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佟是吃过关在笼子里的苦头的,她终究没有再像陈秀对待自己那样去囚禁小猫。

她在笼子里发现了小猫的碎牙,上面沾着血,这是怎样的怨恨,才能不顾惜自己,把牙也给咬的残缺。

她搂紧小猫,像以往一样顺着它的皮毛,她靠着小猫的耳朵对它说着道歉的话,它像是残缺的被遗忘已久的布偶,再次被捡回到了她的身边。除了它,她一个玩具也没有了。她烧了漂亮的洋人娃娃,砸了拨动发条就会发出西洋音乐的别墅小屋,她跑出了玩具室,把她曾经的“奢侈”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

小猫照样喜欢去赵鑫家。

赵鑫好久没有见到小猫,突然见到它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心里慌乱起来,他抱着小猫还给佟,他说:我又怕你找急了。

佟笑着说:现在是我由着它了。

“其实,你们两个的性格挺像的。”

“像吗?”佟不知道再问谁,她接过小猫走回屋子,对他一点热情也没表现出来。

赵鑫帮她关上门,把门当成了镜子,然后,他对着自己微笑。

由于小猫的频繁走动,也使两人更加熟络起来,它让他们的交集不仅仅限于清晨的那一次笑。

这个小村子是自给自足的,村子里的人自耕自种,自种自食,除了每逢周期去小镇赶集外,与外界少有交流。

这种生活正是佟从那幢洋房的窗户外所见到过的,她喜欢这个村子,所有的村民对她都是客气的。她用刺好的十字绣与村民们交换着田里的食物。他们对这样美丽的事物感到好奇,他们想,这样一双细皮嫩肉,从不劳动的手怎么能在布上耕耘出这么美丽的图画来。

有村民说:我们种的田地是等着填饱肚子的,你种的田地看一眼就饱了,饱了我们的眼福,比我们厉害多了。

于是,村子里陆续的有妇女前来向佟讨教刺绣,佟不厌其烦,一针一线的教着她们。

她们在村子的明堂前,搬个小凳子坐在太阳下,看着佟穿针引线,她们便有模有样的学着。有时,这一片会传出叫佟的声音来,那一片又会喊着:佟小姐,你看我接下去这一针该往哪扎。这让她陷入在一种叫“忙”的快乐里。

到了晌午,妇女们便停了手中的活,忙着回家做饭,这时,她们又会邀着佟,去家里吃饭。一家两家都来邀,佟无法应了这个,回绝那个,只好统统拒了。

村子里是用不到钱的,谁家需要什么到有的那家去取来用便是了。佟把陈老爷给她的银票一张张的叠整齐,放进了盒子里,而盒子又叫她放到了床底下。

她也是没有忘记打磨叶子的,有空她便去山上寻最好的叶子,然后,一心一意的把它打磨成一条“船”,送给村子里的人,并告诉他们“船”的故事。

做为回报,村民们也讲故事给她听,有关于爱情的、亲情的、战争的,最叫她感动的是他们祖先的故事。

他们说:我们的祖先跟你一样是逃到这里来的。

“逃”这个字眼让佟感到窘迫,于是,她便带着些嘲笑的问:“你们的祖先是否像我一样,夹着尾巴似的逃到这里来。”

她恨这个字,这个字让人看起来像个十足的落魄者,一听到便让人想起狼狈的求救者,衣衫褴褛的喊着救命。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她一定不会跑,她会挖个坑,姿态端庄的躺在里面,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的等“死”这件事的到来。

佟本是不想送赵鑫叶子的,但越是不送,越像是突显出了什么,她只好在第二天一早,磨好了叶子,等着他开门的时候交给了他。

出于她手中的叶子又是让人感到惊奇的,当然对赵鑫来说,这之中还有惊喜。他说:“这叶子当真像条船,颜色显深的背面像是船的底部因泡在水里长久而显得潮湿的样子。”

“它的两面都是发亮的,又像是镀了层金似的。想不到你还是能工巧匠,刺绣与这船只都算得上是秀美的工艺品了。”

听了他的夸奖,佟的脸上也不显出喜来,她只道这刺绣是在陈家时学来打发时光的,而“造船”的技术是疯子教的。

赵鑫问她:疯子是谁?

佟便说:“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女人。”

“我还和她的尸体睡过。”

赵鑫知道自己说坏了话,打着岔道:“工艺品本就是让人欣赏的,放着也无用,何不将它们拿去镇上换些钱来呢?”

“船,是不能出售的,这刺绣也不晓得有没有人要,但能换些钱总比是放在屋子里等着灰尘来埋了它的好。”

“不拿出去卖又怎么晓得人们欢喜不欢喜呢?要不下个集市我帮你把它们背到镇子上去,咱们试一试?”赵鑫的心是砰砰跳着的,他不晓得这是为了预备被拒绝而低落的跳动,还是期待着这个法子被接受而兴奋的跳动。

佟说:“好,刺绣是能拿去卖的。”

“那船呢?”

佟不说话,赵鑫却是揣测着佟的意思说着:“不卖也好,工艺品是越放越值钱的,要是哪天你的手艺被人发现,那就不得了了。”

这个人是有些滑头的、更有些不着调的意思,在那次佟与徐老爷聚会的时候,佟心里就晓得的,她刻意的疏远着他,可“救命恩人”这个身份和小猫的走动又不得不让她与他有了更多的接触。

他自作聪明的这番话正好违了佟的心意,她的心里生出气来,她冷笑了一声说:“是啊,它们是越老越值钱的,叫人看好的,而我们越老却是越遭人嫌的,只怕以后脸上的褶子赛过它身上盖着的灰。”

“实际上,这灰也是为我们盖的。盖的满了,等我们躺进亲手做的棺材里,它再往身上一铺,我们就死的无影无踪了。”

佟的心里又生出未老先衰的难过来,她是欢喜现在自己的这个年纪的,可又怕将来的到来,“将来”会叫她变成跟村子里的妇女们一个模样,长了肚腩,枯黄着脸,再也没有多看你一眼的行人。

她和所有妙龄少女一样,欢喜这豆蔻年华,又害怕将来的枯木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