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巧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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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27日早晨8点,上海码头早已人头攒动,但依然有人从各个方向涌来。有从汽车里下来的,也有从黄包车里下来的,更有扛着大包小包走路过来的;有背包提着行李的单行者,也有拖家带口的;有衣衫褴褛的底层人,也有西装革履、服饰讲究的上层人,更有腰缠万贯的土豪士绅……

不管来自何方,无论背景身份如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焦躁、激动、慌乱和紧张。

越来越拥挤的码头上,又有三辆黑色汽车停停动动,在连绵不绝的喇叭声中缓缓驶来。刺耳的喇叭声和十足的派头,若是以前,一定会吸引码头上的众多目光,但今天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感伤和不安,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三辆黑色汽车一字排开停下,像条小溪,将原本的一块平地一分为二。车门打开,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了两男两女。男的黑衣黑裤,黑着脸,一副打手装扮;两个女的一个是小玉,另一个则是胡妈。四个人一下车便径直小跑到了第二辆车门口,两人一排,低着头整齐地站在车门两侧。

车门打开,最先下来的是面带微笑的贾方,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弯腰向车内说了些什么。一会儿工夫,车里便下来了内穿浅蓝色印花旗袍,外披灰亮色貂皮大衣,脚蹬灰色船形高跟皮鞋的叶娉婷。

站在车门口的叶娉婷甩了甩大波浪卷发,随即便皱起了鼻子。

“什么味呀,真臭!”她用手在鼻前轻轻挥着,一副懒洋洋的表情。

“码头都是这样的。”贾方笑着说,“胡妈,您先照看着太太,我去看看行李。”

胡妈答应一声,转头又交待和她一起下车的小玉说:“去把太太的披肩拿过来。”

看着小玉应声向第一辆车跑去,叶娉婷冲胡妈使了个白眼,“胡妈,告诉你了,不要叫我太太,不要叫我太太,要叫我小姐!”

胡妈瞟了一眼远处的贾方,压低了声音,“好,知道了,小姐!”

叶娉婷仰脸看着湛蓝的天,“今天是个骑马的好天气,可惜要来这种地方坐什么船。哼,都怪他!”她看看贾方的背影,又嘟起了嘴。

贾方正在安排伙计去拿装在第三辆车后尾箱的行李。行李搬出来,足足八大皮箱。八大箱行李送上货舱,贾方才快步走回叶娉婷身边。见他笑盈盈走过来,叶娉婷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是我们要坐的船吗?”叶娉婷朝贾方翻着白眼,十分不悦地问。

“对!就是它,太平轮是……”贾方还想给她介绍一下太平轮的历史,叶娉婷把脸转向了胡妈,“胡妈,怎么回事?爹就让我坐这么破的船呀,我不坐!”

“没事没事,外面看着旧,里面蛮好的,就和咱们叶府一样!咱们叶府,外面看起来不也旧吗?但里面好,上海滩没几家比得上。”胡妈没有坐过轮船,却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着叶娉婷。她今天的任务就是将叶娉婷连哄带骗地顺利哄上船。“让囡囡高高兴兴地上船,别让她使性子。”叶太太在她来之前,反复叮嘱过。

叶娉婷听出胡妈的敷衍,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鼻孔发出了“哼”的声音,随即扭头朝四周打量。

周围的嘈杂声不绝入耳,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弥漫着汗味、腥味、烟味和香水味。叶娉婷耸耸鼻子,朝胡妈一伸手,胡妈马上把准备好的散发着香气的手帕递给了她。

叶娉婷用手帕捂着鼻子,情绪稍微舒缓下来,不料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脚尖。幸好,那双船形皮鞋脚尖处是空的,所以并不痛。那人马上收回了脚,看了一眼她和身边的两个黑衣保镖,吓得低头就跑,很快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看着脚尖处的污迹,叶娉婷又开始乱蹦,“我不去了,不去了!这都什么味呀?还踩我脚,太难受了!”

