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元婴成

好好一座山清水秀,叠翠峻奇的浮罗峰,此刻千疮百孔,树倒屋塌,峰顶巨石被整块劈下,直直插入地面,砸开深深裂缝。遍地碎石,满目苍夷。

曲陵南认出那边被巨石压倒一半的屋子,正是她初初至琼华派小憩之所。那时候,小小的女孩儿一睁眼便是万仞高峰,她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成了仙。

彼时师傅说什么来着?

他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笑骂,小丫头看呆了?这便是琼华派了。

曲陵南从毕璩怀里挣扎起来,毕璩怕她掉下飞剑,只得御剑下行,停到地上。曲陵南颤巍巍地踏出两步,茫然四顾,忽而提气勉力强行,浑然不顾自己受伤颇重。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随即浑不在意,伸出袖子擦擦嘴角,跌跌撞撞摸到巨石那,双手徒劳想去推,却哪里推得动分毫。

耳边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之力将她弹开,曲陵南呆呆转头,却见毕璩目露怜悯地看着她,伸手将一颗红色丸药递到她嘴边,左手一掰她的下颌,右手一拍,那丸药顺着嘴咕噜噜落入肚子里。

“莫要乱动灵力,且坐下调息才是。”

“可我师傅还被压在大石头底下呢,我得救他去。”曲陵南愣愣地答。

“一切有掌教做主,放心,文始真人不会有事。”

“怎么不会有事?人压在石头下会闷死,我得救他,我就这一个师傅,我得救他……”曲陵南木着脸,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摸回那块巨石,又开始费劲而徒劳地伸手去推。

只是她此刻灵力全无,浑身经脉损伤过重,便是此刻拼着一股劲,对此巨石也如蜉蝣撼树、无法可想。曲陵南推着推着,忽而眼中一酸,一滴一滴的眼泪沉默地砸在手背上,活了这么大,她总以为纵有天大的麻烦,拼了便是,可小女孩从没如今日这般体悟到,世间有些事超出自己能力太多,她根本就掌握不住,控制不了。

师傅就在下面,也许他伤了腿,也许他被砸晕了动弹不得,也许他就剩一口气吊着等人援助,她贴近石头,仿佛就能听见师傅微弱的呼吸声。可是她救不了人,以往曲陵南若做不到一件事,尽力便算了,也从不强求。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生平头一遭怨怒自己为何力量如此薄弱,往日练功为何不更尽心些,为何不变得更强些?

强到可以挥袖间移山倒海,那该多好?

小姑娘抬起头,她的头顶四方,皆有来自外门四方御剑或御器而来的修士。这些人个个都比她本领高强,个个都比她有法子,有脑子,可他们都只肯袖手旁观;他们每一个都神情矜持高贵,可同时也冷漠入骨。

小姑娘低下头,用手背擦擦眼泪,大喝一声,双掌拍出两朵微弱的火苗,嗤的一声落入石壁,连个火花都打不起。

她还待再试,忽而间,边上多了一个人,朗声说:“师妹让开。”

曲陵南抬头,却见毕璩慢吞吞自袖中掏出细长洁白的一根骨尺,正是昔日拿来教训过她的主峰掌教戒髌。毕璩双手一抹,那戒髌便由小变大,足足伸长到丈余,毕璩左手捏诀,右手一扬,那戒髌自飞高空,他大喝一声:“让开!”

曲陵南慌忙一避,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戒髌宛若利刃,刺入巨石中部,毕璩微微一眯眼,提起灵气,用力一拖一拽,那戒髌奋力往上钻,所过之处,碎石横飞,火星四溅,竟硬生生将巨石自半空中戳穿绞碎了一小块。

毕璩还待再循此法继续绞碎巨石,却听半空中有人喝道:“毕师兄,此法虽妙,然耗时过多,不若让我一试?”

