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陛下,你是皇帝,是样样都该你做主,但这事决然不成。”清都长公主道,“你这是把他推到他大哥那里去,是给你招惹是非啊!你明知道他事事都不敢违莫瓌之意,你这是在给你自己树敌啊!”
文帝道:“姊姊……”
“陛下,你不能放他走,否则你一定会后悔。”清都长公主手里紧紧攥了那罗帕,道,“你因为景风的事难过,连带着也怕凌羽陷在这宫里遇险。这事好说,你是皇帝,你设法护好他便是,但你绝不能放他走!陛下不能因为景风出事,就昏了头啊!”
文帝叹道:“也罢,听姊姊的便是。”
清都长公主还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决不能还他内丹,陛下。你若动这个念头,我一定先派人去嵩山!”
“好好好,姊姊,你说得有理,都听你的。”文帝道,“夜深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姊姊的意思我都明白,你尽管放心。”
文帝目送清都长公主的辇驾走远,慢慢走到了九华堂。只见凌羽已洗过澡了,围着一床丝被坐在榻上,见他来了,凌羽一转身就背对着他,一个字也不肯说。文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叹道:“阿羽,我当年才遇见你的时候,也就十八岁。那时候,朝政可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的,人人都想来做这个主,我就想,若是有一日,这些恼人的亲贵大臣都老实了就好了。”
凌羽听文帝说这些,也不解其意,虽然还是“哼”了一声,却也听了下去。只听文帝又道:“后来过了些年,该杀的杀了,该贬的贬了,总算是权柄在握了,也再没人敢逆朕的意思。于是就这么过了下去,朕是渐渐地惯了,好像什么事都能在自己股掌之间,虽不能说天下就没有朕办不到的事,但能比朕办到更多的人,恐怕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凌羽终于笑了一声,道:“陛下这话说得极是。”
文帝不理他的讥刺之意,又道:“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臣子,都是对朕诚惶诚恐,从没哪个敢违逆的。”
“哦?那陛下的意思是,我不听你的话,违逆你的意思,你是要治我罪喽?”凌羽道,“我多年前进宫的时候就说过了,我就是个野孩子,学不来宫里的规矩,你现在对我说这话,是不是晚了点儿?我都说了,我走就是,你用不着来教我规矩,我什么时候稀罕你的封赏来着了!要治罪也成,要打要杀,随你高兴!”
文帝叹道:“你怎么又急了起来?你听我说成不成?”也不待凌羽答话,又道,“可景风的事,让我突然发现,最在意的人都护不住。我怕留你在宫中,终有一日,你也会身受其害,才会想让你走。你怎么不听明白就生气了?”
凌羽总算是把脸转了过来,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文帝,看了半日,大约觉得文帝这话都是真心,也渐渐地低下了头来。文帝道:“你从来都不傻,无论宫中朝内,是个什么情形,你都一清二楚。在其中就绝不可能不被卷进来,做不到独善其身,而且你这个天师并不是虚封,名与实都是了,若是这么下去,你自然而然就会陷在这权势的中心,奉承的会有,要害你的也会有,想利用你的更不会少。我问我自己的真心,还是想你开开心心的不问世事,并不愿意让你这样子。”
“……陛下。”凌羽笑着打断了他,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今日听陛下这么说,凌羽活这辈子也算值了,总有个人真心待我好的。陛下若真是要拿我的命去换九鼎,我愿意,只要能替你分忧,我不怕死。”
文帝淡淡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不是要换你一句情愿。”
凌羽道:“我知道。”沉默良久,道,“你别再赶我走了,我也是真无处可去。我的家已经没有了,你要我回哪里去?明淮哥哥说得好,这世间哪有桃源,不过都是幻境,什么无生无灭,哈哈,哈!都是骗人的罢了!更何况,我的家不过是陵墓,是黄泉,哈哈,哈哈,怎的被世人说成了桃源了?”
文帝从未见凌羽如此,心里难受,道:“好了,是我不该提这些。以后再不要你走了,可好?”
凌羽仍不看他,只笑道:“传国宝器,嗯,九鼎之尊!世世代代守着它,可是藏它在那里的那个国君,早就死了,死了几百上千年了!我本也该留在那里一世的,可我终究忍不住想来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可是……可是……”
说到此处,凌羽再忍不住了,伏在榻上,痛哭失声。文帝怔怔看他,竟不知如何相劝,只见凌羽身上裹着那袭丝被滑开了些,露出了肩后的那只鸟儿。文帝一时只觉五味杂呈,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喃喃道:“阿羽,这就是你的命啊。谁叫你就生在那里,与常人不同呢?谁叫九鼎之秘,都系在你一身呢?”
