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没走片刻,果然见到地上有数名死人,个个都是被一刀劈死。一架驼车被砍翻在地,连后面驮着的几个食水袋也被取走了。吴震过去察看,见捆食水袋的绳子都是被砍断的,可见那人匆忙之极。再朝地上看去,所幸此时无风,地上的骆驼足印看得清清楚楚,确是往西边而去的。另外几架驼车倒是无碍,连食水都放得好好的。
吴震又进车里看了看,这车用的是毡帘,既挡风,又能遮阳。里面还有些箱笼,打开一个,见是些钗环之属。
“怪了,看起来这女子说的倒是真话?”吴震搔着头,从车里退出来,道,“难不成我们疑心病太大了?那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跑了的人,正好遇上商队,于是抢了他们的骆驼食水逃走?”
裴明淮忽然弯腰,自地上拣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金腰牌,雕镂精细,图案却是三只鹿。
昙秀也过来看,奇道:“这样物事怎会在此?我倒是常见,一向是大代贵胄爱用的,且都是那有些年纪的人才会用。在年轻的那些里面,倒是不怎么喜爱了。”
裴明淮缓缓地道:“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吴震抢过那腰牌,看了片刻,大叫道:“是丘腾!我在端午大宴上见过他,他那时用的腰牌就是这样子的!”
宋绍祖顿时变色,也顾不得什么了,又从吴震手上把那腰牌抢了过来,一时间双手簌簌发抖,忽然对着裴明淮一跪,却不开口。裴明淮其实已知他要说什么,便道:“宋兄请起,这样大礼受不起。昭太后陵中,我是亲见了常姑娘的,也着实替她不值。宋兄心中有疑,无论是要查个究竟,还是要替常姑娘报仇,都是于情于理,我不但不会阻止,还想跟宋兄一道前去。”
“这……这不成!这地方岂能再走下去?公子,万万不可……”宋绍祖再是恨极了丘腾,也深知此事不妥,西域诸国总归离大魏千山万水,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尤其是上一回于阗受柔然之苦,向大魏求助,文帝不肯发兵,诸国见此情形,虽还是不断向大魏纳贡,仍不得不臣服柔然,裴明淮一行人要去,实在甚险。当下一咬牙,道,“下官先护送公子回敦煌,再来……”
裴明淮道:“这么来来回回一趟,哪里还追得到人!”眼望前方,道,“宋兄,你想为常姑娘报仇,我是再明白不过了。因为我也想为一个人报仇,我决不能让景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宋绍祖再无话可说,连吴震等人也再不能劝。半日,祝青宁低声道:“明淮,三思,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我知道,从离开敦煌那时候开始,我就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裴明淮声音十分平静,“那又如何?我后悔过一回,不想再后悔第二回。顶多也不过就是……再回不去罢了。”
他语调里那股废然之意,让在场众人都心惊。裴明淮不再理会,上前牵了一匹骆驼,道:“既有食水,那就走吧!”
见他骑了骆驼绝尘而去,宋绍祖不敢怠慢,追了上去。吴震叫了一声:“明淮!”也上了一匹骆驼,跟了上去。
祝青宁默然半日,对华英道:“华英姑娘,恕在下直言,你伤了你哥哥的心。”
华英道:“你知道?他告诉你了?”
“裴家让你这个正牌的小姐当丫头,想来必定是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可你一味责难你兄长,是不是未免太不为他设想?”祝青宁道,“你们裴氏一族生死荣辱,几乎都压在你哥哥一个人身上。你要他怎么随心所欲,依自己的性子而行?若他真能抛下家人,只顾自己的小情小爱,又不是得被人诟病了!”
昙秀打断道:“祝公子,别说了。”
“无所表现不等于不难过,不心痛。”祝青宁道,“我是在远离朝堂的江湖与你兄长相识的,那时他跟现在大不一样。能让一个人处处留心,谨慎至此,不敢再有肆意纵情之举,照我看来,真不回去,怕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英神色茫然,默默不语,上了一匹骆驼,也朝着西面而去。昙秀扭头看了祝青宁一眼,笑道:“祝公子倒像是这世上最明白裴三公子的人了,有此知音,明淮也真是命好啊。”
祝青宁笑道:“在下才疏学浅,哪里比得上大师你跟裴三公子说禅论经都能一说一夜的交情。”说罢又道,“不论大师到龟兹是为了何事,最好都劝他回去的好。此行危机四伏,到时候谁都顾不到谁,他现在比不得从前,还是别冒险的好,”
昙秀道:“那祝公子这趟又是为了什么?”
