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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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太平轮上,叶娉婷和董先生坐在头等舱的甲板上,享受着难得的悠闲。夕阳西下,血红的云彩热烈地迎接着夜幕的降临。董先生又去拿了一瓶红酒、几样点心,两人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似的聊起天来,他们越说越投机,说得兴趣盎然,一时间倒忘了自己是在去台湾的轮船上,像是参加朋友的游轮晚宴一般。

直到贾方在阻隔二等舱和头等舱的铁栅栏门前呼唤了很久叶娉婷的名字,她这才悻悻然放下酒杯。

“要到下面去?”董先生失望中带着不舍。

叶娉婷笑着耸耸肩,笑得很无奈。

“下去可别忘了看看您的金银细软还在不在,下面那些人……”董先生停了一下,摇摇头,这才说,“特别是那个小赤佬,您不能不防!”

董先生“好意”提醒叶娉婷,是想点燃她心头的怒火。叶娉婷原本已经淡忘了这些事,被董先生一提醒,忽地想了起来。她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个浪漫之地。

从头等舱甲板上下来,叶娉婷一下子觉得二等舱“可恶”起来。胡春年在吃韭菜鸡蛋煎饼,韭菜味弥漫在整个舱室;小五专注地吃着鸡蛋,蛋黄糊得满脸都是;程敬默和程太太在啃馒头,偶尔掉落的馒头碎屑滚落在床边。

贾方把自带的面包和苹果堆了一桌,招呼着让叶娉婷来吃,“婷婷,饿坏了吧,你也吃点东西!我刚刚吃过馒头和鸡蛋。馒头是程先生家的、鸡蛋是胡先生家的,味道不错!”

看着贾方那一脸的满足,叶娉婷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饿!”她没好气地说。

“贾太太,我刚刚看到你了!”小五冲叶娉婷说完,又转过身去摇贾方的胳膊。

“贾先生,贾先生,我刚刚在下面甲板上看到贾太太了,她和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就是……他们站得近近的,那个男人还……还……”小五怕自己表述不清,用手去抱贾方的腰,“那个男人还这样!”

小五的话音刚落,叶娉婷的脸唰地红了,其他人也都怔在那里,胡春年刚刚塞到嘴里的饼子没有咀嚼,包在口中。

程太太急忙拉小五到身边,“别胡说!你一定是看错人了!快吃个馒头。”

程太太把馒头硬往小五嘴里塞。

“小赤佬,你瞎说什么呀?谁抱着我的腰了?你找打呀你!”叶娉婷说着,伸出手去抓小五,小五一下子躲到了贾方身后。

“呵呵……”贾方笑着,拉了拉叶娉婷,“婷婷,你和小孩子计较什么,别在意一个孩子的话!”贾方边说边抚摸小五的头。

“谁在意啦?我看他是没安好心!”叶娉婷说完,猛地又瞪着贾方,将纤纤玉指顶在贾方的额头上,大声说,“哦!我现在知道了,一定是你派那个小赤佬寸步不离地监视我的。哼!一定是这样的,你把他从三等舱里弄来,就是为了监视我,对不对?”叶娉婷越说越气。

贾方怔了半晌才茫然道:“婷婷!什么监视?我为什么要监视你?”

“为什么要监视我你自己清楚!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爹和妈咪看错人啦,让我嫁给你这样一个……小人!我算是看清你啦!一结婚就在我爹妈咪面前说我坏话,然后把我骗到台湾去……哼!你这个……”

叶娉婷的话还没说完,便见程敬默把手里的馒头往程太太手里一塞,站起身来,盯着她:“贾太太!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从一上船你就对贾先生挑三拣四的,贾先生这么坦坦****的一个人,怎么被你说成是个小人了?还什么他让小五去监视你。小五就是个孩子,他能去监视你什么?为什么要监视你?你有什么值得别人去监视的?再说了,他怎么会知道你去头等舱,还和别的男人……”

“别胡说!”程敬默的话一下子被他太太打断了。

程太太拉了一把程敬默,拼命给他使眼色,转身向叶娉婷解释,“贾太太!我先生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他主要是……”

“什么主要是……主要是什么?”叶娉婷瞪着程太太,大声吼着。

“别瞪我太太,有什么事冲我来!”程敬默也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叶娉婷。

眼泪在叶娉婷的眼眶里打转,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

“婷婷去头等舱很正常,头等舱里的那个董先生是婷婷的一个朋友,他们很早就认识。”

贾方说完,把脸转向叶娉婷,“婷婷,他们不了解情况。头等舱是不是比我们这里好很多?”

