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你别指望白振还会来救你。”裴明淮道,“不要说他已经死了,就埋在雀离大寺下面,就算他活着,他一直也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旁人都认为是你与白尼合谋杀死龟兹王,你还挟带了摩尼宝珠逃走,这事在延城早已经传遍了,你永远都不可能再回龟兹当他的王后的,只能继续在这沙海里面漂**,继续当你的罗刹妖女!”

红衣女郎听着他说,浑身抖得像一片叶子。她那张脸迅速地起了变化,片刻间就像是被吸尽了身上的血肉,从一个年华正盛、鲜花嫩柳一般的美艳女子,化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竟甚者像是整个身子都缩了水,本来丰盈的躯体也变得瘦骨伶仃,丰艳肌肤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那身娇艳至极的红衣此时披在她身上,可谓是刺目之极。

她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连一把本来乌黑及地的长发都变得枯黄,全是就是个老妇了。那个白发老妇哭着喊着,倒在了她身旁,也渐渐地不动了。

昙秀低低地道:“降魔变。”

吴震道:“什么?”

“释伽在菩提下结跏趺坐,须臾间就要得道,此时魔王率魔军相扰,派出了自己三个美丽无比的女儿前去引诱佛祖。”昙秀道,“可佛祖不仅丝毫不为所动,还把那三个魔女变成了丑陋之极的老妇形容。魔诱菩萨言:汝若不乐人间安乐,今者便可上升天宫,我舍天位及五欲具,悉持与汝。菩萨答言:汝于先世,修少施因,今故得自在天王,此福有期,要还下生沈溺之涂,出济甚难,此为罪因,非我所须。魔问菩萨:我之果报,是汝所知,汝之果报,谁复知者?菩萨答言:我之果报,唯此地知。”

吴震却道:“我倒觉得,她确是不折不扣的罗刹女啊。她到了龟兹,龟兹王被她美色所迷,纳她为后,结果又被她杀了!她不是罗刹女,还有谁是?还真是那个夺一切众生精气之罗刹,十罗刹的最后一尊!照我看,白振这计策,多少也是自她身上想到的吧!”

一颗珠子自红衣女郎怀中滚落了出来,裴明淮伸手捡了起来,凝视片刻,道:“这想必就是耆尼所说的宝珠吧?只是于我们,也没多少用处。”

他默然片刻,道:“宋兄,把这里料理完,一把火烧了。水中有毒,将这水源堵了,再别让行人来误喝了。”

宋绍祖道:“公子,请只管出去歇息,这里交给我便是。”

华英临去的时候,回头看了那伏在地上的红衣女郎一眼。她忽见那女子好像身上又起了什么变化,倒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她身上爬行一样。华英忍不住走过去想看一看,她刚走到那女子面前,女子忽然一抬头,从嘴里吐出一样东西,直射向华英的脸。

华英大惊,忙侧头避过,可那竟是个活物,在空中又一个转弯,仍是朝她脸扑了过去。此时裴明淮等人都已经走了出去,听到风声欲回身相救,已经赶不及了,只宋绍祖人在房中,又一直在留意华英,见状疾冲过去挡在华英身前,那活物已一口咬在宋绍祖肩上。

裴明淮、祝青宁双双出剑,裴明淮剑已刺中死死咬在宋绍祖肩头的那物,一挑挑开,祝青宁剑尖已钉在那红衣女郎咽喉上。女郎脸上失望、憎恨、怨恨之色一时交织,最终颓然倒了下来,这一回是真断气了。

吴震此时已看清楚她身上蠕动之物都是不知什么黑黝黝的小虫,在她肌肤上爬来爬去,有些竟是从她口鼻间爬出来的。只觉毛骨悚然,喃喃道:“又是一个杨甘子!”

“宋兄,你……你……”裴明淮见宋绍祖一张脸都发黑了,知道不妙,自身上取出一小瓶药,全倒在了宋绍祖口里。“快吞下去!”