“大师明知故问。”祝青宁笑道,“咱们各为其主,各干各的事,互不相扰便是。”
沙漠夜里寒冷刺骨,众人也不能把那个红衣女子扔在路上,只得让了一匹骆驼给她,又给了她一件外袍披上,打算到了下一个城镇再留下她。那女子虽是在如此情形,仍是娇美不可方物,肤色雪白,一袭大红绣金的衣裙长长地拖在骆驼背下,那头乌黑如瀑的浓发更是逶迤垂地,看背影都知道是个娇怯怯的大美人儿。
华英骑着骆驼跟她走在一处,与她攀谈,众人也都在听,听那女子说是来自于阗,这一趟是前去酒泉嫁人云云,吴震悄声对裴明淮道:“怎么都爱说自己是于阗的!”
裴明淮半日才答话,只答了一个字:“远。”
吴震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一下,杨甘子也是假称自己是于阗人,这不错,可提到杨甘子,裴明淮会如何想?昙秀在一旁解围,道:“这西域唯有于阗人容貌类我华夏,自然会说自己是于阗人了。”
吴震看裴明淮正眼都不瞧自己,一脸冷漠,更不好多话,拉了骆驼到了那红衣女郎身边,笑道:“这位姑娘,我请问你两句话。”
那红衣女子见着吴震不似旁人可亲,颇有点老鼠见着猫的样子,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吴震笑道:“姑娘是不是看清了那个杀你们商队的男子模样?”
女子又点了点头,吴震道:“那若是姑娘再见着,能不能认出他来?”
“自然能。”女子道,“他化成灰,我也认识!”
吴震道:“那便是了。”回身对昙秀道,“素闻大师你擅画,一手丹青妙绝天下,画个人,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昙秀已明其意,道:“你想要我画丘腾的样子?”想了一想,道,“倒是见过几次,画也不难。”
裴明淮道:“那待会歇息的时候,你便画画看。”
“等等!”吴震忽然一挥手道,“这也不成。”压低了声音,道,“画给她看,她若咬定了就是这个人,我们也不知真假呀!”
祝青宁斜睨了吴震一眼,笑道:“吴大人怎么忽然变笨了?请昙秀大师多画几张不同相貌的,让这位姑娘去选,不就是了!”
吴震哎唷一声,道:“正是,正是,这么简单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说着对昙秀笑道,“那就有劳了!”
昙秀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我觉着画与不画,都是白搭,反正,我们这一趟龟兹,是走定了。”
祝青宁笑问道:“昙秀大师去龟兹,究竟是为什么?”
“哦?这还用问吗?”昙秀合掌道,“我这是领了圣旨去的,皇上崇佛,自践祚起便下诏重兴佛法,更令开凿灵岩石窟,一时举世莫及。龟兹大雀梨寺曾为鸠摩罗什说法之所,皇上差我前去一观,回来说不定还能在平城另建一座浮屠呢。”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龟兹尚小乘,灵岩石窟尽依大乘,说句实话,我还真不知道大师这是去瞻仰什么的。”
华英在旁笑道:“管他小乘大乘,都是佛法便对了。”
“恕在下直言,华英姑娘这说的是外行话。”祝青宁微笑道,“不过也罢了,大师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是在下多话了。”
昙秀笑道:“不是我说什么,是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
雨丝淅沥,滴在临望观回廊摆着的一盆盆牡丹上。这时牡丹已过花期,只有少数几盆异种的还开着。那雨一丝一丝地滴在嫣红粉紫的花瓣上,顷刻间便如一滴滴眼泪,没入肌肤中,不见了痕迹。
“今儿总算是下雨了。”临泾长公主坐在榻上,笑对清都长公主道,“这是凉快下来了,热得我呀,都想去阴山避避了。”
清都长公主这日气色是好些了,脸上也略见了血色,手里端着盏羹汤,笑道:“陛下诚心,这不已下了祈雨诏。”说着又道,“这汤是阿真厨见这几日天热,特意制的。莲叶清香,你尝尝?”
临泾长公主游目四顾,见临望观里面大不一样了,什么都换了一通,连窗上的碧纱和挂着的帷幔都换了,屏风也换了一架竹丝的,便道:“你也是该好好理一理的才是,怎会想到会有人在纸里面做文章!住到这里来也好,清净,凉快,也没什么人相扰。又与皇上近,你们姊弟两个也该多说说话。”说着放低了声音,道,“那高句丽送来的纸是真有毒,就是那毒害得你病了多日,要不是找出了缘故,只怕……你真不疑宜琼宜琦?毕竟,纸是宜琼看了高句丽送来的贡品,特意挑出来送你的啊。”
“不疑。”清都长公主幽幽地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武威长公主过世后,我一直照应那两个丫头,虽不说尽心,却也没亏待。我不信她们两个那么没良心,会来害我。”
临泾长公主叹了口气,拍了拍清都长公主的手背,道:“清都,你向来如此,对自己喜欢的人处处相容,就跟陛下一样。”
清都长公主不语,临泾长公主又道:“我跟武威长公主一场姊妹,自然更不愿意去疑她的女儿。可是清都,你不能因为不想疑,就不去管啊。皇上对她两个不同,不忍责问,你再不问……”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着斛律莫烈带了一个少年过来,便止住了。清都长公主道:“你要见的人带来了。”
那少年正是司马小君,过来跪下,问道:“不知公主召我来何事?”
