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裴明淮一行人风餐露宿,一连赶了数日路,终于离龟兹已不过百里之遥。华英已被晒得像朵蔫了的花儿,只叫唤说这西域可比敦煌干了晒了十倍有余,一路上那烈日当空,除非是到了路上绿洲,都是无遮无盖,此后再不来了。

吴震道:“所以说呢,这就是西域。所以说呢,你看这西域诸国,都在沙漠边上,一路星罗棋布,其实嘛,除了太晒,只要你跟着这条路走,也没太多危险。当然啦,若是你非要去人迹罕至的沙漠里面看看,那就不好说了!”

裴明淮道:“我只想快些赶上丘腾。我们不敢入沙漠,他也不敢。”

“这说来也奇怪,我们一路上紧赶慢赶,就差着那么些儿。”吴震抓了抓头,道,“每次到绿洲投宿,打听下来,都确有这么个人,我们偏就赶不上。奇怪,他也不应该对这里熟才对啊,难道有人带路?”

宋绍祖道:“众位初来西域,不惯骑这骆驼,又是数人同行,走得慢是常情。”

裴明淮望了宋绍祖一眼,道:“宋兄想必是心急得很了,我们实在是抱歉得很。”

“公子!”宋绍祖叫道,“这是哪里话!……”

华英此时又咳起嗽来,裴明淮埋怨道:“都叫了你别来了。你那一年生了病,但凡一点儿不对劲就会咳嗽,这地方干成这样,你能不咳吗?”

“你别念了行不?”华英把耳朵一捂,道,“一路上就听你说我这个,说来说去的。别说了好吧?”

祝青宁在旁微笑道:“华英姑娘这病根,也不是不能治。”

“不是不能治,是她懒,吃几剂药好了就不吃了,老是断不了根。”裴明淮道,“这次回去,一定要你把药吃够!”

华英道:“知道了!求求你别说了,行不行?你现在再念叨,我也一样的咳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沙漠上比起别处又不同,那太阳落下来是快得很的,只要一落,顿时这热如火狱的地方就会变成寒冰地狱。祝青宁极目望去,只见远处有缕缕青烟,直直地升上半天,便道:“前面有地方住了。”

看起来虽不远,但这时候风沙陡然大了,骆驼都行走艰难,他们过去也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进那小镇的时候,天色早已全黑,耳边只余风沙之声。华英已披上了厚厚的大氅,戴上了风帽,一张脸都遮得密不透风,这时终于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我们赶到这镇上了。若是还在路上……这风沙越来越大,我们怕是会被埋在沙子下面!”

小镇上也就一家客店,挂了风灯,被风吹得只余一星灯火,马上就要熄灭了。门前挂了深红色葡萄纹的毡毯,还有一串串的紫色珠子,也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裴明淮一行人一路走来也是惯了,这些地方风沙极大,哪怕店铺是在做生意,也是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当下不以为意,就上去敲门。敲了几下,没人答应,吴震一推,门就开了,里面却是黑灯瞎火的。

“别进去。”吴震忽道。其实不必他说,旁的人也都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祝青宁道:“地上有血。”

裴明淮与吴震都取了火折子,打亮一看,果然地上弯弯曲曲地淌了一滩血,是从里面一直流到外面的。

“小心,这血还在流。”吴震道,“咱们进去看看。”

裴明淮对华英道:“华英,你跟着,留意些。”

华英点了点头,宋绍祖忙道:“公子,让我先……”

裴明淮道:“这有什么好争先的!”

于是一行人避过地上的血,撩开门帘进了里屋。借着火折子的光亮,众人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死人,双目圆睁,被拦腰一刀几乎劈成了两段,血淌了一地。宋绍祖一见着这人的脸,便失声叫了出来:“丘腾!”

