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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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轮迎头撞上那个黑影时,叶娉婷、董仁义和贾方三人正站在头等舱的甲板上。叶娉婷赌气上去没多久,贾方便去头等舱接她,但那道上了锁的铁栅栏门将他挡了回来。就这样,每隔十多分钟贾方就去摇一次门,希望有人经过帮他叫一下叶娉婷,或者放他进去。但从晚上九点一直到十一点多,他依然在门外徘徊。

贾方摇铁栅栏门的声音越来越响,甲板上的叶娉婷和董仁义都听得清楚,却谁也没有理睬。董仁义还没有把叶娉婷骗上床,他不能让贾方打乱了他的计划,让嘴边的“肥肉”丢了;叶娉婷则是心迷神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贾方。

贾方着急地得在舱室里打转,其他人也不知道叶娉婷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跟着一起着急。

程敬默找来一位他熟识的船员,帮贾方打开了那道铁栅栏门,贾方这才走了进去。

此时,叶娉婷身披董仁义的大衣,头靠在他的肩上发呆。

听着贾方边摇铁栅栏门边喊她的名字,叶娉婷内心的天平在不断摇摆,一会儿倾向贾方,一会儿倾向董仁义。

董仁义的右手从背后轻轻揽着叶娉婷的腰,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等待叶娉婷彻底迷醉,委身于他。

这一晚,董仁义从期待到失望,又从失望到期待,不断地反复着。现在,他有些扫兴,尽管他说了不少情话,劝叶娉婷喝了不少酒,但叶娉婷只是深情地凝望,抑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董仁义没想到叶娉婷会有这么好的酒量,当他三番五次将手慢慢伸向叶娉婷的旗袍开叉处时,都被她推开了。叶娉婷的脾气性格,让他有所顾忌,不敢硬来。或许,董仁义更在意自己的敏感身份,向来做事谨慎的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要了自己的命,即使这个女人很可能会让他飞上枝头变凤凰。

贾方那阵阵的摇门声和喊叫声,扰得他心急如焚,他正谋划着怎样另辟蹊径一举拿下叶娉婷,不料,贾方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贾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站着,叶娉婷靠在董仁义肩上的样子,让他有些发懵。

看到贾方,董仁义有些惊诧,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不能惹怒贾方,因为惹怒他就意味着惹怒程敬默;惹怒程敬默,很可能脑袋就会搬家。

贾方的一脸茫然让他松了口气,他举起一根手指头,轻轻指了指靠在他肩头的叶娉婷,然后向贾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她喝醉了。

贾方似乎没有怀疑,任性的叶娉婷能在婚后的第二天晚上跑去百乐门搂着别的男人跳舞气他,或许也会因为生气靠在别的男人肩上。看到叶娉婷“喝醉”的样子,他心生内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他礼貌地对董仁义点了点头,“谢谢董先生替我照顾婷婷!”

听到贾方的声音,叶娉婷心里一阵颤栗,她飞快地坐直了身子,却没有马上转过头来。

“叶小姐,贾先生来了!”董仁义轻声对叶娉婷说,边说边对她使眼色,让她别冲动。

看着董仁义“挤眉弄眼”,叶娉婷突然很不舒服。

“婷婷!小五已经回三等舱了,我们回去吧!”贾方走近叶娉婷,心疼地看着她。叶娉婷满脸绯红,眼睛红肿,想必哭了很长时间。

“对不起!婷婷!”贾方轻声道。

叶娉婷突然很想扑在贾方怀里大哭,甚至像小时候一样,去撕他咬他。但一想到自己刚刚答应董仁义的话,心里就烦躁起来。她斜眼看着贾方,“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婷婷,对不起!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我……”

贾方还没说完,叶娉婷把皮大衣向董仁义身上一丢,腾地站了起来,“你现在来这里给我说对不起了?现在说你觉得还有意义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你一定要……要那个小瘪三走了你才过来叫我吗?晚啦!”

