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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钢琴。”她点燃一支烟跟我说,房间里的东西很杂乱,似乎在无声地抗议主人的邋遢,但是主人一点都不介意。“不过是从小就在弹,每天都在弹,等我意识到我可以不弹的时候,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为什么不做个钢琴家?”我喝光了啤酒罐里的东西,学着她的样子随手一扔,她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你以为钢琴家那么好做的?”声音里充满了嘲笑的意味,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中有一部分趴在她的脸上,整个画面让人感到阳光,但是看到她表情的时候又觉得那不该是阳光的。“要是当了钢琴家就得弹一辈子钢琴了,你想停都停不下来。

“其实我连钢琴老师都不想做,教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优雅地弹奏钢琴,让他们长大以后跟我一样,想想都是讽刺。也不知道当时教我的老师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那要是做别的什么呢?除了钢琴以外,你最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做,除了钢琴以外,我什么都没有。”

“那个钢琴老师叫什么?”

“不记得了。”

“真过分啊,这就给忘了?”耳耳说着平躺在我的**,她说新换的床单让她感觉很有安全感。

“忘性比较大嘛。”我说。

“有段时间我也特别羡慕会弹钢琴的人来着。”她的声音从**传来倒有点像是从竹林还是什么地方传来的一样,“我觉得他们好厉害啊,会弹那么多曲子,想听什么歌就弹给自己听,还那么优雅,男生要是找女朋友也会找这样的女生吧?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哎,你是不是也更喜欢会弹钢琴的女生?”

“在没遇到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的话,我想我更喜欢不会弹钢琴的女人。”

“喂,哄我的吧?我就不会弹。”

“那倒不是,只是单纯的不那么喜欢而已。”

“为什么?喜欢的吧?对那个钢琴老师。”她的声音幽幽的继续从那边传过来。

“嗯,毕竟是那个时候嘛。”

“再多说一点吧,你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大学好玩吗?”有些慵懒的声音,像猫一样。家里的猫碰巧出去了,就只有我们俩在。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不像个样子,不说也罢。只是有个还不错的家伙做了我的朋友,现在大概也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吧,只不过已经结了婚了。”

“结了婚怎么了?你也该结婚了吧?”短暂的停顿,“不说这个,说你的大学,大学好玩吗?”

“你没上过就会觉得好玩,你要是上过,就不一定这么觉得了。也无所谓好玩不好玩的, 反正都一样是过日子嘛。”我有些敷衍的回答她。

声音在此中断。

仿佛是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冒出的别的什么人说的话:“钢琴老师呢?她也结婚了?”

“没有。”大概是我的声音,飘到房间之外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声音还在之后补充到:“直到她再也不弹钢琴了也没有。”

“哦~”她拖长了音回应我。“有没有吃的?面包什么的,我饿了。”她坐起身来看着我,似乎我们从来都没有讨论过什么钢琴老师。

“我以前觉得我的老师说的都是正确的,能在音乐里找到自我什么的。”她也喝干啤酒罐里的东西,眼神有些浑浊似的看着我,声音摇摇颤颤的帮我确认她的存在,“可结果那根本就是他娘的扯淡!除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找到!什么大音乐家大艺术家,什么巴赫贝多芬莫扎特,他们找到的只是他们的自我他们的人生!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她的手伸向下一罐啤酒,我扶正被她弄歪的桌子之后也拿了一罐,“嘭”的打开罐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她的声音围绕在这个悦耳的声音周围,颤抖着继续骂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大音乐家。

“寻找自我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啊?是吗?”她凑近了问我,大抵是喝醉了,地上的空罐子不少,横七竖八的随意睡着,互不干扰。

“我不知道。我也没听说过什么寻找自我之类的东西。”

“啊,不知道啊。那我告诉你好了。我的老师就是一开始就是这么慢慢的告诉我的,她说你没听说过这个没关系,但是你在学习音乐的过程中,你在弹钢琴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了,你能在那些音符里,啊,就是那些飘啊飘的小蝌蚪里,找到你自己。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她说我能在那里面找到我自己呢!结果呢?结果呢!”她的声音陡然增大,要是面前有根蜡烛的话,那火苗都能因为这陡然增大的声音而熄灭吧。

“结果是我自己进去了,我什么都没找到,我还把自己给锁进那些五线谱里去了,我变成了那些小蝌蚪中的一员了!