宋绍祖将药全吞了下去,脸色仍是青黑,全没见变好。吴震灵机一动,叫道:“把那珠子给他!不是说能解毒吗?快弄碎了服下去!”

裴明淮把那珠子放到红衣女郎身边,果见着那些小虫都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再无他法,指尖用力,捻碎了那珠子,对宋绍祖道:“宋兄,只能如此了。”

宋绍祖叫道:“这……这不成,这是宝珠啊……”

“什么宝珠!”吴震道,“快服了吧!”

昙秀问华英道:“没伤着你吧?”

“没……没有。”华英再看被裴明淮刺死的那物,竟是一只蓝得发亮的蝎子,知道是剧毒之物,脸色雪白,哭叫道,“宋大哥,你……你怎能拿你的性命来救我?我……我……我……”

宋绍祖吞了珠子捻碎的粉末,此时脸色已略好了些,笑道:“华英姑娘,莫说是我,这里换了谁都会拼命来救你的。你别多想,没什么,真没什么。”

裴明淮怒极,喝道:“把这些妖女全都给杀了,一个也别留!连同这地方,一把火全烧光!即刻备车,送宋将军回敦煌郡医治!”

宋绍祖摇头道:“公子,不必麻烦了。我认得那蝎子,是这沙漠上最毒的毒物之一。被它咬了,没治的。若非公子的灵药,还有那珠子,我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吴震叫道:“宋兄,既然没死,那肯定要治。天下灵药众多,说不定就有得治了呢!”说着朝华英使了个眼色,华英泪早流下,道:“宋大哥,你这是为了救我,才中毒的。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这一辈子如何心安?”

宋绍祖无法,只得道:“好,不过,公子,一起走吧。这里交给李将军便是。”

那李将军忙拱手道:“是,淮州王,皇上旨意已来了多次,要你尽快回京。还是请赶紧回去吧!您吩咐的差事,若我办不好,便提头来见!”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宋兄的伤要紧。”

他一行人上了马,单单让宋绍祖坐了驼车。华英叮嘱道:“宋大哥,你好好歇息,切勿多思。”

宋绍祖笑道:“华英姑娘放心。只是我坐这驼车,倒让你们……”

“宋兄不要多说了。”裴明淮道,“你只管歇息便是。你救了华英,我对你感激涕零,必当后报。”

宋绍祖躬身道:“那就多谢公子这一言了。”

裴明淮掉转马头,正打算前行,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处绿洲此时已是火光熊熊,将那些土屋烧得一座座轰然倒塌,渐渐化为一片废墟。众军士叱喝声,兵刃砍杀声,女子惨呼声合在一处,这本来世外桃源一般的绿洲,顷刻间便化为修罗场。

“此处已离敦煌不远了。”祝青宁对裴明淮道,“青宁就在此跟你辞行,咱们得分道扬镳了。”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过段时日再见罢。”沉默片刻,道,“我恨不得就此不回去了,就跟你一起走,浪迹江湖。”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江湖漂泊,本来也嫌孤单,我倒是巴不得有个人一道呢,还能一起喝杯酒。只可惜,你也知道,你办不到。”

“原本我还觉着不是全然不能,还总盼着有朝一日,身上的事都了结了,就能走了。”裴明淮道,“可如今,恐怕是真不能了,这一世都不能了!”

祝青宁实不忍看他面上神情,低声道:“你多保重。”

裴明淮见祝青宁身影越来越远,废然一叹,耳边却听得吴震道:“明淮,我有件事,还想跟你参详参详。”

裴明淮道:“什么?”

“无论黄钱县和塔县,那些万教中人的做派,跟大乘小乘都大不一样啊。”吴震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裴明淮道:“西域诸国从前也盛行密教,不论是龟兹还是乌夷。”问昙秀道,“我这话说得可有错?”

