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审问者

2039年某天,深夜。

七年前的李成德,比现在更显稚嫩。他戴着金边眼镜,留着近乎披肩的长发,身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同样年青的段斌武,以及三四架圆筒形的家政机器人。他们乘坐同一架电梯,看着蓝色的电梯楼层数字不断跳动,向顶楼而去。

两人表面上看起来非常镇定,但内心却都焦躁不安。就像要赶跑这种情绪一般,李成德下意识的抬起手,看了看手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名牌表,哼起流行歌曲的小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轻松下来。

“别哼了。”

段斌武这不知道是抗议还是命令的语气,让李成德闭上了嘴。他并没有因此生气,看着双手杵在一柄长柄工地锤上的段斌武,李成德只是没来由的想笑。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想到,像他这样头脑聪明的人,怎么会和这么五大三粗的家伙搅合在一起。

兴许,就是因为FNNDY那时说的那句‘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半个月前,根据联合国决议,全球范围内统一销毁阿特留斯公司所生产的2型,以及采用该公司算法为学习系统的其他型号。同时,对人工智能逻辑学习、情绪判断等高达七十八条认知化标准,进行了近乎严苛的修改。

事件一经报道,伯克利大学某学者在社交网站个人主页上称,事件起因‘足以动摇人类文明根基’。虽然他很快删除了留言,但此后,该言论被网络和媒体纷纷引用,关注度呈爆发式增长。

一时间,‘算法漏洞’,‘阿特留斯2型产生意识’,‘日暮计划’等说法纷纷出现。每个关注不关注人工智能行业的网友,都能在这热度事件里,从技术,猜测,阴谋论来解释。甚至,连几乎媲美科幻小说的‘真正原因是2型内控学习程序中发现人类无法解读的神秘代码,外来文明渗入企图制造替代人类的新种族’,都被部分人认真讨论。

不过,网络的热度总是短暂。这次事件真正的现实影响,一是打垮了那些雄心勃勃,准备向人工智能陪护,心理咨询,临终关怀等高端服务业进发的计划,也让全球性‘反人工智能’‘限制人工智能’思想再次抬头。一贯认为人工智能会使贫富更为分化,不利社会平稳的李成德,就是在这个时期,在网上认识了另外一些志同道合的同伴。

平时各自在虚拟互动平台碰面聊天时,使用各种虚拟形象的大家都群情激昂,各抒己见。但当其中一名网名FNNDY的网友提出真正线下见个面,为‘反人工智能’做点什么时,到场的不过六人。

即便如此,六人还是做出在公园里砸坏一台清扫机器人,并录制视频,配合他们的理念进行上传的计划。只不过,真正在约定日子到达集合场地实行的,却只剩下他,段斌武和网名FNDDY的另一人。

见面当天,李成德就有这种感觉:FNDDY和自己还好,一看就感觉是聪明人。不过这牛高马大,有肌肉没大脑的段斌武怎么会参与进来?最起码,李成德从来就没见段斌武在群里发表过多少对人工智能的意见和看法。

在他看来,段斌武恐怕只是找点刺激,要么,就是单纯的想在网络上弄点事。

‘这家伙多半连人工智能对阶层和贫富分化产生的破坏性都弄不明白。’李成德这样想着,眼角余光瞟向了那几台家政机器人:‘不过有他也好,这些GB22外壳太硬了。安托公司制造的东西不怎么样,就是皮糙肉厚,叫我上,肯定砸不动。’

‘FNDDY还真是想了个好计划。’李成德的视线,转到了不断跃动的电梯楼层指示上,看着上面的数字从58跳到了59:“然后我提议的这个地点也不错,78层的上水中心顶楼,比在什么公园工厂里强多了,这次一定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然后他又不动声色的看了段斌武一眼,似乎在嘲笑这家伙除了出劳力外,毫无作用。

“FNDDY呢?没问题吧?”快近顶楼时,段斌武问了句。

“还在管理室,顶楼的安保系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要费点时间。”李成德摆摆手:“放心,电梯运作记录已经和主控室切断了,他上来时不会惊动到保安。”

段斌武疑惑的哦了声:“保安不是都被他控制了?”

“人,我说的是人。”李成德有点不耐烦:“除了人工智能外,这种规模的大厦,也有人类保安。”

“行了,知道了。舌头打结了还是怎么,人人人,说几遍。”

叮,电梯到达顶楼楼层,发出清脆的提示音。两人带着家政机器人,来到了通向天台的通道门口。

李成德掏出手套带上,一扭把手……

FNDDY果然没让他们失望,卡塔一声,门应声而开。

大厦天台上的风,远比他们想象的还大。李成德将长发随意的扎在脑后,缩到一处避风地,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做基本的准备工作。而段斌武则顶着呼呼的风声,简要的布置‘舞台’。

没多久,另一个年青人提着圈连接线走了上来。

“先说好。”FNDDY戴着顶毛绒鸭舌帽,和穿着厚实的李成德相比,瘦小了一圈。走上来的时候,甚至给人一种随时都会被天台大风吹倒的单薄感。他抬起手,把随时都可能被吹飞的帽子压紧了点:“这次我们所做的不是小打小闹,一定会造成影响。会有很多人人肉我们,搞不好还会被抓。”

“我们又不露面,衣服也穿这么厚,声音也经过处理,怕什么。你看看,这几个端口数字设置对了吧。”有个当高级律师的妈,李成德根本就没考虑这些问题。他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速敲击着,在FNDDY教给他的某个扫描软件上,找寻着这些家政机器人的协议漏洞。

滴。

一个界面弹出,报出错误信息。

“这十多年前的破玩意,就是不行。”李成德不耐烦的拍了拍笔记本电脑,看向FNDDY:“只能用这玩意?”

