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宁城人民医院后门附近有座街心公园,大概从我记事起,时常和伙伴去那座小公园玩耍。有时候我们会遇到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流浪汉,叫喊着一哄而散。幼小的心灵对乞丐充满恐惧,那些面目全非的流浪汉在孩童心里基本等同于怪物。

大概是我七岁的暑假,夏日的午后燥热安静,小伙伴们不知所踪。我独自去到街心公园,往日玩耍的凉亭里并没有伙伴们的踪影,只剩空**蝉鸣。我的内心有些不安,大人们曾说过中午的时候鬼魂会出来抓小朋友去吃,可是大人们又说鬼害怕阳光。那时我还不了解悖论学,对两种说法都深信不疑。

在公园转了一圈打算回去,看到一位中年男人朝垃圾桶走去,他衣着干净 ,白色短袖衬衫,藏青色的裤子。整个上身几乎都探进垃圾桶内,不停翻找。我很好奇他是丢了什么东西,猛然间他回过头,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燥热的阳光里我不寒而栗,那是我以前见过多次的那些精神失常的流浪汉脸上才有的微笑。霎那间我撒腿就跑,那微笑如同一场噩梦挥之不去。我的小伙伴们都嘲笑我吹牛,当我把午后的遭遇告诉他们时。年少的我们总是急于证明自己,我面红耳赤地辩解并邀请他们跟我一起去看看。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没有吹牛,这让我很是骄傲。我们又见到了那位中年男人,由于白衬衫不是那么的面目可憎,我们没有被吓跑,比我更大胆的小胖问,你找什么呢?

白衬衫不说话,依旧展示给我们一道诡异的笑容。

傻子!不知道谁先说出这两个字,我们哄堂大笑,对于某些方面不如我们的人,我们总是善于嘲笑,特别是小孩更加的明目张胆。

那位穿白衬衣的傻子后来经常会在街心公园一带出现,附近的垃圾桶被他逐一翻找。他成为清洁工的宿敌和我们不断猜忌的对象。

我们无比好奇,他到底在找寻什么。有人说他肯定是丢了钱,有人说他是在找宝藏,也有人说他在找食物,可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吃垃圾桶里的东西。显然他是一个最不像傻子的傻子。

再后来我们对他不再关注,少年们不可能会对一个傻子持久产生兴趣。可是傻子时常会在附近出现,不是翻垃圾桶就是站在原地傻笑,周遭的人们,不论小孩还是大人,对傻子习以为常到熟视无睹。他干净,傻笑,却又没一丝攻击性,平日根本不会记得他的存在,却又几乎盘踞了我整个童年。

大约是我上了小学六年级,才从大人口中得知,傻子是在寻找他的女儿。在晚餐的饭桌上,我问父亲,那个傻子真是在找他女儿?

父亲告诉我那个男人曾经是宁城二中的语文老师,他带自己三岁的女儿去公园玩,女儿想吃糖葫芦,公园门口才有的卖,于是她让女儿独自玩滑梯,自己跑到公园门口去买。前后不到五分钟,回来却发现女儿不见了。为了找孩子,辞去工作,老婆也因此与他离婚。男人悲痛欲绝,从此精神失常,流落街头,依旧不忘寻找女儿。

听完父亲的讲述,我忽然有种感同身受的悲伤,因为我是父亲捡来的孩子,不同的是“傻子”的女儿是被人贩子拐走,而我是被亲身父母抛弃,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比傻子更惨。

我是捡来的孩子——这在医院早已不是秘密,我亦能坦然面对。宁城人民医院前身是宁城拖拉机厂,父亲当兵受过伤,退伍后被安排到拖拉机厂保卫科工作。后来拖拉机厂经营不善破产,工人下岗。由于厂子紧邻人民医院,当时医院床位紧张,政府便把昔日的拖拉机厂扩建成了新的人民医院。父亲那时是人们眼中光荣负伤的英雄,组织上便又把他安排到了医院的保卫科。

那时的父亲已近四十,却依旧单身,不是他不想找对象,是他的伤口有点特殊。

在战斗中父亲被炮弹残片击中并灼烧到脸部,从此面目狰狞。有人给父亲说媒,人家女孩儿看到父亲的模样便打了退堂鼓。后来父亲也断了结婚的念头,自己这个样子,终归不惹人待见,就算有人不嫌弃,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连累别人。父亲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不料有天晚上巡逻却在医院的厕所里捡到了我。

那时医院的管理并不完善,更没监控设备,难以找到孩子的亲身父母。因为弃婴是个男孩儿,医院里有好几个没有男孩儿的家庭都想要这孩子,可父亲却不舍得,他说当时我在午夜的厕所里哇哇大哭,他一抱,我便安静下来,这是他和我注定的缘份。

医院领导知道父亲的情况,最后决定就让父亲领养了我,算是对英雄的一种关怀,以前父亲住在保安室,有了我之后,医院特意给他分配了一间宿舍。可以说我从小是吃医院的百家饭长大的,宿舍楼里的叔叔阿姨都对我特别的好。父亲一个大老爷们不太会照顾小孩,除了会煮点面条,也不太会做饭,我经常是今天在王阿姨家吃饭,明天跑到李叔家。

父亲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当我第一次问他,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怎么没有妈妈时,他便对我说了实话。

孩子,你是我捡来的。

我追问道,小孩儿都是捡来的吗?

他摇摇头,转移了话题,明天我带你去公园坐飞船好不好?

当我再大一点时,我终于能明白,捡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我并不难过。父亲对我很好,医院的叔叔阿姨也对我很好,捡来的孩子和大人生的孩子,并没什么不同。

可能是医院工作的叔叔阿姨文化修养比较高,他们没有让我遭受一个遗弃儿应有的冷眼,因此我对医院有种特殊的情感,从上初中起,我就决定了将来报考医科大学,毕业后去做一名医生,像那些从小关照我的叔叔阿姨一样的医生,救死扶伤。

可是,初二那年,我遇到了她,一个足已改变我人生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