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众官兵听协领大人下了命令,呼啦一下让出一条道来,贺天举缓步上前,手扶着城墙的雉垛,深吸了一口带着一丝血腥气的空气,往下一看,在人群中似乎看见了痨病鬼、笑面鬼等人也在其中。看到这些人,贺天举暗中叹了口气,在心中默念道:“唉,可惜老贺只有一条命,不能交给你们了!”

想毕,贺天举鼓足一口气,对着下面高声呼喊道:“告诉我那娃儿!千万不要到兰州来!他们已经设好陷阱,要引他上钩——”

贺天举甫一开口,仇越便发觉自己上了当,心中顿时懊恼不已。他一向沉稳老练,极少动怒,但这时见贺天举只用一句话,就搅黄了他的全盘计划,想到此节,怎么还能忍耐得住?掌心内力到处,腰间的紫庐大剑噌的一声轻响,弹了出来,在贺天举耳后、颈上、后背三处要穴上各自轻轻一点,这一点不多不少,都是刚好能致命的那种。就像一个真正的刺绣高手,永远恰到好处,永远决不浪费。

因此当紫庐大剑还鞘的那一刻,贺天举身上三处要穴的血被剑尖上的内力封住,并不流出,但他的身子已经站立不稳,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像是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一样,一头栽下了城墙。

随着贺天举飘飘****地飘下城来,底下的人群中已有数人高声尖叫起来。叫喊声中,两条黑影嗖的一声,从众豪杰中激射而出,飞燕掠波一般,速度快得惊人,疾向贺天举落下的方位飞去,看来竟想用手接住坠下城楼的西北大侠。

可毕竟距离城墙太远,两人拼尽全力,还是差了一步,几乎与贺天举落地同时地,他们也一前一后地赶到了。先到的那人扑倒在贺天举身上,口中叫着“贺叔”,后到那人轻功上差了一筹,举止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只见他背负着双手,仰面呆望着天空,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贾勇也吧嗒吧嗒地跑了出来,连滚带爬地跑到贺天举身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虎目含泪,高声说道:“贺大侠,你老人家是英雄豪杰,老贾这三个头,终究是要还……”语未说完,黑夜中一点银光闪烁,一枝羽箭捷如闪电,破空而来,扑的一声,从贾勇的前胸透过,又从他的后背穿出,贾勇一声未吭,立时气绝身亡。

城墙上的聂干如哼了一声,将手中的铁胎弓抛还给手下,挥手叫来一队弓箭手,指着城下的两人,说道:“给我射!射死这两个不怕死的刁民!”弓箭手得令,齐齐弯弓搭箭,对准了两人射去,这些士兵练习射艺已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箭放了出去,因此只有整齐划一的“嗒”的一声,但天空中宛如下了一场箭雨。

眼看箭头就要沾上他们的发丝,只见站在后面那人忽地扬起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地抓了几抓,随抓随抛,将抓住的一枝枝箭不断地向上抛去。城墙上顿时“哎唷”声不断,十数名弓箭手被甩上来的狼牙箭贯穿咽喉,连“啊”的一声都还来不及发出,便已毙命。这双铁手,竟比铁胎弓还要更加强劲有力!

先到那人自然便是马小天了,他躬身抱起贺天举冰冷的身体,匆匆退了开去,在路过接箭抛箭那人身边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感激地道:“痨病鬼,多谢你啦!”

痨病鬼将手中最后几枝箭掷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悲凉萧索之意,看也不看他一眼,自语道:“他死了,那我练武,还有什么意思?”

话音甫毕,痨病鬼伸出左手,捏住右手五根手指用力一掰,爪力到处,喀喀几声,右手五指齐断,软软地垂了下来。痨病鬼哈哈一笑,大踏步向着远方走去,笑面鬼和风流鬼见状大吃一惊,一边叫着“五弟”,一边快步跟了上去,三人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很快就消失在了沉黑如墨的夜色之中。

马小天看了一眼他们三人的身影,暗中叹息不已。痨病鬼爪力精绝,威猛无俦,马小天曾与他交过手,深知他的厉害,远远超过其他四鬼。只是他为人狭隘偏激,多年前因神功未成,败给贺天举一次,从此之后,心心念念,便只想着这一件事,几乎再无余裕念及其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想像把贺天举打得丢盔弃甲,大声求饶的情景。

如今贺天举已死,他就算把武功练得再强上十倍,想要报仇雪恨,也是终生无望。人到此时,不免心灰意冷,意兴索然,亦是人之常情,但像他这样干脆自废武功,却是极少见的。

这念头在马小天的脑中,也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看他将贺天举抱回来,铁泉和尚等人哗啦一声迎上前去,铁泉和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姓马?”

