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所以陛下只见了一面,便不喜欢,立时打发她出宫去了,说她不是要给亡故的父母做法事祈福么,那正好,尼寺里面去清修吧!”苏连笑道,“嘿,她也厉害,回头就跟尼寺的新寺主慈庆好得跟亲姊妹一样。”
吴震看那慈庆实在年轻,顶多不过二十六七岁,奇道:“这样年纪就是寺主?”又道,“奇怪得很,看到这位慈庆,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好像是自己忘了什么要紧的事一样。这慈庆可有什么来历?”
“她俗姓王,原是宕渠太守王更象之女。前几年悬瓠镇将常珍奇据城反叛,以应南寇,这王氏家人便有参与的。王钟儿受连坐之灾,没入奚官,也不知后来为何去了尼寺。哦,先前好像还在天宫寺待过,因为长公主常在天宫寺,所以也有女尼……”苏连还不曾说完,吴震便笑,摇头道,“又是这样戏码,得上演多少回?我就不明白了,如何处置都罢,流刑也好,远远打发开去便是,偏生要入京城,不是给自己找事儿么?”
苏连“嗨”了一声,道:“不过是按例罢了!”
吴震道:“若是例已不合时宜,就应该改。”
苏连笑道:“你若真有此心,不如就从你廷尉寺开始,如何?大代律令不周不备,皇上前些时候也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见着薛无忧与西河公主一同过来了,西河公主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原本桃花一样俏丽明艳的一张脸,此时颇见苍白憔悴,也不像往日那样又说又笑了。看到她,苏连与吴震都暗自叹气,知道其母乙夫人卷入罗刹女一事自尽,西河公主又怎能好受了?
苏连低声道:“想必是无忧拉她出来散心的。吴震,走,咱们跟他们说句话去……”他话还不曾说完,忽见着吴震脸色大变,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前面,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道,“怎么了?你中什么邪了?”
“阿苏,我想起来了!我心里不安,并不是跟慈庆此人有关,而是跟我见到她那日发生事的有关!”吴震大叫道,“蒐狩礼上,乐良王谋反被杀,后来皇上让我们一同去灵泉池议事,你也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太子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去尼寺里见他母亲冯昭仪,正好遇上乐良王也去看他母亲斛律昭仪,也就是慧净大师,乐良王说要让他母亲见自己王妃,可又遇上这等事,就没让她下车。”
苏连奇道:“这又怎么了?”
吴震顿足道:“如何能见?若乐良王妃是吕玲珑,一个大家都以为已死之人,如何能与太子等人厮见?吕玲珑自小就在宫里长大,谁又不认识她了?”
苏连“啊”了一声,吴震更是焦躁,道:“吕玲珑那事情,你也觉得古怪,是不是?我们都觉得古怪!她自承她是乐良王妃,说乐良王是她夫君,可她不是!绝不是!”
“原本都是猜那位王妃出身贱籍,虽陛下早有明诏,不许跟贱籍通婚,但也多有违背的……”苏连道,“你何必如此紧张?”
“你忘了,当时是谁说要去乐良王那里看看的?从此此事就再无后话?”吴震问道。苏连想了一想,顿时变色,叫了起来:“是景风公主!”
凌羽在旁边还没听明白,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吴震这时哪有心情解释,只道:“不论这位乐良王妃是何方神圣,吕玲珑既舍身冒名顶替,她就一定跟天鬼有干系。”
苏连道:“后来乐良王家人,都按陛下的旨意,流放抚冥。可王妃……都没人提起过这个王妃……”
“一定是景风公主动了恻隐之心,欺上瞒下,私底下放了那王妃!”吴震顿足道,“她……她怎么就不找人商量一下?这位公主就跟明淮一样,仗着陛下宠爱就胡来!”
苏连道:“放了也罢了,有什么……”他一言未毕,就惊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景风公主借此次和亲之际,将那王妃藏在身边,带离了平城?”
吴震面色发青,道:“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可是公主全然不知,那个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嫁给乐良王又有何用意……这个王妃,在京城里,公主府上,自然不敢有所动作,可若是出了京,走到那荒凉地方……”
苏连打断他,道:“公主如今已经快到怀朔了,我即刻传讯,让怀朔镇将艾陵公即刻出迎。”
吴震长叹,只恨不得打自己耳光,道:“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苏连道:“你也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景风公主路经北镇,哪个镇将不恭恭敬敬早早出迎,那王妃不过一个人,敢做什么?”
“你这话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吴震丢出一句,还要说话,忽见到太子带了十数名绣衣也从桥上过来了,身旁还跟着东郡王陆定国。太子一直走到西河公主面前,跟她说话,虽隔远了听不清楚,但想必说的都是安慰之言。只见西河公主强笑了一下,吴震这边看着,只觉她笑还不如不要笑好,看着都觉得难受。太子跟西河公主一同上了中央一座楼阁,薛无忧也随在后面,众人上去都在窗前坐定了。吴震与苏连坐的楼阁,本就在太子旁边,此时离得近了,已听得清他们说话了,只听薛无忧问道:“太子殿下今儿来,是为了宣皇上曲赦京师的诏书吧?”
