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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住的房子有漏雨的毛病,也请人来修过几次,但总也修不好。偏偏这里是动不动就下雨的天气,所以家里总是湿漉漉的一片。
这一带的房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半年之前就有传言说我住的这栋也要拆掉,说这话尤为认真的就是住我对面的那户只有一个人在的老太太,她找不到人的时候就坐在自家门前一边择菜一边对着过道说话,好像那里有谁在听一样。她一个人租住在那里也不容易,她有一儿一女,我所知道的他们只来看过她一次,因为老家有一栋房子,他们两个都想要。那天两个成年人在她的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连我这里都能听到,老太太无奈的声音也已经被他们掩盖,我打开门看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正站在门口气势汹汹的准备走人,老太太被他们挡住了,通过狭窄的门能看到碎了一地的碗,老太太没杯子,就只有拿碗来给他们倒水喝。
因为她,我总能听到一些比较及时的来自自己居住的地方的信息,甚至有时候还会跟她攀谈上几句。后来我家里有了猫,她还时常帮我照顾猫,同时改变交谈对象。猫,也算是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吧。
我马上就要满三十了,本该是个有所成就的年纪,却偏偏没有什么上进心的窝在一个小公司里,历经每天都习以为常的暗讽和猜测;偶尔有个女人一起过夜,或者是到女人家里去过夜;吃一些说不上有多好吃但是能填饱肚子的饭菜。生活大抵就是这么过着。平淡无常的生活,没有起伏的生活。
这样平淡的生活就跟从房顶上漏下的雨一样,在我的房子里肆意流淌。
而回想以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一点值得一提的事都没有的。毕竟漏下的雨偶尔也会给我带来一点惊喜,比如弄湿我的一条毯子或是弄坏我的烧水壶什么的,甚至是带来小小的绿色的新生命。
“你这房子可真破旧啊。”她来到这里说的第一句便是这个。黑白各占一半的T恤搭配黑色休闲裤,披散下来的头发里隐藏着戴了两个银钉和一个塑料小棍的一只耳朵。
“也是这样才便宜嘛。”我回应道,收拾了一下沙发让她坐下来。“毕竟不是什么有钱人啊。”
她的眼睛还在四处打量,接着回过头来看我指给她的沙发,是老旧的款式,之前的户主留下来的,不算太干净。她笑了。
“你招待客人的沙发可真特别。”她的脸很小,笑起来能明显看出还有一股孩子气在。然后她坐了下去。
我拿热水壶烧了些水插上电后回来挨着她坐下,房间不算大,所以这个占着大量地势的陈旧的沙发在上面坐了两个人之后,使得这个房间的布局完全改变了。
“好像你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刚刚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看着。”
“是吗?难道不是?”她的目光停留在阳台的小榕树上,换个话题,“我不知道你还有心思养这样的东西。”
我也看着小榕树,一时间我们的眼睛都盯在阳台上这株仅比猫高一点的植物上。
“朋友送的,没有必须扔掉的理由,就留着了。”
“你也有朋友?”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天真的眼睛看着我,话语里既有惊讶之意也有笑意。
“如果那算的话。我倒是无所谓的。”
“你这个人啊……”她没说完,又接着看向小榕树。一会儿后像是突然看见了猫,并且是以一个喜爱猫的人的身份发现的。
“居然有猫?!”
“嗯。”
“也是朋友送的?”
“不是,自己跑来的。”
“那小榕树是因为不能动,你才不能说它也是自己跑来的吧?”
“那倒不是……都说了是朋友送的了嘛。”
“呐,你多大了?”这句话她是对着猫说的,她已经蹲在猫的前面一点了。可是猫对她爱搭不理的,本来家里来了客人它该惊奇一下或是害怕一下的,可是它却一动不动,简直就像在说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客人一样。
“哎,你怎么不理人呢?我可是你主人请来的客人啊。”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猫背,猫既没有躲开也没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全当她不存在一样。
好大一会儿之后她说:“还真是跟你的主人一样奇怪。”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猫说。
“毕竟是自己跑来的嘛。”我不由自主的为它辩解道。
家里有过两只猫,这是第二只,毫无疑问。
两只都是自己跑来的,好像它们知道这里有一个可以给它们提供食宿的人存在一样。
“前一只猫比它胖点,在来这里之前好像过得不错。”
“也是这种颜色?”
“差不多吧,有些细微的差别也未可知。”
她不说话,继续蹲在那里看着猫。时不时地伸出手来从猫的脖子顺着摸到猫背,然后在拱起的地方多摸几下,最后再返回到脖子重复刚才的动作。猫眯着眼睛,看不出来是享受还是无动于衷。确实是只奇怪的猫。
“它这么瘦,都吃些什么?”
“一点杂牌猫粮和我平时吃的东西。”
“比如什么?”
“饭菜什么的,它比较爱吃南瓜和红薯。”
“南瓜和红薯?”
“嗯,我一个人也不怎么经常买菜,这种东西比较好存放。南瓜的什么做法它都爱吃。”
“炒南瓜,煮南瓜,油炸南瓜?”
“你家会做油炸南瓜?”
“哈哈。”她一脸恶作剧的表情,而我则是很严肃认真的回答她问题的表情。虽然依旧很孩子气,但是她笑起来很好看,这是事实。
“不做吗?”