“兼容度问题,或者GB22的程序主控是个老电脑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老电脑反而更容易入侵。”FNDDY从李成德手里拿过电脑:“我来吧,要不你去帮帮‘阿洛’”

“不用,等他自己去弄。”看着段斌武一声不吭的忙前忙后,李成德摆摆手,掏出香烟想点上。弄了半天,却怎么也没办法在这种风力下打燃火机。好不容易点燃了,他这才深深的吸上一口,看着烟雾从口中散出,被风吹的无影无踪。

百无聊赖,他指着用各式各样的连接线和笔记本电脑相连的家政机器人,问道:“GB22用过阿特留斯公司的算法?”

FNDDY点点头。

“说起来也是难得。这么大的行业,居然会因为一个公司的问题,被全球性的压制。”

“说来说去还是抢占和推行行业标准的问题,阿特留斯公司的机器人只是导火索。这件事的本质,是人工智能认知结构的标准制定。人工智能到底能和人有多少相似度,能否拥有情绪和逻辑判断等认知及认知反应能力,这些,早在阿特留斯公司还没诞生前就存在了。”

“技术持有国和非持有国有各自利益考虑,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有各自利益考虑,谁都没办法达成一致。非洲一些技术能力不足的国家,甚至连人工智能对流水线生产的自主学习能力也反对,当廉价的人工不再成为优势时,他们就只能在政策方面给予外资更多的优惠和让步。”

“再举例,有国家希望人工智能进一步拓宽军事上学习,甚至是自主判断战场局势的能力,和我们国家提倡的方向截然相反。而我国在人工智能的认知上,又有传统道德和伦理方面的考虑,更别说一些中东国家。各自国情不一样,所以,都谈不上谁对谁错。”FNDDY头也没抬,将一根连接线从电脑上拔了下来,重新换了个接口:“这怎么谈,根本没办法谈。”

“所以,阿特留斯公司的算法漏洞就成了推行认知标准的助力。”

“这公司的机器人到底有什么问题才会这样?我在网上看过很多文章,什么说法都有。啊,对……”李成德嘿了声:“你一直相信是算法的问题。”

话音刚落,李成德似乎又想到什么,指了指段斌武:“虽然他在群里从来没说过话,我敢肯定,他是相信人工智能获得意识,会反过来统治人类那类。”

“阿洛我不知道。”FNDDY点点头:“不过我确实不相信人工智能会获得意识。什么俄罗斯的计划,外星人力量,就更没根据。七年前的事件就是个算法漏洞引起的问题。”

“但现在的算法漏洞这么多,系统升级和补丁简直不要太多。”李成德吸了口烟:“为什么单单阿特留斯公司的算法会弄出这么大动静?那天我在群里问你,你说一下解释不清楚。”

FNDDY显然很喜欢这类技术性的讨论,对李成德的问题,他耐心的解答着。从随口即来的年代来看,FNDDY在这一块的知识储备量明显很广:“这个嘛……说来话长,从人工智能这个术语在1955年,达特茅斯AI项目计划提议书中被创造出来,一直至今,诞生了很多关于人工智能领域的方法和流派。符号学派,贝叶斯学派,进化学派,等等。《终极算法》里就描述过这些存在,到现在,流派的数量有增无减。”

“人工智能行业之争,归根结底,就是流派算法之争。以前的年代,谁的算法更有效,更便利的让人工智能更能模拟人类的学习,谁就能在这个行业占据主动。毕竟,谁也不愿意弄出每次面对新事物时,都要靠人类来编出一个对应程序才能实现功能的人工智能。”

“现在,人工智能已经能充分满足大部分高强度劳动。越来越多的从业者不满足于现状,资本也希望开辟新市场,于是算法开始向更高级别的拟人方向进军。”他停了停:“演艺、偶像、心理,情感这类的精神服务行业,标准未修改以前,哪家企业能让人工智能在这些领域更有效的学习逻辑判断和情绪表达等,谁就是将来的老大。”

“你知道吗。”FNDDY接着说道:“阿特留斯公司的创始人贝阿蒙.阿特留斯,父亲雷纳.阿特留斯是当年IBM‘TrueNorth’项目一员,父子都是地地道道的生物灵感论推崇者。他们虽然从事传统智能行业以及量子计算机小型化,但两人真正推崇的研究方向,是生物计算机……”

“生物,灵感,论。”FNDDY还在说,李成德嘴里叼着香烟,双手已经开始在手机上飞舞,搜索着相关词条。当手机的虚拟界面弹出这个名词解释时,看着上面的文字,他明显吃了一惊:“这一学派倾向于创造……更接近于生物学中的神经元模型?”

“行啊,这学派。你不说还真不知道,比科幻还科幻。”李成德眯着眼,一条条的读着上面的解释:“阿特留斯这不是制造机器人……”

“他们就是在制造人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