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样片

出现在镜头面前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头发很短,浓眉大眼,面对着镜头显得有些羞涩,此刻,他正侃侃而谈。

“语言暴力,是一件最著名的无声武器,影响着人们的身心健康。所谓语言暴力,就是使用谩骂、诋毁、蔑视、嘲笑等侮辱歧视性的语言,致使他人精神上和心理上遭到侵犯和损害。”

“而网络语言暴力是指人们在日常网络社交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使用了含有暴力、侮辱性语言使他人心理或精神上受到伤害的一种语言现象。”

“语言暴力包括谩骂、诋毁、蔑视、嘲笑等侮辱歧视性的语言等等,要减少语言暴力,管住自己的嘴,我希望大家能培养一种习惯,那就是同理心。”

“所谓同理心,就是,不需要我们批判性的思考,而是需要我们发挥单纯的想象力,从他人的视角去看他人所看到的东西。同理心会指导我们转变谈话和聆听的方式,不再条件反射式地反应,而是去明白自己的观察、感受和愿望,有意识地使用语言。既诚实、清晰地表达自己,又尊重与倾听他人。”

“当我们拥有了同理心,内心就有了一种自我释怀的依附,是一种世事皆可原谅的心情,感觉整个世界都对自己温柔以待的轻松。”结束语用温柔的语调说道。

视频播放结束,我按下了暂停键。

“高医生,你觉得这片子怎么样?”旁边的于汶秀问道,她双手紧扣,身体略微前倾,似乎很期待我的回答。

《枷锁》的样片一出来,她就直接用U盘拷贝了样片送到了我的心理咨询室,以便第一时间让我窥见视频全貌,也可以说是诚意十足了。

“其他的内容都相当好,就是心理学部分的解说的嘉宾有点笨拙。”我苦笑着说。

解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视频解说员。

“高医生您见笑了。”于汶秀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来。

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这几天肯定没少哭过,不用说是为了陆楷的死。

我心里有些于心不忍。

“那件事情,你很难过吧?”我低声说道。从之前的事件可以看得出,于汶秀对于陆楷还是有着相当的好感的。也许是感觉到对方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吧,于汶秀便把这份小喜欢藏在了心底。

“我不明白,是什么人那么狠,对陆楷这么大的仇怨,要置他于死地。”

“那么,你有什么头绪吗?”我问。

“什么?”她好像刚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走神。

“关于谁是凶手。你是陆楷很亲近的人,应该很了解他的一些社会关系。在你看来,谁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我知道于汶秀对整个事件的把握一定比我清楚的多。

“高医生,按我说的话,凶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人吧。”于汶秀抬起头,突然用十分坚定的眼神望向我。

“你是指赵泽?”我问。

“当然是他!”于汶秀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是怎么想这个案子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吧,特别是他的那个硅胶娃娃落在现场,那就是最好的证据。除了他还有谁?”

“我想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我低声说道。

“这么说,警察不认为他是凶手?”于汶秀有点激动,脸涨得通红。

“具体的调查过程我也不清楚,应该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吧,我相信他们不用多久就会抓到真凶的。”

“哼,我相信杀人者一定会比阿楷死得更惨。”于汶秀义愤填膺地说,她的拳头握得很紧,但是旋即恢复过来,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抱歉,我太激动了,这段时间我有点失控。”

“没事。”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重,我想试着改变一下,所以转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你不是说陆楷正在策划一个短视频节目吗?那他现在死了,项目应该由你来接手了吧?”

“我也想,可惜做不到。”

“为什么?遇到什么困难吗?”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是我头疼的另外一件事。从公司的角度来说,陆楷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于汶秀咬咬牙,样子十分懊丧。

“我们公司准备开拓一个新的短视频项目,成功的话,就能在新媒体平台上打开局面。不瞒你说,其实我们这个公司今年以来发展都不太好,遇到瓶颈了,传统业务萎缩得很厉害,大家都把希望放在了这个新项目上。但这个项目是由陆楷一个人负责,而在开始拍摄之前,节目内容是绝对保密的。”