“没做过。”
谈话到这里告一段落。她专心逗猫,我捡起地上的杂志翻阅起来。完全不记得热水壶里已经烧开的水。
猫毛并不是很柔和,甚至还因为过久没洗澡和到处乱跑而变得略有粗糙感。而看着这样的猫绕道走的有,上前观看但仅限于观看的有,或者干脆视而不见的也有,甚至还遇见过一个只是看上一眼便说自己对猫毛过敏立马走人的。似乎猫是帮我甄别女人的独特工具。
杂志内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专供人打发时间写的,甚至有些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大量服用维C可以预防癌症!》、《想要从此远离感冒,就此亲近维C吧!》并且还特意推荐了一家药厂生产的维C药片,好像只此一家的可以做到以上两点一样。
大概是我翻书的声音过大,她回过头来看我。“书不好看?”说着她也坐回沙发上来,猫还是不理它,眼睛依旧眯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细看些什么。
“都是给无聊的人打发时间的。”
她拿过去就着那两页翻看起来。
“你跟维生素结了仇?何至于这么生气。”
“我很生气?”我讶然。为这些生气,倒是不至于的,不过可能面上看着是生气的表情。“不过是看着他们误导大众有些看不下去罢了。”
“那干嘛不打电话到杂志社去?”
“干什么?”
“传导正确的思想和观念啊,让他们在下一期杂志上写‘上期的维C是个错误,特此更正!’,如何?”
“那又何苦。”我小声的回应道。
“维C不能预防感冒?以前我妈可没让我少吃呢。”她的眼睛追逐着杂志上的字,小字旁边是一张大大的甜橙和那个公司生产的维C药片摆在一起的图片,甜橙看上去很新鲜很甜。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
“呐,你看,这里明确的写了有多少人服用维生素C后就常年不得感冒了。”她指着其中一行说。
“有人在研究维生素治疗精神疾病的作用的时候,把十个得了精神疾病的人拉出来,说他们没有每天服用维生素,所以得了精神疾病。然后他们把这项研究成果刊登在报纸上,当天就有很多民众去抢购维生素。”
“嗯,那个人一定是个不错的销售。”她点点头,然后放下杂志,转而查看我的房子,尽管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查看过了,但看样子她对刚才的查看并不满意。
待查看满意了她才回过头来继续说南瓜的话题。
“南瓜有多少种做法,你知道吗?”
“十八种。”
“哎,你查过?”
“听人说的。”
“比如什么?”
“清炒南瓜丝、南瓜粉蒸肉、南瓜汤、小南瓜饼、南瓜蒸蛋、南瓜烧排骨……”
“不是十八种?”
“不知道。”
最后她做总结道:“你家里好像就只有猫、写维生素C的杂志和满脑子的南瓜。”
十一月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白天再大的太阳到了晚上都有下雨的可能,虽有时候下的雨并不大,但让房子历经一点水患之灾却也还是很容易的。客厅和阳台之间的台阶之差就是积水最愿意待的地方。
房子不大,说是卧室也不过只有放下一张床的位置,厨房和客厅--被陈旧的沙发占据大片位置的地方--隔着一扇关不上的门,阳台的空间够晾晒衣服和自己及慵懒的猫。
雨水总是从厨房开始流动,阳台算是它最终的归途,各处的支流也都汇集至此。
我不总爱谈论雨水,但除此之外我别无可谈。酒吧里认识的女人会在一开始表示对这种流动的雨水很感兴趣,可是在实际看到墙壁上因雨水的浸润而墙灰掉落、到处湿糟糟脏兮兮的之后就不愿与我再来往。所以多有几次之后我就不再把她们往家里带,也不轻易说起雨水。当然,这其中也有猫的一部分原因。
耳耳算是最特别的那个,雨水的事我对她只字未提,她却在第一次见到之后主动提了出来,尽管是在讨论维生素C的预防感冒作用和南瓜的十八种做法之后。
“喂,你家要漏雨的吧?”
“看得出来?”
“墙上都是印记,这里也一股潮湿的味道,一直这样住下去,不生病?”
“住了也有好几年了,也没生什么大病。有太阳的时候这些潮湿的东西也就被晒干了。疾病什么的也就是这么被晒没的吧。”
“那还是有点好处的咯?”
“算是吧。”
隔了一会儿之后她无比认真的面对着我,声音清晰的说:“你的这种想法跟维生素C的研究方法,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把它发表到报纸上去。”
那之后我们偶尔也会谈谈雨水,甚至她还碰上过正下雨然后漏雨的情况。一开始她就只是静静的看着,雨水从房顶上沿着一定的缝隙漏下来,我赶紧拿锅碗瓢盆什么接着,还有桶。一下子整个房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团,外面是稀里哗啦的大雨,里面是噼里啪啦的滴水声,水滴到碗里和滴到盆里的声音不一样,滴到盆里又和滴到桶里的声音不一样,滴的速度也不一样,一时间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
我忙完这里接的盆就去忙那里接的桶,这时间里她不说话也不帮忙,坐在目前还是干的的**,等到交响乐奏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好像才反应过来那是下雨。她走到客厅,看着到处接着水的容器,再看着水的流向,看着阳台上渐渐形成的小水洼,看着被雨水打湿然后躲到沙发上干燥的角落里的猫,看着一直在忙碌的我。
“你家就像个演奏厅。”
“什么?”我专心的处理不断满溢出来的水,没听清她的话。于是她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不,与其说是发现新大陆,不如说是发现新玩具来的更像。
下雨照旧是在夜里,我开了灯,得以看到她脸上小孩子发现新玩具时的表情。
“来帮帮忙吧。”说完我又接着舀水倒水,桶差不多要满了就提出去倒掉,雨下得大的时候就需要这么做。
我出去的空当她走到厨房来,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把耳朵贴到那天盛汤的那个碗上,那里的雨滴很小,但滴得很迅速,水溅的到处都是,她的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半弯着腰,半面对着我,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在感受那里的雨滴。
我不再说话,独自处理那些快速溢出的水。
那晚的雨就刚开始下得很大,之后便慢慢变小,最后停止。但是房子里的交响乐一直没停,我和她就是在这交响乐里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