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归去来 风雨路

边境区,中原与西域两军对垒,边境百姓纷纷逃亡别处,啻陵中多了些流亡百姓。

逝川走在街上,望着衣衫褴褛的只能靠乞丐为生的难民们,心中一阵悲痛,掌权者们的私心与欲望,让多少无老百姓受累?

他将几粒金珠分别放在几个乞丐的碗中,那乞丐们见着金珠,眼睛睁直了,千恩万谢地跪拜他。他不肯接受大家的跪拜,他救得了这几人,那还有从边境逃出来的成百上千的人呢,他又如何一个一个的救?

忽然,跑来几个乞丐,脸上挂着喜意,对蹲在地上了无声息地举着破碗的乞丐们道:“快走快走!金家大公子在城门口施粥……”

“太好了……我们快走……”

“真的么,走……”

乞丐们纷纷端正破碗往城门口涌去。

逝川跟着乞丐们一同前往城门口。

城门口,一个大大的粥棚前排了两支长长的队伍。排到顶头的乞丐,得到三个烧饼,一碗粥,千恩万谢地走了,然后找到一个空地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施粥的是金家小厮,金宵并不在此处,逝川从难民群走过,在一间简陋的房间外找到了金宵。

“金公子。”逝川走近,那间简陋房间内挂着白幔,在这房间的婆婆今日刚逃到啻陵,一路滴米未进,活活饿死了。

逝川望着里面悲痛欲绝的两个与亓蓁差不多大的姑娘,“金公子菩萨心肠,是这些难民的幸事。”

“你找到这儿来,不是专门为了赞扬这些吧。”金宵对他的好话无动于衷。

逝川依旧望着门内,道:“你可曾想救这些人于水火?”

“什么意思?”金宵身形未动。

逝川沉声道:“金家私院的秘密,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金宵讥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做出对我爹不利的事么。”

“不是对你爹不利,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跟我来……”说着逝川就往城外走去。

“去哪儿?”金宵未动。

“金夫人的墓地。”逝川落下六个字。

娘?

金宵不由得一惊,不知他想要干什么,腿早已迈开,跟了上去。

远远地,看见金夫人墓前站着一人,那背影是……金荣!

“爹?”金宵惊呼出声。

逝川打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两人慢慢靠近,金荣没有武功,且又心在别处,并未察觉到。

选了一个刚好能挡住身子又能清楚地听到金荣声音的地儿蹲下,逝川瞧了还沉浸在震惊中的金宵一眼,示意他听下去。

金荣没意识到周围有人,神情沉痛,看的方向是金夫人的墓碑,但视线又没落到墓碑之上,“静儿,今日她忽然消失了,就这样在我的眼前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在想,这是不是她给我的指示,我也该随她去了?还没恭喜你,你的目的终于达成,你的主人即将荣登大宝。而我我也终于能够解脱,终于能去见她了……”金荣像是松了一口气,“我早知你是四王爷的人,当初娶你,一来为报你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想引你到正途……可没想到,我却因为你越陷越深。”

金荣没再说下去,沉浸在回忆中,过了一会儿,才徐徐道:

“不过,我从来没怪过你,正是因为你,我才能遇见一生挚爱的女子,凤鸣,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叫她的名字,只能在背后默默地叫。当初,为了让她与屈镜如分开,我制造了他们之间的误会,逼的她不由得不回宫,最后不得不同意远嫁西域。如你所愿,四王爷很高兴,让我成为了啻陵首富,也让你如愿成为首富的正堂夫人。”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名利,地位,就算是我全部家产,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我只想好好地,想着她,念着她,让她好好活着。而你们的计划,却是让她死去,换另一个人代替你们完成计划,只是因为凤鸣太善良,不受你们的控制。听到你们要暗杀凤鸣,找人代嫁,我慌了,想找屈镜如救她。可是你……你竟然不惜拿你自己和宵儿的命来威胁我……让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金荣自嘲地笑笑,笑得悲戚。

“其实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恨你做的一切,我自己何尝没做过那等龌蹉之事,所以,我们才会结为夫妻……有时,我会很羡慕屈镜如,他活得坦**,这一生,除了凤鸣,他从未做过违心之事,他视我为知己好友,我却多次陷他于不义。我因凤鸣之事不肯原谅他,事实上是不敢见他。我只能躲在金家小院里,暗无天日,等待四王爷一个又一个的指令,唯一随心做的事,便是每日画一张凤鸣的画像,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用希望她在那边也能一直单纯快乐下去。”