毕璩抬起头,却见半空中一艘彩船飘来,船头站着好几个少男少女,皆着蓝衣,尽是本次参加比试的琼华练气期小弟子。毕璩尚未回话,那些年轻人已纷纷跃下彩船,有一少年当先祭出长鞭,噼里啪啦上前几鞭子抽了几下,可他功力太浅,只在表面留下浅浅鞭痕。众少年哄笑之下,那人面红耳赤道:“尔等笑甚?众目睽睽之下,我琼华弟子若连同门有难都袖手旁观,传出去看被笑话的是谁?”

他这一嗓子虽稚嫩,却宛若炸开了锅。不一会,少年们争先恐后,拿出吃奶力气施法的施法,搬石头的搬石头,就连娇滴滴的女弟子们都上前助一臂之力。众人忙乱之际,直将曲陵南挤到一旁,有人递过来一块绣花帕子,曲陵南抬头一瞧,原来是那名叫陆棠的少女。陆棠见她不接,不耐地将帕子朝她怀里一扔道:“擦擦,脸上脏死了。”

曲陵南接过,胡乱地擦擦脸,陆棠在一旁嫌弃地啧了一声,瞧不下去,过来抢过那帕子,亲自替她动手抹脸。

便是曲陵南的娘亲也极少替她做这等事,小姑娘刹那间只觉背脊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好。陆棠一边擦一边数落她:“你呀,莫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了。这里咱们多少长辈,多少同门弟子,哪犯得着那么笨自己推石头?你是嫌伤的不够重是怎么着?”

“师傅在下边……”曲陵南呐呐的道。

“呸,我瞧就没在。”陆棠眼珠子一转,低声道,“你没见长辈们都不动手么?文始真人是谁?那是掌教师尊嫡传弟子,真要埋那下边,掌教师尊早施展神通大法将他弄出来了。”

曲陵南的脑子宛若年久失修的水车,这时才咕噜咕噜艰涩地转起来。她瞪大眼睛,问:“真的?”

陆棠点头道:“八成没假。”

曲陵南眼睛发亮,颤抖着手一把抓住她问:“那我师傅在哪?”

陆棠一把将她的手拉下来,白了一眼道:“我哪晓得?我只晓得掌教师尊亲自护法,浮罗峰塌掉那一瞬间,掌教师尊若连个人都弄出出来,那也枉称涵虚真君了……”

曲陵南点点头,她满心都是师傅被救了的欣喜,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脚下一软,适才强撑的劲头一过,便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陆棠忙一把托住她,着急道:“嗳你这是怎么啦?来人啊,陵南伤势过重撑不住了,来人啊。”

毕璩正要上前,却当前飘过来一个蒲团硬生生将他挤开。云埔童子坐在蒲团上回头从他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随即飘到曲陵南跟前,一把将人拽到蒲团上。那蒲团缩小变大全由云埔高兴,此刻即变成一小床大小,曲陵南被打横放着,又飘了起来。

“等等……”曲陵南一把揪住云埔的道袍下摆,吃力地道,“我,我师傅呢?”

“你闭上眼好好调息,我就保证你醒来时能见着孚琛那小子。”云埔不耐地一把遮住她 的眼睛,“行了行了,他没死,放心吧。”

“我就晓得是这样。”曲陵南眉开眼笑,喃喃地低声道,“我就晓得非这样不可。”

“呸,说得你好像未卜先知,那适才谁急得哭鼻子来着?”

曲陵南嘿嘿低笑,又咳出一口血,云埔不敢逗她了,出手如风,点了她身上数处关窍,叹了口气道:“睡吧,醒了能见着你师傅。”

“真的?”

“嗯。”

曲陵南放心地闭上眼,忽而睁开道:“下,下面还有搬石头那些师兄弟们……”

“让他们玩呗,”云埔童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道,“年轻人精力太旺盛,不让他们干点活,他们就得给你惹祸。”

“可是……”

“这是好事。”云埔童子难得正儿八经道,“同门之谊最难得,一块干活多了,他们往后就能少干点自相残杀的事。”

“啥意思?”