昙秀道:“虽说高僧常习密教之术,鸠摩罗什也译过密教经文,但总归还是有部在龟兹长年兴盛。后来连大乘都在龟兹被压制得厉害,甚或如六师外道一般,被视为邪说,密教地位终是不能与说因部相比的。”

“但既然能以吐火罗语抄经,对常人而言,此二者就并不互斥。就是高昌那老人说的话,什么都信的人多了去了。”裴明淮道,“白纯大败,弃城逃亡,一定是把能开启宝库、让佛宝重现的血玉钥匙交给了信得过的人,这人应属密教高僧,先到了塔县,后又遣了一批人到黄钱县。数十年后,乌夷国破,流散的万教中人也到了塔县,跟从前那批人又汇集到了一处。至于吕光藏珍为何在黄钱县,英扬已不在人世,我们也再不会知道了,想必是还是跟密教高僧脱不了干系,甚或是吕光托付的都不一定。英扬只说吕光藏珍在西域,他知晓的,比告诉我们的多得多……万教想必是把西域一直兴盛不衰的胡天拜火融了进去,我疑着那万教实与袄教相关,‘万’与‘袄’本来读法就像。所以百年之后,我们已经不怎么看得出来万教是起于何处了。就像灵岩石窟的造像,或是敦煌的千佛洞,源头虽是耶婆瑟鸡寺,却已经大大不同了……我是头一回知道,因果竟也能如此……如此……”

吴震笑道:“你能想到小小黄钱县一案,竟会一路走到今日,行至龟兹吗?不能!”

众人越行越远,顷刻间便把那绿洲丢在了后面。前面只见红日渐渐升起,知道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敦煌了。昙秀回头面西,闭目合掌,只听他诵道:“众生见劫尽,大火所烧时,我此土安隐,天人常充满。园林诸堂阁,种种宝庄严,宝树多花果,众生所游乐。诸天击天鼓,常作众伎乐,雨曼陀罗花,散佛及大众。我净土不毁,而众见烧尽,忧怖诸苦恼,如是悉充满……”

听他娓娓诵来,众人只觉洋洋盈耳,这一回,就连华英也细细听着,若有所思了。

*

“陛下,陛下,你也好得差不多啦,你就让我出宫去一趟大道坛吧!”凌羽坐在文帝身边,拉着文帝道,“你看,这些日子我天天煎药炼丹,服侍你可没一日歇下来的,都快累死了,你就让我去玩玩吧!”

文帝这日气色甚佳,听凌羽如此说,眼中也现出了笑意,道:“着什么急?等过几日闲了,朕带你出去。”

凌羽不依,在他身边扭来扭去地道:“不成!不成!你说的话,老是不算话!你一忙起来,哪里还顾得上陪我出去!”

文帝被他缠得不行,无奈之下,只得唤道:“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本在太华殿门口,忙进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陪凌羽去大道坛。只准在大道坛里面待着,若是让他溜出去了,我唯你是问。”文帝吩咐道,“明儿就带他回宫。”

凌羽一声欢呼,跳了起来就往外跑。斛律莫烈笑道:“陛下,阿羽在宫里也憋坏了,让他出去逛逛也好,臣自会看好他。”

文帝道:“不许他带他的仙鹤!”

这时候苏连从外面匆匆进来了,斛律莫烈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有事要奏,忙道:“臣告退了。”

凌羽是一刻也等不得,回九华堂拿了几样东西,便要出宫。本想带上自己的新坐骑——仙鹤,但文帝不许,只得悻悻地走了。到了大道坛,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把所有人都支了出去。凌羽吹了一声口哨,一只小猫头鹰就扑扇着翅膀,从树上飞了下来。凌羽拍拍它,道:“快去,快去告诉阿桓,我在老地方等他们!”

小猫头鹰飞走了,凌羽一脸得意,喃喃道:“不让我带仙鹤,就想不让我出去?没门!”