“我来找你说话,是因为现在的我也只能对你说这些话了。”

“宵儿是个好孩子,仁慈善良,正直公义,他有我们两个都没有的优点,这算是你对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宵儿他也一直视你为好母亲,他求我来看你,可你做了那么多事,让我怎么来看你……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凤鸣走了,我也不想留在这世上,但愿黄泉路上不会遇见你,也希望你喝了孟婆汤后早早忘了这一世。”

余下,就只剩沉默。

金宵心里的震惊越来越大,几乎将他淹没,听着一个个真相从父亲口中说出,他只想问为什么。

突然,他站起身,想冲上去,逝川紧紧拉住他,将他拖至远处才放开,“你现在上去,让你父亲如何自处?”

金宵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让我听到这些,未尝没有别的目的。”

“我是有目的,那你可知,你父亲为何宁愿被你恨,也不愿告诉你这些事?”逝川质问道,“他已经做错了,他不想让你再承担这个错,无论金老爷做过什么,他作为一个父亲,永远都问心无愧。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你父亲为何要瞒着你替四王爷办事。”

金宵冷静下来,想到上次他无意中听到管家与父亲的对话,依稀听到“四王爷”三个字,被管家发现,当时父亲眼中一瞬间的惊恐与担忧不会骗他。

父亲……是为了他,怕四王爷会加害于他?

那晚,突然出现暗杀他的黑衣人,是四王爷对父亲的警告?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年,父亲到底忍受了多少痛苦,一个人背负着,只能借由画像排解,而他呢,表面恭敬,内心深处却一直痛恨父亲,恨他对母亲的薄情。

这些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听到金荣的自述,逝川也应证了一件事:四王爷的计划,从凤鸣公主嫁入西域那一刻就已经开始,甚至更早。

凤鸣公主与屈镜如的相遇,凤鸣公主学到蛊王的蛊术,凤鸣公主在一醉楼与屈镜如诀别,嫁入西域……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早被安排好,凤鸣公主与屈镜如,都在这条被安排好的路上。

朝廷,江湖,西域,凤鸣公主都有涉足,由此看来,四王爷他要的不仅是中原朝廷,还有江湖和西域!

天下共主的地位,的确很诱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金宵又变成那个儒雅的,谈笑风生的,仿佛没什么能让那完美的微笑露出破绽的金家大公子。

“带我们去金家,找证据。”

两人双双回头,看到一袭白衣,浑身上下透出纯色光晕的亓蓁慢慢走来。

“亓姑娘?”金宵道。

“蓁儿,你怎么来了?”逝川问道。

她何时醒来的?看亓蓁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她是为了大局,压住了内心的苦闷,于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找出四王爷的私通物证,还有武林大会的顺利召开。

亓蓁走近,站在两人中间,对金宵说道:“金公子,金老爷还有机会回头,就看你怎么做了。”

金宵回避她的目光,若是他站在父亲的对立面,会让父亲这些年的心血都白费。

他不能,不能这样对父亲。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若是那些难民知道自己喝的粥是毁他们家园的帮凶所赠,他们会怎么想?你说,他们还会不会感恩戴德地喝下去?”亓蓁冷冷道。

金宵抬起头,正好碰到她幽深的眸子,那里面纯净无暇,没了寒意,只剩冰凉。

她,对他的怯懦,很失望吧。

“抱歉。”金宵一字一句道,“我不能对不起父亲。”

说着,深深看了亓蓁一眼,又对逝川歉意一笑,转身离开,背影挺直,让人看不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还是那个淡然又深沉的金宵。

逝川刚想追过去,面前突然落下四道人影,是金宵的四魅,其中一人拱手道:“逝川公子请留步。”逝川不想动手,只得看金宵的背影越行越远,直到身影只剩下一个黑点。

逝川对亓蓁道:“刚刚你的话,严重了。”

“我知道。”亓蓁道:“可我们没有时间了。”说着她将一封密函递给逝川,“我派去的人说,西域与中原在边境已经开战。”

“什么?”逝川接过密函。

亓蓁凝重道:“我的人回来禀报说,没见有人觐见七王爷,九章在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密函在逝川手中慢慢变形,回想哪里出了差错,他凝眉问道:“第一战在什么地方,七王爷有没有出战?”