“小姐,没踩痛吧?那些小赤佬就是这样,慌慌张张的。”胡妈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小玉使眼色,小玉急忙蹲下身子,把她脚尖处的污迹擦掉了。

“出门在外都是这样的,这气味呢,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就闻不到了!”贾方微笑着想揽叶娉婷的肩膀,不料被她一甩胳膊躲开了,“离我远点!”

贾方摸摸脸颊说:“忍耐一下吧,现在时局不稳,去台湾的人很多,再加上这趟是今年最后一班去台湾的船,所以人也就多了点。”

“多了点?”叶娉婷眉毛一挑,用她那染着红指甲的修长手指点着周围的人,尖着嗓子嚷嚷,“只是多了一点吗?你看看,这是多了一点吗?就那破船,还不被这么多的人压沉喽!”

胡妈见她口不择言,急忙拉她,小声说:“小姐,小姐呀!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哦,不吉利的!快,呸呸呸,吐三口唾沫。”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说的是实话。你看那船……”虽然这么说,但叶娉婷还是呸呸呸吐了三口,“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多人,都是上那船的吧!还有那边,那边……都在往船上搬什么?搬的那可是钢材哦,钢材,多重啊!这是载人的还是装货的?搞七搞八!我看呀,这就是个装货的船,拿装货的船来装人,可真会赚钞票。这样的船让我坐,胡妈,你说,怎么坐?我不要坐啦!”叶娉婷扭动腰肢开始撒娇道。

“你们这些娇小姐还是去坐飞机吧,那飞机坐着多舒服,听说是一人一位。这破船还是好心留给我们这些穷人坐吧!”一个从叶娉婷身边经过,肩上扛着孩子的男人瞥了她一眼,慢腾腾地说。

见有人呛她,叶娉婷一时之间倒愣住了,等那人走远,这才反应过来,冲着那人的背影嚷嚷:“说什么呢?能买到机票,我还来这里干什么?你以为我想来这里和你们挤啊!”

男人回过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叶娉婷又向胡妈撒娇,“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那么凶!”

“小姐乖,好好的!去几天咱们就回来。太太和我说了,等老爷的身体好一点,她就跟老爷求情,接你们回来!回来咱就不去了,就在上海!”胡妈说着,突然抹起泪来。

胡妈是叶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对叶太太很是忠心,她也是看着叶娉婷从小毛头长成大姑娘的,一下子要分开,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哼!他们才不会管我呢,只想让我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一想到父亲执意要送她走,生病不见她;连母亲也不来码头送她,叶娉婷就生气。

“小姐呀,可不能这么说。太太自从知道你要去台湾,每天伤心落泪,眼睛都哭肿了。老爷让你和姑爷去台湾,也是为了你好呀。他们今天不来送你,就是不想看着你离开。现在呀,说不定都在伤心抹泪呢。”胡妈一想到叶太太嘱咐她时的泣不成声,自己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见胡妈哭,叶娉婷眼圈也一红,嘴一瘪,嘤嘤嘤地哭着,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喃喃道:“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哭什么哭!”

一旁的贾方眼圈也微微泛红了。

“贾先生呀,我们小姐可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她啊,我们家小姐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也没坐过这种船,这次……还要坐二等舱,她肯定不习惯,她要是发脾气,你就让着她点!”胡妈拉住贾方,小声哀求道。

“胡妈,告诉老爷太太,我一定会照顾好婷婷的!”贾方一脸认真。

“哼!照顾我,我看你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吧!”叶娉婷不屑地瞟了贾方一眼,没好气地说。

看着自己说什么都要反驳一番的叶娉婷,贾方很无奈。胡妈把贾方往旁边一拉,耳语道:“贾先生别在意,我们家小姐呀,从小就是这样,不过她心肠不坏,真的!你对她好,她心里都知道,就是嘴巴不饶人。”

贾方正要说话,叶娉婷却像个孩子似的,冲到他们面前,“你们偷偷摸摸说我什么坏话呢?这是我的胡妈,不许跟她说我坏话!”

