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马小天一听,扁了扁嘴又要哭出来,马夫人把他搂在怀里,说了一句:“乖孩子……”便即泪落如绠,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天举看着马啸伯脸上郑重的神色,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也没看见他是怎么动的,只听嚓的一声轻响,他的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黑黝黝的,两面都开了刃的单刀,竟将自己左手小指切了下来,鲜血激射而出,是夕雾重天寒,越发显得可怖。

马小天乍一见贺天举自断其指,心中悸慑已极,啊的一声,终于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马夫人也吓了一跳,从怀中抽出一块手帕,上前替他裹好了伤口。只是刚才那一幕还在脑海中,裹起来之时双手有些不听使唤,连打了几次才将结打好。

贺天举咬牙忍痛,待马夫人裹好伤口,说了声:“有劳嫂嫂。”礼毕正色道:“大哥,嫂嫂,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从今往后,我有吃的,小天侄儿就有的吃,我有穿的,小天侄儿就有的穿,如果贺天举说话有如放屁,就让我像这根手指一样,让人一刀切成两段!”

马啸伯点了点头,将孩子抱给贺天举。天将黎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脚下有一大群人,影影绰绰,几乎连他们手中刀剑的反光都看得清了。贺天举与马啸伯夫妇洒泪而别,独自抱着马小天,钻进长草,从另一边觅路下山去了。

(下山之后,马小天迷迷糊糊地发起烧来,贺天举带着他,一路躲避“八骁骑”的追杀。在何玖行的酒馆,出其不意以柴刀刀法击杀其中一人,喷出酒水重伤聂干如,以长凳当足惊险逃走,以上种种事迹,在前文中均已提及,此处便不再赘述,惹读者生厌了。)

马啸伯夫妇看着贺天举和马小天的身影消失在草木阴浓处,自是伤心欲绝,但想到孩子的性命或许因此得以保全,心中也是大感欣慰。两人心意相通,手握着手,翻身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向山峰的最高处驰去。

这座山高耸半天,四面皆是悬岩峭壁,传说过去曾有情侣双双殉情于此,因此当地人都叫它舍身崖,马啸伯他们走的方向,正是舍身崖的最高处。

山上没有路,到处都是乱石嶙峋,极为难行,两人此时都是一样的心思,自己多向上爬一分,小天逃生的可能就多一分,因此脚下丝毫不停,不断地向上攀去。一路上空山寂寂,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的山鸟鸣叫,凄厉如注,更增悲情。

等两人终于攀上舍身崖的绝顶之时,远处已是朝暾初上,大地分明,再看脚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谷,谷口白雾弥漫,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马啸伯此时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处氤氲的花香和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转头望着妻子,问道:“小妹,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吗?”

这句话和刚才仇越问的话几乎如出一辙,但一个冰冷倨傲,一个深情款款,自是大不相同。马夫人抬起手,露出一只皓腕如云,捋了捋额上被风吹得乱飞的几绺如漆黑发,凝望着丈夫,说道:“大哥,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马啸伯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就在马上紧紧地将妻子拥在怀中,深深地吻着她温润的脸颊,久久不愿放开……

当仇越施展轻身功夫,远远地抛下众人,独自登上断崖时,就只能看见两个人、两匹马携手跃下深谷时,依稀留下的浅浅背影。在那一刻,从少年时就未曾流过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塞满了他的眼眶,以至于恍惚间望去,他们纵身跃下的漠漠黄沙似乎都变成了一片清绿如镜的海面……

十五年后,在从敦煌城去往千佛洞的路上,已经长大成人的马小天正躺在逆旅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已经是泪流满面。这些年来,他跟着贺天举隐姓埋名,苦练“柴刀刀法”,但思念父母的心,一日也不曾停止过,时间越久,反而愈加浓烈,每每念及,往往便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正在这时,马小天忽听门外传来“啊”的一声,依稀仿佛便是海兰的声音,他从**一跃而起,正想冲出门去,看看出了什么状况,忽然间只觉得腹中一阵疼痛,他悚然一惊,心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不久之前,海兰借了一把铜锁,把马小天的房门从外面牢牢锁住。回到自己房间后,她想像着隔壁那个“下作的东西”在房间内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为意至得,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抱着被子难以成眠。

谁知道等了一刻又一刻,不仅没有等到那个“愉悦的时刻”,反倒是愈发地安静起来,安静的甚至让人感觉到有一些害怕。海兰又是紧张又是不安,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又一圈,焦烦难耐,最后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走在逆旅简陋的过道上,海兰小心地放轻了脚步,冲着隔壁房间探头探脑,只见房间内一灯如豆,巨大的影子在窗格子上扑簌摇晃,似乎里面的人也还没有睡着。

海兰微感奇怪,正想再走近一些,就觉得窗格上的那块阴影,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的像座小山似的向她倾压下来。

海兰的心突突突地猛烈跳了起来,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失声叫出来。过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片阴影在变大,而是从走道迎面走来一人,静悄悄的没发出一点儿声响,遮住了光线的缘故。走过海兰身边时,他忽然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黑夜里尤其显得可怖。

海兰被突如其来地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尖声叫了出来,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跑,可跑了没几步,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就被娄头盖脸地装在了一只大口袋中,被那人扛在肩上,撒开腿就往外跑。

海兰连那人的面目都没看清,就被莫明其妙地装在大口袋中,心中悸慑之极,好在口还能言,便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救……救……救……”

这倒不是她怕得说不话来的缘故,实是因为扛着她那人步子甚大,每一步跨出,就像是弹出去似的,又高又远,因此海兰被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起来。

几个“救”字隔了一层布袋,显得有些闷闷的,但在夜里仍是远远的传出去。当叫到第三个“救”字时,马小天房间的窗户“啪”的一声大响,窗棂纷飞,霍然而开一个大洞,马小天提着裤子从里面跳了出来,睁大眼睛辨了辨方向,朝着声音的方向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