裴明淮这时心里可谓失落,一路追踪丘腾,最终丘腾仍是死在眼皮子底下,仅仅就差了这一步。吴震“嗨”了一声,这一声可谓诸味杂呈,失望之极。

祝青宁低声道:“这一刀好狠。”

昙秀嗯了一声,道:“用的是弯刀。弯刀刀刃虽极利,但刀刃狭窄,能把人一劈劈成这样,这个人是杀人的老手。”

吴震到两侧屋舍看了片刻便回来了,摇头道:“屋主人也死了,都是被这样弯刀杀的。不止一个人,是一群人。”

华英道:“一定是丘腾到此投宿,却遇上了仇家……”说到此处,摇头道,“不是仇家,就是来要他命的人。不仅把丘腾杀了,还把这店里面的人都给杀了。好毒!”

裴明淮、祝青宁诸人也在旅店里四处看了看,只见鲜血流得遍地都是。这店里住的是一家人,店主夫妇连同两个十多岁的小孩都被杀了。华英只恨恨道:“什么人这么狠毒!这些都是无辜之人,就因为丘腾在他们店里住了,也被殃及!”

昙秀道:“华英说得是。蒙上脸,杀了丘腾便罢,何必将店主一家都灭口。”

祝青宁瞅了昙秀一眼,笑道:“难得大师你今日却发善心了?”

昙秀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发善心,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有理。”裴明淮道,“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丘腾,走了便是,何必杀这么多人。寻常人又不能看出训练有素的杀手的底细。”

吴震忽然弯腰,掰开丘腾的手,自里面取出了一物。他把那物展开,这回连裴明淮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罗刹面具!”

宋绍祖道:“公子,这是‘苏莫遮’常用的。”伸手接过吴震手中的面具,是布缝制的,绣工精美,只露出两只眼睛、鼻孔和嘴,下巴的位置还垂着两根色彩鲜艳的穗子。“我看过龟兹的苏莫遮戏,都是戴这样面具,多都扮作罗刹模样。”

吴震回头看丘腾尸身,喃喃道:“此地离龟兹已近得很了,路上再没别的村镇。那群杀手杀了丘腾,只有一条道可走,就是到龟兹都城——延城……”他声音渐低,这时哪怕是隔着门,都能听到外面风声如妖魔怒吼,风里夹着沙子,把厚重之极的毡帘都给吹开了,吹得木门咯吱咯吱作响,马上就要裂开似的。宋绍祖走到门外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沙子,抹着眼睛道:“再厉害的杀手都是人,敌不过这风沙。这些人很有可能从延城来的,又赶回去了,再难走远的。”

裴明淮默然,良久,道:“把这些尸身都埋了,咱们就在这里将就住一夜。明儿风沙小些,就进延城。”

当下宋绍祖自告奋勇去埋尸首,吴震素来对尸首最有兴趣,也跟了去。华英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回来说道:“倒还有些菜蔬羊肉,我去弄点吃的。”

裴明淮叮嘱道:“小心有毒。”

昙秀将房中几盏陶灯都点燃了,顿时屋子里明亮了许多,衬着炕上铺的大红大紫的毡毯,居然也不觉得荒凉冷清了。

裴明淮取了身上带的银酒壶,又找了两个杯子,倒了出来,一杯递给了祝青宁。祝青宁笑问昙秀道:“这般美酒,大师自然是没口福的了。”

昙秀笑笑,道:“祝公子自请便是。”

祝青宁见裴明淮神色郁郁,便道:“丘腾死了也罢,那位宋将军一路上咬牙切齿要追上他碎尸万段,现在省事了,有旁人代劳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祝公子。”昙秀喝了一口水,道,“丘腾为何哪里都不走,单单要去高昌?他好不容易逃离高昌,为何又直奔龟兹?必定是有人指点他这么走的,一路上恐怕还有接应的人。如果他不曾死在此处,那他到底是要走到何处?过了龟兹便是疏勒,就得越葱岭至天竺了。”

祝青宁啜了一口酒,笑道:“说不定这丘腾忽然想要皈依佛法,真是前往天竺礼佛呢?他要这么走下去,还真就这一条路了。”

裴明淮道:“丘腾丧家之犬,匆匆离京,若无人指点帮忙,哪里走得到高昌!”

昙秀听着,若有所思,道:“那依你说呢?”