叶娉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知道!”

她把脸扭到一边,尽力抑制住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掉下来。

“哦,对!对!我们刚进这舱时,不是还看到有个男人在送贾太太吗?身上喷了很多香水的那个!”程太太不停地提醒程敬默。

程敬默也想了起来,在他和太太刚进舱时,的确有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在和叶娉婷说话,从他们身边一过,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个人确实说过在头等舱。

程敬默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说:“贾太太,对不起!算我说错了!”

叶娉婷一抹还在眼眶边徘徊的泪水,猛地转过身,注视着大家,“不错!我是去头等舱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去甲板上看海了,正好董先生在头等舱甲板上,看到我就叫我,说上面空气更好,我就上去了。可他什么时候抱我的腰了?只是站得近了一点,你们就这样……想不到,想不到董先生那么绅士一个人,被你们这么污蔑。你们这种人真是……拎勿清(上海话,不识时务)!”

叶娉婷见大家面面相觑,说完又把眼光盯向了小五,“你这个小赤佬!滚回你的三等舱去!”骂完,她伸脚就要去踢小五,迅速被贾方拦住了。

“婷婷,好了好了!他就是一个孩子,再说他在下面看上面也看不清楚,可能就……”

“你什么意思?”叶娉婷大吼一声。

面对她的怒吼,贾方依然心平气和,“婷婷!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你不该为这点小事……三等舱那么多人,就让小五在这里待着吧,晚上让他在地板上睡,反正……”

“反正什么?你是让他走还是让我走?”叶娉婷再次伸出手指着贾方,手指差点戳到贾方的眼镜上,贾方挺直背,头微微后仰着。

“贾太太,你怎么可以这样?太不像话了!贾先生可是你的丈夫,你有没有尊重过他?你就再是千金小姐,再耍大小姐脾气,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着你丈夫骂呀!”程敬默又忍无可忍,再次站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骂他了?我骂他什么了?再说了,谁让他娶我了?是我让他娶的吗?他觉得我不好可以和我离婚呀!我还求之不得呢,谁稀罕和他结婚呀!如果不是和他结婚,我怎么会去什么鬼台湾?不和他结婚,我怎么会坐这种破船?更不会遇到你们这些下……”叶娉婷没有说下去。

“怎么不说了?就不会遇到我们这些下等人了,对吗?我们是下等人不错,那又怎么样?我们比你们这些上等人差到哪里去了?最起码我们这些下等人不会像你一样,是个不知道尊重人的泼妇,见人就……”程敬默还没说完,就被程太太推出了船舱。

“唉!我们都是下等人!”胡春年狠狠咬了一口饼子,瞟了一眼叶娉婷,“小赤佬,我们这些下等人都出去喽,免得让人家上等人、贵小姐看不顺眼。”

胡春年阴阳怪气地嘟囔着,拉着小五走了出去。

船舱里只剩下叶娉婷和贾方,叶娉婷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无助,船舱里的每个人都和她过不去。眼泪再也无法在眼眶里停留,倾泻而下。

“婷婷!”见叶娉婷流泪,贾方心都要碎了。他拿出手帕要给叶娉婷擦,却被她一把甩开。

叶娉婷一边流泪一边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些金银细软和美钞,装在随身的小坤包里。

“婷婷,你这是要干什么?”贾方吃惊地问。

“哼!我不想到了台湾后一无所有!”叶娉婷说得斩钉截铁。

“你是觉得装在箱子里不安全?”贾方始终陪着笑。

叶娉婷不说话,她从小坤包里取出小圆镜和粉盒,擦拭掉泪痕,转身就往外走。贾方一把拉住了她,“婷婷……你这要干什么?”