看着如此孩子气的叶娉婷,贾方和胡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9

8∶20,很多人开始往船上涌,大有抢舍粥的劲头。看着大家往太平轮方向奔,叶娉婷还是站在车旁不愿意挪一步,胡妈和过来送行的人以及贾方都知道她不愿意离开上海,也都默不作声地陪在她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照在了海面上,粼光闪闪。那些涌向太平轮的脚步声、嘈杂声,好像是在催促叶娉婷快些上船,她更加焦躁起来,开始四处张望,希望能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在最后的时刻,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她:“小姐,老爷说不用去了!”

可望眼欲穿都没有等到她期待的画面。

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她面前,车里坐着三个人,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棉布旗袍的女人,他们的中间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头一直偎在穿制服的男人身上。男人和女人先下了车,男人伸手抱起女孩,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和女人说起了悄悄话,女人的眼眶湿湿的。

“这应该是一家三口吧?”叶娉婷看着他们,突然鼻子一酸。小时候,爸爸出远门的时候,她和妈妈去送行,爸爸也会像穿制服的男人一样抱着她,在她小脸蛋上不停地亲着、蹭着,爸爸的胡茬经常扎得她痒痒的。

“爹扎到我了,爹要刮胡子了!”她总会嘟着嘴,揉着小脸蛋说。

“哈哈哈哈……”爸爸爽朗地笑起来,而妈妈在一旁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爹!妈咪!”叶娉婷在心里叫了一声。她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和妈妈一起送爸爸出远门了,好像是从她上了女校,和一些富家女开始开Party,留恋舞厅后,就很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甚至有时几天都碰不上一面。

那些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开心画面,始终都停留在她小时候的记忆中。

“我要上船了,你们回去吧!”穿制服的男人说。

女人把头偏向一边,捂着嘴巴点了点头,伸手想把小女孩抱过去。

“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爸爸走!”小女孩双手紧紧拽着男人的领角,哇哇大哭。

“囡囡乖,囡囡不哭,爸爸是去上班,爸爸只有上班才能赚到钱,赚到钱才能给我们囡囡买好吃的,买漂亮玩具!”男人温柔地把脸贴在小女孩的脸上。

“囡囡不要好吃的,囡囡也不要漂亮玩具,囡囡要爸爸,囡囡要爸爸!”小女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双腿不停地弹着。

“好!好!爸爸不离开我们囡囡!不离开我们囡囡!”男人把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脸伏在她的小脑袋上,父女俩一动不动。

叶娉婷屏住了呼吸,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那小女孩就是自己,而那个穿制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码头上的嘈杂声更大了,在他们身边穿行的脚步声也更急促。旁边的胡妈一直在和贾方说着悄悄话,叶娉婷紧盯着那一家三口,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把她给我吧,每次送你不都是这样吗?”女人强行把小女孩抱了过去,小女孩又开始大哭大叫,不仅双脚乱弹,甚至连双手都用上了,拼命拍打妈妈的脸。

“这女孩多像小时候的自己呀。”叶娉婷泪眼婆娑。

“上船吧!时间不多了,我带她走了!”女人嘴里这么说,但身子没有动。两个人深情对视着,眼神像要把对方吸进去。

“走了!”女人的眼神从灼热变成了痛苦,她搂紧哭闹的小女孩,低着头跑了。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叶娉婷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穿制服的男人久久站立着,目送妻女远去,直到看不见了,这才长长叹了口气,整整衣服准备上船。看到泪流满面的叶娉婷正望着他,便向叶娉婷跨了一步,“小姐是要乘这艘船去台湾吗?如果是,可以上船了。”