“冒充白振一行人的假龟兹使者虽死,但既冒充的是龟兹使者而非他国,总是有些缘故的。”裴明淮道,“行刺皇上的宛梨是白振婢女,知道他们行程,这也说得通。不过……不过我总觉得此事……”

“你们说什么哪?”吴震走了进来,一身是沙,正在那里拍个不停,嘴里说道,“假白振的来意我一直觉得古怪得很,他们那么费力地来一趟,就为了帮丘氏和独孤氏刺杀太子?或是帮宛梨或是司马小君刺杀皇上?那他们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

昙秀沉吟道:“假白振在皇上面前说的那番话……”

“对了。”吴震双掌一击,道,“当时我也在场,白振……哦不,假白振那番话,说得真是石破天惊。我还记得,宴上一时间都没人说话了,全都盯着他看。若是知道每一个人那时心里的想法,哈哈哈,那倒是有趣得很!哈哈哈……”

他笑得开心,裴明淮、祝青宁、昙秀三人却是没一个笑的。华英这时端了一托盘吃食过来,宋绍祖手里抱了个陶缸。华英把托盘放下,只见里面是一大盘腌菜,还有一大盘羊肉。华英叹道:“原本想给你们看下我的手艺,只是他这厨房里面东西实在不够,你们就将就一下吧。啊,没箸,找来找去没找到,连根树枝都没找到,你们就用手抓吧!”

一路上都是吃的冷馕,现在有热食,谁还管有没有箸。吴震头一个就撕了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谁要斯文的,就别吃了。”

裴明淮问宋绍祖道:“宋兄这拿的是什么?”

宋绍祖把陶缸的盖子一揭开,顿时一股浓香扑鼻。“我在地窖里面找到的,想必是这主人家自造的葡萄酒。华英姑娘试过了,没毒,各位放心。”

祝青宁取了只陶碗,舀了一碗出来,饮了一口,道:“都说龟兹这边葡萄酒最是甘美,果然不假。”他话没说完,就见着华英神情一黯,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便转了话头,问吴震道,“吴兄,你刚才还没说完呢。”

吴震撕着一大块羊肉,又大碗只管喝葡萄酒,笑道:“我说完了,剩下来应该你说了。”

祝青宁道:“我?”

“东西在你手上,不你说谁说?”吴震道,“明淮说了,你从假白振和华英手里夺来的那块细绢,上面画的是龟兹国寺,雀梨大寺,此寺可谓名动西域。除了那细绢,还有一样物事,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我知道。现今咱们已经远远离开京城了,什么法啊,律啊,都可暂且丢在脑后,咱们就明着说吧!”

说着伸手对着祝青宁点了点,道:“当日黄钱县,那样物事我亲眼见过,血玉钥匙,一真,一假。我们现在当然知道,英扬那时是跟辛仪……”说到此处,吴震声调都有些变化,“跟孟蝶暗中相谋,英扬诈死,想以黄钱县那批藏珍换得自己全身而退。真的血玉钥匙被你弄到了手,你跟孟蝶把藏珍全给运走了。可英扬手里那枚假的呢?那物事可是不好仿制的,但既然仿制出来了,就确有人有这本事。跟英扬交情足够,又能办到的,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吕谯。”

祝青宁微笑道:“我实在不得不佩服吴大神捕了。任何一样细微之物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吴震道:“不敢!”伸出两根油腻腻的手指,摇晃着道,“后来英扬又跟孟蝶一起现身塔县,我那时候就在想,当年的吕光藏珍,很可能不止黄钱县一处。或者孟蝶认为是在塔县,可是,应该不在塔县了,祝青宁,是不是?”

他对着祝青宁笑了一笑,又道:“你说你想让孟蝶立个大功,离开九宫会,所以你们才会有塔县一行。不过,塔县是不会有大批珍宝藏着的。”

祝青宁问道:“吴兄为何如此肯定?”

