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凤鸣殇 前尘事(二)

画像……又是画像……

那幅画上到底有什么东西?逝川故作不经意地扫了荆凡一眼,他大概早就发现画像的秘密,也知道这个‘阿琰’是谁了吧。

画像是由青衣亲自带来交给凤鸣公主的,画的是她,女装时的样子,很美,比真实的她还要美,署名是阿琰的正名。青衣道,阿琰其实在心底已经原谅了她,就是拉不下面子,有些气不过,才故意冷落她的。她明白,阿琰虽然比她大十几岁,可有时行事就像小孩般任性。

得了阿琰亲手绘的画像,凤鸣公主的心放下来不少,她会给他时间,等他消了气,肯见她了,她会好好跟他解释,相信听完她的解释,他会理解她的。

到时候,他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还做他的风兄弟,陪他练剑,陪他喝酒。

凤鸣公主每日都盯着那张画像看,睡觉时也放在心口,她会在心里想象着他拿笔的样子,没想到他那拿剑的手还能握得住笔,还能画出这么美的画。如果他能听她解释,她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使蛊术,即使被反噬也甘愿。

心心念念地过了几天,他终于肯见她一次。

女为悦己者容。

他还没见过她正式穿女装的样子,她找了件最漂亮的粉色裙服,花了几个时辰在铜镜前梳妆打扮,生怕哪一点没有打扮到,从来没有哪一次,她这么想打扮自己。

夜晚,后山坡。

凤鸣公主站在山边,又紧张又期待,想着待会儿见到他该怎么说,先从哪一句开始解释。为了以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她还是先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他会接受自己的身份么,怀着不安的心,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紧张地握紧手中画像,他已经来了,现在要不要转身,他见到自己女装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就是她,那个用邪术的妖女!”有人骂骂咧咧。

有的人不识得蛊术,只道是某种邪术。

“杀了妖女,为武林除害!”有人附和道,紧接着,许多人开始跟着附和喊‘杀了妖女,为武林除害’。

不是他!

她转过身,正慢慢靠近的是一群江湖人士,陌生面孔,她一个都不认识,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说她在这里,接结伴到这为武林除害。

除害?从出生起,她可曾害过一个人!

“你们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们。”她往后退,到了山坡边缘,再往后,只怕会掉下去。

“妖女,你杀的人还少么,你手上沾满了鲜血,现在,我就要为我死去的弟兄报仇!”

“对,报仇,报仇……”

凤鸣公主冷笑一声,大声道:“好,那你说说,我杀了谁?”她指着要为他兄弟报仇的那一个,凭着她过目不忘的本领,她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就算没有,你修炼妖术,蛇蝎心肠,早晚有一天会杀很多人。”那人蛮不讲理道。

她哈哈大笑,讥嘲道:“那你告诉我,你们有谁手上没有沾过血。”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走到今日地位不是踩在无数人的尸体走上来的,即使一个无名小卒,也不敢说自己没有杀过人,进了江湖,就必须站好位置,与敌对者拼杀。

那些人说不出话来,恼羞成怒,大声道:“别跟她废话,杀!”

“是啊,她就一个人,今天死定了。”

有人内心对她的妖术怀着恐惧,被周围人一刺激,便什么也不顾了。

一群人一拥而上,凤鸣公主没有武功,只能操控蛊虫,见他们紧紧相逼,当即咬破指头,召唤蛊虫,四面八方而来的蛊虫黑压压一片,直朝那些人逼去。一挥手,让蛊虫停在离他们三寸之外,她警告道:“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说过,我不想伤害你们。”

“妖术都使出来了还说不想伤害我们,你当我们是傻子么!”其中一个武功较高的大喝一声,一跃而起,直逼凤鸣公主面门而来。

凤鸣公主及时闪躲,因不会武功,还是没能躲过他那一剑,右手臂被划出一道血口子,鲜血染红了整条手臂,也将她新换的衣服弄脏。

她一惊,不顾自己伤势,只想着画像没被弄脏就好,寻了一处干净之地,将画像好好放着,生怕弄乱了分毫。

再面对那些步步紧逼之人,她最后一次警告:“若是你们再苦苦相逼,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见她受伤,又心怀杀机的人哪里听得进去,只嚷嚷着要杀了妖女。

凤鸣公主冷笑,眼里聚起杀意,手一挥,蛊虫们快速靠近那些人,被蛊虫攻击的人无力拿起武器,只抱着头嗷嗷大叫,很快,惨叫声一片,蛊虫见着鲜血,兴奋不已,渐渐地,连凤鸣公主都开始控制不住。

正在这时,阿琰提剑过来。

凤鸣公主见他过来,惊喜不已,他果然在乎她,没有失约。

远远地,阿琰听见惨叫声,以为她有危险,心中担忧,快了步子,到了地方一看,见到满地都是被蛊虫爬满身体的江湖人士,而她,正笑着望着他,那笑中,天真无邪,澄澈不已,与这满地的蛊虫根本联想不到一起。

这就是她的本事,总能用最无辜的表情,做最残忍的事。

蛊虫见到新的血液到了,有的换了方向,往他那边爬去。慢慢地,越来越多蛊虫往他的方向爬去,汇成一条黑色小溪。

凤鸣公主见状,大叫:“回来!”