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了下来,流进了嘴里,咸咸的。

“对不起婷婷,没想到这事让你这么伤心!其实我早都来过了,只是进不来。”贾方的心在一阵阵地抽搐,他原以为叶娉婷只是使使性子,没想到,她一直期盼着自己出现。

“哼!没想到让我这么伤心?你当然想不到!你……就是个浑蛋!我爹妈咪就不该相信你,不该让我嫁给你。你们……你们……都欺负我!”叶娉婷用手使劲擦了擦眼中的泪水,瞟了一眼董仁义,一咬牙,大声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离婚吧!”

说出这句话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真要离婚吗?

董仁义心中一喜,贾方则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婷婷,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可是,我们……”

“不要说我们,已经没有我们了。你下去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叶娉婷觉得浑身无力,像要虚脱一般,她一挥手,往前一个趔趄,贾方和董仁义同时伸手去扶,但都被她躲开,倚在了栏杆旁。

“婷婷,跟我下去吧!下去你怎么惩罚我都行!这里冷,别冻坏了身子!”贾方说着,突然问,“咦?婷婷,你的大衣呢?”

叶娉婷瞪着他,“我的大衣?对了,快给我拿来!那是妈咪去年过生日时送我的。”一说到母亲,叶娉婷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衣,我不是让董先生给你了吗?董先生……”贾方看向董仁义。

董仁义心里打起了鼓:坏了坏了,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私拿了那件貂皮大衣,不仅自己拿不下叶娉婷,还可能被当成小偷抓起来。

他慌忙拿起自己的大衣重新给叶娉婷披上,故意岔开话题道:“贾先生,你们今天的做法,真是太伤叶小姐的心了!她今天在这里哭了很久!我从没见她这么伤心难过过!”

叶娉婷和贾方好似忘记了貂皮大衣的事,叶娉婷自顾自地伤心落泪,贾方则越发地内疚。

叶娉婷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大衣,把脸转向了海面。虽然披着大衣,但海风还是吹得她瑟瑟发抖。董仁义也缩着脖子,抱着双臂,静观其变。

贾方走近叶娉婷,也将自己的呢子大衣脱下来,披在叶娉婷身上。叶娉婷胳膊一甩,两件大衣全都掉在了地上。

董仁义急忙捡起了自己的大衣,“叶小姐,别气坏了身子!不愿意要贾先生的大衣,那就穿我的好了。”董仁义一边说,一边还在朝贾方使眼色。

贾方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不要。谁的都不要!冻死算了!”叶娉婷大声说着,把脸又扭向一边,“你们都走吧!都走开!”叶娉婷想去推贾方,不料没走几步,身体却突然随着船猛地摇晃起来。

“小心!”贾方大叫一声,一下子扑了过去,他先倒地,用双手去接叶娉婷,叶娉婷重重地摔在了贾方的身上。

“婷婷,没事吧!”贾方的头磕在了甲板上,却忙问叶娉婷。

叶娉婷没吭声,只是趴在贾方身上待了许久。

“别怕!婷婷,别怕!”贾方一只手轻轻将叶娉婷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不停地抚着她的背。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甲板上那已经倒地的桌子旁,传来了董仁义颤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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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声巨响,董仁义条件反射般地抱住了头,躲在倒掉的桌子后面。他的心跳得像要从身体里蹦出去,他甚至觉得已经跳出了身外,当然不是自己跳的,而是被人打的。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向他开枪射击。

发觉自己还活着且没有受伤,他才伸出头四下搜寻“枪手”的身影。确定那声音既不是爆炸,也不是枪声,这才缓缓地探出身子。

叶娉婷趴在贾方身上,她的眼睛始终闭着,心也在嘭嘭嘭地乱跳。那心跳的声音,像极了刚刚听到的“嘭嘭”声。强烈的震动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她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影先她一步躺在了地下。

是贾方本能的扑救护住了她。她想起了贾方刚刚留学回国时,她扮鬼怪吓他却自己不小心摔倒时,贾方也是第一时间冲向了她。

董仁义那颤抖的询问声,让她的脑子“嗡”地一响。她睁开眼,看到了斜前方躲在白色桌子旁董仁义那张惊恐的脸。

这一眼,董仁义并没有察觉,他正专注地观察四周。忽然,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栏杆处,“撞船了!竟然撞船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董仁义连连惊呼,心底却满溢着幸福。还有什么比活着更让他高兴的呢?看清被撞的船比太平轮矮小很多,他又幸灾乐祸起来,“那船可真是够倒霉的了,竟然撞上了我们这个大家伙!”

