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枪给了两人一条生路, 酩酊大醉的忠军缩了胆,握不紧手中的枪,他们两眼发花,把男孩看成了一头凶猛的老虎。

这头老虎有着一身纯粹的金毛,他驮着女子头也不回的一直跑,一直跑……

他不在乎其它的俘虏,只想带着女子安全的离开。

他们穿过了黑漆漆的树林,跨过了冒着毒气的泥潭,后来他们碰见了一条阻拦他们的大江,于是,他又化成了一头河豚,他让女子坐在他光滑的背上……

他们跑了三天三夜也没觉得安全,可是他们实在太累了,只得停在植被茂密的地方歇气。

男孩累坏了,沾到地面就睡了去,发出轻轻的鼾声。

听到男孩睡着了,佟便摇醒了他,也不跟他说话。

男孩也没生气,他像以往在军营里一样静静的坐着,只是偶尔用石块相互撞击着,发出点声响。

歇了一会,佟便催促着他赶路。

男孩说:“好。”接着,他才问:“我们去哪。”

他是有眼睛的人,理应他带着她走,可他没有主意。

“去荆州城。”佟说。

于是,在佟埋了她的第二根盲杖之后,男孩当了她的第三根盲杖,他没有主意,要主人指示着走。

她怕,他就没有再歇息,一口气赶到了荆州。

荆州筑着厚实的城墙,足够容纳百万人口,可如今城门紧闭,杂草凄凄,城里城外俨然不同的景象。

城里的原住民一如既往,城外的难民背井离乡。

他们呐喊,渴望进城。城墙上的士兵冷若冰霜,他们完好无损的打完了仗,现在却瞎了眼,聋了耳朵。

男孩看到城里的天空上飞着一只纸鸢,有着蝴蝶的身体,燕子的翅膀,它有它的天空。

他们跟所有难民一样,被起了作用的城墙阻拦在了外头。

难民里有人饿死,没有牙的孩子喝不到奶就咀嚼起了母亲的**。难民们一再的翻着自己的包袱,里面除了漂亮衣物以及金银钱财什么也没有。

他们凹陷着两颊,再也顾不得相貌形象,使劲的抬着鼻子寻觅食物的气息。

佟两手紧抓着男孩的手腕,她要男孩带她走到城门前。

难民本就占了地,加上男孩身子瘦小,他们走起来就更不方便,男孩怕佟被挤散,他就大着胆子反过手来抓住佟。

她没有挣扎,男孩便抓的更紧了些,可是,到了城门前他就干脆的松了手,没有留恋。

她的衣服还是那么干净,他想。

“帮我找根粗木枝。”兴许佟觉得自己说的要求过分,于是又改口道:“能在地上写的就行。”

男孩果真没有找到木枝,他便向难民里的老人借来了一根拐杖。

佟拿着拐杖伸出手,男孩便上前搀着她走到了城墙下的空地前。

尽管好久没写字了,她的字依旧好看,她在地面上一笔一划用力的写着,字体不仅不歪歪扭扭,而且一个个都像敬着军礼的将士。

男孩对眼前的女子感到更加的好奇,她缝衣绣鞋,做饭写字,都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男孩从没看到她有过任何情绪,或哭,或笑,或气,或怒都没有,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害怕,他当真会以为她是犯了错,被贬下凡间的仙子。

佟写完最后一个字,还了拐杖,众人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今有锋军于敌军所困,情况甚危,墙头将士必强于我一残弱女子,若仍城门紧闭,钦佩之意无以表怀。”

城墙上的士兵恢复了视线,看清了地上的字,便急着通报去了。

不久,城门打开,城里骑着高头大马的军队没来得及赶出来,就被力气磅礴的难民们挤了回去,他们嚷着、挤着奔跑,把四五米宽的城门挤的一点余地也没有。

等到这场浩大的迁徙快要结束,男孩这才搀着佟走向城内。

善于马术的军官骑着马领着军队正要出城门便遇两人,他及时勒住了马,马儿仰着两只前蹄,噗的打了声响鼻,扬起漫天的灰尘。

军官急着问:“刚刚这字可是你写的。”

“是。”佟答。

“锋军被困在哪?”军官接着问。

“锋死了,军队散了,逃兵马上来求救了。”

佟与男孩比逃兵还早些到达了荆州城,她的话一出口,吓的马背上的军官差点摔了下来。

“死……死了?”他疑惑的跟着重复了一句。

“死了。”佟说。

尽管没人为锋的死进行过哀悼,但他的死证据确凿,走之前,他带着一身的酒味,后来再也没有闻到。

军官面如死灰,他从佟的嘴中了解了情况,于是,率着部队重新回了城中。

城门关上,军官对佟说:“锋是我儿子。”

佟这才知道这个军官就是大军阀常麟。

他饱经世事,接受了这一场尚未交手的败果,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儿子成为敌军的俘虏,敌方要荆州城,便给他荆州城。

常麟记不得儿子是什么时候时候带着一批军队离开的,好像很久了。

他说过,爹,等着我打一场漂漂亮亮的仗回来。

常麟说好,然后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半夜,常麟邀佟喝酒。

他点了盏随时都要熄灭的灯,两个人的影子在灯下随着风颤颤巍巍的飘着,常麟问她:“你知不知道什么人适合打仗,什么人不适合打仗。”

佟摇头。

常麟灌了口酒,酒水沾在他浓密的胡须上,坚持了一下,终于是落进了地上的灰尘里。

“我儿子不适合打仗,太善良,那个廖副官适合,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懂的丢车保帅。”

“他再也不会逃到荆州了。”常麟红着脸说。

佟接不上话,单单是静坐着。

这时,常麟便又问她:“你明白打败仗是什么滋味吗?”他转念一想,女子前面的话都答不出来,这一问便更为难她了,他接着就说:“算了,我不问了。”

可不料女子却说:我知道。

常麟喘了口粗气,等着她的下文。

“像被人扎了一刀,刚好离心口一公分的位置,要死不死。”

常麟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坛子酒,他不明白眼前这个没打过仗的女子怎么会对败仗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说的好。”他说。

男孩偷听了两人的谈话,他对这个女子既敬畏,又好奇,当常麟好笑的对女子问到你打过仗吗的时候,男孩把耳朵贴的离窗纸更近了些。

“打过。”佟说。

“刚好我也打了败仗。”

常麟醉醺醺的要继续问,佟便起了身:“我要走了。”

男孩推开了房门,佟以为男孩来接她了,她便说:“走吧。”

可是男孩立直了身子,他跟常麟说:“我要跟着你打仗。”

佟看不见男孩的脸有多执拗,身子站的有多直,她好像是不屑的轻哼了一声,像是跟屋里的两人做了告别。

“我走了。”

这次,男孩没有继续跟着她,他低着头,连油灯的光也照不到他的脸上。

“正因为有你在,所以我要这荆州无战火。”

佟不知意义的笑了一声,摸着出了房门,外面风大,将她的留海吹到了两边,露出光亮的额头。

不知名的废墟脱落了些灰烬,露出一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