那些蛊虫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心中一急,她从发间抽出一根发簪,狠心往心口插去,鲜血立即染红了胸前衣襟,青丝没了发簪的束缚,倾泻而下,齐齐铺在腰间。她顺势操纵开始不受控制的蛊虫,因失血过多,她的唇越来越苍白,额头冒出许多虚汗。

心尖血,是控制蛊虫的最佳利器。

如小溪般向他爬去的蛊虫们改了方向,往四周散去,消失不见。

唇角勾出一抹笑,凤鸣公主支撑不住,半蹲在地。

被蛊虫折磨的江湖人大叫之余还不忘大骂:“你这妖女,用妖术害人,人人得而诛之!”

她已无力反击,也无力收回那些蛊虫,只望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

他走到跟前,她使劲全力站起,好不容易见着了他,今日一定要将所有误会解释清楚,还未等她开口,他便抽出佩剑,指着她质问:“这些蛊虫是你召唤过来的?”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他,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凤鸣公主着急,怕他想到别处,自己又不知该从何处说,只能点头回道:“是,他们要杀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反击。”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她听见他这样对自己说。

残忍?胸口传来的痛让凤鸣公主不禁自嘲地笑了,凄声反问道:“我残忍?”

“你现在将蛊虫收回去,不然我……”剩下的话没说,可往前进了一寸的剑尖却在告诉她。若是她不将蛊虫收回,他会像那些江湖人士一样,杀了她这个妖女,为江湖除害。

“你要杀我?”凤鸣公主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

剑又往前进了一寸,“你别逼我。”

泪水抑制不住地留下,弄花了白日精心化的妆容,女为悦己者容,可她心中的悦己者,此刻却拿着剑指着她,甚至还想要她的命!

一阵眩晕袭来,她咬破嘴唇,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嘴角沁出了血,她讥笑道:“我就是要他们的命,你杀了我啊!”既然他给她冠上这顶帽子,她何不称了他的意,将这罪名坐实。

“杀了她,杀了她……”被蛊虫折磨着的江湖人嘴里断断续续传来要杀了她的声音,那些声音越来越弱,预示着那些江湖人的命,也将走向尽头。

他忽然想起,在客栈被蛊虫害死的两名江湖人,这些人到最后,会不会也同他们一样死去?

“收回蛊虫!”他再次厉声道。

凤鸣公主忍着泪,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下,她强装镇定地道:“不可能收回了,只有我死了,这些蛊虫才会消失,所以,你想救他们,就只有杀了我。”她仰起脸,将脖颈交给他。

她的神色忽然平静下来,就静静地望着他,看他怎么用手中那把心爱的剑杀了自己。

他的手微颤,隐忍着,犹豫着……悲痛地望着她。

突然,不知谁在背后隔空使了内力,手中剑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往她的胸口刺去……正好刺在刚刚她用发簪刺的伤口处。

“噗!”凤鸣公主吐出一口鲜血,努力睁开的眼睛渐渐涣散开来,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阿琰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刹那间,忘记了动作,就这样,看着她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倒下……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似乎望着他笑了,那笑里,带着凄然、带着痛楚、带着平静,还有很多他读不懂的东西。

心,不可抑制地,就痛了起来……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陌生。

讲到这里,室内一片沉默,无人言语,只有项绫罗一人低声抽泣,本是她在讲,其他人没反应,她倒自己先哭了。

亓蓁递了手绢给她,并倒了杯茶放到竹桌。

一名公主为他做了那么多,遭受那么多罪,最终得到的却是他赐给的一道无情的伤。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十几年后的他们感同身受,不知凤鸣公主记录这些手札之时是什么心情。

扶丘猜测道:“这些手札,应该是凤鸣公主回宫之后所写。”

没历经过感情,一心扑在查案上的扶丘,听到这里,是心情波动最小的一个。还能在项绫罗的讲诉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过了一会儿,荆凡才点头道:“是,手札是凤鸣公主回宫所写,而且只写到回宫后,至于之后的事,我们只能从卷宗上找到。”

皇室子弟的卷宗,是史官们记录流传给后人看的,只记录能让后人看到的东西,至于出宫之后凤鸣公主经历的这等密事,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皇室之中也有秘闻流传,真假难辨。民家也有野史一说,专门人士记录当朝不能为人所知的事件,收藏极为隐秘,只在内部流传,得到它需下一些功夫。

‘阿琰’两个字,逝川想到了些往事,看了亓蓁一眼,又瞧了荆凡两眼。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复杂,牵扯的人也比想象中的多,凤鸣公主是皇室中人,七王爷虽是外姓,与凤鸣公主也是平辈,凭他的本事,查到的情报必定比这手札要多。碍着身份,不能明着来,只能暗中帮他们。能让七王爷都忌讳的事,那其中隐情,就可想而知了……

他亲眼见到凤夫人入棺,这一醉楼又处处与凤鸣公主有关,如果不是凤鸣公主,那背后的人又是谁?

