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扶藜谷

仙境般的扶藜谷中,欧阳如是与姚老头,小老翁与宋无月和茶珠儿,两处玩的热闹,而后,一阵淅沥小雨漫谷而过,谷中更是显现了人间胜景。其彩虹相比别处更为清净纯艳,红橙黄绿青蓝紫,煌煌沃若,布满了三之其一的苍穹。受了雨润,其水洑之声更为清越,青叶沾了莹然雨露,更是青茜可爱,土泥石砾间,一股爽甜之气飏飏生发,透身瀹脉。

“澹然无营是禅悦?俯仰自足头陀心。”欧阳如是寻了一藤床,躺在一棵银杏树下,望着漫漫彩霞,悠然吟了起来。忽听“吱”的柴门声响,微微偏首,眼线划过石垣火秧,往那处望去。

一位布衣葛裙打扮的男子正笑脸盈盈迎着他走来,“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他缓缓道着,“公子好享受!”

欧阳如是没接话,继续观察着。而他说着话已至跟前了,恬然寻了藤**的空隙与欧阳如是并尻而坐。问道,“公子终于醒了,是遇着什么好酒,如此憨饮?”

欧阳如是挪挪大股,哈哈大笑,道:“不是什么好酒,口腹之庸欲罢了。”

老顽童失望似的扯扯眉毛,复又站起,道:“待下去镬土,一同去吧,山间清游应当适合你。”

欧阳如是一听,想着的就是这个呢,忙道:“好啊”。

老顽童嘴角一哂,道,“你候一下,我去拿锄头。”不一会儿,他便出来了,拿的却是两把锄头,一把递给欧阳如是,笑道,“清游是好,可满目叠翠累秀,碎屑而可厌,看的时间久了,未免近俗,动起手来,换换眼目心情,妙趣才长久。”

欧阳如是爽然接过,踏步当前,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老顽童眯眯笑着,扛起锄头,紧随其后。随着柴门又一声“吱”响,两人相当的身影杳杳远去。

斯时,宋无月正是等在那菜园子里,看了彩霞,又看了空****的鱼簏,想着小老翁真是不愧一个小字,钓了半天鱼一无所获又一时起兴要镬土,本还想着再尝尝鱼殽之味呢,不过茶珠儿的手艺还是令人期待。

茶珠儿倒是挺高兴,田塍间踱来踱去,蹲下又站起,掐掐这个,捻捻那个,不知是跟宋无月说呢还是自个儿嘟哝,“呀,这个长大了”“呀,这个红了”“怎么有只虫子”“长歪了你,要这样长”……像一只幸福甜蜜又聒噪的小蜜蜂。

说着,她握了一只黄瓜到了园那头的小河边,濯洗干净,送至了宋无月面前,道,“又大又脆”。黄瓜背后的她,是笑靥如花,她觉得无月姐姐一定会喜欢。

宋无月接过瞅了瞅,虽然果肉清香之味泛泛生发,却一直犹豫着未能下口,原因很简单,她从没有这样吃过,凡是第一次总是让人不安的。

这时,耳畔突然一阵“哗啦”之声,她转头望去,是小老翁与欧阳如是,跨过菜园子的矮垣时,带垮了磥石,其时,他们又一个个将石头磥上去。

宋无月走至他们跟前,道,“你这酒莫非还没醒呢?”

欧阳如是直起腰,拍拍手,道,“娘子酒量惊人,老夫自愧不如。”

说着,却是截过她手中的黄瓜,兀自咬了起来,留小老翁一人垣边独自面朝黄土。

宋无月撇撇嘴,心中鄙夷,喝点酒就能醉得像死了一样。这边茶珠儿却是急不可耐地问着黄瓜,“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欧阳如是瞧着她,乐由心起,想着这就是之前模糊中见到的采茶姑娘了,那时的她,是静的,如阆苑仙灵,此时的她,是动的,又是另一番意趣横生。他回道,“好吃!”,乐淘淘的,又拱手作揖,道,“昨日是姑娘救了我吧,谢谢姑娘了。”

竟这么有礼貌,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呢,宋无月心下揆度是见了漂亮姑娘的缘故,更是厌恶。但是出门在外,又是有需求于他,可不能像在红烛观中那样言无忌惮了,自掩下心绪,去帮小老翁搬石头。

茶珠儿见宋无月走了,草草回欧阳如是道:“不用谢”,一边脚步已离开追着宋无月到了小老翁处,问道,“无月姐姐,你还吃黄瓜吗?哪里还有好多呢!”

