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七月初,我跟纪铭看了一次电影,那是我们第一次去看电影,不是什么感人肺腑的爱情片,但那天我却哭成了一个泪人。
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阳光灼热,万里无云,我抱着一桶爆米花和纪铭站在站牌下等公交车,我们不同路,他等10路车,我等19路。就在前一分钟,我们在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完成了一个绵长而深刻的吻,他清冽的气息一如既往袭击着我所有的感官,我整个人都被投入到一场巨大而沉默的海浪中,我在这骇浪里辗转起伏,紧紧的抱着他的身体就像抱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三年,他已经可以十分熟练的在背后抚摸我快要及腰的头发,爆米花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我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浓浓的眷恋,我眷恋他,我光明正大的用这个吻告诉他。
但是,之后呢?
我所有的感官在脱离他的一刹那,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凉意,凉到不算久远的过去,凉到我幻想了很多次的未来。
他抬起眼深深的看着我,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被那股莫名的凉意缠绕席卷到无法动弹。
整个世界都是你,你知道吗?纪铭。
良久,熟悉的声音终于重新回归,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艰难万分的降临他的身体:“素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要走了,我要去法国了。”
“……什么?”
我的身体还在他的怀抱里,我的大脑还沉浸在那片海浪里无法快速运转,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下一秒,一定马上立刻变得惊慌而愚蠢,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这些。
第一反应是我听错了,一种来自生命起始的本能让我无法相信这句话,以及它本身代表的一个我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实。我看见的他疏朗又刻骨的眉眼,看着他悲伤又眷恋的目光,看着他的脊背被愧疚压的弯了几度,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也许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大声质问之前,他重新把我拥入怀里,这是我刚刚因为失去了而顿觉凉意的温暖。这双手臂,在这三年里抱过我多少次,已经数不清楚,在下了晚自习关灯之后的教室里,在宿舍楼前的大树底下,在学习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这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几乎都要成为属于我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具象的安定和幸福,我在这幸福里牵着他的手跋涉过艰难的青春,现在,他说,这幸福不属于我了,我该怎么办?
这个长风昼夜呼啸的城市如果没有了夏天,该怎么办?
那只丑陋的流浪猫,如果连老人都不要它了,该怎么办?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纪铭。
可是他不会告诉我这些,他听不到我的心里的话,他只管在阳光炽热的街道旁紧紧的抱着我,不停的说:“对不起,素年,对不起……”
他还说:“素年,我的外婆要回法国找外公了,我得跟她一起去,她老了,我得陪着她。所以,在高考之前,我就报了一所法国的大学,素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办法,他们老了。素年,我舍不得你,素年……”
然后他一直叫我的名字,到最后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哭了。
我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在满街刺耳的汽笛声里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哭了。
“纪铭,你骗我,你说要跟我一起念大学的,你说过的……”
“素年……素年,别哭。”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知道我去不了法国是吗?我甚至连考上国内一所好的大学都很困难,所以你就骗了我这么长时间,纪铭,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或者我应该问,你到底爱过我没有?”
我三年的青春,几乎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就是我三年的青春,你是我时时刻刻心心念念的人。那你呢,那些我们两个手牵手度过的晚上,我知道你是幸福的。
我的眼泪突然在一阵凉风吹过来的时候戛然而止,我看着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字一字说:“纪铭,现在我有点怀疑,三年多来,你除了有那么一点喜欢我,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了一种慰藉,高中那么无聊枯燥,你在我这里可以获得足够的温暖,你做题做累了,打球打累了,一转头我就能给你一个笑脸,我跟你说话解闷给你递水,纪铭,是不是我太贱了,所以不值得被人珍惜,是不是?”
真痛快。我几乎不敢看纪铭的表情。
因为,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但我还是固执的把这些字在排列成一把锋利的刀只往他心口刺去。他的眼睛盛满了悲伤,表情从愧疚变为震惊,三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睁大眼睛用一种无法理喻的眼神看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多么丑陋狰狞的事实。
别这么看我,纪铭,就算我说的不对,求求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承受不了,真的承受不了。
他听不到我内心的哀求,他的双手一点点放开我的身体,向后退了半步。
天边,火辣辣的太阳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温柔和蔼的夕阳,那种暖黄色的博大而宽容的光芒成为他的背景,背景前面,这个我爱的人恍然如一个悲悯的神,陪我走过一段漫长的时光,把漫长的时光走成短暂的一瞬,从始至终,只悲悯着我一个人。
纪铭,其实这么多年,你一直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我仰视着你,却始终心甘情愿。
纪铭,我想说谢谢你。
可是我更想说,我恨你。
你的理由真的合情合理,去法国陪外婆,当然了,是她把你养大的。
所以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唯一不应该的就是没有早点告诉我这件事,没有早点向我提出分手。但没关系,我会原谅的你的。因为我爱过你。
并且,现在,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依旧在爱着你。
那天的火烧云弥漫了半个天空,这个城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展现出她少有的柔和安详的一面。10路车终于来了,他在上车之前说:“素年,我从来没想过跟你分手,你知道,我早晚会回来的,这个决定权,在你的手里。”
“那我谢谢你施舍给我这个权力。”
我看着他,刻意让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摇摇头,又像叹气又像苦笑,说:“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是素年,我爱你这件事,从来都是真的。”
真是动听的情话,纪铭,你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甚至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有,今天是怎么了,你要走了,却在这里信誓旦旦的跟我说爱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在离别之际再感动一把吗?然后我就会心甘情愿的,跟即将去法国的你心平气和的说再见?
在夕阳马上要消失,光纤最柔和的那一刻,他上车,隔着一层占满了灰尘的玻璃看着依旧在站牌底下的我,好像在看一段被自己落在身后的旧时光。
他看不见我了。
他看不见我躲到站牌后面不停的擦这眼泪却始终擦不完的样子。就该是这样,到头来我以为无比幸福的自己还是学会了书上常说的那句话:“习惯自己一个人舔伤口。”
妈的,真是谬论。
可我还是悲惨的印证了这谬论。
拜你所赐,我的爱人,我的纪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