等到项绫罗心情平复下来,逝川才道:“绫罗,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凤鸣公主倒了下去,阿琰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被蛊虫攻击的江湖人士还在痛苦地抱头大叫……

这时,青衣拿着火把跑了过来,急声道:“用火,这些蛊虫怕火!”

最后,青衣用火驱走了所有蛊虫,救了那些江湖人士,这蛊虫虽然可怕,可凤鸣公主养的时候,只用自己的血来养,并未掺杂其他毒物,故那些江湖人士只受了些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相反,因他那一剑,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如此重伤的凤鸣公主整整昏迷了三日。

凤鸣公主昏迷期间,一直是青衣照顾着她,阿琰离开了,仿佛一下子又消失在世间,消失在她的视野……

醒来后,四皇子听说了这些事,找到了她,见她受如此重伤,整个人憔悴不堪,甚至见着最亲近的四皇兄也一言不语,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死灰,毫无生气,只在死人囚的牢房中才能见到这样万念俱灰的人。

四皇子以为她只是去江湖历练一番,哪想到她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以前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凤鸣公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样一个黯然神伤的她。再也不愿她在江湖上受苦,四皇子二话不出就要带她回宫。

她没有拒绝,只道:“我们……回去吧。”

于是,凤鸣公主随四皇子回了宫。

青衣因照看凤鸣公主有功,四皇子又从凤鸣公主口中得知青衣是她在江湖中最好的朋友,他见青衣颇有经商之才,赏了他许多钱财,供他起家,同时邀他去都城经商,由此,青衣便在都城落了户。

一醉楼,写着‘酒’字的旗帜迎风飘扬,暗夜里猎猎作响。

幕空中,皓月皎洁,撒出一片辉光。

已至深夜,屈镜如的房间灯火未灭。窗户上,透出屋内人沉思的身影。楼,安静的出奇,十几日不营业,酒楼里已没了酒香,远远地,能听到附近天香楼与红叶院中传来的萎靡乐音与男女调笑声。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烟花绿柳中,隐了谁的心事,又勾起谁的回忆。

曾经,他也在沉溺在烟花之地,恍恍不可终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只愿忘记脑海里那一抹笑,让他夜夜不能安睡的笑。

案桌上,摆放的正是荆凡带来的画卷,画上女子巧笑嫣然,仿佛不知人间疾苦。初次见她,就是这样一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眸子清澈,在江湖闯**多年,他从未见过如此不染尘埃的眼眸,一下子被吸引。

他只当她是兄弟,与女子交往不多的他从不曾怀疑她男子身份,只知与她相处很舒服,她的一言一行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后来发现她懂得很多武功秘籍,爱武成痴的他从她口中得知许多从未听过见过的招式,欣喜不已,像是自己得到了宝贝一般。于是两人一人说,一人练,好不快活。

可惜她虽懂得多,却不会武功,若是她也会一招半式,两人经常切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之后听说好友出事,他没来得及与她道别就离开都城,事情处理完之后,正赶上武林大会,他便推迟了回都城的时间,想着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再回去,她家住都城,随时回去都能见着。

没想到她会去找他,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太过突然,突然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去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时候的他又骄傲自负,哪里肯想这些,总是一心为江湖,为武林匡扶正义,一心找各种高手约战,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她是女子,她修炼了蛊术,她还杀了两个江湖中人,一切的一切,让他震惊又痛心……

他不愿见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以什么身份,是朋友,是兄弟,还是敌对……

毕竟,对蛊术,他深痛欲绝。

那晚,他的好友说了很多好话,道她在等他,无论等多久,她都会等着,除非他亲自去。无奈,他前去赴约,打算将一切都说明白,劝她放弃蛊术,让她会都城,过回她大小姐的生活,看她的样子,在都城应该是某位富贵人家的女儿。

未曾想,最后见到的却是那番景象:一群江湖人士全身爬满蛊虫,惨叫声不绝,而她,正是那些蛊虫的操纵者。

印象中那个一派天真的风兄弟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个被人称作妖女,操纵蛊虫的她。

他注意到她手臂伤,看到她操控蛊虫披散着头发,姣好的面容因疼痛而褶皱,脆弱又倔强的身影在月光下孑然而立。他心痛,可最后他还是对她拔了剑,伤了她,伤的位置上原来还有一道伤,那是心尖血,他知道,用心尖血能更好地操控蛊虫。

他身上脸上残留着她吐出的血迹。

倒地之前的她什么话也没说,没怪他,也没恨他,只在嘴角边留了一抹笑。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忘记那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