如果在片刻之前,马小天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是谁”这样的问题。因为他虽是马啸伯的儿子,但十余年前的那场变故,让他一直自责至今——“如果不是我,爹爹妈妈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这几乎让他彻底消沉了下来,什么英雄之后,什么马家传人,他宁肯只做一个“吃闲饭的”,在街头巷尾偷鸡吊狗,和一些混混闲汉称兄道弟,也不愿去想那些他担负不起,也根本不想担负的东西。

但在今天,当他看到贺天举这个曾经那么骄傲、目空一切的人,为了自己被打落到城下之时,全身上下却忽然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似乎只是皮肤上滚过的一阵悸动,或是他身体里面流淌着的马啸伯的血,稍微翻腾了一下而已。

于是,他迎着大家充满怀疑,但又有一丝期待的眼神,沉着答道:“不错,我就是马啸伯的儿子,我叫马小天……”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即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之情。正在这时,忽听一声炮响,西城门轧轧连声,被人奋力推开,从里面冲出一彪军马,如雷霆疾发,一阵马嘶人喧声中,不一会儿就已到了众人眼前。领头的是“八骁骑”中排行老六的宁人虎,骑在所有人前面,挥舞着两只流星锤,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在经过斜插在地上、义军携来的一杆大旗时,锤交左手,一探身将旗拔了起来,倒提在手中,得意的哈哈大笑。

一众豪杰若是论单打独斗,对手再强他们也丝毫不惧,但行军打仗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光景,纵使你有三头六臂,一旦陷入到千军万马中,也是瞬间就被踏为肉泥。因此即便是他们中间胆子最大之人,乍一见真正战场上这山行岳移的气势,也禁不住脸上露出了怯意。

马小天一见,便知现在正该提振士气的时候,便将贺天举轻轻地交给早已泪流满面的贾勇,嗖地一声迎着大队官兵就窜了出去。

他为了在众人面前立威,这一下是全力施为,大家只觉得眼睛一花,马小天便已经身在敌阵之中,在密密层层的兵马中间左冲右突,当者披靡。宁人虎心下着恼,暗骂了一声:“妈的什么妖魔鬼怪,待我上前一锤把他砸扁!”说着一提缰绳,纵马迎上前来。

马小天等着就是他送上门来,叫了一声“来得好”,舍了其他人,旋步飞身,身子蓦地飞腾,一跃数尺高,向着他直扑了过去。

宁人虎见他说来就来,心里也有点发虚,但此时两人距离已近,逃是来不及的了,只得咬了咬牙,罄尽全身的力量,将两颗铜锤抡圆了,使一招“双龙出海”,径直朝着马小天脸面砸去。他这一招也实出无奈,想仗着自己力大,再加上兵器异常沉重,阻一阻马小天。

马小天跃在空中,看见两个黑黝黝的东西向自己飞来,呼呼声响,卷起的风吹着自己脸皮生疼。他见这东西来势不小,忽然间起了好胜之心,心道:“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力气大,还是我的力气大!”

想毕,一拧身,抽出刀来,大喝一声,将全身的内力都贯注在右手臂上,直上直下地朝着铜锤猛击下去。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仿佛是天空坍塌下来了一般,周围的几个清兵哇哇地叫着,手捂着耳朵四散奔逃,宁人虎乍闻这一声大响,呀的一声,双目一瞪,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眼睛耳朵等处不停地有鲜血流出,竟生生地被震死了。

主将一死,剩下的清兵更是毫无斗志,将手中的刀枪弓箭随手抛在地上,巴不得再生出两条腿来,一窝蜂地都往西城门挤去。城门虽大,但也经不起一下子多出几百人来,顿时有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众皆动弹不得。

马小天从空中跃下,随手从宁人虎坐骑的鞍鞒上将那面大纛抽了出来,迎风一舞,大旗迎着初升的日影,黄白灿然,熠熠生辉。众豪杰原以为非要大战个几十回合方能分得出胜负,没想到马小天只用了一招,就干净利索地震死了对方主将,全都一怔,随即齐声欢呼起来,将马小天团团地围在了中间。

正在众人兴高采烈之时,只见城墙上架起了十几座大水龙,开始朝城下喷射着热油。城下之人猝不及防,被滚烫的油一淋,无不痛得呲牙咧嘴,苦不堪言。有的人避无可避,把盾牌、马鞍什么的顶在头上,谁知油泼在上面四处飞溅,反倒是帮了清兵的忙。不知多少人身上、手上溅上了油,顿时起了水泡,碰一下更是疼的厉害,气得跳脚大骂:“直娘贼!”

马小天武功虽高,但丝毫没有临敌的经验,一见情形不对,便慌了手脚,不知应该怎么应付才好。胡豹从人群中钻出来,一边东窜西跳的,一边高声喊道:“马兄弟,快从内城上去,干掉那些长嘴的家伙!”

马小天被他一提醒,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人头攒动的西城门,说了声:“来不及了!”纵身拔起,跃上兰州城墙,双足在墙上连点,身子也随之越升越高。

兰州城墙修建得极好,墙墉高峻,光滑如镜,几无落脚之处。但马小天内力极强,看准墙上的凹凸处,中间不换气,伸足一点,身子便拔高数尺,连点几点,就已经接近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