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这三个问题,每个问题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芝兰身上。芝兰浑身发抖,眼中似欲要喷血一般,嘶声叫道:“是!我是天鬼的人!从来便是!从进公主府那一天便是!我是氐人,举家被大魏所杀!可是公主待我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害她,我绝对不会害她!天鬼是知道公主要去柔然,这一路上也是我给天鬼通风报信,这没错!可是天鬼从没想过要杀公主,他们只想劫下公主!我想,这样的话,公主就可以不嫁去那么远的地方,所以我告诉了他们公主的行踪!可我没想害她,我只是不想她嫁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已经错嫁了一回,她虽然看起来若无其事的,可她哭是哭在心里面,她比谁都难过!”
吴震见裴明淮听着芝兰如此说,已背过了身去,知他难过,便道:“不管怎么样,公主被人杀害,与你通风报信脱不了干系。她出事的时候,你又正好不在她身边,整个送亲的队伍全数被杀,就你一个人不在,就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教我们怎么信你跟景风公主亲如姊妹?”
芝兰这一路赶来,本来就已经是鬓发蓬乱,此时眼睛通红,牙齿把下唇咬得鲜血都流了出来,本来一个模样秀丽的姑娘此时状如厉鬼。她瞪着眼睛在那里站了片刻,忽然狂叫道:“这样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她右腕一翻,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银色小刀从她镯子上弹了出来,割开了她自己咽喉,顿时鲜血四溅。裴明淮背对着她,祝青宁不愿跟她照面,隐在屏风之后,吴震更不提防她镯子上藏有银刀,大叫一声:“住手!”抢过去夺她银刀,哪里还来得及?
裴明淮和祝青宁都大惊,同时抢了过来。祝青宁掌缘切在芝兰腕上,抢过了那柄银刀。再去看她的伤,只能摇头。
只见芝兰嘴唇微微蠕动,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她咽喉被割开一半,发音已是模糊不清。只听她断断续续地道:“告诉珠……珠兰……我先下去陪……陪公主了……她……她想必不会……不会……怪我……”
她这时却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仿佛她要去的地方是鲜花盛开之处一般。三个人就看着她头侧到一旁,慢慢停止了呼吸。
“……我们不应该疑她对景风公主的姊妹情的。”吴震喃喃道,“她明知道回来就是死,还是回来了。不管她是不是天鬼的人,不管长孙一涵和长孙浩是不是她杀的,不管她到底做了什么,这一点,我不应该怀疑。”
裴明淮凝视芝兰,她死的时候仍带着笑意。“她就这么自杀了。她一死,很多事我们就不会清楚了。”
吴震忽道:“明淮,方才她说,她送乐良王妃去的哪里?”
“尔寒山鸡鹿塞,在沃野那边。”裴明淮道,“从前世祖大军北征,自西道而出,必经此地。沃野本为北镇最西一镇……”
他话还没落音,太子便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娄提和十数名绣衣。众女子一见芝兰就大惊,扑到芝兰身边,一个个哭声不绝。太子带来的这批绣衣这一路上已经哭了无数次,先是见景风公主与众姊妹惨死,现今又见芝兰死在当处,都抬头看着裴明淮,不明所以。
太子道:“这是怎么回事?芝兰她……”
“芝兰是天鬼的人。”裴明淮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道,“太子殿下,长孙一涵和长孙浩都是她杀的。”
太子凝神想了片刻,道:“不错,那天下棋的时候,确是芝兰进进出出了好几回。可我不信她会害景风。”又道,“那个乐良王妃,一定是事情的关键。就她一个人跑了。按芝兰脚程,一来一去,嗯……我们现在快马赶去沃野,兴许还能找到她。不是说她有身孕吗?按那里的地势,想必是走不快的。”
说着把身边那群绣衣瞪了一眼,怒道:“你们也陪着你们公主胡闹!……”话未落音,忽然记起如今再想看景风胡闹,也是不成的了,眼眶一红,泪竟已落下,说不出话来。
众绣衣纷纷跪下,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女子哭道:“那日公主见到乐良王妃已有身孕数月,按皇上的旨意,家人流放抚冥,永不得赦,王妃走到那处的时候,哪里还能保住孩子呢,说不定连性命也保不了!公主起了怜悯之心,就让那王妃的侍女代她,悄悄把王妃混在绣衣中,带回了公主府……”
她的话与吴震推断一模一样,吴震只听得顿足叹气。又盘问那女子道:“你们看那王妃模样,像哪里人?”
太子道:“金蕊,回吴廷尉的话。”
“她……我不知道!”金蕊哭道,“我真不知道!她一直遮着脸,我……我都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
“别哭了!”裴明淮喝道,“即使没看到脸,也多少能看出来几分是哪里人吧?说清楚!”