“干什么?”叶娉婷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很讨厌我吗?那我走好了!反正这里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待的地方。别说你们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愿意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我现在就去头等舱,我看到你们就烦!”叶娉婷大声说完,用鄙夷的眼神瞟了贾方一眼,然后快走几步,冲上了去头等舱的楼梯。

刚到铁栅栏门口,早早等在那里的董先生一把将她拉了进去,然后锁上了铁栅栏门。

贾方愣了半晌,等他回过神来,把皮箱锁好再冲出去时,发现通向头等舱的那道铁栅栏门已经锁上了。

贾方在门口枯燥地喊了几声也便静了下来:还是先让她冷静一下吧!

29

再次踏上了去头等舱的甲板,叶娉婷的眼泪便一直不争气地流着,她觉得有千般委屈,但现在唯一能够诉说的,好像只有董先生一人了。

从小时候父母如何给她订的娃娃亲,一直说到了新婚燕尔为什么去百乐门,又怎么被媒体报道,怎么把父亲气得晕倒两次,怎么不甘心地离开上海,怎么坐上了这艘船……

叶娉婷说得口干舌燥,董先生则一直耐心地听着,及时递上手帕,让她擦拭眼泪。

吐露完这一切,叶娉婷舒服了许多,她又开始竖起耳朵探听楼梯口的动静,甚至希望能听到二等舱021传出的声音。

程敬默夫妇、胡春年和小五是不是正在对贾方说自己的坏话?贾方是否也像她一样,向程敬默诉说委屈?叶娉婷突然很想起身去二等舱,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但自尊心让她坐了下来,继续诉说。

“我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对我!”叶娉婷的眼泪像泉水般淌个没完。

“叶小姐!和那些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董先生重又拿出一条格子手帕,这次他没有递给叶娉婷,而要起身为她擦拭,但被叶娉婷躲过了。他有些尴尬,拿起酒瓶给她尚有酒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

叶娉婷端起酒杯,仰头灌了进去。

“刘先生说得对!这酒太没劲了!应该来点烈酒!”叶娉婷的眼神恶狠狠的,她真想把自己灌醉,以此来报复贾方。

“遵命!叶小姐,我现在就去拿一瓶烈酒,我来陪叶小姐喝!”董先生起身没走几步,叶娉婷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一惊。

自己坐上这艘船,不就是为了气贾方?要不是结婚第二天就去百乐门,怎么会被父亲“赶”上这艘船?为什么自己经常做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如果自己在船上喝醉了,不仅气不到贾方,反而……

“等等!董先生!”叶娉婷叫道。

董先生停下来,转过身温柔地看着她:“叶小姐有何吩咐?”

“算了!别拿了,我不想喝了!”叶娉婷庆幸自己难得如此清醒。

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海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叶娉婷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貂皮大衣还在二等舱的箱子里,她后悔没有带出来。

董先生脱下自己的皮大衣,披在叶娉婷身上,叶娉婷环抱双臂感激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那些人打得火热,更不理解,我只是说了小五几句,他们就全部来攻击我。可他……不仅不帮我,还和他们一起欺负我!”一想起自己被“群起而攻之”,叶娉婷心里就有着说不出的委屈。

“我错了吗?我只是让小五回他自己的船舱,这有错吗?”

叶娉婷激动起来,又哽咽了起来。

“当然没错!这么做是绝对正确的。不过……”董先生故意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叶娉婷问。

“他们的反应也正常,不这么攻击您倒不正常了!”董先生双手插进裤兜,耸了耸肩。

“什么?正常?难道你也觉得他们应该一起攻击我、欺负我吗?你怎么这么说?太让我失望了!”叶娉婷尖着嗓音颤抖起来。

“叶小姐,您听我说!”董先生在叶娉婷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看她激动地握紧双拳,故意卖了个关子,“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叶娉婷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因为您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两条路上的人!明白吗?”董先生一字一句地说。

“两条路上的人?”叶娉婷有些不解。

“是呀!您是上海有名的富商叶佳成的独生女儿,而他们呢?一个是当兵打仗的,还有一个是斤斤计较的生意人;那个小赤佬就更不用说了,就一个小乞丐!这些人是什么?都是住上海棚户区的下等人!说下等人都高抬他们了,他们中的有些人,只会干偷鸡摸狗的事。”

董先生好像很为叶娉婷可惜似的,不停地摇头。

叶娉婷叹了口气,所有的不解好像都有了答案,“唉!也许我和他们真不是一路人吧。”

她的眼神忽然迷茫起来,如果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那她和贾方呢?