“你是这艘船上的工作人员?”叶娉婷没有回答,一抹眼泪,看着面前有着黝黑而健康皮肤的男人,反问道。

“对!我是太平轮的大副!”穿制服的男人笑笑说。

“刚才送你的是你的太太和女儿吗?”叶娉婷问。

穿制服的男人点了点头,随即又向妻女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叹口气说:“每次出海都是这样!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每次出海你都会想你女儿吗?”叶娉婷偏着头问,一脸严肃,她那认真而严肃的表情让旁边的贾方和胡妈吃了一惊,他们第一次看到叶娉婷这样在意一件事,都止住了说话,看着她。

“当然想!哪有父母不想儿女的?”说着,穿制服的男人再次望了望妻女离开的方向。

叶娉婷身子一挺,思绪飘远了。

“你是要坐太平轮去台湾吗?”穿制服的男人把头转向叶娉婷再次询问。

叶娉婷依然没有回答,此时的她,脑海中尽是病**的父亲以及抽噎的母亲的影子。

“对,我们是去台湾!”贾方替她回答。

“哦!那你们可以上船了。”穿制服的男人说完,又看了看发怔的叶娉婷,“她是你的太太?”

贾方点了点头,“不是十点钟才开船吗?现在还早,我们想等会儿上船。”

“今天上船的人非常多!等一会儿都会往上涌的,我怕会挤到这位……你的太太。”穿制服的男人说完,扫了一眼叶娉婷穿着的貂皮大衣、浅蓝色印花旗袍和灰色高跟皮鞋。

叶娉婷的思绪收了回来,脑子飞快地转着,她想要找个借口不上船。她知道,父母是爱她的、宠她的,像小时候一样撒个娇,他们的气也许会消的。

她接过穿制服男人的话,“挤我?干吗要挤我?我们是有船票的,是头等舱,头等舱的人会多吗?”

叶娉婷心里明明知道只买到了二等舱,但她却想以此为借口不上这艘船。

穿制服的男人还没开口,贾方便更正道:“婷婷,我们不是头等舱,是二等舱,头等舱没买到。”

“什么?不是头等舱?是二等舱?怎么可能?”叶娉婷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

“能买到票已经很不错了,你看那些买不到票的。”贾方指了指不远处拥挤的人群,那是售票窗口,虽然早早贴上了“票已售完”,但依然停留着很多人。

“不行!没有头等舱我不去!我现在就要回家,说什么都不坐这船,要去就坐飞机!没飞机坐我不去!”叶娉婷说完就要扭头上车。

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个穿着黑衣绸裤的壮汉拦住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小姐,老爷说了,一定让你们上船。”

“让开!”叶娉婷试图推开壮汉,但那俩壮汉却纹丝不动。

“小姐,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一壮汉看着前方,冷冷地说。

叶佳成已经嘱咐过,如果送不走叶娉婷和贾方,他们就要滚蛋。

“还不给我滚开!连本小姐的话都不听了吗?你就不怕……”叶娉婷一跺脚,又叫了一声。

“我只听老爷的!小姐不要让我们做下人的为难!”壮汉嗡声嗡气地说着话,然后手一伸,“小姐、姑爷,请你们上船吧!”

“婷婷,我们上船吧,别让他们为难了!再说,咱们的行李都已经上船了。”贾方一手提着随身携带的皮箱,另一只手要去拉叶娉婷,但又被甩掉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便瞪了瞪像木桩子一样站着的两个壮汉,气冲冲地撞向贾方,贾方一个趔趄,却不忘伸手护着叶娉婷。叶娉婷将手里的小坤包一挥,打在了贾方的胳膊上,这才一扭一拐地朝太平轮方向冲去。

穿制服的男人笑了笑,对贾方说:“你太太的脾气可真不小!”