董仁义像是在观察两个身材悬殊很大的人在打架,身高体壮的人撞在了矮小瘦弱的人身上。

他缓缓转回身,看到叶娉婷还趴在贾方身上,才大呼不好:糟糕,怎么把她给忘了?他略一迟疑,便跑了过去,拉起了叶娉婷。

“叶小姐,你没事吧!那声音可真够响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地方爆炸了或哪里打枪了呢!”

叶娉婷被他搀扶着站起身,摇晃了下,身子像被掏空似的,一屁股又瘫坐在了甲板上。

贾方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扶起一把椅子,把叶娉婷从甲板上抱起来,放在了椅子上。

“甲板上凉,坐在椅子上!让我看看有没有摔痛哪儿?”贾方说着,捡起自己的大衣为叶娉婷披上,细心地检查她身体上有没有伤。

叶娉婷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回到了半年前,那时候,贾方也是抱起她,将她放在**,然后为她检查伤口。

确认叶娉婷没有外伤,贾方松了口气,抱着她的头小声安慰道:“没事啦!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董仁义浪费了一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肠子都悔青了。

此时的头等舱甲板上聚集起很多惊慌失措的乘客,刚刚还在睡梦中的他们仓皇地跑出来,互相询问着刚才发生的事。

得知撞船后,惊魂未定的他们一边庆幸一边骂娘。

“哎哟,这艘破船,从坐上那刻起就不顺!磨蹭半天才开不说,现在又和别的船撞上了。倒霉,这次出门没看黄历!”一位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男人说。

“就是,真是吓死个人了!撞的是艘什么船?我们的船没事吧?”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不停地抚着胸口。

“好像是和一艘货轮撞上了,那货轮没我们的船大,应该没事,有事船员会来通知我们的,我们这可是头等舱!”

董仁义的话音刚落,二副便带着两名船员跑了上来,一边给大家道歉,一边解释道:“先生们女士们,刚刚我们的船和对面来的一艘小船出现了一点点小小摩擦!小小摩擦!请大家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摩擦?还是小小摩擦?哎哟,刚刚那么大的动静,幸好是头等舱,不然会从铺上摔下来的。这还是小小摩擦?不要把人吓死了哦。”一位二十多岁穿着背带裤的青年撇着嘴说。

“我刚睡着就被震醒了,还以为睡在家里地震了呢!”另一位中年女人不满地嘟囔着。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女士、太太小姐们,我是船上的二副,大家如果因为刚刚的小摩擦出现受伤或者其他意外,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一定负责到底的。”二副赶忙陪笑脸。

“刚刚这位叶小姐,就是在被撞时摔倒的,很可能腿受伤了。”董仁义说着走到了叶娉婷身边,轻声问,“叶小姐,刚刚你的腿是不是摔伤了?”

叶娉婷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看着前方,好像周围人的说话声都和她无关。

“这位小姐,请问您是哪里受伤了?”二副欠身问叶娉婷。

叶娉婷依然一动没动,只是机械地眨着眼。

“没事,她只是吓坏了。”贾方轻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受伤的话,我们船务公司一定会负责到底。请大家相信我们!现在,船没什么大碍了,等一会儿就可以开船,请大家放心回去休息吧!”二副继续说着。

“真的只是小摩擦,真的没什么问题吗?”那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些不放心,又追问道。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被……和我们的船发生摩擦的是艘货轮,是艘比我们的船体积小得多的货轮!所以我们的船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二副给大家做着保证。

“哦,那就好!那就好!”五十多岁的女人依然不停地抚着胸口,口中喃喃着慢慢向自己的舱室走去。

二副带着两名船员离开后,甲板上的人也都陆续散去,只剩下了董仁义、贾方和叶娉婷。

董仁义冷不丁地打了两个喷嚏,裹了裹身上的皮大衣,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铁栅栏门处传来呼唤贾方的声音。

贾方答应着,转身对董仁义说:“董先生,和我们同舱的程先生在叫我,能帮程先生打开门吗?”