董先生好像看穿了叶娉婷的心思,试探着说:“我有句话,不知道叶小姐听了会不会生气。”

叶娉婷猜到他会说起贾方,既想听又不想听,便沉默起来。

“贾先生……”见叶娉婷脸色未变,董先生接着说,“说句实话,当我看见贾先生时,我是大吃一惊。”

“大吃一惊?”叶娉婷有些紧张。

“叶小姐的先生应该是那种懂浪漫、很体贴、特别会照顾女人的男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懂叶小姐的!”董先生自诩分析得鞭辟入里。

叶娉婷嘴巴一嘟,“为什么我要找这样的?”

“因为叶小姐如同温室里那品种优良的娇贵花朵。这种花朵只有在精心呵护下才会盛开,不然会萎谢的!”董先生如此一说不禁让她顾影自怜,也打开了悲伤的闸门。

也许她和父母都错了,原本以为贾方会是那个能“精心呵护”自己的男人,可是……贾方在让她一点点地“萎谢”。

叶娉婷一直在头等舱甲板等贾方来哄她,接她回去。可是,等了很久,贾方才在铁栅栏门处叫门。叶娉婷赌气没理会,只让董先生去搪塞。结果董先生回来告诉她,贾方并不愿意进来,还带话回来说要她冷静冷静,让董先生照顾她。

“冷静冷静?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错了?”叶娉婷肺都要气炸了,当即决定再不下去。让别的男人来照顾自己的太太,她觉得这是贾方不在乎自己的表现。

叶娉婷根本不去想,董先生告诉她的未必是实情。

贾方去铁栅栏门那好几次都无法进去,他不得不用力摇着那扇铁栅栏门,呼唤着叶娉婷的名字。

董先生慢步踱了过去,告诉贾方,叶娉婷想冷静一下,暂时不想见他,她也不想回二等舱,毕竟空气不好。

贾方知道叶娉婷的脾气,生怕执意要见她一旦她任起性来,说不定还会跳海。他去舱室拿来叶娉婷的貂皮大衣交给董先生,说天气冷了,让他交给叶娉婷。

董先生当然没有把那件貂皮大衣拿给叶娉婷,而是塞进了自己的皮箱。这样做即使破坏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件貂皮大衣也能换不少钞票。

董先生忿忿不平地告诉叶娉婷,贾方说她不温柔、任性、脾气不好、爱耍大小姐脾气。

“唉!我真没想到,贾先生会这样,我原以为他……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好像我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似的。”董先生摆了摆手。

“他……是这么说我的?”叶娉婷气得手发抖。

“听他这么说,我也特别生气,我非常郑重地告诉他‘在我眼里,叶小姐漂亮可爱,真诚善良!绝不是你说的那样’。然后,他说你们需要冷静冷静!还说你们彼此的性格……”

“什么?我们的性格……怎么了?是说我的性格不好吗?”叶娉婷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他什么意思?后悔娶我了?他既然觉得我不温柔,任性,脾气又不好,为什么要娶我?”

董先生的心里乐开了花。

“是呀!这样的人,我真是没想到。谁知道他娶您是什么目的?”他又加了一把火。

“对!他娶我一定是有目的的!不然不会装那么久。”叶娉婷喃喃着,她觉得父亲错了,母亲也错了。贾方以前的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都只是做给他们看的,都是在演戏,目的就是为了娶自己。而娶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叶家的财产?叶娉婷越想越觉得是这个样子。

“我要让他给我说清楚!”叶娉婷愤然起身,想要回二等舱找贾方算账,但被董先生劝住了。

“现在在船上,他们那边人多,您势单力薄的,那些人可都是很野蛮的!”

叶娉婷也觉得有道理,那个程敬默脾气大,还当过兵,会不会杀人不眨眼?