10

叶娉婷在前面横冲直撞,贾方提着箱子紧紧跟随。上船的人也多了起来,叶娉婷和贾方很快就被慌乱的人流冲散了。

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的叶娉婷,不断和人相撞,不断给人白眼,也不断遭受白眼,她的火气越来越大,根本不看脚下的路,刚被一人撞了个踉跄,她的鞋跟卡在了木板夹缝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经过的人流中传来窃窃的笑声,叶娉婷既窘又慌,涨红着脸娇声大喊:“贾方!”

贾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第一时间出现,叶娉婷从身边匆匆而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搜寻着,根本看不到贾方的影子,她慌了。虽然她处处和贾方作对,但这一路上,她不能没有贾方,那是她的依靠。

叶娉婷使劲往外扯着鞋跟,可那鞋跟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木板上,怎么都扯不下来。她被涌上来的人撞得东倒西歪,急出了一身冷汗,嘴里牢骚不断,“哼!还说要照顾我呢,没上船就不见人影了。别让我看见你,我要是……”

“这不是叶小姐吗?哦,不对,现在应该叫贾太太才对。贾太太,怎么就你一个人?贾先生呢?贾先生不在身边,也应该有几个佣人在身边嘛。”

猛地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还说出了她的身份。叶娉婷一惊,心想:此人一定是认识她的,甚至还是了解她的。

叶娉婷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蓝色西装、打着格子领带,头发梳得光滑油亮的男人在她身后微笑地伫立。

是张陌生的面孔,叶娉婷冷下脸来,没好气地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鼎鼎大名的叶小姐,叶佳成先生的独生女,上海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更不要说像叶小姐这么貌美如花的女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真就是沙海里的一颗明珠,是发着光的,怎么能不吸引人注意呢?”男子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蹲在了叶娉婷的身边,他用手轻轻地捏住叶娉婷的脚腕,慢慢地旋转着。叶娉婷想躲,但那手极有力道,怎么都挣不脱,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鞋跟终于被男人拔了出来。

“谢谢!”叶娉婷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男人的眼睛很大,皮肤很白,类似那种常年不晒太阳的阴白;鼻子高挺,带着微微的弯度。

叶娉婷一下子有了一种熟悉感,她想起了在百乐门或仙乐斯玩时,那些在她面前献殷勤的男人。

“不用客气!能为贾太太……”他停了一下,看着叶娉婷,“我还能叫你叶小姐吗?我实在不愿意将你这么迷人的小姐和别人的太太联系起来。”

叶娉婷心里又是一动,这样的恭维是那么熟悉,那么让她满心欢喜。

“当然可以!我才不愿意别人叫我什么贾太太,烦都烦死了!”

叶娉婷说“贾太太”三个字时加重了语气,又带着怨气。她恨贾方没有在她“危难”时立刻出现,让她摆脱尴尬的却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又瞟了那男人一眼,“你也去台湾?你是上海人?”

“对!上海人!是去台湾。我正在为要坐这简陋的轮船丧气呢,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叶小姐。一看到叶小姐,我是真心高兴,反而觉得自己真是运气不错。叶小姐岂能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我现在不仅见到了,而且还有幸为叶小姐服务,这是多大的荣幸。我还真要感谢这艘船。对了,我姓董,你就叫我……”

男人的吴侬软语让叶娉婷倍感亲切。

“那……我就叫你董先生吧!你去台湾干什么?是去和妻儿团聚?”叶娉婷打量董先生应该有三十岁上下,像是有家室的男人。

董先生缓缓摇头,“不,我还没有成家!”说到“成家”二字,他瞟了一眼叶娉婷,“我去那边谈点生意,办点事!”

看到董先生的眼神有些闪烁,叶娉婷也就没再追问。两人都沉默下来,靠着边,慢慢朝前走着。

“对不起,请让一让!”

