬼,我还要赶路。”

“我要拜你为师!我也要像你一样,做一个大坏蛋!”他终于喊了出来。

等到那灰斗篷回过身时,药小枝已经双腿跪在地上,当着全体红茶镇乡亲的面,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神经病。是福是祸,你还搞不清?”灰斗篷卡了会,半晌哼了一声,转头便走。

药小枝连忙追了上去,喜叫道:“师父,你就带上徒儿吧。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你让我往东放屁,我绝不把屁股对着西边。”

“你给我滚。朱无救杀人如麻,也不差你这个小子。”

药小枝抱住红马,光顾着和它打招呼,回身和人撞了个满怀。药小枝全没好气,起身就要开骂,却见那人是一个少女。相貌干净,衣着朴素。手里提着一篮鸡蛋,上面盖着条蓝布,大约是跟着父母上镇子赶集。

她见撞了人,吓了一跳,忙说道歉,脸红通通的像只苹果。慌乱的神情,又带着抹农家少女独有的青涩。

“你……你是从小庄来的?”

“是呀,哎,你也是小庄的,我咋没见过哩。”

“我前几天搬走了……对了,你的鸡蛋有没有坏?我赔你。”不知为何还没开口,泪水不自主地落了下来。趁对方检查鸡蛋,药小枝赶紧回头擦掉。

“没事,一共就撞破了两个。不值几个钱。”少女轻轻笑道,“我们家什么都不多,就鸡蛋多。”

“两个鸡蛋,那也不能算了。拿着,这是我赔你的。”药小枝把临走前扁子真给他的盘缠一股脑都掏了出来。

“呀,这……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你头一回来红茶镇吧!没见过世面,我们红茶镇的人就这么豪气,这点银子算什么?”

少女还要拒绝,那边父母在唤她了。一扭头的功夫,那牵红马的少年却不见了,四面八方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怎么这么久才来?”唐朱见药小枝走远了,仍呆呆地看着那少女,不由得轻咦了声,“你们之前见过,你喜欢那姑娘?”

“没……没见过,这是我头回来这儿。”药小枝强忍住哽咽,边摇头边甩泪,“我看她长得像我妈。”

唐朱心中一动:“这孩子虽无赖了些,其实心肠倒是好的。”

两人离开红茶镇,走出大半个天涯。

药小枝心潮平复下来,问道:

“师父,那毛猴子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呀?”

“你听见了?”

“只听见几个字,嘿嘿。”药小枝捂住嘴道,“对不起,师父,我不该问的。”

“告诉你也无妨,本来这事就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八年前,在唐门灭门前夕,有人偷走钥匙,关了唐家堡空心山的炉火,使得唐门所有机变失去动力,这才导致了唐门会那样快得土崩瓦解。那可是号称铜墙铁壁的唐家堡啊!”

“偷走钥匙的人,是那疯猴子?”

“那天他在唐家堡,但取走钥匙的人不是他。”

说着一辆马车过去了,似曾相识的颜色,似曾相识的车轮声,只是那驾车的人却换了。

“师父,你刚说什么?我在掏耳朵,没听着。”

“没什么。咱们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