“为什么要保密呢?”我不解。

“都是恶性竞争造成的。”于汶秀微微叹了口气,说,“高医生,你对短视频平台大概还不太了解。这种媒体的特点就是重复率和抄袭率极高,一个节目的点子和内容一旦泄露,再好的内容都会瞬间遭到大面积的复制,甚至会比原来的视频更新的更快。”

“这样一来,就基本无商业价值可言了。所以在节目策划阶段,只有主创一个人知道。现在主创死了,这个项目估计也要胎死腹中了。”

“原来如此,那也真是难为你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没事的,再难都可以挺过去。”于汶秀低声说着。

“请你节哀,保重身体。案子的事你就不用再担心了,警方一定会找到凶手的。如果你能回想起一些有用的细节的话,那可以提供给警方,帮助他们尽快破案。”

“我会的。”于汶秀低下头,小声说道,“那么高医生,我先走了,如果你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也麻烦您和我说一声。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每天都备受煎熬。”

于汶秀离开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周彤,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于汶秀匆匆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就快步走开了。

“那个女孩,好像有什么心事。”周彤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对我说道,“走起路来有些魂不守舍。”

“她啊,是个很好强的人呢,有许多话都喜欢放在心底。”我也感觉到于汶秀比起上次见面内敛多了,只是还不知道原因所在,“对了,周警官,你怎么来了?案件有眉目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们在案发地点附近的监控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从时间上看,和我们法医推测的作案时间十分吻合。只是,暂时还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

“那真是一个好消息,嫌疑人既然现形了,那么找到他就只是时间问题了。”我突然对案件侦破乐观了起来。

“但愿如此,不过我们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眼下,高医生,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周彤突然问道。

“是谁呢?”我问道。想起上次见到赵泽时他那恶劣的态度,我有点心虚。

“赵泽的母亲连素影。赵泽今天不在家里,我们正好和他母亲单独聊聊。从他的家人那里探听口风,也许会找到突破口。”

“赵泽他去哪里了?”我问。

“据说是找厂商重新制作硅胶娃娃去了,上次他的娃娃被破坏了,大概已经不能再用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借这个机会,我们向他母亲了解一下情况。你不是一直想了解娃友亲属的看法吗?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是去‘家访’啊,我去合适吗?”我皱了皱眉头。

“当然合适。请你和我一起,也是为了加快调查的进度。通过他的家属的口进行了解,对于确定赵泽的精神状态应该有所帮助。”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坐上周彤的车,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她一边开车,一边向我介绍赵泽的家庭情况。

“赵泽的生父是一个赌徒,几年前欠下一屁股赌债,赵泽的母亲受不了之后和他离婚,他没过多久就销声匿迹了,赵泽的母亲选择改嫁,赵泽的继父是一名街头画家,名叫窦康生,以卖画营生。而赵泽的母亲连素影是一名钢琴教师,水平不俗,还曾经得过一个全省知名的钢琴比赛奖项。”

“钢琴教师。”我皱了皱眉头,想起赵泽那些异常的表现,“这我倒是没想到。不过我记得他是玩摄影的,倒也算是继承了一部分母亲的艺术细胞吧。”

“不少艺术家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比如说赵泽的继父,为了寻找灵感,常年不在家里,而是把自己关在山里不知名的小山村作画。我们了解到,这些年窦康生靠卖画赚了不少钱,所以他们家家境比较殷实,基本上不愁吃穿。”

一路上,我心里思索着,在如此浓厚的艺术气息熏陶下,加上有着优渥的家境,按理说没有什么烦恼,赵泽为什么会展现出令人无法理解的一面呢?

赵泽的家在一座别墅小高层里面,名叫“观澜居”。

进入到这一带以后,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幢幢小洋房别墅,道路两边全是欧式小洋房,色彩艳丽、别具一格。更特别的是,群楼之中,没有一栋楼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别具风味,既豪华又时尚,真是令人惊叹,每栋楼下都有健身乐园,宽敞明亮的娱乐休闲场所,金鱼在清澈见底的池里欢乐地闲游,远处的儿童玩乐区隐约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从正面大门进入,首先是一道玻璃门,和保安简单沟通之后就为我们开门了,之后到达的便是电梯口,也许是因为此时住户都出去上班的缘故,四周十分安静,我们乘坐电梯来到六楼,刚走出电梯门口,便听见了悠扬的钢琴曲,那乐曲正是从赵泽居住的605室传出来的。