听到身后传来贾方熟悉的声音,叶娉婷转过头,发现贾方正提着箱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婷婷,你……走得可真快!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看到了旁边的董先生。

贾方朝董先生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董先生也朝他点头问候,然后看着叶娉婷,慢悠悠地说:“叶小姐,那我们等会儿见喽,我在032舱。不知……”

“你是婷婷的朋友吧!你买到头等舱了?你可真幸运!认识一下,我叫贾方。我们在二等舱,021舱!”贾方以为董先生是叶娉婷的朋友,急忙伸出了手。

“哼!”叶娉婷涨红着脸,跺了一下脚,“还说头等舱的票不好买,这不,董先生都买到了!”叶娉婷瞪了贾方一眼,又开始往前跑,不料和一个对面跑来的七八岁小男孩撞在了一起。小男孩被她撞倒在地,叶娉婷也是一个踉跄,撞在了一个满身臭汗、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把她一推,她又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好在那人把她扶了一下,她这才站稳脚跟。

被撞倒的小男孩哇哇哇地哭了起来。“你没事吧?小心点!”贾方一边问着,一边跑到男孩身边,抱起了他。

叶娉婷见贾方没管她,倒去抱那小男孩,气得目瞪口呆。

董先生走了过来,扶住她,“叶小姐,人太多了,我看还是我扶着你走吧!你先生可能现在顾不上你了!”

董先生的身上有种很好闻的香水味,叶娉婷看都不看贾方一眼,任由董先生扶着上了船。

11

太平轮本是由货轮改造而成的,再加上不间断地奔波两地,更让它显得异常陈旧。

“唉!让我们叶大小姐坐这样的船。啧啧啧,真是委屈你了!”董先生一边小心地扶着叶娉婷,一边感慨。

叶娉婷鼻子一酸,心里越发委屈起来。

“不过也没办法,现在这时局太乱!能买到票,已经很好了。再过些时日,说不定走都走不了了。我这张票呀,还是老早就托人,用了好几条‘小黄鱼’才换来的呢!”董先生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神秘地说。

董先生把叶娉婷送到了二等舱021。见里面有四个铺位,略显狭小与简陋,叶娉婷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种地方,怎么坐嘛?怎么睡嘛?怎么这样的呀!”

“就是,叶小姐这么漂亮高贵,怎么能坐这种舱位呢?要不?我和叶小姐换一换?”

董先生说着,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叶娉婷。

叶娉婷张了张嘴,挤出一句,“算了吧!反正也就一个晚上!”毕竟和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打得太火热总是不好,再说了,自己和董先生换了舱位,那贾方怎么办?

“也是,这一晚上呀,咱们可以在甲板上吹吹海风,看看海浪,也蛮好的!谁要在这里睡觉的啦!这种地方哪里是睡觉的地方!”董先生朝四周扫了一遍,随即转眼看向叶娉婷,“听说叶小姐的舞跳得,那真是……啧啧啧,那可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如果叶小姐愿意,晚上,我陪叶小姐在甲板上对着星空,伴着海浪跳跳舞可以吗?”

“对着星空,伴着海浪跳舞?那一定很浪漫吧!”叶娉婷脑海中已经勾勒出那令人浮想联翩的美妙画面。

“是的呀!那肯定是很浪漫的呀!这样的时日,多么难得!况且今天天气不错,晚上一定是满天星光。”董先生连连说。

“好呀!要真呆在这里面,还不把人闷死!”叶娉婷高兴起来。

“不过……”董先生突然沉下脸。

“不过什么?”叶娉婷急忙追问。

“不过……就怕你的先生……”见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董先生的话刚刚说了一半便停了。男子穿着中山装,寸头;女子穿白色带碎花棉布旗袍,布鞋,梳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敬默,是这里吗?”女子先冲叶娉婷和董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对着男子说。她的个子虽然娇小,但五官却很精致,说话声音也柔柔弱弱的。

“对,就是这里。”男子扫视了一遍舱位,大声说。他的声音高亢,身材高大,方形脸,眼神深邃,给人十分刚毅的感觉。

董先生上下打量了一阵男子,先是眉头一皱,随即收回眼神,转身对叶娉婷说:“叶小姐,那我先回我的舱位了,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见!”