太子道:“正是。外面那不是?”
“凤凰衔书,实在是好主意。”薛无忧道,“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笑道:“就他们神部想的,倒也有趣。”
外面的“凤凰衔书”已演了好一阵子,只见那一身金黄火红的凤凰在石壁前面展翅飞舞,石壁上挂了偌大一幅天宫圣境图,虽明知道是有绯绳相连,巧妙操纵,看起来却实在是活灵活现。突听得凤凰一声清鸣,停在梧桐树枝上面,张开了口,口里却衔着一卷锦面诏书。
神部令自那五色漆画的凤凰口中取出了诏书,双手高举,朗声道:“陛下以大庆飨赐百僚,而犯罪之人独即刑戮,故陛下曲赦京师死囚已下,还请太子殿下……”这神部令话还没说完,忽见手中那朱面诏书“噗”的一声烧了起来,顷刻间竟已烧成了灰,连他自己一身上下也着了火,在地上滚动惨叫。
吴震苏连齐齐变色,从窗户一跃而出,直奔过去。薛无忧也是大惊,见太子也要去看,忙上前阻拦,叫道:“太子不可!请太子留在此间……”
太子道:“岂有此理!”说着便匆匆下楼,薛无忧无奈,只得跟陆定国、娄提和众绣衣一起随了太子下去。见西河公主也跟了过来,薛无忧忙道:“西河,你就留在这里。你这几日病着,别去下面挤。”
若是平日,西河公主哪里肯听劝?可今日她脸色苍白,神色疲倦,倒像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道:“薛哥哥,你自己小心。”
苏连见一旁不远处便是河水,出剑一挑,运劲将那神部令扫进了水里。按理说落进水中,火也该熄了,可那火却越烧越旺,只听神部令惨叫声也越来越撕心裂肺,一团火球在水中滚动不休。
忽又听得“蓬”的一声响,那只凤凰竟也浑身起火,连同石壁上挂的那偌大一幅天宫圣境图,渐渐烧为灰烬。又听“喀喀”数声,凤凰原本所栖那株百年梧桐也从中一折两截,慢慢倒在地上。
吴震见他手下的范祥已率人赶了过来,喝道:“守住此地,一只鸟也不能飞走!”又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您千万别过来。”
太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两眼盯着那凤凰不放。突然又听“泼喇”一声,一尾浑身赤红的鱼跃出水外,其色如血,红光四射。围观百姓本来已挤挤挨挨,争先恐后要走,此时又纷纷驻足而观。人群中忽有人高声道:“丹鱼!丹鱼!这……这就是丹鱼啊!”又有人叫道,“从前西秦盘都长安,宫外有井,便见此丹鱼颜色如血。西秦为东羌西虏共相攻伐,不日便灭国了啊!丹鱼竟然今日又现于灵岩石窟……”
苏连与吴震对视一眼,都知今日此事难以收场,纵然拿下那煽动之人,也难平众人惊恐。忽听得有人念了一声佛,并不见得响亮,却似把这闹嚷嚷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只见昙秀缓缓走了过来,他相貌极其俊秀,白衣全不沾尘,众人都不自觉地向两旁避让了开去。昙秀一直走到水边,口中又诵了几句谒子,那尾赤身鱼本在翻腾跳跃,突然“啪”的一声,重重摔在了水面上。
昙秀回头道:“吴大人,劳你的驾。”
吴震笑道:“这样差事都是我来!”跃到水中,一把将那尾赤身鱼给拎着尾巴捞了出来。苏连早已命手下侯官将那浑身着火的神部令抬了出来,还好尚有一口气在。太子道:“还不赶紧送去医治!”
那神部令被急急地抬了下去,吴震将那尾鱼拎在手里,笑向昙秀道:“大师,你看这鱼如何?是不是什么妖邪?”
昙秀微笑道:“不知众位百姓里面,谁是打过渔的?”他这一问,不少人都站了出来,道,“我,我。”
吴震也笑道:“那就请过来看一下,认一认这到底是什么鱼。”见众人脸上都有害怕之色,便道,“不必怕,就跟众位方才看到的比目鱼一般,不过是些幻术罢了。各位看了幻术都能开怀大笑,看这个更不必害怕了。”
他这般一说,几名渔人也放下了心,便过来了。其中一名看了片刻,便道:“是鲤鱼,就是鲤鱼。”
其余几人也纷纷道:“是,看这鳞片便是。”
吴震笑道:“我就说,什么丹鱼!不过是用朱砂染红的罢了!”说着抓了那鱼在水里狠狠拍打了几下,道,“洗一洗,就原形毕露了。”
鲤鱼虽也常有大红的,但与鲜红如血的总归有别。这鱼被吴震没头没尾地一阵洗涮,身上涂的朱砂掉了些许,一看便知是寻常鲤鱼染成的了。太子点了点头,笑道:“吴廷尉果然厉害,这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了你的法眼。”
吴震忙躬身笑道:“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他这一句恭维话简直让昙秀和苏连都刮目相看,虽在这混乱时候,也都下死劲地盯着他看了两眼。范祥早率人在断成两截的梧桐树旁察看,此时大叫道:“吴大人!苏大人!你们来看!这树枝上系着绳子!”