我细细的品味着钢琴曲中夹带的情感,忍不住想起某位老师的话:用同样的一台钢琴,可以演奏出无比忧伤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欢快的快乐颂,达到一样伟大、优雅、动人的境界。人的身心只是一个乐器,演奏什么音乐完全要靠自己。

悲伤,这是连素影弹奏的音乐带给我的第一感觉,虽然旋律非常优美,但是还是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愁,但同时也因此变得更有感染力。这种悲伤,就像音乐一样流淌进我心间,触动我心房。

连素影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头发挽在脑后,穿着一件蕾丝花边淡紫色旗袍,黑色的高跟凉鞋,氤氲着古典风韵的穿着风格很是端庄典雅,结合个人独特气质,散发出一种经过岁月沉淀之后的成熟女人的风韵。

“警官,你好。”开门的一瞬间,她大大方方的朝我们微笑,跟周彤打过招呼之后,她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是?”

“哦,忘了介绍,这是高医生,他是和我们警方合作过很多次的心理医生,这次是来协助调查的。”周彤介绍道。

听到心理医生的那一瞬间,连素影的脸色骤变,像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无独有偶,在看到连素影的那一刹那,我也有些发愣,因为我感觉这张脸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高医生,你好,你们两位请进吧。”连素影打起精神来招呼道。

进入屋内,环顾四周,只见墙壁的主色调为咖啡色,给人镇定感之余,也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暗气息。天花板上零零散散分布的小饰物,多多少少起到一些点缀的效果。屋内的家具比较简单,比较令我意外的是,墙壁上并没有挂着画作,我以为画家的家里多半是会挂上自己的画的,毕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

“周警官,家里没做什么准备,招待不周,请多包涵。”

“别客气,是我们打扰了。”

“不过我对我儿子的事情,知道的不多,能够帮到你们的也很有限。”连素影对我们的到来似乎戒心挺强,说话小心翼翼。

“没事,我过来也只是例行公事。”周彤轻描淡写的说道,“言归正传,我想您也应该知道了,您儿子赵泽最近牵涉到一起杀人案中。所以有几个问题想和您简单沟通下。”

“好的,你请问吧。”

“28日那天晚上,您知道你儿子去哪了吗?”

“不知道,他大清早就带着娃娃出去了,一整天都不在家,直到凌晨一两点才回来。”

“您是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的呢?”周彤皱皱眉头。

“那时我已经睡下了,半夜听见有动静,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是一点多了。紧接着第二天我发现他已经在家里了,我想就是半夜那个时间回来的吧。”连素影很淡定的回答道。

“那您觉得,你儿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反常?你指什么方面?”

“比如说,在对待硅胶娃娃的行为上。据我们了解,您的儿子是一名娃友,经常会跟娃娃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来,在常人眼里可能不太能理解。”

“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的确不能说正常。每天对着娃娃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里,给她换衣服,和她一起吃饭……”连素影苦笑道,“说实话,这些举动我也无法理解,也尝试劝说过,但是并不起什么作用,反而他觉得我在干涉他的生活,让我们的关系更疏远了,所以我就由他去了。”

“那您觉得,您儿子身上出现这些比较反常的行为举动,是因为精神方面出现了某些问题吗?”周彤趁机问道。

“不!”连素影抬起头断然否认,“我的儿子除了在对待娃娃方面有些怪异,其他方面是完全正常的,按我说,还是因为那个女孩的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你说的是江乔婉吧?”

“对,毕竟他们曾经爱得那么深……我也年轻过,能理解那种炽热的情感,他对那个女孩太痴情了。我想,阿泽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那个事实,才被迫选择那个娃娃作为替代品。但是人死不能复生,那个孩子这么做真的太傻了。”

“你见过那个女孩吗?”

“嗯,见过一次,她可真是一个知书达礼又热爱艺术的女孩啊。没想到就这样离开了,真是太令人惋惜了……”连素影神色黯然。

“我们听说。”周彤不动声色,“赵泽认为江乔婉的死并不是简单的自杀,而是人为导致的。”

听到这句话,连素影的脸上浮现出惊惶失措的神色。

“是谁说的?”