“她见公主的时候,我们都被打发出来了。”金蕊流泪,道,“她又是风帽又是斗篷的,是真没看见。不过……”
吴震道:“不过?”
“她应该是个绝色的女子。”金蕊道,“哪怕是遮着脸,我都这么觉得。而且……对了,她身上很香,不是什么熏香的味道,是花香,从没闻过这样的花香,闻到都要醉了一样,好像人都在花丛里面。”
裴明淮“嘿”了一声,冷笑道:“若非绝色,又怎能迷住乐良王?”
金蕊低声道:“我们也免不了私下议论,这乐良王为何娶妃瞒着皇上,都不让人见他王妃?本来都疑是隶户,前几年陛下下旨,不能与隶户通婚,可看那王妃举止,又实在不像。”
裴明淮道:“兴许是那家人原本也是高门大族,后来出了什么事,沦为隶户?”
“不,淮州王,那位王妃不像是高门世家的女子。”金蕊忙道,“她藏在公主府上的时候,虽从不跟我们多说话,但总要给她送一应日用之物去。她喝不惯我们常用的酪浆,每次都搁在那里不动,于是我们给她送茶去,她仍是不碰。啊,对了!”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道,“后来,她就用自己身上带着的一个小瓶儿装的东西掺进水里喝。我有一次给她送吃的去,正好看到一眼,闻着喷香,一定是蜜。”
太子、裴明淮连同吴震都愕然,齐声道:“蜜?”
金蕊道:“她用银勺挖了一小块进去,我看起来,就是蜜。只是香味特异,也不知是什么花的蜜。”
吴震点了点头,道:“我对这个乐良王妃,倒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不喝北人喜的乳酪,也不喝南人喜的茶,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裴明淮笑道:“若见了面,那一定就能知道了。我倒也想见一见这乐良王妃,无论是蒐狩礼谋乱,还是吕玲珑劫皇后,隐隐约约仿佛都有她的影子。”
太子道:“正合我意!”喝命于巅,“即刻出发!只带五百人,轻骑前行!”
于巅大惊,哪敢领命,叫道:“太子,这万万不可。现在这是什么地方?庆云公主都险些被掳,她身边那支精兵连同亲卫也不下两百人。太子绝不能只带这么点儿人就走!”
太子不耐烦道:“我若是带五千人,走到那处的时候那得是几时了?人都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于巅叫道:“太子,就算你现在赶去,人也是找不到的了。陛下有旨意给我,决不能让你们犯险。鸡鹿塞那地方……”
“行了,艾陵公!”裴明淮打断于巅,道,“五千就五千,我和太子殿下先走,你们跟上便是。”
于巅仍是犹豫,道:“还是等源贺回来,再作打算……”
太子一拂袖,道:“我倒等他去了!明淮,我们走!”
裴明淮道:“是,太子殿下。”又对于巅道,“艾陵公不必担心,找一位曾经西道出征,熟悉沃野的将领与我们同行便是。”
于巅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应道:“行,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人。”
太子对裴明淮道:“我们城外见。”
裴明淮道:“是,遵太子殿下的吩咐。”又对于巅道,“艾陵公也请自去调派吧。”他自然是要把人都从这屋子里支走,祝青宁还藏在屏风后面,不便离开,又总不能硬闯。
于巅叹着气走了出去,一位高鼻深目的老将迎了上来,看他神情,问道:“怎么了?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唉,老车,你跟着去一趟吧。”于巅愁道,“太子和淮州王都年轻气盛,这,劝是劝不住的了!”
“他们不知鸡鹿塞地势凶险无比,我还记得十年前,就在那里,险些将平原王埋骨其中……”那车将军说到此处,被于巅瞪了一眼,忙住了嘴,道,“我这老是改不了口。行,你留在这里,我去便是!”
于巅点了点头,道:“我就是这意思。车歇,从前你走过那里好几回,也跟着皇上去过,比我熟,还是你去的好。”
车歇听着,眼神却有些飘远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我是永远不想再去那里啦,我总觉得,那地方怪不吉利的。皇上多年前在那里伤心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
*
太华殿中,众臣都已散去,文帝仍坐在御座上。苏连侍立在侧,见文帝并没起身的意思,低声道:“陛下,您这几日忙于国事,也乏了,回永安殿歇歇吧。臣子们都得力,陛下别太忧心了。”
“你说有人伏击庆云?”文帝问道,“方才众臣在,不及细问。”
苏连道:“是,幸而无事。”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道,“宜都王也知道了,先是吓得不轻,知道庆云公主无碍,又夸自己女儿临危不乱,得意得很……”
说到此处,苏连自悔失言,忙住了口。文帝道:“宜都王得意是没错,他是养了个样样出色的好女儿。”
一言未毕,只见西河公主冲上殿来,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叫道:“父皇,父皇,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庆云姊姊都去了,为什么就不让我去?”