“叶小姐,您一定要相信,不管怎样,我都站在您这边!我是支持您的!”董先生扶叶娉婷坐下,自己也把椅子拉到她旁边坐了下来,很自然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腿上。

“谢谢你董先生!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叶娉婷的声音哽咽起来。

“不是有句话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虽然从上海到基隆没有多远,但在这样的海上,也是可以看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的!”董先生又开始酝酿感情,并通过眼神传达给了叶娉婷。叶娉婷的脸潮红一片。

“真是太美了!”董先生说着又皱眉痛心道,“我不明白,贾先生拥有您这么美丽的太太,怎么还不珍惜呢?刚刚看您伤心落泪的样子,您知道吗,我真恨不得上去揍那……那不知道珍惜您的男人。”

听他说得饱含深情,叶娉婷的心开始咚咚乱跳。董先生见她一脸羞涩,知道自己在剧团的那几年没有白干,便更加投入道:“我知道,像您这么完美的女人需要人来呵护,需要男人用全部的身心来看顾!看着您流泪,我的心在滴血。”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用手抚着自己的左胸,眼里泪光闪烁。

“不信?不信您摸摸看!”他轻轻抓住叶娉婷的手,叶娉婷条件反射般缩了一下。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那并不是真正的拒绝,董先生也便更紧地抓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

“感觉到了吗?感觉到我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了吗?这颗心就是在为您而跳。”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舞台上,正深情地演绎一部经典爱情剧。

30

叶娉婷眼神迷离,浑身燥热,她发觉董先生的眼神里写尽了对自己的爱意。

“难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是最爱自己的?”

从叶娉婷那逐渐被点燃的神情中,董先生找到了自信,他慢慢将叶娉婷的手抬起,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着。

叶娉婷感觉身体如同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脑袋嗡嗡作响,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贾方的模样。

“我这是怎么啦?我已经结婚了。”

叶娉婷红着脸,一下子抽回了手。

“董先生,不……不可以!不可以的!”她不停地摇头,但她明知自己的感情天平已经失衡。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结婚,我在乎的只是你这个人。叶小姐,你知道吗?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我一辈子要找的人。”

董先生将“您”换成了“你”,表示着他与叶娉婷的亲近。虽然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计划实施,但他很清楚,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拿下叶娉婷。

“我愿做你终身的奴仆。”他突然单膝跪地对叶娉婷说。

董先生是带着颤音说完的,这颤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

“唉!有如此演技,不上舞台太可惜了!”董先生在心里如此感慨,眼神却紧紧盯着叶娉婷,像要把她吸进去般。

“谢谢你,董先生!可是我……”

叶娉婷的心乱得说不出话来,内心如受惊的小鹿般惴惴不安。

“娉婷!请允许我叫你娉婷,好吗?”董先生再次抓住叶娉婷的手,深情款款地捧至自己的唇边。

“娉婷,爱情来的时候,是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董先生的眼神像喷出的一团火,撕咬着叶娉婷。

她的手指开始在董先生的唇间摩挲、颤抖。看她微微闭上了双眼,董先生心里一阵狂喜,“这么快就拿下了?”

将叶娉婷变成他的女人,是董先生从上船时见到叶娉婷的那一刻就有的打算,而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刘温初找船长喝酒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舱里,他完全有时间把叶娉婷“骗”上床。像叶娉婷这样的女人,一旦和他有了**,一般都会被他牢牢地掌控在股掌之中。即使叶娉婷最后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为了叶家的声誉,他也能从她身上捞些钱来。如果有钱,他肯定不会去台湾,而是去日本或更遥远的大洋彼岸。

这一切,都是隐藏在他心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董先生原名董仁义,祖籍江苏,在上海上大学期间,他曾是个进步青年,也是学校话剧团里的骨干。在一次反日游行中,他不幸被日本人逮捕。日本人对他进行严刑拷打,他都没有吐露半句组织上的信息,但烧红的烙铁在耳边滋滋响起,即将烙印在那张白皙的面孔时,他屈服了。

为了给日本特务提供更多有价值的情报,董仁义用话剧演员的身份做掩护,继续卧底于进步人士中,致使很多反日爱国人士被捕杀害。

最终,国共两党摸清了他的叛徒、汉奸身份,开始追杀他。他就此离开上海,逃回了江苏老家,直至日本战败。

日本人滚了回去,内战硝烟又起。国共两党打得正酣,无暇清理他这个叛徒,董仁义侥幸活了下来。前段时间,他在老家的街上闲逛,突然发觉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并要暗杀他。

