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尾声

在山区支教的生活很忙,忙到不知道一年三白六十五天算是长还是短,总是就这样过去了。已经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晚上十点睡的也很准时,如果没有特比的事情的话。

这里还有一条小溪,里面的水听说前几年还有人在喝,不过现在不能了。

在我看来它还是很清澈的,要比故乡的那条青河好多了。我又想起那条河,以前地理课上老师说有河的地方总是生命的起源之处,所以老一辈的人,对土地和河流总是怀有某种眷恋,所以,我每次想到故乡这类词语,第一个映入脑海的,也总是那条昼夜翻腾和青河。白天有风吹起涟漪,风再大一点是小浪花,晚上在等黄照耀下也是波光粼粼的十分好看,会让人片刻的忘记它是一条无药可救的浑浊的河流。

还是说说这条小溪吧,毕竟她更像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恬静又温柔,能清楚的看到水底下的鹅卵石,河边长着高而茂密的野草,间或点缀着几朵粉色的小野花。

上次,有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跟我说,她有个姐姐以前最喜欢河底那种圆圆滑滑的鹅卵石,所以每次上学都忍不住捡上几个放兜里,但是有一次就不小心落到水里,有个大哥哥路过把她救起来,后来,说到这里她脸突然有点红,“后来,她们就结婚了。”

原来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可以这么理解吧,虽然夸张了点。

不过,那个小女孩儿是不会想到这些词语的,在她们的世界里也许从来没有过英雄和美人,更不会想到以身相许,但却意外的很美好,当她用软软的声音有些害羞的说出这个故事时,好像再多的渲染铺垫都比不上了。

其实我也喜欢给自己的学生讲故事,一节课的最后五分钟,如果有时间的话,就会把各种中国古代神话故事拿出来,还有听过看过的一些西方故事,以不同于爸爸当年讲故事的口吻,我多多少少会忍不住加一些渲染,尽量把故事最美好的状态呈现给他们,讲台下一排排期待兴奋的眼神会让我觉得无比满足,于是那五分钟就变成属于我们的一场短暂的联欢。

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年,记得刚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唐潇一大早起来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还愣了几秒,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才知道今天过生日。不过这里买不到生日蛋糕,我跟她说:“以前每年你都觊觎我的生日蛋糕,今年可吃不到了。”

她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谁还觊觎那种小孩儿才喜欢吃的东西啊……”

然后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个老同学的婚礼没来得及参加,应该打个电话解释一下的,可惜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顺其自然的又联想到一个月前纪铭说过今年的生日会给我捉二十四个萤火虫……好吧,这不是联想,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老同学的婚礼,而是萤火虫。

于是之后的两年,萤火虫这种生物总是在我生日的当天阴魂不散的盘旋在脑袋里,下课回家的路上,我问唐潇:“你说这里的夏天怎么没有萤火虫啊?”

她翻了翻白眼,“我怎么知道……”

其间有一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我收到一封来自故乡的信。

是纪铭写的,那一手铁画银钩骨秀神清的字,写的比以前更加好看了。

“素年,本来可以发短信的,但突然觉得写信好像更真诚一点。其实没什么要说的,你走的时候那么干脆,我倒放心了不少,带着唐潇,也挺好。我在这个城市等你回来,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就是让你知道我在等你,每月每日每时每刻的等,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矫情的话,如今在信里,好像更容易一点。照顾好自己,别受伤别生病。记住,我在等你。”

看完,我把它重新装回信封,在屋子里四下环顾,没找到什么可以放信的地方。于是小心折好,塞进自己随身携带的钱包里。

转眼到了第四年,元宵节那天,所有支教的年轻老师聚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屋前挂着很廉价的红灯笼,摇摇晃晃的,再放一串鞭炮,还真的很有年味。家家户户开着灯,透过年前刚刚擦过的窗户,把人脸映的红彤彤的。真的就想许思源跟我形容过的场景一样,每人端一碗酒,说着很多无关紧要却很有意思的话题,唐潇酒量好,那么大的碗怎么喝都不醉,我趴在她的肩膀上理直气壮的说:“我要是喝醉了你还得把我扛回去,所以你可千万别喝醉。”

