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考
对通惠河的了解,还不够。
甚至不多于通惠河三个字。
1、开凿
1291年,郭守敬试图向元世祖描述一条准备开掘的河。
“这么长,这么弯…”
然而说清楚一条河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采用了最直接的办法,从翁山泊到潞河挖了一条1:1的模型。
水引进来,这是一条河的样本,所有的流动都是类似流动,所有的波纹都不算正式波纹,有人路过河边,也并不算真的路过。
“但彼河就如此河。”
那么工程可以开始了,工程的开始即是结束,大家把锹戳在地上,好了通惠河诞生了。
之后的流,开始是真正的流,一场大规模的输送。北方客商在河边的柳树下歇脚,一只马蝇附在骆驼蛋上吸血,运粮船从南方缓缓进来。
2、河志
《通惠河志》也陆续开始编纂,原样记载了这条河的所有事情,连篇累牍,只要通惠河还在流,河志就不会结束。
但清代往后的篇幅开始变得不耐烦,每页上只有只言片语。
“康熙三十一年九月初七,还在流。”
“月上柳梢头,通惠河在流。”
“今日打仗,河在流。”
“立夏,河在流。”
等等等。
这是史上最长的风物志,涓涓不停的符号小溪,至今仍由小武基一带的居民义务续写。
小武基的居民视河志为己出,但他们并不死板,有人在上面记账,有人在上面写日记,还有人在上面找猫、征婚、骂人和打广告。甚至在纸上擦手,毕竟油垢本身也是一种表述,意思是我吃肉了。
河志因为有用而重获生命力。
后来,到了当代,基本上小武基的所有琐事,都变成了河志一部分。《通惠河志》成为了野史、媒体、经书、教材、牌坊、文学、乐谱、字帖、医方、税单、广告、法典、契据、信札、罚单、菜谱,一切社会文本的集成。
当然人们不会忘了河志的初衷,总是会在每一页的最后写下“今日河在流”。
斑纹兔子出生那年(斑纹兔子是小武基一带一只普通的兔子,可以用来记录时间。斑纹兔出生那年即是三棵树栽种那一年,也称为通惠河723年或2015年),有人来到小武基,在一家呷哺呷哺点菜,在菜单上看到了“今日河在流”五个小字,大惑不解,他还不太清楚,不过他会搞清楚的。
《通惠河志》卷帙浩繁,从没断过,文明怎么能断,小武基的人们从来不读书,小武基的人们还需要读任何书吗。
3、事件集
但令人着急的是,《通惠河志》只是一部朴素的记录,它已经庞大到了惊人的地步,但仍然不能代表郭守敬的本意。
严格来讲,通惠河并不是一条河。
沟与流,只是河的表象之一,这条河的第一本质是一个庞大的事件集,或者说是飞速浮动的条状事件云。
这个事件集几乎没有边界,不可计数。通惠河这三个字,几乎就是“正在发生”的意思。
马匹喝水、寡妇投河、角夫洗手是三个常见的子集,以此类推,春江水暖,月落乌啼,风霜雨雪,人来人往,明明灭灭,清清浊浊,事件千头万绪,通惠河非常繁忙。
显生宙第四纪的知名城市,北京,就是通惠河的子集之一,北京包含了嗡嗡作响的几件事,是修路,筑巢,觅食,交谈、繁殖的总和。
整体来看,通惠河并不是从建外流向通州,而是在原地密集发生,缓缓上升了七百多年。通惠河不是向东,不是向南,而是在它不可见的Z轴上,去向时间深处。
4、漕运
多年之后,有人说互联网即是漕运,这是一个研究式的观点,而漕运即是互联网——或其他称谓——却是一个自然事实。
通惠河是数据流,和热带草原一样,也是一块巨型处理器。
明嘉靖年间的巡仓御史吴仲主持改造了通惠河,他小心翼翼计算水量,保留五闸二坝,让每年从江南北上的漕粮增加到250万石。这是无法形容的巨量数据传输,史诗般的上传和下载。
吴仲不是巡仓御史,他是一个网管,郭守敬也不是一个水利专家,没人知道他是谁。
郭守敬曾经期待的《通惠河志》,其实本应是一部可以重构通惠河的数据记录,但这都不重要了。
郭守敬的一生已经早早完成,他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百无聊赖,和达芬奇一样,他毕生所学只为要一个玩具,一个绵延不断的大游戏。
所以他去元大都,挖了通惠河。
5、研究
一匹夜光的马从河上跑过,你吃着手撕面包走过光辉桥,光锥交错的一刻,你和马都是通惠河本身。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出现,不可预料。
所以通惠河很难有界限,更无法用流域来形容,你不能指着通惠河说它就是从这到那。
这种模糊引发了层出不穷的冷僻研究,出现了一些怪人。但都是西西弗式的命题,只能先进行着。
有人认为通惠河是一座伟大的流体雕塑,胜过世界上的任何古典艺术品。
有人采样记录通惠河上空的噪音,发现在立交桥的旁边,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寂静区。
有人在统计货船抵达闸门的频率,并把它变成了乐谱,这首曲子起初杂乱无章,在万历十六年往后开始有序循环,在清代变得缓慢,到当代则陷入寂静,但没有停止,最后一声尚未到来。
还有人试图统计与通惠河有关的所有事物,一个退休干部,制作了另外一个1:1的模型,然后为河边所有的落叶、空烟盒、死鸽子的头、空瓶子、方便面袋子、脚印等等,都标上序号。
那些写着数字的白色小牌子,像霜一样布满了河岸,像一个巨大的犯罪现场。
2013年冬天,我在河边的庆丰公园玩,我被他标上了983759?的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