清都长公主看了看临泾长公主,临泾长公主道:“你抬起头来。”
司马小君不知何意,抬起了头,临泾长公主两眼盯在他脸上,看了片刻,笑对清都长公主道:“长得跟他爹还真挺像的。嗯,还有几分他娘亲的秀气。”
清都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倒记得清楚!”
“你不认得我,可我知道你。”临泾长公主对司马小君笑道,“你那个爹,不识抬举,放着上好的前程不要,一定舍不得窦家女子,结果落得举家被诛的下场。”
司马小君听到此处,已是面色惨白,瞪着临泾长公主道:“你就是临泾公主?”
临泾长公主笑道:“不错,你倒是聪明。”
司马小君冷笑道:“难怪我爹要拒婚,哪怕是尚公主呢。我外公自少年时便以文才著称,我娘自也是满腹诗书的文秀女子,你们这般塞外来的粗鄙武人,连同女子都是悍野之辈,我爹怎会看得上眼?你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司马氏再不济也是晋帝一脉,你们这连姓氏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大代武夫,如何比得?”
他一连串说到此处,竟连顿都没顿一下,这殿中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斛律莫烈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临泾长公主大怒,一掌拍在案上,连那漆几都被她拍得裂了开来。“你好大的胆子!”
清都长公主劝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一般见识?这是一般见识吗?”临泾长公主怒道,“这是把我们祖宗都骂了,还叫一般见识?清都,这样的人,对我们满腔仇怨,你敢让他在陛下身边待着?别忘了,窦瑾因诽谤咒诅的罪名被诛,家人同罪,连同他娘都杀了,这是陛下的旨意!留他在宫里,这是给他行刺陛下的机会吗?”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喝口莲叶汤,最是清甜,且消消气。”
“清都,此人留不得。”临泾长公主道,“原本我也就是好奇想见一见,并没什么别的意思,这几十年的旧事了,我早淡了。可你听他方才说的话,这,能留吗?”
清都长公主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只八瓣荷叶浅底玛瑙碗。玛瑙深红透亮,映着碧绿的莲叶,煞是好看。只听“叮”的一声,玛瑙碗被她搁在了几上。
“斛律将军。”清都长公主慢吞吞地道,“把他带下去,不拘怎么着,杀了便是。”
斛律莫烈一愣,道:“公主……”
清都长公主道:“别在宫里见血了。”说罢便扭过头去,对临泾长公主笑道,“陛下老说我火气大,我看,我火气比起你小多了。”
斛律莫烈见清都长公主如此,一个示意,数名高车羽林郎将司马小君带了出去。司马小君还不罢休,回头高声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临泾长公主冷笑一声,道:“你爹你娘都入土多少年了,怎么没见他们这群鬼来找我?你就下去找他们吧,也算我送你一程!”
清都长公主道:“好啦!”说着拉了临泾长公主,道,“这边来,来看看我这面铜镜。这纹样,你觉着如何?”
斛律莫烈走了出来,只觉难办,朝那莲池看了看,只见莲花盛放,还有几只鸳鸯野鸭在里面游。挥了挥手,示意将司马小君拖到池边,揪着头按了下去。不出片刻,司马小君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倒是旁边游的几只鸳鸯受了惊,匆匆忙忙便游走了。
“斛律将军!”斛律莫烈忽听得有人唤自己,却是韩陵忳。韩陵忳带了麒麟官匆匆而来,一见他便道:“陛下的话,带他回去。”
斛律莫烈点了点头,身边的两名高车羽林郎便松了手。司马小君死里逃生,伏在莲池边上,又呛又咳。斛律莫烈笑道:“韩将军来得正好。”
韩陵忳自然明白斛律莫烈也是两头为难,一笑道:“还好赶得上。我这就进去回长公主,不干斛律将军的事。”
清都长公主与临泾长公主二人正在说笑,见韩陵忳进来,清都长公主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回公主,陛下说,还打算要司马小君侍候笔墨,让臣带他回永安殿。”韩陵忳道,“臣冒犯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清都长公主摇头叹气,道:“你看,这不是我的事儿吧。陛下要留,我也没法子。由得他去吧!”
临泾长公主微微摇头,看了韩陵忳两眼,笑道:“有一阵子不见你了,你这孩子,也不来看我。怎么,这次西域异动,这么大的事,皇上却不叫你陪着淮州王同去?此前淮州王在外,也多是你遣麒麟官相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