“能找到什么?你说能找到什么?我都潜伏到他们中间去了我怎么还什么都没找到呢?”喝醉酒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乡下随处可见的农家妇女,她们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没什么抱负和理想的人,她们满脑子所想的有时候就只是那几块土地和圈里养着的牲口,而放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所想的也就只有罐子里仅剩的一点啤酒。

“寻找什么首先是要相信那个‘什么’是存在的吧?看样子你连相信这个存在都不那么肯定。”我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响起。就要毕业了空白一片的我相比较去找个工作开启新的人生其实更想跟她一起喝酒喝到死。对一个对死的理解还不透彻的人来说,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轻易说死。

“你相信自我的存在吗?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只相信啤酒的存在。”响起的声音继续飘**在混乱的空间里。

“哼,相信?你要相信什么?那个女人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你才多大?啊,那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师,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她教会了我弹钢琴。她说的话就像是传道士在传教一样,有时候。后来回想才发现,全他妈的都是胡扯!

“什么你说你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存在了?什么你要通过你的手去弹奏出你自己的音符,这样你才能在弹奏出的乐曲里感受你的存在。那时候我还小,就信了,可是等我大了我才反应过来,要是我没学钢琴学的画画呢?会不会就是换个老师跟我说我要在舞动的画笔里感受自我的存在了?全他妈的都是胡扯!”她丢弃的罐子滚到那些罐子中间去,发出碰撞的声音。

沉默有顷。

“我爱打游戏,在找工作之前。那时候我觉得我能在游戏里找到我的价值,手放在游戏机上的感觉、手指敲击键盘的感觉,那些好像就能证明我的存在。但其实当时也没想那么深奥的问题,不过玩个游戏而已。毕竟在游戏的世界里自己是很厉害的人物,可以做很多事,架起枪炮轰人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连拿起一支笔写字好像都很困难。”

“我知道,你们都喜欢这样,打个游戏好像是天大的事一样,连吃饭都比不上,可我不是在跟你说吃饭说打游戏,我是在跟你说我的成长史!我一直都不是被需要的人,我的爸妈也从来不管我喜不喜欢什么钢琴,他们从早忙到晚,这个时候我再想起那个女人说的什么寻找自我的话你知道有多可笑吗?我找到了自我又怎么样?我的爸妈还不一定看见我了呢!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去看我。”

“游戏里有和你结伴的战友,现实里却连个陪你一起去上厕所的室友都不一定有,相比起在游戏里找自我他们更愿意在书本里找。不过也都差不多吧,想想我在游戏里过的那些日子他们都没有,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钢琴是个什么东西呢?厉害的人就可以通过钢琴来表达他们自己的人生,不厉害的比如说我就只能弹奏他们的人生,别人的人生,我弹得那么起劲干什么呢?我还那么起劲的教一帮小屁孩弹这些。当然我也不否认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一个两个可以自己弹出点什么来,但是作为老师的我都这样了,我也实在想象不出那一两个弹出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后来狸出现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可以证明我的存在。”

“证明存在啊,他们要是出息了能证明我的存在吗?”

两个喝醉酒的人自说自话。

“寻找自我这种事情,是能随便挂在嘴边的吗?”

“当然不能了!”耳耳提高了声调,“这种事情是要藏在心里的,因为只有在你心里你才知道你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恶棍!”

“你是这样定义你自己的?”

“难道你还把你自己高看了?难道你从没发现你心里有个小恶魔在悄悄的跟你说话?”

“比如?”

“比如你看到超市里的方便面,你就没想过要去捏碎它减减压?虽然理智告诉你你不能这么做,可脑海里是有个小人跟你说你想这么做的吧?”

“我确实没想过用捏方便面的方式减压。”

“切。”她撇撇嘴,换了个坐姿,“那要是你捡到了巨额钞票呢?道德感告诉你你应该交给警察叔叔,可是你就不对那些钱感兴趣?别跟我说你从没捡过这样的话!”

“是没捡到过。但我不否认我会有想要独占它的想法。你说的这些就像是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论一样,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

“嗯?”

“我们不是在说‘寻找自我’的话吗?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里就有‘自我’这一项,不过似乎只是文字一样。‘自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定义,或者说我们想要寻找的‘自我’到底是个什么定义我们可能都还没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