“啥意思没有,睡吧。”云埔一挥道袍,一股甜香袭来,曲陵南只觉头昏眼花,立即陷入黑暗中。

她不晓得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梦中有不少次被撬开嘴唇,塞入丹药,或有人往她经脉中注入灵力,然丹田处空如漏斗,无论灌入多少东西,都如泥牛沉海,无影无踪。

那股与生俱来的神奇之气息,也宛若消逝了一般无声无息,任由梦中的曲陵南怎么催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行迹露出。

曲陵南并不太在意,在她看来,这玩意来去不由己愿,很是麻烦。且发作时宛若变成另一个人,暴戾嗜血,毫不留情,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就没有吧,她以前身体里没这股力量,不也照样打猎摸鱼,啥都没耽搁下么?

她这样一想,心境便平和无波,四肢百骸宛若泡入温水般舒适到不可言状。在一片安宁之间,她忽而涌上一个念头,师傅可还安好?

这一念头一动便不可收拾,那股温水迅速退散,经脉中伤痛再度袭来。曲陵南皱起眉头,闷哼一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屋舍之中,而对面床那盘腿端坐着一个红发红眉的怪人,那怪人垂头低眉,一动不动,虽瞧不见五官,可就这么看起来,却有说不出的好看。曲陵南使劲眨眨眼,忽而大叫一声,不顾浑身疼痛,跳起来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怪人的胳膊喊:“师傅,师傅你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她使劲拽了红发孚琛数下,又摇了他十来下,可孚琛却仍然一动不动,曲陵南害怕了,她试探着伸出手凑近师傅的鼻端,却分明有微弱的呼气,曲陵南松了口气,抱着师傅的胳膊挨着他坐着,瞧着他变成通红的毛发,有些好笑,却不知为何,觉得满心酸楚。

她支起身子,伸长手,努力摸了摸孚琛的头,认真道:“师傅,你活着就好了,真的,变成啥都没关系,活着就好了。”

活着,没被闪电拦腰劈成两截,没被山崩吞噬无影,看得见,摸得到,就够了。

曲陵南即得见师傅,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至于师傅怎的变成这般怪样?一夜之间,他为何满头乌发变红?发生了何事令他有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此时皆不在曲陵南的考虑范围内。她满心想的是师傅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这样便已足够令人欢喜。

如此过了三四日,孚琛未见醒转,曲陵南却一日不如一日,境况大大不妙起来。

她心中憋着的那股劲自见到孚琛那一刻便彻底松懈,身体此番经受的伤痛苦楚便一样样回报上来。曲陵南为忍痛,不得不动用灵力,可一运灵力,丹田内便疼如刀绞,那睡梦中好不容易勉强修补过的裂纹再度崩开,气血翻涌之际,曲陵南捂住胸口,拼命忍着不将逼上喉咙口的这股腥甜之气压下。

然曲陵南到底还是托大了。禹余城不传秘笈“风驰剑诀”何等厉害,便是云晓梦只学了一点点皮毛,也足够令一个练气期弟子大吃苦头。而她受伤之后,体内灵力又被那股古怪气息强引,比试场上大显神威,虽赢了面子,但却也实打实伤了底子。若非云埔童子将各色丹药不要钱一般往她嘴里塞,她便是再天赋异禀,也非丹田碎裂成一废人不可。

这些曲陵南全不知情,她只晓得自己受伤,却不晓得伤有多重。她身边除了雕像般的师傅外,一应外人全无,住了这几日,别说仆役同门,便是涵虚真君与云埔童子也不曾踏足,其余者更无一人前来探看。曲陵南扶着墙往外走,屋外一应峭壁嶙峋,怪石耸立,目之所及亦无琼华主峰俊伟雄奇之影。小姑娘想了很久,忽而恍然大悟,此处非属山巅,而处低谷,故一出门便只见得千韧巨壁拔地而起,上面布满青苔藤蔓,绿荫森森。谷中石矶林奇,奇珍异草甚多,又有灵泉一洼,汩汩不息;偶见野鹤飞禽飘然而至,或有蝴蝶斑斓贪花采蕊,野趣甚多。

若身体利索,此刻就该翻上七八个跟斗,四下疯跑一遭,方不至辜负此幽谷春色;若师傅也安好,他师徒二人又可过上一个练功一个打猎的日子,何等逍遥。

可惜想归想,曲陵南也是明白,似师傅那等人不会甘于偏安一隅,他的心很大,想得也多。

曲陵南叹了口气。

她慢吞吞地挪回床边,挨着师傅坐下,自怀内储物袋中掏出一柄断齿木梳,替她师傅梳了梳那头妖冶红发。孚琛仍旧如沉睡般一动不动,曲陵南摸摸他的胸口,又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便放下木梳,拖着腮看他,问道:“师傅,你要醒来了没?”