她眯着眼看我,半天才说:“可是我现在已经有点醉了。”

我用手戳她脑袋,“没用的家伙。”

南方的冬天果然很舒服,下一点雪,没有什么风,在院子里烤个红薯喝一点温热的淡酒,惬意的很,而人惬意的时候,就很容易胡思乱想,比如我。

抬头看看冬天的太阳,可惜被厚重的云层遮着,只能看见一个圆圆的轮廓,有点儿像胎盘里还没张开的胎儿。已经进入春天了,南方气温高,刚来的时候我以为能早早的看到草长莺飞的盎然景象,没想到邻居的老爷爷说我太着急,不到三月份,干巴巴的冬天也是没有什么看头的。

唐潇说:“素年,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不知道,你想回家了?”

“有一点儿想,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想啊,今年又会来一批支教的老师,也不用担心这里的孩子没人管,咱们不回家干嘛?”

“我最近还真没想过这个事儿,可这才年初,离新老师来还有好几个月呢。”

“那就再等几个月,总之是要回去的。”

“嗯……”

从正月结束,天上的白云一点点变稀变薄,终于又看到太阳高昂着头颅骄傲又慈祥的样子,这里也有孤单的滑过天际的飞鸟,但是没有林立的高楼和浑浊的青河水的衬托,那种孤单总显得不够彻底。冬天下雪后马上就会太阳晒化,土路变成泥路,走过去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阳光照在上面,把那些脚印照的温柔又可爱。

我最近心情很好,晚上给自己和唐潇熬了红豆粥,她嫌弃的看着我的锅,说:“你喝不腻啊!本来我也挺喜欢喝的,现在,看着就愁……”

“你不觉得我熬的一次比一次好喝吗?”

“那也没有爸爸的好喝。”

“……那你自己做饭去,别吃我的!”

“今天太晚了,没时间做,就再吃你的一次。”

我简直要被她的理直气壮打败了。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她,这三年多的时间,她的存在让我发现自己也可以把两个人照顾的很好,所以我一个人生活的话应该更简单了。但是要一个人生活,就需要把她嫁出去,看来回家这个计划是有必要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里我朝她尽量温柔的一笑,这家伙扯了扯嘴角,还撇了撇嘴,说:“我感觉你笑的很奇怪……”

好吧,就让我再享受几天这里的生活,说实话,这三年忙忙碌碌的根本谈不上享受,除了比故乡温柔很多的清风。

还有,这里的阳光确实好的令人发指,院子里那颗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杨树,刚抽了嫩芽,在阳光下摇摇晃晃的,颇有些**。

我看见树根周围有一些风吹进来的纸片和去年旧的树叶,就拿起扫把准备好好打扫一下。扫到一半身后响起脚步声,我想也没想,就说:“潇潇,给我递一个麻袋,把这些垃圾收一收。”

没人应我。

我一只手叉着腰回头,“哎,我说你……”

刹那间,忽觉山风清凉,吹的我眼眶,涩涩的发酸。

那天的阳光真耀眼,可是比阳光耀眼的,却是那个站在我面前的,风尘仆仆满脸笑意的——故人。

“纪铭……”

“我不知道麻袋在哪儿,怎么递给你?”

他俊朗的脸上温吞着笑意,胜过让我等待了整整一冬天的阳春三月。

他说:“跟我回家吧。”

唐潇从大门后面钻出来,一脸计谋得逞的样子,笑眯眯的说:“我要让我姐夫带我回家了,你不想爸妈,我还想呢……”

眼泪滂沱而下,我伸出手慌乱的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狈。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的这么痛快这么……不顾形象。”他走来,紧紧抱住我,说话声里的笑意和怜惜,我听的清清楚楚。

“你是不是,也有点儿想我了?”

哭了许久,哽咽了许久,我终于艰难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