“是我们的侦查员调查回来的消息。我们搜集了很多人的证词。”

连素影略微低着头:“这个我……我不知道,我和那个女孩子素昧平生。如果对她的死因有疑问,调查应该是你们警方的事。再说,那个案子不是已经定性了吗?”

“确实是,但是还有一些让我们困惑的点,所以我们也想更深入的了解一下。比如说,关于江乔婉自杀的原因,赵泽有没有和你交流过呢?”周彤继续追问。

“没有。”连素影迅速摇摇头,仿佛极其不愿意对这件事发表观点,她继而说道,“警官,我知道我的儿子,他的表现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让人无法理解,但是我能保证,他没有杀人。”

从连素影谨慎的态度看来,似乎是担心自己的证词会对儿子造成不利的影响。

“放心吧,我们警方是讲证据的,一定会调查清楚,不会冤枉好人的。”周彤说。

“警官,作为赵泽的母亲,我一直都反对他和那个娃娃太过亲近,这让我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是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连素影低着头,面带愧疚之色,“康生忙于艺术创作,而我则醉心于音乐,都没有花多时间在儿子身上,他变成这样的怪人,客观地说,我们都有责任。”

说到这里,连素影似乎还带着一股莫名的哀怨。

离开了赵泽家,周彤对我说道:“高医生,你觉得这家子怎么样?”

“怎么说呢,从我走进他们家门开始,就给我一种幽暗的感觉。比如说客厅的主色调,好像很少人会选择那种颜色,而且家具的布置也太过简单了,没有太多那种‘家’的气息。不过,艺术家的品味都比较特别,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要表现某种风格,这我就是外行了。”

“你说的这些我也有同感。”周彤点点头,“他们家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各自的秘密,给人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赵泽的表现。”我补充道,“很多特殊的依恋的关系都和原生家庭有关,之前总觉得赵泽的行为很难理解,但是看了他们家庭的环境和氛围之后,觉得他行为的一部分原因应该是来自家庭的影响,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目前还不好说。”

“这么看,今天和你一起来还是有收获的,对赵泽了解的越多,对案情的帮助也就越大。而且当我提到江乔婉自杀原因的时候,连素影的反应不太自然。这点我觉得还有必要再调查一下。”

“周警官,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感觉到那位连女士内心有种浓郁的悲伤,甚至有那一刹那,我都被她感染了。”

“哦?我倒是没留意到,因为她整个过程都很警觉。高医生,难道说你接触的来访者多了之后,变得很容易看穿人的心境?”

“我才没有那么厉害,就算内科医生检查身体也要借助仪器不是吗,人的内心世界那么复杂,有时候看过去就像雾里看花,这点我和其他职业的人差别不多,顶多就是更敏感一些,更容易产生共情罢了,都是长期的职业习惯造成的,不过,那都是在咨询室放下戒备、坦诚相见的环境中才能实现,像今天这样的短暂接触,我可没办法读懂她的心。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是听出来的。”我回答。

“哦?这个我倒是需要好好请教了。”周彤大为感兴趣地说。

“我们一开始来到她家门口,还没进门的时候,不是听到她弹钢琴的声音吗?她弹奏的那首曲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著名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瓦妮莎的微笑》,原本是欢快的节奏,但是她却弹成了另外一种风格,曲调让人感觉十分忧伤,我相信曲中流露出来的是弹奏者内心的真实情感。而且,她那么专注于钢琴曲,似乎也是想借此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吧。”

“嘿,医生,你什么时候转行成了音乐鉴赏家了?”周彤带着几分戏谑说道。

“哪里,我就是报了个班,学到的都是皮毛,也就是比没学过的人稍微强那么一点,说到底学这个还是为了心理治疗,艺术是很神奇的,有很多时候能比心理学更直接的敞开心灵的大门。”

“连素影的心境想想也能理解吧,自己的丈夫是个行为怪异的艺术家,儿子则迷恋着硅胶娃娃。换做是我,也会感到十分绝望的,当然人前人后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所以只好借助音乐直抒胸臆了。”周彤颇为同情这个女人。

是绝望吗?我回忆着连素影脸上的表情,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远远的离开那个小区之后,我回头望了一眼。

我有种感觉:这个地方,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