“你就别添乱了。”文帝叹了口气,温言道,“你景风姊姊马上就回来了,你准备着接她,把她喜欢的东西准备好,好送她回云中下葬,听见了吗?”
西河公主掩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顿足道:“她走的时候好好的,怎么说不在了就不在了!我不信,我不信!她走的时候还说,柔然跟平城近得很,骑马没两日便到了,时时都能见面的。这才几天光景?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见西河公主哭着又冲了出去,苏连也不禁黯然,道:“陛下,西河公主素来有口无心,您别听着难过。”又道,“陛下,让我去一趟可好?我实在担心公子。”
“你去管什么用!”文帝道,“上次就说过了,带兵打仗又非你所长。”
苏连仍不死心,道:“可是……”
“如今能动不能动的兵,都已调至北镇。”文帝道,“敦煌那边已告空虚,这是宁可让柔然乘虚而入,也要保他们平安。朕已经吩咐过源贺,不管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也不管,他那三万精兵绝不能离淮儿和太子左右。就怕他们两个年轻气盛,这时候为了报景风之仇,又是什么都不顾了……”
苏连仔细咀嚼文帝之言,忽然一惊,叫道:“陛下,陛下你的意思是……这会是一个陷阱?!”
文帝长叹道:“我一直不让太子离京,都是为了他好。上一次他为了沈鸣泉,非要闹着去沈家,就出了大事。这一回,是拦都拦不住,也唯有景风出事,才能让他们两个人都去,朕下不下旨都没用,如今他们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再怎么下旨也没人敢拦他们!”
苏连再琢磨下去,越想越怕,连声音都有点发抖,道:“陛下,若是……若是有人对太子,还有公子下手……”
“那是定然的,哪里还能有这么好的机会!”文帝道,“就怕那两个都是太自认为了不得了,不理会源贺于巅这样老将的忠言,落入圈套。太子素来性子刚硬,谁劝都不听的,就不说了,明淮你还不知道吗?都是朕把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才会总把朕的旨意当耳旁风!若是深入漠北,那就真是麻烦了。与柔然常常打不出个结果,就是因为阴山之界长逾三千里,大代军马过去也不能久战,否则怎会与柔然拖上百年,仍隔阴山相望?”
苏连颤声道:“陛下,那也不能任由公子出事啊!”
此时凌羽进来了,手里托着一只玉盘,盘里又放了一把银壶。凌羽对文帝道:“陛下,我亲自煎的药,你可不能再不喝了。”
文帝见他脸上不知沾了什么,黑乎乎的,问道:“你脸怎么了?”
苏连在旁道:“又不知哪里去钻了来!”
凌羽道:“我自己扇炉子烧火,可不把脸都熏黑了!”说着把药倒了出来,喝了一口,道,“再冷一冷,陛下就喝吧。”
苏连在旁啧啧笑道:“嗯,近来天师倒是没闲着,这般操心陛下的膳食,连试膳官都不如你细致呢。”
“哼,端午大宴上不是出了事吗?”凌羽道,“从那时候我就想,既有人想害太子,说不定也会有人想害陛下,多留意些总是好的。近来陛下的膳食若不得我看过,都不能用!”
文帝笑道:“这哪里用得着天师费心!”
“陛下,天师难得有心,就让他多操心下吧。”苏连笑道,“否则每日里无事,只知道在御厨房吃个没完!”
文帝道:“你去吧,趁便把沙门统请来,朕要问问他,法事预备得如何了。”
苏连微微一怔,忙道:“是。”
待得苏连退下,凌羽对仍在殿里侍候的赵海道:“赵常侍,你们都去忙吧,我服侍陛下就是了。”
见文帝点了点头,赵海忙率众人退了下去,只在太华殿外候着。文帝笑着替凌羽拭净了脸上那一块黑,道:“怎么,天师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来服侍朕?”
凌羽把银碗捧到文帝面前,道:“陛下,你是要阿羽跪着侍候你喝吧?”
文帝叹道:“阿羽,你明知道,朕并无大碍,有的也是心病。”接了药喝了,把空了的银碗放下,道,“成了吧?以后别忙这个了。”
“虽无大碍,也有小疾。”凌羽道,“陛下,你急怒攻心呕血,又日日忙于国事,夜夜难过郁结,若是不管,拖久了必致大病。陛下,你现在是万万不能有一丁点儿事啊,你自己比阿羽清楚。从端午那日开始,我日日盯着陛下你的膳食,此举决非我多心。”
文帝拉了凌羽在身旁坐下,道:“你放心。”
凌羽摇头,道:“我没法子放心。陛下,我这几日总是心惊肉跳的,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害怕,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把头枕在文帝膝上,道,“濬哥哥,我真是害怕,怕有人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