“师傅,你还待多久方会醒来?”

她师傅照例无话,小姑娘也不气馁,只是颇有些没来由的酸楚,大概是身子一日虚过一日,心情也跟着低落。但她很快又笑了,高高兴兴地道:“师傅啊,你快些醒来,帮我揍毕璩师兄,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记着呢。”

“不过别揍太过,他也是脑筋一时糊涂而已。我娘糊涂了一辈子,他才糊涂一时半会的,不大要紧。”

“罢了你还是别帮我揍人,等我伤好了自己动手吧。”

曲陵南偎依着孚琛,皱眉问:“师傅,你说,为啥看着好好的人,一遇上喜欢不喜欢这等事就会便蠢呢?”

“毕璩师兄平日多讲规矩的一个人,那么多门规道义,他张嘴就来,可一遇上云晓梦的事,怎的又不说门规道义了?还有我娘,明明是我爹抛下她,可若是她晓得我下山去宰我爹,恐怕哭都要哭死吧?”

“我想不明白的是,那个爹分明不是个好东西,我瞧毕璩师兄看上的那个小娘们心肠也不大好,喜欢他们这样的,明明会给自己添没完没了的麻烦,为啥我娘也好,毕师兄也好,都不肯悬崖那个勒马?”

“之前同我打架那个会北游剑诀的小子,叫裴明那个,原来也有好多女弟子喜欢,可她们为什么喜欢裴明呢?分明样子比师傅你差远了,打架连我都打不过,人也没云埔童子好玩,又不像毕师兄那样看起来就靠谱,她们到底喜欢什么呀?”

曲陵南抬头看孚琛,嘿嘿傻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喜欢师傅最保险啦,师傅你虽然喜欢装模作样,可你长得好看又会打架,对我也好,跟着你不愁吃不愁穿的,有危险时你还会护着我,我心里挺满意的。”

“师傅,我们一直这样,行吗?”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眼皮愈发重了,头一歪,靠在他师傅胳膊上嘀咕道:“师傅,其实你这样也挺好,要是你醒着,我敢这么挨着你,早让你训得跟狗似的,兼摔个百八十回了。嘿嘿。”

曲陵南又笑了几声,大着胆子把脸颊贴在师傅袖子上,衣料柔软细滑,非绸非缎,贴在脸上冰凉如水,却仿佛能一直软到心底,将心团成一团,又一点点压平了舒展开。曲陵南蹭了蹭,心里安定满足,仿佛大冬天躲在结实的屋子里,睡在暖和的被褥内,边上有烧得旺旺的火炉,床边堆了丰富多样的食物,不用忧愁明日雪大了屋顶会被压塌,不用担心门扉太薄会被野兽撞翻,发生什么都能躲到师傅的身后。

睡梦中忽而觉着无比炙热,曲陵南朦胧中发觉自己身处一片红到发紫的岩浆烈火当中。到处是噼啪燃烧之声,热浪袭来,几乎要令人呼吸艰难。她足下一道狭隘破旧的石桥,两旁皆是烈焰红浆,火星间或溅起,于衣襟上瞬间烧破一个小洞。

桥对面有一人蓝袍着身,仰头直立,双臂微张,掌心源源不断吸纳焰火,曲陵南揉揉眼定睛一看,那人分明是她师傅。这个师傅倒是一头乌发,与记忆中无异,可他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如冰,全无往日半点佯装的谦和温良。

“何人胆敢擅闯我紫府?!”那人眼睛眨也不眨,一张手掌,顿时卷起两边巨大火焰,呼的一声朝曲陵南直接扑去。

曲陵南一句“师傅”给憋回胸口,仓促之间,不得不双臂交叉握拳挡在胸口,三昧真火轰的一声于全身形成一个防护罩,那岩浆炙热却伤不到她分毫。此时她也顾不上思忖这是何地,自己又为何有灵力使驳火术,她只觉得恼火,师傅怎会不认得自己?这种事,便是做梦也不许!

