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佟被带回了陈家,成为了别人眼里尊贵的陈家二小姐。

她开始拥有漂亮衣裳,同时也拥有了琐碎和枷锁。

早晨,便有老妈子来为她穿衣服,伺候她洗漱,她本是喜欢这些漂亮衣物的,可穿在身上实在勒的慌,像是被锁在不合身的盔甲里,使身体每一处都是负担。

老妈子是闽南人,她的口语比一般人难懂,佟常常要侧着耳听上好几回才听得懂其中的意思。

她觉得衣服穿着累,便执意要穿回原先那身衣服。

老妈子告诉她:衣服洗了,而且,进了陈家就不能穿那身衣服了。

老妈子左右看了一眼,又轻声告诉她:“你是外来的本就被陈家人看不起,你要做的不对,就又落人口实,可不要被人捡着说。”

佟未听老妈子的,重新穿回了原先那身的衣服,衣服湿答答的跟她的皮肤贴在一起,有点难受,但又比那身新衣服要来的舒服些,她便这样跑去大厅见了陈老爷。

陈老爷像石狮子一般的正襟危坐,正房坐于其左边身旁,另外两个姨太则依次落座于左侧。

佟脚步刚停,便听到了那捏着嗓子的刻薄的声音,带着些装腔作势,又像是要证明她在陈家的地位。

“都这天儿了,起的真够早的,还要大的候着小的,我看往后倒是要我伺候你的日常了。”

佟在厅门外收住脚步,心口酸酸的绞着。

正房与二姨太倒是一声未吭,前者似于清高,后者则似是不甘落其后,三姨太权当了发言人,见佟低头愣着,便又露出一副不满的脸色:“急急跑来,又慌着收了脚步,一点规矩不懂,身上穿的又是怎样的衣裳,进了陈家,你就得有个陈家人的样,忘了你是个野丫头的身份。”

“桑妈,你怕也是闲惯了,忘了教她规矩。”

老妈子脸色一慌,扶着佟的肩,便要领着她回房换衣裳。

佟的脚跟地面长在了一起似的,她的肉是地面的肉,地面的肉也是她的肉,她站着动也不动。

二姨太八岁的女儿躲在她娘的身后想笑又不敢笑。

桑妈面色尴尬,拗不过佟,强拽又怕伤了她的小身子,只好屈服似的望向了几位“大人”,她是怕佟吃亏的,但更怕自己吃了亏。

三姨太攥紧手帕,佟就看到她脖子上的一圈毛全部炸立了起来,这头野兽再次的拿起了人类的工具——长枪向她逼来。

陈老爷许是厌烦了这吵闹,站起身来将野兽赶回了笼中,他惜字如金依旧未吭声,只是做了个手势,不急不缓的迈到了梨花木长桌前,拉开凳子,落座到了首位上。

接着是正房等人依次起身落座,另外几位老妈子在一旁叠着双手候着等吩咐。

桑妈碰了碰佟,朝长桌那边抻了抻下巴示意了一下,佟微微抬头同时看到稍大于她的那个女孩在桌底下暗暗的向她招了招手。

佟抿着嘴,只好走了过去,可到了长桌前又不知道往哪落座。

“来这里。” 那女孩轻声唤着佟,小手轻轻的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脖子上又好像是架满了刀剑,她一不让人称心如意,就要被割破喉咙。她恨不得马上逃走,可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她能去哪儿?她只能由着别人的意思走。

佟从女孩的身边坐下,众人便依次动了筷,陈老爷大口喝粥,声音像是开水沸腾般的响亮。

几个夫人则是翘着小拇指掂着汤匙,轻轻在碗里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一吹,方才轻轻的抿入嘴中,再融入胃里。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毫无声音,像是躺在**的病人,自己喂着自己。

