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渔夫成了陈秀的影子,他就躲在她的后面走,连面也不露,他理解了陈秀的话,如果孩子看见他,那他给孩子的只是空欢喜一场,总有一天孩子会知道他单单就是一个粗劣的渔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身份。

他愿意躲在她的后头,只看她的轮廓,他也感到满足。他练就了一身捕鱼的本事,可在她身上,他无计可施。

这条鱼身上斑斓的色彩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拼命的划船追着它,有一天,它回了头,它说:别再跟着我。

它不是属于江河里的鱼,它要去找属于它的家,他想送送它,它拒绝了,可他心甘情愿的跟在它后头,等它入了海,他就走。

他像是被她藏在黑纱布下的人,谁也见不到他的模样,只有当她有需要的时候,他才会出来,她不需要了,他便又躲回阴暗的角落里。

他帮着四处打听,后来,他们有了孩子的消息。

再次听到于生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在战场上展露锋芒,成了众多百姓口中谈论的对象。

陈秀听到有人叫他小将军,她笑那些人愚昧,她说:于生是我孩子,我了解他,他不会去打仗。

可她终是慌了起来,她是尝过命运的厉害的,它的捉弄谁也逃脱不了。

听说于生在荆州,她和渔夫就赶去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捏在手里,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她惊骇的赶到荆州,见到城里的士兵,拽住了就问:“我的孩子在哪?”

她的语气和她的装束同样的怪异,士兵哭笑不得的说:“我又不认得你孩子是谁。”

“于生,我的孩子叫于生,他们说他在这里,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她带着哭腔的求助着陌生的士兵,可他只当她是一个疯了的难民。

他跟她说:“在荆州你可以活得很好,小将军是个善人,他接纳了所有的难民。”

她着实像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求得些同情,又有谁会助她什么?

渔夫在暗里看着她,指着戒备森严的驻军部说:“我们去那里找。”

她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对着他笑:“我闻得到他在这”。

他知道,他的旅途该结束了,他是该停船,看着她归入海里。他也对她笑,然后,他说:“我走了。”

他卷走了咸腥气,晴天雨天都穿着那身蓑衣,又有刚长大的鱼儿再等他了,他得回去。

鱼儿等他,陈秀等于生,而他,等谁?

她的孩子是人人敬仰的“将军”了,她想:他穿着军衣,骑着血红的宝马,一定比他的父亲还要帅气,可她说不出来的害怕,孩子成了麟军的中流砥柱,总有一天,他会和于华拿着枪见面。她又害怕别人知道她这个丑陋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从而对他产生影响。

她再也没和任何人提及过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甚至不敢言说那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是她的孩子。

她换了身衣裳,不华丽,干净的,她就这样在驻军部的门口等着。她时时向里面瞻望,果真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想叫他,可她该叫他什么呢?

她接连等了好几天,连晚上也半迷糊着等,士兵的心终是软了下来,他告诉陈秀:你真想见他,去城郊那所小院子等吧,他在那养了个女人。

她怀疑士兵只是为了敷衍她,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孩子怎么会对女人动了情?

可她还是去了城郊。远远的看见那所院子的时候她就看到里面伸出一只手来勾她,那种静谧、与世隔绝都是她所希冀过的。

她痴痴的望着,脚不属于自己似的自主的迈去,她推开院门,嘎吱的一声像心裂了,她看到沿着墙边放满了盆栽,像是有意围起来的城门,不让人迈进似的。

陈秀忽然记起“她”说的那句话来:“我想有个安静的院子,墙上刷着蓝色,院里栽满花,我要它围着我,谁也进不来。”

她轻声的走进院子,没有发现一丁点儿的蓝色,倒是花,像荆棘似的杂乱的长着,花茎上的刺都带着点血似的醒目。

她怀疑这片荆棘的花海里死了一条曾经向往自由的鱼儿。

这些布置像她们小时候相互跟对方应允过的话,一个女孩说:“长大了,我要给你在小花园里种上铁海棠。”

“那我给你种上好看的蔷薇。”另一个女孩说。

后来,她们吵了架,倒了凉了的茶,吃着各自的罪罚,忘了曾经说过要为对方种的花。

“你喜欢它们吗?”陈秀的背后突兀的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头去看,那个纤细的身影扶着门框就站在屋前,。

她永远也没料到她们会以这种滑稽的姿态重逢,她们一样不年轻了,没人见证过她们如花的年纪凋零成朽木。

陈秀原以为她吃过了与她同样的苦,她就会谅解这个命苦的女人,可她终究是躲不过她的报复。

她摘下一朵花握在手里,任花茎上的刺扎入她的十颗心里,她咬着牙问她:“他们说小将军养着的女人就是你吗?”