对面这男的定然是化成师傅模样的鬼怪妖孽。

她一跃而上,半空踩出姿态飘逸的纵云梯,左手一招虚空剑诀已至孚琛面首,然这梦中的孚琛依然本领高强,也不知他如何做。一堵火墙骤然间挡在小姑娘身前,曲陵南清清楚楚见到孚琛俊美的脸上冷酷之极,嘴唇微微一动,说出两个字:“找死!”

那火墙顷刻间宛若网罩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将曲陵南整个收入其中,渐渐缩紧。虽是做梦,可曲陵南分明能察觉那排山倒海的压迫感与火焰烧灼皮肤的痛楚。她苦苦支撑,却不得不越缩越小,不出片刻便要被这团火罩吞噬殆尽。可小姑娘心中不服,她想我师傅那么好,哪是你想假扮就能假扮的?

小姑娘大喝一声,三昧真火自内而外轰然迸出,火光闪亮比之紫火更甚百倍,她低头见到自己浑身透明,宛若每个毛孔皆渗透了三昧真火,整个人成为那真火最直接的载体。她在这团火光庇护下慢慢站立,抬头之间,只见师傅冷漠的脸上也现出诧异。小姑娘嘿嘿一笑,双足一跃,冲天而起,左手一伸,一柄剑意化作的长剑直劈孚琛右手所连的火链。孚琛身形一退,可却没料到此乃虚招,真正的实招却是曲陵南右手。她飞到半空,右掌一张,一道青色火光飞出,一把将孚琛左手火链截成两段。

孚琛脸色终于变了,右手慌忙举链袭击,可此时曲陵南已飞到面前,双掌翻飞,不断吐出青色焰火,将孚琛整个人包裹得犹若一个巨型蚕茧中。最后,小姑娘满意的瞧了瞧自己的作品,手一伸,学得不甚像样的御雨术兜头兜脸往她师傅头上浇了一盆水,嗤嗤声中,青烟四起,孚琛狼狈万分,曲陵南拍手叱道:“把我师傅换回来!”

孚琛目露困惑,喃喃道:“小南儿?”

“是我啊,”曲陵南高兴地喊,“师傅师傅,是你吗?是你本人吗?”

孚琛充耳不闻,却只盯着她的脸,目露痛楚,忽而仰天长啸,那个青色的巨茧片片碎裂,一道道吸纳入他体内。整个岩洞顷刻间地动山摇,碎石块块堕落,岩浆翻涌喷出,一股巨大的冲力朝小姑娘直击而来,曲陵南惨叫一声,被生生撞飞出去。

她闷哼一声醒转过来,胸口剧痛,似乎还留着那梦中巨击之下的重创之感。一张嘴,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曲陵南喘着气,想起身,却发觉自己怎么也爬不起来,她艰难地抬起头,却赫然地发现,原本该盘坐在**的师傅俨然不见。

曲陵南这下大惊失色,她慌忙扭头,却见一人长身玉立,凭窗远眺,静谧无声。那人穿着师傅的道袍,一头长发乌黑光泽。

“师傅?”曲陵南有些不能确定,低低叫了一声。

那人慢慢转过头,正是孚琛那张难描难画的脸,可此刻这张脸却严峻冰冷,就如梦中那身处火焰中的怪人一般。

曲陵南心下大骇,睁大眼睛使劲瞪他。

孚琛微微一笑:“小南儿,怎的傻了?不认得为师么?”

“师,师傅?”