见董仁义有些犹豫,贾方便低头对叶娉婷说:“婷婷,你先坐在这儿,我去问问程先生有什么事。”

好一会儿叶娉婷才瞟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贾方这才又对董仁义说:“董先生,能帮我再照顾一下婷婷吗?我马上就回来。”

董仁义爽快地回答:“没问题!去吧,叶小姐就交给我好了!”

叶娉婷瞟了一眼董仁义,眼神很是奇怪。

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还要接着演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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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没事吧?”隔着那道铁栅栏门,程敬默和贾方不约而同地问。

话一出口,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程敬默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铁栅栏,“太恐怖了!幸好是我睡在上铺,要是我太太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贾方这才看到,他的脸上蹭破了皮,“你受伤了?”

程敬默摸了摸伤口,“没事,就是从上铺摔了下来,打了个滚,没伤到其他部位。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脸上有伤吗?”贾方伸手一摸,这才感到疼痛,他呲了呲牙,“没事,可能是刚刚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

“没事就好!贾太太呢?她没有受伤吧?”程敬默关切地问。

“没有,她在甲板上,可能被吓坏了,等她心情平复下来,我就带她回去。”

“哦,那就好!和我们船相撞的是建元轮,是艘货轮,听说正在下沉。”程敬默说着眉头紧皱。

“啊?建元轮下沉了?那我们的船呢?还有,那……建元轮上的船员怎么办?”贾方大吃一惊。

“听说我们的船没事。”程敬默停了一下,“我想去看看建元轮上的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对!我和你一起去!”贾方急忙说。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如果和贾太太回去,拜托帮我照顾一下我太太。”

“好的,我们马上就下去。”贾方说着,跑回了叶娉婷身边。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董仁义刚刚竖起耳朵听着,大概知道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听说和我们船相撞的是艘叫建元轮的货船,撞坏了,正在下沉呢。”贾方有些着急。

董仁义点了点头说:“贾先生如果想和程先生一起去救建元轮上的船员,那就去吧,把叶小姐交给我好了!”

刚刚自己的表现差强人意,董仁义不知道叶娉婷是否意识到他只顾着自己逃命。如果她当时被吓傻了,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趁贾方不在再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

贾方看了看叶娉婷,见她一脸木然,有些不放心,“谢谢董先生,程先生说他先去看看,需要的话会过来叫我的。”

董仁义正想着如何赶走贾方,叶娉婷突然抬头,“你去吧!看能不能给程先生搭把手,我在这里没事的,这里有董先生。”

叶娉婷的语气平缓而淡定,两个人都怔了怔。贾方率先反应过来,一脸欣喜,“婷婷,太好了!你终于说话了,刚才把我吓坏了。”

“叶小姐,你没事可就太好了,我刚刚也担心死了!”董仁义边说边盯着叶娉婷,她的语气太反常,倒让他揣摩起来。

她是想和自己在一起,还是气贾方只想着救人,在说反话?不管怎样,她愿意留下来,对自己都是有利的。以叶娉婷的脾气,如果发现了他的“自私”,肯定会当场发作,怎么可能会留下来?

