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宋金密谈(一)
真德秀看完了所有公文,决定事不宜迟,今晚就去赵汝谠府邸,跟他了解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叫来了从事,让准备一顿简单的晚膳,再把冉琎叫了进来。
冉琎来了以后,真德秀交代了几件事情给他,让他跟江林儿他们再谈一次,告诉他们已经向朝廷申请特赦了。朝廷新君登基,真德秀大人上奏之后,他们这些人的特赦基本都可以都批准。即使是那些直接涉及命案的,也会尽力向朝廷要求赦免死罪,只要他们听从真大人的安排前去从军就可以了。冉琎疑惑地问真德秀,“朝廷就这么爽快答应了?”
真德秀笑了笑,把两件朝廷的回批递给冉琎,冉琎打开看完,一个是斥责真德秀办案不力,令他务必追查元凶首恶;另一个让他全力平息事态,务必不要再生事端,所请之事等待内阁决议批准。冉琎就明白了,申请特赦基本问题不大了。
真德秀又交给冉琎一件事情,要他明日去一趟衡州,带一封书信给石鼓书院山长程洵。他要程洵推荐一批能干的学员到潭州来一个月,准备参与潭州府马上将要进行的一次稽核巡查。
交代完以后,真德秀心事重重地用完晚膳,看看天色还未全暗,吩咐从事备轿,马上前去转运使大人赵汝谠处。赵汝谠府邸距离真德秀住处不是太远,不需一刻钟就到了。真德秀让从事执帖叩门,赵汝谠门客接帖不敢怠慢,赶紧入禀,不一会赵汝谠就出来了,笑着迎上来说道,“西山大人,我也刚收到朝廷的回文,想着明日见到你再说,没想到真大人就上门来了。”真德秀手捻胡须笑道,“白天里还有话,没有说完呢,心里放心不下,估摸着赵大人还未休息,所以赶紧过来了。”两人谈笑着进了赵汝谠的书房。
赵汝谠让门人赶紧上茶,然后支开了所有当值的差事。真德秀迫不及待地问黄掴阿鲁答是怎么回事。赵汝谠简短地介绍道,这阿鲁答原来是金国最得力的大将之一,也是已故的金章宗完颜璟女婿,金国平国公主锦瑶的丈夫。数年前,朝廷积聚了山东河北数支汉人义军攻打金国,而金国在山东主持大局的就是这个黄掴阿鲁答,跟李全反复争夺密州、莒州。李全兵少,吃了几次败仗后,用计四处放出消息,假装将要重兵围攻海城,吸引金国大军离开密州前去支援海城。然后自己隐藏的主力突然强攻密州,一举擒获了阿鲁答等金国大将,解送他们到楚州,然后辗转送到了潭州。
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在金国人脉颇多,所以朝廷一直扣押着他作为人质跟金国谈判。上月赵汝谠上奏朝廷,建议让阿鲁答联系金国君臣,要求两家休兵,让金国得以集中兵力,全力应付北方的蒙古大军。这样朝廷可以多一个北方屏藩,防备可能更为强大的敌人:新兴的强权蒙古。朝廷一直未有回应,迟至今日赵汝谠收到了批复,让他跟真德秀一起和阿鲁答谈判。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真德秀对于宋金和谈,曾经跟大臣乔行简发生过几次争论,此事朝野闻名。他是强硬的对金主战派,对史弥远的和金政策也十分不满。不过真德秀不涉党争,一直也是本着务实的态度看待对金的策略,所以开禧北伐的失败,并没有牵连到真德秀。如今赵汝谠提出和金以对付未来的强敌蒙古,也是他近来研究北方情势后,得出的相同观点。他对于和金的赞成态度,恐怕也是宰相史弥远始料未及的。
真德秀问会面定在何时,赵汝谠说着阿鲁答就软禁在潭州,可以随时会面。另外他的夫人平国公主也在这里。这让真德秀有些意外。赵汝谠解释说金国贵族子弟就是情种的居多,自从阿鲁答被抓以后,金主多次要求释放,朝廷就是一直扣着。这平国公主就闹着要来南方陪着自己的丈夫,金宣宗完颜珣不肯答应。一直到金宣宗也过世后,她就不告而别,来见朝廷要求跟丈夫团聚,朝廷也是成人之美,对他们的生活起居照顾得非常周到。
真德秀说既然如此,关于会面之事,一切听从赵汝谠的安排。赵汝谠说此事倒也不是急务,眼下他的侦缉线报已经发现了不少潭州府,甚至整个荆湖南路巨额私盐的线索,但还没有拿到足够的铁证。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一直没有发签捕拿,此事要跟真德秀协商一致后才好。真德秀说他准备派人联络石鼓书院,让程洵推荐一批能干的学员过来帮忙。因为他们背景清白,没有牵涉到潭州事务,所以在这次缉私中可以放心地使用。赵汝谠表示赞同,需要的话他还可以调动转运使衙门的军士。真德秀又提议道,“查办此案,就不要放在我们两个人的衙门了。”为防止消息泄露,他建议把麓山寺外的一些空置院落借过来使用,那里在岳麓山上,比较僻静。由他出面商借,麓山寺应该不好回绝,而且不会闹出动静来。赵汝谠赞许地说道,“这个安排很好。”两人又商量了后续的一些事情,然后决定明日就去会一会那位金国的驸马阿鲁答了。