“第一战由……七王爷亲自指挥,西域主将是力扎那……结果西域大败。”亓蓁想了想,还是将实话告诉他。

若这场战乱继续下去,他们到最后,也会兵戎相见。

“不用担心。”逝川望着关心他的亓蓁,安慰道:“西域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手,等这边事情先解决了再说,既然金宵不肯帮我们,那我们只能硬闯了。”

“你的意思是?”

亓蓁没说完,逝川也知道她要说什么,朝她微一点头。

扶丘带领便衣捕快闯进金家院时,金宵出门迎接,扶丘没有任何客套话,直接命人进入金荣私院搜查。

这些便衣捕快早在扶丘来到啻陵之时就在城外驻扎,以备不时之需,不论何时何地,朝廷官员总比一般人好使。

金宵神情一暗,转而笑道:“不知我金家犯了何事,烦劳神捕亲自前来?”

扶丘伤还未愈,脸上尚有淤青,寻了个地儿坐下,悠然道:“也没什么事,金公子先坐在这儿等着,不用着急。”

不一会儿,有属下前来禀报:“禀大人,并未搜到任何可疑之物。”

“没有……”扶丘状似沉思,继而命令道:“继续搜。”

“是!”

“不知神捕想搜出什么?”金宵淡笑着问,毫无紧张之意,好似搜的地方不是金家。

过了一会儿,又有下属来禀报,“禀大人,搜到几箱画像。”

“呈上来。”

“是。”

几个便衣捕快抬了满满八大箱画像出来,每个箱子几乎都能容下一个七尺男儿,满满的八个箱子,少说也有几千幅画。

扶丘命人随便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拿出一张画像,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对比了几下,道:“果然,先抬回去吧。”

“等等。”金宵阻止道:“这些画是家父十几年辛苦所绘,不知扶丘神捕要来何用?家父眼下不在家中,还请神捕体谅金宵作为子女的一片孝心。”

扶丘摆摆手,正要抬走画像的几名属下放下箱子,在一旁待命。

“尊主的画像丢了,托我帮忙找,金老爷这箱子里的画像与尊主所丢画像正好一模一样,待我找到尊主的画像时,剩下的自会原样奉还,还请金公子放宽心。”

金宵不言,脸上依旧挂着笑,扶丘打了个手势,那些手下领会,急忙抬起箱子就走。

扶丘走后,金宵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证据,他们在找证据。

那些证据……在画里?

谁又能想得到,证据会在那最惹眼又最平凡的画像里面,如此聪明之人,非那位西域人莫属了。金宵自嘲地笑笑,他们找自己帮忙,不过是为省些时间与精力,没有他的帮忙,他们照样能用自己的方法查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父亲还是没忘利用凤鸣公主,即使那只是她的画像,父亲对凤鸣公主执迷不悟的爱,到底算什么?

那……对已逝的母亲呢?

扶丘带着八只大箱子回去之后,逝川问:“没见到人?”

扶丘摇摇头,金管家根本不在金家,就连金老爷也不在。

亓蓁、逝川、荆凡、扶丘、项绫罗、阿炎、舂荫、屈桓、甚至凤鸣子与十月也一同出动,一张画像一张画像地翻。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在几千张画像中找到四王爷与西域摩尼教大祭司以及江湖两大门派,还有高家高云之间的信件往来。

这些信件,足以判四王爷幽禁甚至死罪。

来来往往十几封信件中,逝川看到了西域皇族特有的标记,仅有一份,却让他不由得寒了心。

那是一封四王爷与卑单路的私通信件。

卑单路,是西域王的心腹大将,一直唯西域王之命是从。

那信件上所说内容,正是派人暗杀蛊王极其儿子的指令。四王爷告知蛊王所住地点以及蛊王自身的弱点,卑单路则派人在蛊王住处伏击追杀,逝川忽然想起来,他救下凤鸣子时,那群杀手在看到他左手的麒麟印记之后才不敢继续下手,也就是说,那群人认出了他,知道他是九皇子之后才决定撤退。

是怕他发现什么,还是,认定蛊王必死无疑,没了心头大患?