凌羽抬头看他,道:“你又说这样话!九鼎九鼎,我听着都厌烦了!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你哪句话说的是真,哪句话说的是假。我只知道,你已经不是我才进宫的时候认得的人!”
文帝盯着他看,半日,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遣人送你去嵩山,你去把你的内丹取回来,这样成了吧?从此这世间再没人能奈你何,你要怎么着都由得你,成了吧?”见凌羽还愣愣地看着自己,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准备笔墨啊!朕这就写手谕,你带去嵩山,自会还你内丹,从此就别回来了!”
“……走就走!”凌羽大声嚷道,把左腕上戴着的七宝手串扯下来,用力往地上一扔,那些珠子被砸得满地到处乱滚。“谁稀罕留在宫里当这个天师了!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也不稀罕你的手谕,爱给谁给谁去吧!”
“你!……”文帝身为九五之尊,这十数年来何尝被人这么给顶撞过,又急又怒,又痛又气,只觉胸中如火焚,嗓中甜腥,竟连着吐了好几口血出来。凌羽本来要跑,看到这情形惊得呆了,哪里还迈得开一步。本来若是人伤痛难禁,吐上一两口血也还不算大事,文帝在骤闻景风噩耗的时候也呕过血,但也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呕血不止,只见那血浸进了地上联珠莲花纹的青砖里面,一点点地渗了进去。
“陛下!”苏连奔了进来,见此情形,也惊得脸色发白,立时回身叫道,“来人!传……”
文帝喝道:“阿苏!”摇了摇头,道,“不用传太医。也不须叫人。”
苏连顿足道:“陛下,怎么能不传太医!这……”见文帝闭目摇头,只得端了水过去服侍,一面回头问呆呆站在旁边的凌羽,“这到底是怎么了?”
见凌羽还是愣愣的不说话,苏连怒道:“陛下过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不出片刻就这样子了?”再一低头,却看到地上那些珠子,微微一怔,已明究竟,更是恼怒,大声道,“陛下忙于国事,又心痛公主,有多难过你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事?把陛下气成这样,你就开心了?”
“行了,苏连,不用说了。”文帝道,“去,侍候笔墨,朕这就写手谕,你遣人送他去嵩山。”
苏连听了便起身去取纸笔,凌羽这时候终于知道哭了,爬到了榻上去,拉着文帝衣袖,道:“濬哥哥,你别生气。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不是要气你的,我真不是要让你恼的,你别赶我走。”
文帝一挥袖,凌羽现在哪里禁得起这么一推,“哎哟”一声,从榻上就跌了下去,还掀翻了旁边的小几,一个玻璃花瓶也被带翻在地,摔成了碎片。文帝也不提防凌羽会摔,怔了一怔,对苏连道:“看看他摔着没。”
苏连道:“陛下,你别管他。你越当他回事,他越来劲,都是惯的!”说着又换了一盏清水,低声道,“陛下,这不成。我知道陛下是不想让宫里人知道陛下如今有恙,现今长公主又病得不轻,陛下,她不准人告诉您,她在咯血……可您这样子也不成啊,越拖下去,越……”
他忽见文帝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却是在盯着地上看,便顺着文帝目光看了过去。凌羽趴在地上,两眼也盯着那联珠纹镶边的莲花青砖,一眨不眨。方才凌羽摔下来的时候打翻了花瓶,里面插的一束白色花枝掉在了地上,正好落在文帝呕出来的血上面。按理说白色花瓣被血染红才是常情,可这时候,那花的花蕊细细的如金丝一般,竟渐渐变成了青色,连同本来莹白如玉的花瓣都变成了淡青颜色。
“陛下……你,你的血里面有毒。”半日,凌羽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话,“优昙钵罗自己有毒,却又最喜欢有毒的物事……”
苏连怔在那里,连同文帝都怔住。文帝问道:“你是说朕中毒了?”
“……是。”凌羽道,“优昙钵罗不会骗人。我折了这花下来,原本是预备送到长公主那里去的,因为陛下说她近来老是病着,却又找不出缘故。我替她诊了好几次脉,仍是看不出异样,于是准备用这花试上一试。若血中真有剧毒,优昙钵罗花就会像这样子变颜色的。可没想到,花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却发现陛下你……”
苏连瞅着凌羽,这时冷笑道:“近来陛下的一应饮食乃至药饵,都是经你的手。照我看,若真有人有机会下毒,就只有天师你自己了。”
凌羽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叫道:“我怎么会下毒害陛下?我……若是我下毒,我为何要说他中毒了?”