小老翁就着宋无月舁起最后一颗石头,终于直了腰,回茶珠儿道,“我还想吃呢,你也不问问爹爹!”

茶珠儿道,“好,那就你一根,无月姐姐一根,共两根。”说完就转身,蹁跹几步便到了那绿油油菜畦深处。

这边欧阳如是受了茶珠儿冷落也没觉得伤心或是不好意思,正杵着那锄头,摇首四顾。像这般茫然望去,果如老顽童所说,千红万翠,看多了就没甚意思。待要近赏,一个个瞧去方能瞧出点意味来。

当下手一松,锄头颓然倒地。咬下一口黄瓜,迈出阔步刚刚一半,正欲去那万花丛中细瞧了,却是一声炸雷轰隆隆震**自天际而下,同时的泼刺刺银亮于头顶闪出,小老翁即是喊道,“要下雨了,快找地方躲起来。”言末调了,竟有些许兴奋之意。

四人当下摇臂褰裳,啴啴竞走,踏步之声,撞袂之声,随之鹊起。顷刻,四人便是到了一古桧树处,随后即有泼盆大雨,劲风呼啸,骎骎而追。

心悸未定的几人于桧树下立了足四望,目色闪闪,老顽童道,“好雨!好雨!”茶珠儿道,“坏雨!坏雨!”

欧阳如是回身就树靠下,闭目说道,“随时自适,触目即爽心。”

大多数人对于莫名其妙,或道是深不可测的话,都有自动屏蔽的功能。诸如宋无月和茶珠儿,她俩瞧着雨势,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转身细瞧这暂棲之所。古桧树虬枝老干,翠盖若云,树下灵石有态,风流自赏,可谓一个天然幽亭所在。而对于美景良物,看的人不同,其冷暖心态亦有异。正时当下雨砸如撒珠,闪雷若斗鼓,宋无月和茶珠儿靠于石上,背向那头,欧阳如是和老顽童靠于树边,随着雨雾腾腾升起,淼淼游走,酝酿了各自的心绪。

茶珠儿道,“这雷好响啊,心里害怕!”

宋无月听了便稍起了身子向她那边挪了挪,茶珠儿察觉了这温暖的小动作,却是一阵愁绪生了,“要是蔺如哥哥在就好了。”

宋无月这下生了好奇之心,让她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她问道,“你的蔺如哥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茶珠儿道,“六年,走了六年了。”

“这么久啊,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不知道啊”

“是时候回来了,这时候正当娶你啊!”说着,宋无月又低下头去瞧茶珠儿绯红的脸蛋,茶珠儿将脸埋进手臂里不让她看,宋无月乐了,“咯咯咯”笑个不停。

有情人应该永远在一起的,特别是珠儿这样善良的姑娘,怎忍她受相思之苦,宋无月不禁问道,“蔺如出去干什么呀?”

“大丈夫志在四方,蔺如哥哥是出去干大事了”

“干什么大事?”

茶珠儿想想,答道,“当大英雄!”

大英雄,宋无月想到,这不是小时和子佩师哥常玩的游戏吗?这离家也有一些日子了,不知他现在如何。

正想着,又听得茶珠儿道,“蔺如哥哥走了之后,我每天想念他,晚上梦见他,日子过着过着,白天倒像是做梦,晚上倒像是醒着的!”

这该是多么深重的思念啊!宋无月道,“也不知道你的蔺如哥哥是什么样子,不然我们出去了可以帮你寻寻他!”

茶珠儿欣喜,好像他真的不久就会被寻到回来见她一般,道,“蔺如哥哥眉清目秀,嗯……身上挂着一只铁片!”

“铁片?”真奇怪,有佩玉佩荷包的,没见过佩铁片的。

茶珠儿道,“是啊,那是我送给他的,蔺如哥哥一直带在身边!”

原来是信物,宋无月想着自己回家后,也应送一件信物给子佩师哥。她道,“现在有我陪着你,你还像做梦吗?”

茶珠儿咧开小嘴一笑,道:“不像啊”

“那你还想你的蔺如哥哥吗?”

“还是想一点,想他如果和你们见面肯定也会欢喜的。”

看她一脸情愿的样子,宋无月又想着,自己想起子佩师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般,他们的情谊会与自己和子佩师哥的一样吗?她问茶珠儿道,“蔺如对你很好吧!”

茶珠儿将目光转向雨幕,似是陷入了回忆,道,“对啊!小时候我很怕黑,蔺如哥哥就常常守着我,我和他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继又道“那时候可真快乐啊!”

“那他现在走了怎么办?你还怕黑吗?”