佟感到这声音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它的主人来,她问:“你是谁?”

陈秀笑的眼泪都掉了,她摘下纱布反问她:“你好好看看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她走到她跟前,使劲的晃着她的肩:“你就这样报复我是吗?你想害死我的孩子是吗?”

“我丑的让你不认识了吗?”

陈秀愤怒的叫喊着,所有的痛苦都摔到了佟的身上,陈秀忽然去打她,她脆的像张纸,那么的不堪一击,一下就倒到了地上。

“你装可怜给谁看,你还手啊。”陈秀手上的血都沾到了佟的身上,一个个的血掌印像死尸身上贴着的纸钱,凄凉、耀眼。

佟终于想起了她,她那个残忍的姐姐。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吗?”她死了一样的问她。

陈秀指着自己的脸癫狂的笑:“很早之前我想我谅解你了,可是你呢?你怀恨于心,想着报复我,我放过你,那你会放过我吗?”

她诧异陈秀的话,她从没想过要如何她,她的心早就随着空房蒙了灰,所有曾经的五颜六色现都已黯淡无光。

陈秀毁了她种的所有花,她大笑着说:“死了,死了,都死了。”

她看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心里更是怨恨起来,她永远都是这幅病怏怏的样子,她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把脸贴到了她的眼前:“你仔细看看我丑不丑,你是该害怕还是该开心?”

佟没有她想象中的吓的退缩,她抬着死灰的眼睛看她的脸,她说:“我瞎了,再也看不见你了。”

陈秀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死的,里面生着薄薄且灰白的翳,她看不见她花了的脸,她连自己种下的花都没见过,它们美或丑都与她瞎了的眼无关。

她们忽然各自平静了下来,没提及历过的苦难,但她们心里清楚,对方跟自己一样,过的不好。

她们面对面的坐在四脚方桌前,像是赌桌上的赌徒,一个赌输了眼,一个赌输了脸。

陈秀说:“我们又输了。”

“是啊,又输了。”佟跟着说。

她们实在无话可说,最后谈及了于生,陈秀说:“我早该想到孩子向我问你的时候,结局就有了。”

佟不说话,听着她说。

她也不顾佟,像是一头钻进了水里,把话都淹到了里面,她描述着于生的模样:“孩子的眼睛像我,鼻子像于华,嘴唇是扁平的红润,火热在遇到你之后便绽开了。”末了,她说:“你还记得我和于华的话,你能组合出孩子的相貌的。”

这句话又刺痛了佟,她瞎的连人的相貌都要靠记忆去重组了,她笑着说:“孩子定是好看的。”

她知道他的英姿飒爽中总带着一抹斜阳欲沉的忧伤,因此,他总是沉默,发起脾气来也不过是自讨苦吃,她不理他,可她比陈秀还要了解他。

那晚,她们做了一大桌的菜肴,留了个主位给于生,她俩做两旁,他是男子汉的年纪了,这位置得交由他坐了。

这不是重逢的宴席,是命运的闹剧。

她们在屋里静静的等,等到院子里响起一阵小跑,她们便知道他来了。

于生看到死了的花,以为她在为自己举行葬礼,他赶忙跑进了屋里,见两个女人平静的坐着,他忽然就发起火来:“你怎么来这了?”

陈秀不知所措的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佟为她说了话:“她是你母亲。”

他是听她的话的,他是她驯养的百兽之王,他可以面无表情的咬破所有人的脖子,唯有对她,言听计从。

他摁下脾气,拿起筷子就吃了。他身上的一切都变了,只有那份淡漠好似从前。

陈秀惴惴的等他吃完,她是该告诉他了,没有什么事是能瞒的天长地久的,她不敢看着他,听到筷子啪嗒一声,她才开了口:“不要打仗了。”

“我做什么你也管?”他从椅背上取下军衣披在身上,任两袖空****的飘着,他想象他从出生就是个不完整的残疾人。

他蹬着军鞋推开门要走,佟忽然拉住了他:“听她把话讲完再走。”

“于华是你父亲。”陈秀的话像一颗生了锈的子弹,还是那么有力的洞穿了他的心脏,没有经过时间的沉淀,一瞬间,他的心,锈迹斑斑。

“你不要再为麟军做事了,你的敌人是你的父亲……”她苦口婆心的劝他。

于生无所谓的笑着,像是在说着事不关己的话,他第一次跟佟说起战事,他说:“忠军将亡,麟军要起,他们坐不住了,不过几天这里所有的战争都将以我们的胜利告一段落了。”

“这场仗非打不可吗?”佟忽然问他。

“非打不可。”

“因为我说过我要这荆州再无战火,我打下的城便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