孚琛大步走到她身边,瞥了眼她胸口沾染的殷殷血迹,嫌弃道:“脏死了,就你这腌臜样,趁早别喊我师傅,省得给我丢人。”

他话虽如此,却仍然丢了一块帕子在曲陵南身上,曲陵南忙抓起来胡乱抹了一把,傻笑着看她师傅,看着看着眼眶一红,哽噎道:“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孚琛皱眉道:“我又不是你,怎会犯傻不记得你?行了,你是不是还想为师安抚你一番?我可没那闲工夫……”

“安抚一下又怎么啦?”曲陵南扑上去抱着师傅的胳膊,哇哇哭出声来,“师傅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不认得我,还揍我。”

孚琛忍耐着咬牙道:“你再敢把眼泪蹭我袖子上,我现下就揍你!”

师傅见好了,曲陵南却不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梦中那个像孚琛的妖怪打的,她原本已经不妙的经脉丹田愈加枯萎衰败,仿佛植物被断了根,面子上的嫩绿鲜活再茂盛也维持不了多久。

没过半月,曲陵南卧病不起,她没照镜子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晓得往常生机勃勃的一张小脸,此刻却蜡黄萎靡,消瘦异常。因为太过瘦削,显得脑袋格外的大,一双眼睛咕噜打转,分外突兀。

对曲陵南而言,卧病却不是难过的事,相反她很欢喜,因为师傅天天都陪在自己身旁,输灵力喂丹药,绝不假他人之手。她自拜师以来,总忙着经历一波又一波的艰难险阻,满打满算,师徒俩处在一块的时候并不多,直到现下病重得起不了身,孚琛才算有个做师傅的样子,摸着她的头次数增多,脸上也不装模作样假意温柔,而是真真实实地显露担忧;他嘴里虽仍然无甚好话,可曲陵南瞧得明明白白,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中分明有怜惜和暖意,甚至偶尔会有些不忍与悲伤。

“师傅莫要难过。”曲陵南对孚琛认真地道,“最坏不过是我往后修不了仙了,或者一命呜呼死掉。无论哪种,师傅你都莫要为我难过。我不爱瞧你这样。”

孚琛皱眉道:“别想多了,我才不会为你难过,为师修为早超脱凡尘俗感,我只是可惜填入你肚子里这无数好丹药,难得云埔童子不藏私,压箱底的东西都给你用上。可你怎的这么不争气,半点好转都不见?”

小姑娘脸上扯开了一个笑,仍旧憨傻:“我是不争气,所以师傅别费力气了。师傅啊,我背琼华经,里头有一句我原本不懂,但现下懂了,我念与师傅听可好?”

孚琛一愣,道:“你说。”

“心之精神谓之圣。”小姑娘笑着道,“我初初时想,心就是心,怎会有神?又怎的能称圣?可是师傅,现下我打了这么多次架,生死关头来回了几次,忽而有些感悟。你想,若咱们一直保持心定神闲,便是外头的人啊事啊,再纷纷扰扰,带来再多的**困扰,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晓得你为我忧心,生怕我就此治不好了,可是师傅,只要我修的仍是心,便是丹田俱碎、经脉俱毁又何妨?心定能慧、心静能感,下面俩句是啥来着?”

孚琛看着她目光复杂,良久哑声回道:“心空能灵、心诚能明。”

曲陵南高兴地道:“你瞧,话说得多有道理。所以师傅,别担心我不好,我看得开,你也要看得开。”

孚琛别过头,冷硬地道:“为师还需你劝导这些个废话?为师不过烦你若就此成了废物,我教导你修炼《青玄心法》的一番苦心,岂不付诸东流?”

他说得太快,待发觉自己说什么时,已然有些后悔,可他转头一看,却见曲陵南因瘦得皮包骨头而显得分外硕大的一双眼睛,却满溢柔和笑意——此时此刻,仿佛他俩的身份掉了个,她才是师傅,自己才是弟子。

孚琛没来由地微微烦躁,站起来拂袖道:“总之你要是敢就此成一废物,为师定将你逐出山门,我文始一脉,断不留无用之人!”