董仁义松了口气,心里一阵窃喜。

“我没事,刚刚只是被吓坏了,现在好了。你去吧!程太太的身体也不好,不过有胡先生在,应该没事的。”叶娉婷解释道。

“那……咱们下去吧!你和程太太在一起,让胡先生照顾你们,我去看看程先生那里需不需要帮手。”贾方还是不放心。

“我现在不想进舱里,我想在甲板上待一会儿。”说完,叶娉婷看了董仁义一眼,“而且还有董先生在这儿,我不会有事的。”

“是啊,叶小姐在我这里很安全,而且这是头等舱,船上会特别关照的。你放心去吧!”董仁义极力捕捉着这次机会。

贾方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那就拜托董先生了!”他转身叮嘱叶娉婷,“我很快就会过来的。”

叶娉婷答应一声,忙把身上披着的大衣还给贾方,却被他拦住了,“你穿着吧!深夜的海风冷,我一直在运动,没事。”他边说边不停地搓着手。

叶娉婷没再坚持,目送贾方打开那扇铁栅栏门,向底层甲板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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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贾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她还伸长脖子看着,她突然理解了程太太想和程敬默一起上战场的心情,此刻,她也想跟着贾方,不管去哪,无论做什么,她都想寸步不离。

自己何曾对他如此留恋?抑或自己一直都是留恋的,只是被什么东西蒙蔽,需要某种情境来开启?

贾方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叶娉婷才缓缓转过身,走到栏杆处,看向下面。她看得很专注,就连董仁义和她说了句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之所以要留下来,只是想证实一些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必要去证实,因为刚刚两个男人的“一扑”和“一躲”,已经敦促她做出了选择。

但刚刚发生的事对她的震撼太大,她需要时间来消弭。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眼光,怀疑很多从前固有的看法。

二等舱甲板上,很多人也像她一样,趴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甲板。叶娉婷那双明亮的眸子在二等舱甲板上寻觅着。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她是牵挂021舱里的那些人的。

叶娉婷仔细寻觅着她所熟悉的身影,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程太太。程太太虽然裹着一件军大衣,但叶娉婷还是从那根粗长的辫子上认出了她。一旁的胡春年穿着棉布长袍,缩着脖子抄着手,在原地不停地蹦来蹦去。程太太时不时偏过头和他说着什么。

叶娉婷在他们身边寻找,却未发现小五的身影。他去哪儿了?回三等舱找他的妈妈和姐妹了吗?不知道他们一家有没有受伤?

“叶小姐,喝杯酒暖暖身子!现在越来越冷,想必海里都结冰了吧!”

董仁义去餐厅拿了一些吃食。他准备给叶娉婷下剂猛药,刚刚往酒里下了一点催情散。

“还是坐头等舱好哇,有好酒好菜。就是在撞船的情况下,我们也有这么多的食物可以选择。”董仁义颇为得意。

“我是二等舱的。”叶娉婷淡淡地说,听不出是真话还是玩笑话。董仁义愣住了:难道她的脑子刚才被撞坏了?怎么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

“叶小姐就是坐在三等舱,也是头等舱的身份。”董仁义干笑两声,然后倒了一杯白酒给叶娉婷端了过去。

叶娉婷看了一眼杯子。

“现在喝烈酒最过瘾,烈酒暖身。”董仁义说。

“你穿得那么厚,也会冷吗?”叶娉婷上下打量着他。

“冷!”董仁义话锋一转,“叶小姐如果冷,我就把大衣脱给你。只要叶小姐暖和了,我也就觉得暖和了。”

叶娉婷回给他一个标准的微笑,又注视起下方。

她把头探出好远,伸长脖子看向三等舱的甲板。甲板上人很多,不时有人从水里被拉了上来。是被撞的货轮上的人吗?贾方和程敬默是不是正在那里?他们会不会下到水里去?水冷不冷?会不会感冒?

叶娉婷一下子担心起来。

董仁义走到叶娉婷身边,也探头朝下看,“那三等舱甲板上到处都是人,叶小姐,别看了!来,我们喝一杯,为你压压惊。这次撞船,就当是我们旅途中一场不同寻常的经历吧。不过,这种经历还是越少越好!”