说完,一扭身便不见了。

叶娉婷心想,这人真是,刚刚还热情得不得了,一见有人来,说窜就窜了。

她叹了口气,将脚上的高跟鞋甩掉,躺在铺位上发呆。

“婷婷,你先到了,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找不到这里呢,正想……”贾方急冲冲地走了进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叶娉婷的怒目而视止住了。

“对不起婷婷,刚才那个小男孩摔倒了,腿也磕破了,我看董先生在你身边,就先把那个小男孩送回三等舱了。知道吗?三等舱是通铺,条件不太好。坐着的、躺着的,到处都是人。小男孩是和他妈妈、姐姐、妹妹一起坐船的,他妈妈说他就爱乱跑,刚刚还以为他跑丢了呢……”

“你烦不烦呀!一进来就说这些,谁要听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和我说,我也不用你管!”叶娉婷一下子坐了起来,边说边随手抓起小坤包朝贾方扔去,打在了贾方的脸上,包里的银元、粉盒、口红全都摔了出来,有些还砸在了同舱室的娇柔女人身上。女人轻轻叫了声:“啊!”

“小佩,你没事吧!”男子急忙护住了娇柔女子,冲叶娉婷大吼一声:“你乱扔什么!”

贾方顾不上受伤的脸,急忙向男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是想砸我,不小心却让您的……她是您的……”

“我太太小佩。”男子看看娇柔女子,声调柔和起来。

“哦,我代她向您和您的太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贾方连连说。

“你道什么歉?应该道歉的是她。”男子没好气地瞪了叶娉婷一眼。

叶娉婷不示弱地回瞪他,随即转向贾方,仰起脸问:“谁让你代我道歉的?你代表得了我吗?”说完,气呼呼躺到**,将身子一扭,背对着贾方和那对年轻夫妇再不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贾方继续陪着笑,小声作揖道歉,“她是我太太,刚刚是我不好,惹她生气了,所以才……”贾方解释着,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的,倒是你,你的脸流血了。”那位叫小佩的女人说。

“我没事!介绍一下吧,我叫贾方!那是我太太叶娉婷。”贾方朝叶娉婷的背影看了一眼,向男子伸出了手。

“我叫程敬默。”男子也伸出手,和贾方握了一下。

“您是军人吧?”贾方惊喜地问。

“哦,我没穿军服,你怎么知道?”程敬默颇为惊讶。

“我握你手时,发现你右手食指处有枪茧。”贾方说。

程敬默哈哈大笑,“佩服佩服!握个手就能知道我的身份!厉害!我确实是军人。”

“他是中校!”程太太骄傲地说。

“中校?哦!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呀!”贾方竖起大拇指,一脸倾慕之情,“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参军,做个能在前线打仗的军人,不过父母更愿意让我去念法律。”贾方叹口气说。

“律师也很好呀,主持正义!”程敬默说。

“在现在这种动**的时局下,还是做个军人更能主持正义,特别是看日本人侵略我们中国,那时候真恨自己不是个军人,不能上前线杀敌!”说起日本人的罪行,贾方的话里满是愤慨。

“好在日本鬼子总算被我们赶出去了!”

程敬默刚说完,程太太突然问贾方,“律师的脾气都这么好吗?”

“哦?什么?”贾方没反应过来。

“刚刚我看……您太太……”程太太瞟了一眼叶娉婷的后背,随即伸出手指,顽皮地在唇上“嘘”了一下。

“呵呵……那是……”

贾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话还没说完,程太太又小声说:“我知道,贾先生是心疼太太!所以,才让着她的!”

三个人都做出了“嘘”的动作,一起看向叶娉婷。叶娉婷僵硬的后背动了一动,嘴里小声嘀咕道:“哼!谁让他让着我了!”

三个人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