他像是恼羞成怒,说走就走,这一去便不见踪影。第二日,来了个熟人,曲陵南一看,竟然是毕璩师兄。

只是他现下形容狼狈,半边脸高高肿起,青紫掌痕清晰可辨,显是让人狠狠刮了一巴掌。走路一瘸一拐,腿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曲陵南有些吃惊,挣扎着想爬起,毕璩已然过去按住她的肩膀道:“师妹,快快躺下。”

“毕师兄,你被人揍啦?”曲陵南睁大眼睛好奇地道,“莫非咱们琼华有人来踢馆?”

她想得简单,毕璩是小辈弟子楷模,从来只有旁人做错,断不会是他做错,体罚弟子这等事轮都轮不到他。唯一能让身在琼华中的主峰掌教大弟子受伤的,就只能是外人挑衅滋事了。

毕璩脸上现出愧色,岔开话题道:“什么踢馆,莫要学云埔师叔那些混话,你可是到时辰喝药了?”

门外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随着笑声飘进来一个蒲团,上面的云埔童子穿着光鲜,一身崭新丝缎湛蓝道袍,腰系黄色丝绦,头戴道巾,脚蹬乌履,一张精致的小脸上尽是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一进来就指着毕璩的脸乐,对曲陵南道:“哎呀笑死我了,孚琛这个混小子,不但揍了这小子,还用法术令他脸上的瘀伤三月不得消散。毕璩呀毕璩,让你平日装得人模狗样,现下遭报应了吧?”

毕璩脸上涨红,越发显得瘀伤青紫难看。他正色道:“长辈教诲,弟子自当领受,有何报应可言?云埔师叔此言差矣。”

云埔无趣地撇嘴,飘到小姑娘跟前邀功道:“快谢我吧,是我将你那日在比试场上受伤的缘由一五一十告诉了你师傅。你师傅二话没说,笑眯眯把毕璩叫到跟前,转眼间就动手揍他,边揍还边说什么今日得空,指点一下师侄,师侄可要小心些。这会他拿拜帖亲上禹余城,听说要与左元清那个老娘们论论道,哈哈哈,笑死我了。论道啊,亏他想得出来。”

曲陵南眼睛一亮,问:“是不是去揍那老娘们?”

云埔很快活地点头:“是呀,你还不算太笨。”

“啊,师傅揍人,我怎能不去瞧?云埔童子,快快,你带我飞去。”曲陵南来劲了,奋力想起来。

云埔一把将她按住,不耐地道:“去个屁,就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吹吹风就能要了你的命信不信?”

毕璩此刻却正色朝曲陵南作揖行礼,执的是平辈间最郑重的礼节,曲陵南诧异地道:“毕师兄,你这是作甚?”

“师妹,你是文始真君唯一传人,他偏疼你也是应当。只是禹余城与我琼华派世代交好,断不可因你而伤了两派和气,不然,世人诟骂的是你,耻笑的是文始真君小鸡肚肠……”

“哎哎,行了啊,这话我不爱听,”云埔童子道,“甭拿门派大义压死人,你知不知道小南儿此番经脉受损何其严重?啊?便是我竭尽所能,也只能保住她这条命,你看看她现在的鬼样子,她可能就此修为停滞,终身不得再炼气进阶你懂吗?”

他越说越气,一把揪住毕璩的衣领,挥起拳头就想揍下,忽而还是停了下来,正正衣冠骂:“你娘的,险些害我弄乱了衣裳。你听着,琼华门规中是不是有一条,长辈吩咐小辈要好好听?”

“是有益教诲,小辈当恭敬领会。”曲陵南纠正他,又问,“你是不是要揍毕师兄啊?他不是你亲传弟子,你不能随便揍,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呸,真麻烦。”云埔童子跳回蒲团上,飘在毕璩跟前道,“你这小子整日读死书脑子都读坏掉了,师尊老人家又忙着闭关也没人教你点实在的,师叔我今日勉为其难教教你做琼华弟子的道理。你可要听?”

毕璩冷着脸道:“师叔教诲便是。”

“做琼华弟子没别的乱七八糟要记,最要紧惟有一条,那就是护短,哪怕自家师兄弟做错了,当着外人的面你也得胡搅蛮缠硬说成对的,回来关上门该怎么教训处罚另说。”云埔转头问曲陵南,“门规上也有这么一条对吧?”