茶珠儿雠然,“不怕了,我现在长大了。”

宋无月听着,一边将被洒进来的雨水沾湿了的衣裙拢起一些,随后却是茶珠儿变得低沉严肃的声音,她道:“无月姐姐,为什么人长大了就不怕黑了?”

无月想着,她这是想怕黑还是不想怕黑呢?茶珠儿又道,“是不是有足够长的时间我们习惯黑暗了?”

黑压压的雨雾偪侧,凉气自鼻间入心,见她这么伤感,宋无月应时地想起了爹爹,这么久了,自己是不是也习惯了他的冷漠呢?没有,或许永远也不会习惯的,她随意答着茶珠儿,道,“也许是吧!”。

茶珠儿没有在意她的答案,如同风儿不会在意,雨儿不会在意,她们自有自己的风霜雨雪,电闪雷鸣。

背向这头,欧阳如是从倚靠着老干已慢慢变成躺了。他手里把玩着玉笛,似乎想着某事,又似乎没想,一双眼定一下,转一下,兀自玩着。

而在旁的小老翁是正正的坐着,然也透着些许慵懒,慵懒中或是少许无力,他问了欧阳如是刚才的话,道,“真的能随时自适吗?”

目视那雨雾弥漫翻涌,耳畔无人应答,然而这沉默中已有了答案。似是叹了一口气,小老翁提高音量,道:“我最爱这样的响雷,泼刺刺炸进心里,痛快!”

这样的爱好,可是无奈,美丽平静的山谷四季如春,也代表着单调寂寞的日子没有尽头。自己出不去,别人进不来,度了轮回新生的花花草草也厌倦了他的目光。在这样的日子里让自己的心悸动起来,那当然是一件意趣。

欧阳如是道,“还有什么你不爱的?”

小老翁果真认真想了起来,“我不爱的?”……“好像还真没有!”

欧阳如是听了,默然不语,有了自己的心事,但只一会儿,他挥挥笛子,像是挥走心事,道“我以后就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这话一说,三人一惊,茶珠儿首道,“好啊,无月姐姐也住在这里,到时候你们生了小宝宝,小宝宝又生小宝宝,我们这个山谷就有好多人了,那时候多热闹啊!”

宋无月脸色一暗,“什么小宝宝啊,别瞎侃。”茶珠儿想她是害羞了,也学着她刚才那样,勾着脑袋去瞧她,宋无月转过脸去,对着欧阳如是,道,“你住在这里,就不管你的师弟师妹们了吗?他们现在也许正四处寻你呢!”

欧阳如是想想,恬然道,“寻就让他们寻着,寻着再说,寻不到就更好了。”

宋无月一听,心下一惊,难道玉决不在他身上?

小老翁道,“来到这个山谷,怕是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宋无月心下更是急了,忙道,“为什么?”

小老翁咧开大嘴笑着,“出不去啊”。

一语四字如雷击中了宋无月,她瞠目结舌着,心中滋味百生,已然失语。出不去那意味着很多东西啊。

茶珠儿看她吓成那样,也笑了,道,“别听爹爹胡诌,蔺如哥哥不是出去了吗?”

又是一语腾空而至,将宋无月的心从冰底拉上了岸,像是丢的东西被突然找到感觉像是自己捡的便宜一样。

“对啊,你的蔺如哥哥就出去了呀!我怎么忘了?”宋无月放下悬着的心,欣喜又不好意思。

随后对着老顽童嗔目而道,“你这小老翁,可吓死我了!亏得我陪着你玩!”

她说的正是下雨前要陪他镬土的事,虽然没镬成,但这份心是有的。小老翁道,“是我陪着你们这些小孩子玩。”

“我和珠儿才不需你陪,说要钓鱼的是你,说要镬土的是你,我们都跟着你做了,你看看现在,鱼也没有,土也没镬成。正谓‘一事无成’呢!”

欧阳如是瞧着她那生动的表情,心中大乐,道,“娘子这小嘴,如鼓瑟簧,真是又好听又好看。”

宋无月撇撇嘴,白他一眼,便转过身不再看他。心中告诉自己,不能跟他计较。只道,“我们回去吧”

这一巡,又是被小老翁戏谑,又是被欧阳如是调侃,她想要早早地结束。斯时,雷声已遁了,雨亦见小。虽说这古桧树枝叶层簇繁密,但也抵不住一时雨势滂沱,四人身上是沾湿了不少,且这样的天气,夜色已是早早地来了,几人看看天色,又碎碎的说了些话,便是遂了宋无月的意,受着淅沥小雨,穿过雨雾,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