“知道优昙钵罗这脾性的,又不止你一个人。”苏连冷笑道,“别忘了,你园子里面这株就是公子从凤仪山移回来的。你若不说,别人也会说的。哼,你最好还是老实说了吧,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若是进了我那侯官曹……”
凌羽“呜”的一声,扑到了文帝身边去,哭道:“陛下,我没有下毒害你,我真没有!我不去侯官曹,我不去!”
“你要不说,这就带你去好好拷问,看你嘴硬到几时!”苏连道,“进我那里的人,可没有完完整整能出来的。”
“好了,阿苏,别吓他了。”文帝道,自苏连手里接了茶盏,喝了两口,道,“此事不要让一个人知道,暗中查便是。既是毒,不是病,也不必叫太医了。”
苏连应了一声,道:“陛下,查是一回事,这毒才是天大的事。”说着回头瞪了一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凌羽,喝道,“哭什么哭?用得着你的时候到了,还不快替陛下设法治啊!”
凌羽抹着眼泪,道:“我又不知道是什么毒,怎么治啊。”
“你不是号称剑术天下第一吗?”苏连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来陛下的膳食都是你在料理,若是追究起来,你逃不了干系。给陛下下毒,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罪名?那可不是砍头就能了事的!”
“你见过哪个绝顶高手会喜欢用毒的啊!那不是自低身份吗!”凌羽拉了文帝衣袖,道,“陛下,没事啦,那悦般仙草长得可好了,我这就去制药,天下大多数的毒它都能解。不管这毒是怎么下的,都是不敢一下子下重剂量的,是一点点一点点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连给打断了,苏连怒道:“还没事?没事?一点点下毒就没事吗?我告诉你,也就是你,换旁人早就进狱里,大刑侍候了!若是陛下有丝毫闪失,我一定活剐了你!”
要是平日,凌羽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今日知道自己理亏,累得文帝吐血,只得委委曲曲地看了文帝一眼。文帝道:“你自去制你的药去。”
凌羽一听这话,就知道文帝已不叫他走了,立时跳了起来,往后园便跑。苏连道:“跑什么跑?过来,把这地上擦干净!”
“什么?!”凌羽只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嚷了起来,“叫我擦地?为什么要我擦?这是我这个天师应该干的事吗?”
苏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把陛下气得呕血,陛下又吩咐了,不要另教人知道,自然不能叫人进来收拾了。你不擦,谁擦?”
凌羽理亏,无话可说,只得去端了个银盆过来,跪在地上擦那青砖。可血迹都渗进联珠纹的缝里了,可不是那么好擦掉的。凌羽在那里使劲地又擦又洗,文帝看不下去了,道:“这样就行了,别在这折腾了。”
“陛下,那可不成,一定得擦干净。”苏连道,“这宫里人多眼杂的,若是有人看到了蛛丝马迹,传来传去,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呢。此时再经不起什么谣言了,灵岩石窟接连出事,虽陛下宽宥,不曾追究,可流言是一日都没断的,不久前那罗刹鬼什么的又闹得人心惶惶……”
文帝道:“好了!”不理会还在那里可怜巴巴擦地的凌羽,对苏连道,“你只管会说,怎么不去查!朕要你侯官曹做什么?”
苏连见文帝真动了气,慌忙跪了下来,低头道:“是,都是阿苏无能,任陛下责罚便是。竟让人暗中在陛下身边下毒,都是我的过失。”
文帝笑了一声,两眼凝视着案上那架五枝莲花的镏金铜烛台,慢慢地说道:“李谅的事,到最后也是没个结果,只能杀了了事。”
苏连低声道:“陛下,李谅祖孙三代都在宫中为太医,又做得周全,在药中暗暗下毒,那毒性跟寒食散的药性相似,烈祖和太宗都嗜服此物,实难发现。就连陛下您……您也是……”
文帝不耐道:“朕不是早已没用此物了么?”
“是,陛下,所以才是臣奇怪的地方。”苏连道,“宫人已经一查再查,能够在陛下膳食中下毒的人,实在是想不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还在擦地的凌羽就道:“是啦,又说是我吧!”
苏连不理他,又对文帝道:“长公主那边,自上次白芷来说过,我也留了意,公主的膳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疑处。我随着白芷,连公主的梳妆之物都尽数查过,仍是没找出什么来。所以,陛下,未必是饮食,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只是,阿苏想着害怕得很,到底是什么人想害陛下?又是什么人……能办得到?”
一阵风吹进九华堂,那盏镏金铜烛台原本有五朵莲花作托座,每个托座上插了一支蜡烛,此时被吹熄了两支。苏连忽然打了一个冷战,道:“陛下,凡您寝殿里所用之物,哪怕是一支烛,一炷香,都不是随随便便能放进来的。不过,方才陛下叫我侍候笔墨,我忽然想起一桩事……”
文帝嗯了一声,神色却有些漫不经心,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