董仁义慌了,再次逃到了上海。

此时的兵荒马乱成了他的护身符,善于伪装的本领也助他多次化险为夷。董仁义还是觉得不能疏忽大意。他从父亲那里得知台湾乡下有个亲戚,便决定去台湾,换个身份隐居下来。

他是不甘愿过这种“隐居”生活的,但为了保命,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父亲四处筹借,卖掉很多家什才为他凑够了盘缠,他却花光了身上仅有的三根金条买了头等舱。

董仁义一定要坐头等舱的目的很简单:坐头等舱的人有钱,说不定会碰上一个靠山。即使不能做他的靠山,瞅准机会,说不定也能从这个人身上骗些财物出来。

他确实碰到了一个随身携带大量金条、美钞的人,不过,刘温初的小心谨慎和宽大体形,以及那支“勃朗宁”,打消了他下手的念头。而叶娉婷也就成了他最大的“猎物”。

通过短暂的接触,他已经找到了叶娉婷的软肋:这是个一直生活在蜜罐里,任性而单纯的女孩。董仁义有信心将她俘获。

只要将叶娉婷的心智迷惑,他在台湾就不必过“隐居”的苦日子。叶娉婷是叶佳成的独生女儿,拿下叶娉婷,相当于拿下了叶佳成。有了这座金山,不要说台湾,哪个国家他不能去?

现在,叶娉婷的心已被他俘获,就差……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在一起!我爱你!”董仁义有些迫不及待,直接表白道。

叶娉婷陷入了矛盾中。

“婷!自从见到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是那么漫长!”董仁义从“叶小姐”到“娉婷”再到“婷”的过度是那么自然,自然到叶娉婷觉得他们已经相爱了很多年。

“那……等我和贾方谈了,离婚了再说吧!”叶娉婷一咬牙。

她觉得董仁义说得也许是对的。自己之所以和贾方不和,就是因为和贾方不是一路人,和自己同路的是董仁义。不然,为什么和贾方在一起,总是伤心失望,而和董仁义在一起,则浪漫满舱?

一听叶娉婷要去找贾方,董仁义慌了。他不是怕贾方,他知道即使叶娉婷和贾方摊牌,贾方也不会把他怎样,以贾方的性格,说不定会爽快地为爱放手。

但他畏惧的是和贾方同舱室的程敬默。

董仁义看到程敬默的第一眼,便觉得有些面熟,所以匆忙和叶娉婷告别,回到了头等舱。躺在铺位上,他想了很久,总算想了起来,程敬默曾带人暗杀过汉奸,虽然当时被暗杀的不是他,但他有程敬默这个“强敌”的照片。

董仁义很聪明,也很狡猾。他之所以比其他汉奸活得长,就在于他善于分析,懂得知己知彼。自从知道有个爱国除奸团,他便开始利用各种关系搜寻除奸团的成员名单以及照片。他时时将这些人的照片带在身边,一旦察觉有危险,便会及时转移躲避。

程敬默的存在,让他拿下叶娉婷的速度慢了很多。他不能在程敬默在的时候去021舱,他不想和程敬默打照面,怕程敬默也有他的照片。

董仁义如鹰隼般伺机而动。直到太平轮离开上海码头,看到独自在二等舱甲板上看海的叶娉婷,他知道,机会来了。他成功地将叶娉婷引诱到头等舱的甲板上,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行事。可一旦此事被贾方和程敬默知道,那么……

董仁义紧握叶娉婷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婷,现在千万不能和贾先生说!别忘了,我们是在船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特别是……”他停了一下,“你也知道,那个叫程敬默的和他是一伙的,这个人是军人,身上一定带着枪,本来他就讨厌你,如果他知道你和我……他肯定会拿出枪……”

见叶娉婷有了害怕之色,他接着说:“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等我们到了台湾,下了船,我和你一起去见贾方。那时候,不管有多大的危险,我都愿意独自承担!”

董仁义说得如此“真诚”,连他自己都深受感动。

叶娉婷将头偎在了他的胸前,“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