大道坛园子里面种满奇花异草,凌羽左看右看,见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溜到了西墙根。那墙根下面有个洞,被诸多花花草草给遮住了,全然看不出来。凌羽拨开了几蓬草,从洞里面顺顺当当地钻了出去。

溜出了大道坛,凌羽简直像飞出笼子的鸟儿,蹦蹦跳跳地就往河边走。走了一时,看到前面有株大柳树,树下站了几个少年。凌羽笑道:“你们来啦!”跑了过去,道,“我好久不能出宫了,今儿好不容易出来了!咦,阿桓呢?他怎么没来?还有小五,怎么都没来?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呢?”

那几个少年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凌羽惊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怎么了?”

“他们……他们去武周山石窟寺看戏,那一去,就再没回来。”一个少年哭道,“有个大官来见了阿桓的妈妈,说那日寺中出了事,有反贼闹起来,逃走的时候撞上了阿桓他们,就把他们杀了!”

凌羽怔在那里,“武周山石窟寺”和“看戏”,让他头痛了起来,有些画面慢慢地在脑海里面又聚了起来。他那时头上挨了一记,浑浑噩噩地也不记得那一阵子的事,自然也再没人给他提起,此时终于想了起来。又记起阿桓扑在他身上,挨了一刀,凌羽只觉得脑子里血都在往上涌。

“阿羽,阿羽,你怎么了,没事吧?”那几个少年见他神色不对,牙齿都咬得格格响,忙拉了他道,“官府的人送了很多钱给阿桓妈妈,还有别的人,都送了。你别担心。没事的。”

“……送了很多钱?那能换回几条人命吗?”凌羽慢慢地说,“他们都是被殃及的无辜之人啊!”

众少年都暗自抹泪,又怕再多说引得凌羽更是伤心,都不再说话。隔了半日,凌羽方道:“我回去了。”

一个少年道:“阿羽,我们又给你送了桃子去,是今年最后一熟了。”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吃。”凌羽回头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回了大道坛,从那个洞钻回了园子。才一爬出来,就听到斛律莫烈的声音在头顶道:“阿羽,你这又是跑哪里去了?”

凌羽站了起来,斛律莫烈见他两眼红红,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斛律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再跑出去了。”凌羽道,“我跑出去,只会添乱,还会害死无辜的人。”

斛律莫烈见他慢吞吞地就往屋子里走,甚是不放心,叫了一声:“阿羽!……”

“没事,斛律大哥,你别管我,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凌羽道,“我若不叫人,谁也别来扰我。”

斛律莫烈道:“阿羽,刚才听说,淮州王已经回来了,明天就进京。你别乱跑,明儿我们回宫去。”

凌羽听他如此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明淮哥哥平安回来了?好,我知道了,明天一早便回去。我哪里都不去。”

斛律莫烈总算舒了一口气,道:“好,你听话便好。”

凌羽在静室里面坐了良久,睁开眼来,却见着一旁堆了偌干箱笼,都是送来的各样礼物,个个连箱笼都精巧得很,不是镶金便是镂银的。单单有一样特别,是个竹篓子,显得十分寒酸,里面放了一个一个的桃子,看得出来是精心挑过的,每个都是鲜红鲜红,带着几片绿叶。

凌羽坐在那里,坐了也不知有多久,只见香炉里面的檀香都烧尽了,那淡淡的一缕烟终于没了。凌羽站了起来,走到静室门口唤人。

“把这坛虎骨酒给京兆王送去,是他要的,最是延年益寿。还有,去取个见得人的盒子过来,把这桃子装上。说我的话,这是大道坛今年的仙桃,送来给上谷公主尝尝。东西不见得贵重,公主别嫌弃。”

鲜桃上的一片绿叶掉到了地上,凌羽看着,忽然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可惜了,这不是春天了,桃花也早开过了。若非如此,我就应该送些桃花的花瓣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