这回都不待吴震苏连招呼了,一名男子忙上前道:“下官给事中郭安兴,吴大人是见过的。可容我上前察看?”
吴震在当日查灵岩石窟一案时见过这郭安兴,知道此人是督办石窟营造的,对这地方是再清楚不过了,便看向太子。见太子点头,便道:“请自便。”
郭安兴领了几名工匠上前,道:“他们是修这石窟寺的工匠,这些楼阁都是他们营建的,于木工最是精通。”见众工匠围着梧桐指指点点,都道,“树干上有斧凿过的痕迹。想必是有人先偷偷把这树凿得将断欲断,又系上绯绳,——操纵凤凰的便是这样的绯绳,极是纤细,藏在梧桐枝叶中,不易发现。看准时候,用力把绯绳一拉,树便断了……”
太子听了,微微点头,道:“说得是。”又对薛无忧道,“他们都说得好,就该如此。幻术杂技什么的不过是玩意儿罢了,若是信过头了,便是邪术。清平天下,哪来这么多妖魔鬼怪!”
薛无忧笑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这几位渔人,还有工匠,都是拿得清楚的。”
太子笑道:“说得是,都是该赏的。”
“那鲤鱼难得,总得有十多斤重。”吴震笑问道,“不如就送给这几位渔人?”
“那怎么成,朱砂有毒,如何能吃!”太子笑道,“传我的话,每人擢赏绢二十匹。以后若有首告之人,都重重有赏。”
昙秀微笑道:“太子殿下,我有一言相进。今儿本是佛诞节,竟有邪魔外道来此猖狂,也算是胆大包天。就先演一出辟邪伎,驱驱邪祟如何?”
众百姓轰然叫好,太子道:“好!”一连串鼓点声响,只见那由人化装的辟邪兽摇头摆尾,腾挪起舞,更是卖力到了十分。薛无忧在旁道:“太子,此地人多杂乱,不可久留。还是先送太子回宫吧?”
太子道:“你陪着西河便是,不必随我来了。”又对陆定国道,“定国,你也留在此处,有什么事帮着料理。”
陆定国道:“太子殿下放心。”
薛无忧听太子如此说,也不好再多言。见太子带了娄提与众绣衣走了,吴震压低声音道:“阿苏,再派些人跟着。”
苏连道:“不用你说。”他脸上笑容早已不见,低低地道,“这事儿总算勉强掩过去了,可难道就没有下一次,再下一次?罗刹鬼本就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心不宁了……”
薛无忧不语,吴震笑对昙秀道:“还是大师你有本事,以掌力把那鱼给硬拖了出来,旁人还真以为是你颂那几句谒子,逼得妖邪现身呢!”
昙秀合掌,道:“不过是拾佛图澄的钵中生莲或是鸠摩罗什吞针的牙慧罢了。倒是没料到,吴大人你也是舌绽莲花,让人刮目相看啊。”又道,“明淮人呢?出这么大事,他人去哪了?”
*
武周山石窟寺闹到惊天动地,裴明淮却一概不知。他一路顺着箫声寻了过去,走了也有两三里路,终于看到一个青衣男子站在水边,手持一支通体鲜红的玉箫,正在吹奏。他脚下一弯清流,又是半轮明月映在其中,风一吹那月影便如要碎成一片片一般。水边遍生竹林,竹叶尖上露珠似滴欲滴,情致盎然。
裴明淮笑道:“找我也罢了,偏又走这么远。”
祝青宁微笑,将那支凤鸣自唇边拿了开去。“武周山石窟寺太热闹了些,熟人也太多了些,我还是走远些的好,以免惹上麻烦。”说着瞅了裴明淮一眼,笑道,“那位昙秀大师可是一再忠告我,让我离你远些儿,我可不想跟他照面。”
裴明淮问道:“你是寻我有事?”
祝青宁道:“若是没有呢?若是只想找你喝杯酒呢?”
“正好。”裴明淮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我早就想找人喝酒了,可最近实在事多心烦,也找不到个人陪我喝。”
祝青宁笑道:“能喝就不错了。皇上登基不久就诏令酒禁,若是那时候,你连喝都喝不了!”
裴明淮左看右看,也没见着个酒壶酒瓶的,问道:“酒在哪里?”
祝青宁信手一指,裴明淮一看,几个竹雕的酒杯顺着面前水流一路流了下来,每个竹杯里面都盛了酒。当下笑道:“你还真有雅兴!”
他正要伸手去取竹杯,却被祝青宁横箫一挡。裴明淮愕然,道:“怎么了?不会喝一杯还要做首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