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孤独却无泪

夜已深沉,整个天幕已经被黑暗笼罩了。

岳玲用手轻轻撩开面前的窗帘,眼前是一片漆黑。向下望去,就连街边的一排梧桐树的枝叶也看不清了,它们差不多与夜的黑色溶在了一起。只有远处隐隐约约闪烁着的街道路灯放射出来的点点亮光,让人感觉夜色中还有一点跃动的活力。

岳玲居住在巴黎西南面的一座楼房的顶楼。这是过去楼主人的家庭工人房,只有八平方米左右,房间里没有卫生间,而是同一层三个房间的住户共用一个独立的小厕所。这种顶楼房间的前面部分屋顶是倾斜下去的,走到这下面,人必须要弯下腰来,否则就会碰头。现在大部分房主已不再雇用住家的保姆了,而改为只请按钟点计酬的钟点工,每天或隔几天固定来做几小时的清洁卫生,结束后就回去。这样,这些保姆房就空出来了,这种房间房主自己是不会住的,于是就将它租出去。一年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比一直空置在那里好。这种顶楼原先的保姆房,一般来说房租比普通的公寓便宜些,适合低收入的单身青年男女租住。从中国初来法国的留学生和一些单身打工仔,也都愿意寻找这样的房子作为临时栖身之所。

岳玲在巴黎的这些年,换过不少住房。她刚到巴黎的时候,是与同样从中国大陆来的三个单身女子合租一间公寓房。后来因工作的关系,住处也几经变迁,有时住到主人家里,有时又与人合租。时间长了,生活相对稳定,经济上也宽裕了些,觉得几个人住在一起,虽然房租大家分摊便宜一些,但毕竟有诸多不方便,且在日常生活中,时间久了,也会常常为了一些小事生出一些不愉快来。后经朋友介绍,就租了这间顶楼的原先保姆房自己单独住。再后来,做工也积了一些钱,本来是可以租间条件好一点的房子,但是为了省下钱来寄回老家去赡养父母和抚养年幼的女儿,这里反正就是自己一人,就不想再去换房子了。在被世人称之为“花都”的巴黎,这些年来,岳玲就这样自己单身只影,陪伴着这墙纸都已有点斑驳了的四壁和昏黄的顶灯,度过一夜又一夜。

在漫长的巴黎日子里,当时对岳玲来说,真是一天一天捱过来的。但现在回想起来,这前后差不多十年的光阴,却又像一晃而过。十年来,巴黎的街道与街道两边的房子基本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唯有感到大的变化的是自己。岳玲最近以来,早上起床后漱洗时,常常会对着镜子发呆,好半天一动也不动,端详着自己的脸庞,会情不自禁地眼泪夺眶而出。今年刚到四十四岁,却发现前额上边的头发已经明显的稀疏了,有些地方粉白的头皮还清晰可见,鬓角和头顶生出的白发也已掩饰不住了;双眼两边的皱纹也越来越多,并向发际伸延;更让人心酸的是,本来明亮而富有神采的双眸,不知何时开始已蒙上了一层薄雾,两个眼袋也一年明显过一年,好像不断增加重量,使得整个脸盘儿往下垂。有时,岳玲躺在**,常常将出国前照的相片拿出来反复细看,再拿小镜子照照现在的样子,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连自己都找不回原来的模样了。

从三十四岁到四十四岁,整整十年。这人生中最珍贵的十年是在巴黎度过的。每当夜深人静时,岳玲常常睁大着眼睛在想,如果让自己用简短的几句话来评说这十年的生活,应该是种什么结论呢?她会毫不犹豫的用“诗一样的”语言回答:奋斗的十年,苦涩的十年,迷惘的十年啊。最近一年来,这三句话在她的脑海中时时飘浮,挥之不去……

床头闹钟的长指针停在12字上,短指针刚好指在2字上,已是深夜两点钟了。但是,岳玲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内心既激动又心酸。她左手拿着一本中国护照,右手攥着今天上午刚刚在移民局领到的临时居留证和一张巴黎——上海的机票。为了这张法国临时居留证,她已整整等了十年啊!十年前,她通过中介公司以“商务考察”的名义来到法国巴黎,三个月的有效期转眼就过去了,工作还没有找到,自己就成了没有正式居留权的“黑人”。如果要继续在法国呆下去的话,那只能像当时不少同胞一样,没有正式居留证,也不能正式打工。即使有老板请你做工的话,也只能是做做“黑工”。

经过反反复复的考量,也根据当时中国国内的就业环境,岳玲最后还是选择了暂时先留在法国做“黑人”。当时她只有一个目标,为了生活在上海年老的父母,为了寄养在父母家才六岁的女儿,只要能挣到钱就好,管它“黑人”不“黑人”。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一旦运气不好被警察查到的话,被遣送回国好了。