董仁义说着,走回桌旁,坐了下来,翘起腿摇晃了几下。

“你刚才说,水里都结冰了?”叶娉婷突然问道。

“嗯!一定结冰了,刚刚餐厅里有船员这样说的。”董仁义的手在腿上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他吸吸鼻子,给自己倒了杯白酒。

刚才的意外,他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那种恐惧感像极了几年来东躲西藏的境遇,也让他回忆起除奸团开枪时,那擦着他左耳飞过的子弹。

那次,他捡回了一条命。董仁义禁不住摸了摸被他刻意用头发挡住、已被削去一半的左耳,那里还隐隐作痛。

董仁义惊恐了很长一段时间,整夜整夜做噩梦,直至听说那个打掉他半块耳朵的人死在了自己人的枪下,这才踏实地睡了个安稳觉。

如果不是这段不堪的经历,他怎么可能如此惊慌失措?如果当初自己冲上去,像贾方一样甘当叶娉婷的肉垫,她此刻想必早已投怀送抱了。

董仁义为自己精心设下的局被一次撞船破坏而懊恼,他呆呆看着叶娉婷的后背。这个有着曼妙身材、巨大财富的女人,对他就是一种煎熬。

董仁义的手在下巴上摩挲,琢磨着怎么让她顺利喝下那杯酒?

叶娉婷猛地一转头,看着他,一脸严肃地问道:“如果再发生一次那样的撞船事件,你……会救我吗?”

董仁义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两步跨到叶娉婷身边,“当然!我绝对会在第一时间来保护你,即使放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真的吗?”叶娉婷偏着头,表情很认真。

“不相信?不相信就再撞一次!刚刚……”董仁义想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却一时找不到满意的理由,“刚刚你可把我心疼死了,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是不是有点懵了?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叶娉婷微微一笑,转身又望向二等舱的甲板。她眯着眼,看着甲板上的程太太像泥塑一般站着,胡春年依然在她身边蹦来蹦去。

叶娉婷偏头又看了董仁义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刚才真是吓坏了!董先生还记得刚才的情形吗?”

“你不记得了?”董仁义激动起来,一把扯过叶娉婷,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你真完全不记得了?”董仁义因为激动,满脸涨红。

“不记得了!”叶娉婷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董先生还记得吗?”

董仁义吁了口气,猛地一闭眼睛,“刚才……知道吗?叶小姐!刚才……”他正要重新演绎撞船时的情形,却被一串粗重的骂声止住了。

“这船上人可真多,那货轮上的死鬼们还要往这船上钻,还有人把他们往上拉。管他们干什么?让我看到,直接一脚踢下去。这都会不会开船呀,硬往船上撞。疯了!现在船又停下来了,几时能到台湾啊!”

刘温初提着他的皮箱,就那么一边骂着,一边拖着重重的步子向叶娉婷和董仁义走来。

“真晦气!”董仁义在心里骂了声,强装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刘先生没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刚刚和老肖那老东西正喝得痛快。那一撞,把我一瓶好酒都震洒了,还可惜了我那猪头肉!他们一个个吓得跟龟孙子似的。”

刘温初说着,眼睛瞟向叶娉婷,“你……还没回二等舱,一直在这里?”刘温初的语气极不友好,他想起了老肖的话,叶娉婷不可能是叶佳成的女儿,很可能是个女骗子。既然不是叶佳成的女儿,他为什么要尊重她?

刘温初冷眼看看叶娉婷,又瞅瞅董仁义,“她,和你睡?”

“什么?”叶娉婷瞪大了眼。

“你!和他是不是一伙的?”刘温初指着董仁义问叶娉婷。

“什么?”叶娉婷更为不解。

“别装了!你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想在我面前玩仙人跳?”董仁义伸出脚,把旁边的椅子往身边一勾,坐了下来。

“什么仙人跳?”叶娉婷看着董仁义,“他在说什么呢?”

董仁义也有些茫然,但猛地意识过来,慌忙站起身,“误会了!误会了!刘先生,你一定是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