佟不习惯于这样的场面,连吃饭都变得如此严谨,如若打仗。

吃完早食,在桑妈的指点下,佟向所有人道了礼,大人们便各自迈着各自的步子离去,那个女孩跟在背后,离开前,悄悄的往佟手里塞了张纸条,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不易察觉的快了几脚,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佟以为这个家是死的,陈老爷不说话,大夫人不说话,二姨太不说话,三姨太只顾说些难听的话,而其它下人们更不敢多说话,连府邸里的鸟都不敢多嘴,但看到这个女孩之后,佟才没有继续怀疑她是活在坟墓里。

纸条上写着:待会小花园见。

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么时候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做的戏法,写下的纸条,可她是愿意去见一见那个女孩的。

桑妈带着她去学习礼数,大抵是教她如何待老爷、夫人、姨太们的礼仪,总之,这些繁琐比手上的掌纹还繁多。

末了,桑妈又问她:“今天教你的记住了没。”

她对桑妈是有好感的,她不想对她撒谎,于是,她就摇了摇头。

桑妈出了口气说:“你不学不行。”

佟的骨子里是流有疯子的血液的,她跟疯子一样都是较为逆反的,她想了想终是对桑妈说了真心话:“我在陈家呆不长久。”

桑妈心中一骇,连忙捂住了佟的嘴:“这话你可千万不能乱说,被其他人听到了可不得了。”

“你娘死了,陈老爷带你回陈家是想尽了他做大哥的义务,他人是极好的,只是不大爱说话。”

桑妈估计是见了佟的真诚,于是,又犯了说闲话的毛病,流言本是个危险的东西,比枪炮更有杀伤力,可在她们的嘴里毫不值钱,也不知省着说。

“我听服侍三姨太的老妈子说,你娘是陈老爷的小妹,他俩是一家人,可当初你娘叛了陈老太爷的意愿,跟了个野男人跑了,听说那野男人也是毒肠子,把她卖到了妓院,当了一年婊子才被她跑了出来,你说她跑出来就算了,她还回去找那个野男人,可你瞧,最后那野男人还是扔下她跑了,最后落个疯疯癫癫的。”

桑妈意犹未尽,嘴里却哎哟了一声,只见她的手背上现了三条血痕,像是得到了流言的报复。

“你胡说,我娘不是妓女。”

佟像一个捍卫自己玩具的孩子,她拼命的与人厮打,保护着怀里的东西,可它是多么脆弱啊,掉在地上就四分五裂了。

他们用尽了吃奶的力嘲笑她,笑她像条流血的狗,连自己的母狗都被其它公狗夺了去。

佟对桑妈的好感也了然全无,忿忿的裂着眼眶瞪她,桑妈自认为说的不是错话,心中亦是不忿,却又不能与小孩一般见识,况且,她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改变不了她是陈家二小姐的事实,于是,桑妈只能暗自嘟囔着:“本来就是婊子。”

此后,两人间的关系就像其它主仆一样,不过是例行公事,桑妈再也不愿对佟多说一句话。

佟生了气,跑出了房间,可在这偌大的陈家,她又不知躲到哪,这里既是死一样的静,又是战争般的喧嚣。

她开始想疯子,想那座她出生的房子,那里有她呱呱坠地的声音,咿呀学语的身影,接着,她又开始恨那个父亲,尽管佟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好像留着胡须,好像带着眼镜,总之,他是喜欢拿着刀枪的。

现在,她又迫切的想要离开陈家,无论去哪,只要远离这里就好,可是,她不认识路,她怕在半路上被重新抓回来严刑拷打,怕掉入又一个的陷阱,最怕的是路上想家。她希望有个人能领着她走,就算迷了路也有一双手可以握一握。

她躲着房子走,生怕哪个房子突然开了门,又生事端。佟心里想着事,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那个女孩的邀请,可要到小花园,又免不了要经过东房门前的路,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像一只惊弓之鸟,有一点声响,就感觉自己中了一枪。

佟心里是忐忑的,她摸不准那个女孩的心思,怕女孩是耍着自己玩的,可她依旧去了,根本原因是她无处可去,只要还在陈家里就一直这样。去走一走也无所谓,她对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