就这样,她在法国巴黎竟做了十年没有正式居留证的“黑人”。这中间,她也曾想尽办法申请正式的居留证,但是每次都被移民局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应该说老天有眼,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昨天接到了移民局的正式通知,可以去领取一年的临时居留证了。今天一早,岳玲早早就起了床,到移民局去排队等候。当她好不容易排到窗台前,从移民局官员手中领到临时居留证时,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怎么也控制不住当时的感情,双眼一下子被纷涌出来的泪水浸模糊了……

尽管这张临时居留证有效期是一年,那也表示从今以后,自己不再是“黑人”了,可以堂堂正正的在法国做一名华侨了!

上午领到证,下午岳玲就马上给巴黎的一家华人旅行社打电话,预订了一张巴黎到上海的机票。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去!十年了,在这漫长的十年里,一直不能回家去看看父母与女儿。在这十年期间,父亲和母亲相继离开了人世,而她却不能回去为他们送终,只能在万里之外的巴黎对着父母的遗像默默流泪跪拜;当年出国来法国时,女儿还只有六岁,现在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再过一年,就要准备考大学了。在这漫长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日子里,虽然常常可以打电话问候、诉说家常,但却不能握一下亲人的手,亲一下亲人的脸。唯一让岳玲得到一丝安慰的是,这十年来,都是靠她在巴黎做“黑工”辛苦挣来的钱,去孝敬年迈体弱的父母亲,以及抚养无时不在牵挂的宝贝女儿,并且还在寸金尺土的上海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

虽然回国迟了十年,但是总算可以回到父母的坟头亲自呈上一束鲜花,点上一柱香;好好拥抱拥抱已经长得高过自己的女儿,还要与她商讨一下明年报考大学的选向……

尽管巴黎的夜已深沉,黎明还早。但是此时的岳玲,心是火热的,眼睛也显得格外有神,她越想越精神,睡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可以回家了!

家啊,家乡啊,永远是海外游子的精神支柱和力量的源泉!不管离开她有多久,不管离开她有多远,也不管她发生了多少变化,总是会让游子日夜牵挂。岳玲这么多年在巴黎孤身一人奋斗,支持她没有倒下去的精神支柱,就是她时时想着上海有个家,想着迟早有一天她一定能回家。有时她精神极度忧伤,筋疲力尽倒在**不想再起来的时候,一个念头涌起:出来这么久了还没有回过家,难道就这样客死他乡?不,不能!一定要再坚持下去,总会等得到希望的一天。

真像做梦一样。对岳玲来说,在异国他乡差不多做了十年的梦,今天真的是她的“中国梦”变成了现实?岳玲下意识地用左手使劲地捏了一下左大腿,明显有疼痛感,又仔细看了一遍右手拿着的法国临时居留证和东方航空公司的机票,她的心里再一次踏实了,真的可以回上海了,可以回家了!有了法国的临时居留证,回中国后还可以再返回法国的。十年前,那时东方航空公司还没有开通上海——巴黎航线,岳玲是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航班来到法国的。今天,时过十年,明天可以坐东方航空公司的航班直航回上海了,真是时来运转了啊!

岳玲强迫自己不要再东想西想了,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坐飞机。

自从两个月前接到移民局的一封信件,通知她去移民局问话,她就知道申请了多年的居留证有希望了。根据像岳玲同样状况的圈子里的人说,如果一旦被移民局通知去问话,那么申请正式居留就十有八九有希望了。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岳玲就开始做回上海的各种准备。因为一拿到法国的临时居留证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需要赶紧回上海一趟。因父母相继去世后,上海家里的一大堆杂务需要她回去料理和安排;更主要的是要见见已经长大了的女儿,关心一下她考大学的事。为此,她已经向老板提出了辞工的申请,因为这次回去的时间可能比较长一点,先辞了工再说。反正有了正式居留和工作许可证,自己向来做事卖力,回来再找份新的工作也不难。与此同时,岳玲还花费了不少时间去商店购买各种回家见亲朋好友时必备的礼品。当各种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都办理妥当后,岳玲才透了一口大气。

在法国十年劳作、奔波,每天好像都是在忙忙碌碌,心里想的都是为了钱。但是,在岳玲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天天都在惦记着上海的家,惦记着年迈的双亲和那个宝贝女儿。明天,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了,回去虽然可以见到马上就过十七岁生日的女儿,但是双亲却已不在了。也不知道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家乡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啊?

岳玲躺在**,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双眼已经睁不开了,终于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此时,床头边小闹钟的指针已指在下半夜三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