次日上午,真德秀如约来到赵汝谠处,两人一道乘轿前往阿鲁答被软禁的玉泉寺。真德秀见这玉泉寺几乎没有什么香客,一些军士把守在四处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四下里非常安静,只有寺内外参天的古松上,三三两两地传来几句鸟鸣,不禁让人立刻联想到,“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来到了山门口,真德秀看到刻了一幅联语:“寂寥真如海,静光普照明,”他心里想这玉泉寺倒也是一处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差事见两位大人前来,立刻进去通报,不一会管事的出来迎接,将二人引导到内室稍坐。
大约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里面走过来一位中年男子,真德秀仔细观察此人,身材高瘦,颧骨微突,双目炯然,两鬓已然有些斑白了。赵汝谠起身迎接说道,“将军这一向可安好?”他们二人认识,所以赵汝谠和阿鲁答两人首先互相问候。阿鲁答不认得真德秀,疑问的目光看向真德秀,赵汝谠介绍道,“这位是新任潭州,真德秀大人。”阿鲁答早就听说过南朝有一位儒学大臣叫真德秀,一拱手笑道,“久仰大名。在北面时,就听闻过真大人乃是当今饱学之士。今日幸会了。”真德秀见他非常谦逊且彬彬有礼,不是印象中粗鲁的金国武人模样,顿时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回道,“真德秀何敢,小有虚名罢了。今日有缘得见驸马大人,幸会幸会。”
三人落座,差事送来了茶点,阿鲁答问道,“二位大人今日来访,不知有何事?”赵汝谠接话说道,“真大人是新任潭州,上任之后听说将军正在此处,他对将军慕名已久,跟我提出想要见见将军,认识一下。”阿鲁答释然一笑,“你们二位大人过谦了。阿鲁答乃是一介武夫囚徒,何敢劳烦二位大人前来看我。”真德秀微笑着说道,“听说将军的夫人,公主殿下也在。”阿鲁答回道,“是的。”接着冲赵汝谠一拱手,“还要感谢赵大人上次帮忙玉成此事,才得使我们夫妻在此团聚。”赵汝谠连说应该的。真德秀明白了,怪不得他跟赵汝谠很熟悉的样子。
阿鲁答笑着说道,“二位大人,你们是赶早不如赶巧了。因为夫人喜欢饮茶,上回我拜托赵大人买了一些,昨日就有人送到了。不如我们三人一起煮茶如何?”赵汝谠拊手笑道,“妙极妙极。”阿鲁答起身引导,“请。”三人换到了一个花厅,里面茶桌茶具齐全,连炭火都是齐备的。阿鲁答看二人在注视茶具,笑道,“我是一个武夫,本来不懂这些。但夫人从小就爱饮茶,竟是一日也不可缺。在这里我本也无事,夫人就教会了一些给我。”赵汝谠是宗族出身,自然也是颇谙茶道。而真德秀对茶道不是很热衷,不过做些士大夫之间的应酬罢了,所以笑道,“今日茗战你二人为主,我就做个陪罢。”赵汝谠说道,“三人饮茶,自来称为‘品饮’。此为最佳数目。古人云,饮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则为施茶了。”三人呵呵一笑。
阿鲁答已经打开包装,取出茶饼,说道,“听讲此茶名为‘上林第一’,具体来历,我却不知。”赵汝谠接道,“茶乃是雅物,有人却喜欢画蛇添足,起上这许多名号。实在是附庸风雅,不懂茶之真趣也。”阿鲁答递给赵汝谠一块,自己拿起一块放在炭火旁烤了起来,封茶的油香遇热顿时扑鼻而来,稍许就开始研磨起来,不一会就全部碾细成粉。这时赵汝谠也磨好了,两人对视了一眼,赵汝谠笑道,“你先请。”阿鲁答说好,顺手拿起了一个黑青色茶盏,赵汝谠跟真德秀暗自点头赞许。阿鲁答说道,“我这里没有你们最喜欢的建州兔毫盏,不过也可凑合着使用罢。”赵汝谠选了一个正黑色茶盏,将茶粉缓缓倒入,然后看水沸了没有。
阿鲁答说道,“这水就是玉泉寺里的井水。夫人告诉我,你们南朝人煎茶极看重水,说苏东坡大学士饮茶只用惠山井水,那里有两口井,一为方井,一位圆井,他吩咐茶童只可选方井打水,还让僧人发放竹符作为凭证。如何就会有这么大差别呢?”赵汝谠笑着回道,“那是人们喜欢苏学士的名士风范,编出来的故事罢,作不得真的。”
说着,两人同时开始慢慢注水到茶盏,不到浅一半时,然后用茶筅在茶盏里面旋转,调和茶粉如油脂般色泽鲜白;然后徐徐添加滚水,挑动茶汤泛起汤花;然后又添水进去,再用茶筅旋转茶汤。如此三遍,两人交换茶盏检验水痕,三人同时笑了起来。“今天的茗战竟是个平局了。”真德秀为两人宣布结果,然后分茶,两盏调好的茶,色泽鲜白明亮,分别注入几个黑色的小茶盏里,三人开始品尝。
这时从隔壁传来了悠扬的琴声,三人凝神细听,真德秀知道奏的是‘雁落平沙’。随着乐曲,三人仿佛走到了浩渺的洞庭湖边,只闻秋风拂面,湖水清冽,沙平水远,直至天际。赵汝谠轻声评论,“此曲三起三落,似鸿雁来宾,云霄缥缈,若往若来,回环顾盼,盘旋湖上,落于平沙。真是好奏。”这时进来了一个侍女,向赵汝谠致意,原来是平国公主锦瑶在奏此曲。公主锦瑶让侍女转告,说她跟丈夫二人是北雁南留,感谢赵大人对他们一向的关照,所以特意奏曲为三人品茗助兴。真德秀心里不禁感慨,这些金国的贵族们在不到百年之内,竟然把汉人的风土习俗和礼乐诗书学习地如此地道,连他这个汉人都颇有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