“塔县跟黄钱县不同。明淮到塔县之前,便已令重军在外驻守。”吴震道,“你们没法子把东西运出去的。人能溜走,重物不能。若以黄钱县的藏珍度其数量,那一定会非常显眼了,没法子弄走。所以,我只能认定你们在塔县就算有所收获,也不会是藏宝,而是别的东西。”

风声越来越大,这原本结实的土屋都好像要被风给吹塌一样。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就听着这声响,只有宋绍祖装聋作哑,坐在角落一碗碗喝葡萄酒,碗到酒干。又是“呼”的一声,几盏陶灯都被吹熄了,每个人的脸也都藏在黑暗里了。

只听昙秀的声音笑道:“吴兄有话说便是,什么时候你也沾染了拐弯抹角的毛病了?此处就你我几人。”

忽听得脚步声响起,却有些踉跄,宋绍祖手里端了一碗酒,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道:“我再去地窖里看看,还有没有酒。”

听宋绍祖脚步声远了,华英对吴震道:“好了,识相的宋将军也溜了,吴大哥,你说吧!”

吴震把手里的一根羊骨头给丢了出去,丢得“叮”的一声。“既然在黄钱县,九宫会倾力得手的血玉钥匙是开启一部分吕凉藏珍的关键之物,那么,祝青宁在塔县很可能取到了另一部分吕凉藏珍的钥匙。这简直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你们各位都是聪明到了十分的人,还需要我解释吗?”

祝青宁微笑道:“我就奇怪来着,还有什么是吴大神捕不知道的?”

吴震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这一笑却笑得十分古怪,道:“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不等祝青宁回话,又道,“你从华英手里抢去的那把血玉钥匙,来历让我十分疑惑,想不通,只能暂时不想了。我至今仍不明白‘须弥楼’与雀离大寺或是‘苏莫遮’有何关联,你祝青宁在此刻远渡流沙至西域,九宫会尊主肯定是心里有数的。至于你们各位……”吴震朝在场众人一个个地扫了一遍,道,“心里有多少数,那就是你们的事了。你们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吴震又大大地喝了一碗酒下去,笑道:“明日到龟兹,还不知如何呢。今儿我先多喝些,喝醉了最好,什么都不必想。”

昙秀笑道:“听宋将军说,龟兹国这几日正巧便是演‘苏莫遮’的时节,我们是有眼福了,可以一睹盛况。”

吴震道:“真是巧合吗?”

“不论是不是巧合,我们都走到这里来了。”裴明淮道,“也就只能朝延城继续走下去了。”

*

西域诸国大多小如弹丸,有的小国只有数千户之众,不过这龟兹却是例外,汉时统姑墨、温宿、尉头诸国,还曾攻疏勒,杀其王,并其国,后更侵占莎车,其疆域一直自北道扩张到了南道,可谓威震西域。现在虽不复当年之势,但龟兹本是绿洲,既能耕种,亦能放牧,原本就颇富足,又地处要道,是来往必经之地,商胡贩客不绝于时月,一时龟兹可谓极盛,佛塔千座,僧侣逾万,更有王族妇女千里迢迢越葱岭前来礼佛,城里城外建了无数伽蓝,恐整个西域再不能有比龟兹更崇佛的国家了。

裴明淮一行人到得龟兹王城外面,只见城郭三重,绕城足有十七八里,屋宇栉比,远远便见着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皆觉得有些诧异,不料这千里之外的龟兹,竟一盛至此。宋绍祖见他们神色,便道:“各位,龟兹国法,有地征租,无地交钱,更有各国商人在此买卖,都得是要交纳赋税的,就跟咱们的关津之禁一样。连去个女市都要纳钱,各位想,龟兹能不富吗?”

华英问道:“什么是女市?”

宋绍祖咳了一声,自觉失言,竟不知如何答才好。吴震忙笑道:“不错不错,当年吕光率军攻打龟兹,帛纯载宝仓皇而逃,即便如此,吕光还是带了据说是两万匹骆驼才能载回的珍宝,到底这龟兹多富,实在是难得想象。”说罢朝祝青宁笑道,“你们九宫会当日自黄钱县弄到的那些,真真是什么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