父王让他来中原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铲除摩尼教?父王知道他一心想解除摩尼教,对他这两年布下的网也视若无睹,可父王还一如既往地厚待摩尼教,这该怎么解释?

逝川望着信件上的皇族标记,陷入另一种困惑之中。

父王,在一醉楼事件当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亓蓁收到一个陌生小女孩塞过来的纸条时,正在思索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所有事情好似已经解决,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四王爷,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小女孩只道:“是一个漂亮的红衣哥哥给你的。”之后就欢跳着跑开了。

漂亮的……红衣哥哥?

亓蓁打开飘着香味的纸条,上面只简单地写了一句话:蓁儿,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个一脸无害,笑语盈盈,魅惑众生的红衣男子——风中追古越。在她生辰那日从天而降,大叫道:遥祝芳辰。

不知为何,看到这句话,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悲伤,言语间,他似乎在与自己诀别。

项绫罗这时跑过来,大叫道:“蓁姐姐不好了!”

亓蓁收起纸条,“何事?”

项绫罗站在她面前,因跑了太长的路体力不支,半弯着腰喘息道:“我刚从屈桓哥哥那里听到的消息,说……说古越跟高云于昨日傍晚在无仙崖比试,最后……最后……”说到这里,项绫罗变得吞吞吐吐了。

“最后怎么样?”亓蓁的手不由得握紧纸条,表面很平静。

“最后……古越和高云……双双坠崖,高家已经派人去找尸体,目前只找到高云的,古越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亓蓁手一松,手中纸条被风吹走,正好吹到刚进大门的逝川身上。

逝川看了眼纸条的内容,又看两人的反应,想来她们已经听到消息,对项绫罗道:“绫罗,你先回房吧。”

“哦……”项绫罗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多嘴了。

项绫罗走后,逝川走到亓蓁面前,将她揽入怀中,手覆上她的头,让她紧紧贴着自己,叹息道:“想哭的话,就哭出来,有我在这儿。”

先是屈镜如,现在又是古越,亓蓁内心的伤痛,谁又能真正体会得到。

亓蓁没有说话,脸紧贴他的胸膛,闭上眼,什么也不愿去想。

阴风乍起,天阴沉沉的,裹挟着冷意的风呼呼直响,似快要下雪的样子。

待亓蓁情绪渐渐舒缓过来时,逝川将四王爷的种种罪证交与她,嘱咐道:“这个,需要你亲自交给七王爷。”

亓蓁不解,“为何要我送?”

明日就是武林大会,她一来一回的时间根本不够。

“这件事,我只能相信你。”逝川神色认真。

亓蓁不疑有他,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西域战事,揭穿四王爷与摩尼教的阴谋。千愁酒的蛊毒已有解药,一醉楼也已被捣毁,金家如今也被扶丘属下密切监视,除了金管家这个漏网之鱼,已无可担忧之处。

“好!”亓蓁接过,爽快道:“两日之后,我必会回来。”说完便要即刻动身出发。

城门口送走亓蓁,荆凡走过来,与逝川并肩道:“你怎么说服她的?”

“她心性纯直,并未往别处想。”

凤鸣子失踪的消息,逝川特地让屈桓瞒了亓蓁,那人掳走凤鸣子,大概知道凤鸣子是蛊王之后,想利用凤鸣子的特殊血脉。

其实,早在逝川将凤鸣子托付给舂荫之后,便告知了舂荫凤鸣子的身世,凤鸣子从小到大与常人不同,不吃饭,只吃那褐色丸子,那丸子经过种种复杂程序炼造而成,除了能填饱肚子,还有另外一种作用……在神医庐的那段时间,凤鸣子每日都要放血,直到他离开神医庐那天,而那褐色丸子补充了他失的血。

所谓的蛊王血脉,已经化作记忆蛊的解药,剩下的,均在舂荫的血库中。

那人发现凤鸣子无用,必定会恼羞成怒,对凤鸣子痛下杀手也不无可能,凤鸣子是他一手养大,且是那苦命的凤夫人与蛊王留在世上的唯一孩子,他无论如何都要将其救出。

凤鸣子在屈桓处,有多人保护,屈桓甚至住到他们隔壁方便行事,屈桓的能力与亓蓁相差无几,能从他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劫走凤鸣子,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这一战,逝川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这个人,似乎才是一切的主使者,这个对手带给他的压力,远比独闯密室的不确定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