“没,但有同门友爱,亲如手足一说。”小姑娘认真回答。

“对,就这个意思,我告诉你啊毕璩,咱们琼华之所以能屹立千余年不倒,就是靠这股精气神。你要说门派声誉,两派交好重要,那我问你,何为门派,若无众多小弟子勤学苦练,若无众多师长倾囊相授,何来门派?你我站出去,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是门派。你今日能牺牲一个同门弟子成全门派声誉,他日便能以牺牲十弟子,百弟子以成全门派交好。而长此以往,琼华弟子人人头悬利剑,不晓得什么时候一个运气不好就成了弃卒,人心向背,人人自危,到那时还有门派吗?这还是我巍巍琼华吗?你这番做法,看似底气十足,实则自毁基石,自断生路!”

云埔童子从未如此义正言辞说教,此刻却一句句掷地有声,直听得毕璩额头上冷汗涔涔。

“旁的不说,你以为禹余城那个老娘们连同你瞧上的小娘们为何不肯放过小南儿?小南儿招谁惹谁了吗?没有!她压根与这俩女的就素昧平生,顶天了就是言语上冲撞几句,可为那几句话,怎会得罪人到非要毁了她的地步?你可曾想过各种缘由?”

毕璩干巴巴地道:“不曾。”

“皆因当世炼器期弟子中,能以驳火术使出三昧真火者,惟有我琼华派陵南一人而已。她又有一个厉害的师傅,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没准我琼华百来年后扬名立万就有她的功劳,留着这样的大隐患不趁机灭杀之,莫非等她异日长成参天巨森,成她们忌惮的强者时再来灭杀么?”

这句话宛若响雷在毕璩耳边炸开,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摇头道:“不,不会,晓梦不是这样的人……”

“她是什么人老子不予置评,认识她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可是毕璩啊毕璩,比试当场,是你凭私心于紧要关头喊了一句‘师妹不可’乱了小南儿的心神,她会受重伤皆由你而起。可她怪过你一句么?你师妹虽入门时日尚浅,却比你更明白何为同门友爱,亲如手足。可你时至今日,想的仍是教她白白受委屈。你这些年的规矩经义,才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毕璩脸色煞白,羞愧地深深低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若你尚有同门友爱之心,赶紧回去闭关思过,莫要再来此欺人太甚了。”

毕璩浑身一颤,咬着牙,冲他二人深深施礼,转身脚步踉跄,仓皇离去。

待他走后,云埔童子冲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甚明了的曲陵南做了个鬼脸,得意地问:“怎样?师叔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厉害吧?”

“啊?我都听不太明白你说啥。”曲陵南皱眉道,“但我晓得是替我骂了毕璩师兄一顿,对吧?”

“是啊。所以你快谢谢我。”

“为啥谢你?有啥好骂的?”曲陵南不解道,“毕师兄又不是傻子,撞多几次头,多上几次当,他自然就好了。”

“嘿,瞧你说的,我都是为了谁啊我。”

曲陵南无聊地摆摆手道:“毕师兄怎么想的本就与我无干,难不成就他说两句话,行个礼我就真那什么禹余城把师傅叫回来?别说我管不着师傅,便是管得着,我也不乐意管。更何况,我还爱看师傅替我揍人。”

云埔童子一时无语了,他飘过去问:“哎,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明白了,当日比试场上,怎的毕璩一喊师妹手下留情,你又真留情了呢?”

曲陵南大惑不解,问:“我留情了么?我明明把那小娘们揍得挺惨。”

“可你不是没让三昧真火吞了她么?”

“云埔童子你是傻的么?那火要真吞了她,她会死的。”曲陵南睁大眼睛问,“那样有多少人要恨死我?我还想在琼华跟着师傅好好修炼的,无端多些仇人作甚?且你们比试前不是一再强调么?不得伤人性命,我是完全照着规矩来啊?”

云埔盯着她,忽而一拍脑袋道:“罢了,问你这种问题便是我自己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