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造酒房 金家院

“伤不伤人,不是看东西本身,而是持有者。就像你身上这把上邪剑,能杀人,同时也能救人,是杀人还是救人,只看你自己了。”屈镜如的话犹言在耳。

出了一醉楼的亓蓁,没往金家宅院去,反而去了城门外郊,身体隐没风雪中。

冬日的雪阻挠了行人脚步,更打断了小贩们摆摊的热情,啻陵城的雪后静谧异常。

守城的几位小兵蹲在一堆,环抱双臂取暖,唠着家常。

亓蓁默然走过,有个眼尖小兵见了,对其余几位说道:“最近我们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模样俏丽的还真不少,这位是我见过最美的了,跟天仙一样。”

另一个小兵嘿嘿笑了,给了他一拳道:“你小子别想了,这些江湖人士可都不是好惹的,不然,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想想还不成啊……”那眼尖的小兵满不在乎地道。

“行……等你能讨到老婆的时候,再好好想想罢,哈哈……”

“老婆?他那个样子,能讨到什么老婆?”另一个打趣道。

眼尖小兵神气道:“那不一定,指不定某些姑娘,偏喜欢我这样的,哈哈……”

“不过,那个女子还真的美啊,哎!你们知道她是谁么?”有个年长一点的小兵神秘兮兮地道。

“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啊。”那眼尖的小兵不相信地问,他们整日守在城门,除了逃犯罪犯,还能知道谁?

年长的小兵再瞧一眼亓蓁,不太肯定地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确定,倒是前两天听说四大世族中有一个极美艳的女子。”

“是嘛,说来听听……”另外几个均催促着他说。

几个小兵的议论声传入亓蓁耳朵,亓蓁握紧手中剑,剑身离开剑鞘一寸,忽然眼神一闪,手一松,剑身回归剑鞘。

手中的剑虽是利器,可救人还是杀人,全看自己……

没意识到自己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几个小兵哈气取暖,说说笑笑,议论完这个,又开始谈论别的事了。

大雪日,他们不能如普通老百姓一般躲在家里取暖,也只能靠闲聊打发时间,报团取暖。

亓蓁出了城门,往城外走,渐行渐远……

九皇子向来反对摩尼教,更是对摩尼教众蛊惑百姓的行为反感至极,若是他当了西域王,根本没有摩尼教存在的余地,为此,摩尼教大祭司开始筹谋扳倒九皇子的计划。

正是九皇子出世的第八年,大祭司从莲花仙池中带回亓蓁。

“这是我摩尼教培养出来的圣物,也是我教最尊贵的圣女,我教存亡与否,权看她了。”

据说,摩尼教上一任圣女不知何故逃至中原,不知所踪。

莲花仙池中出来的亓蓁,养在摩尼教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后,被大祭司带到九皇子的祈福仪式上。

在摩尼教,耳边所闻,皆是九皇子,她站在大祭司旁,仔细打量九皇子,那九皇子不是传闻中那样三头四臂,普通男孩而已,何以让大祭司这样忌惮。

九皇子发现了她,也开始打量她,两人目光交集,一人惊喜一人疑惑。

传闻,九皇子出生时左手并未张开,婢女也不敢太过用力,一直打不开九皇子的左手。直到西域王到来,手刚一碰到九皇子,九皇子破涕为笑,他的左手自然张开,手心是一个麒麟图案,正是西域皇室的象征。

胎记长于手心,本就奇事一桩,又是麒麟图案,更让人确信他是天降王者。

大祭司用心尖血三滴练就一种药水,若能神不知鬼不觉让他喝下,那麒麟图案便会消失,关于他是天生王者的传言也会不攻自破。接着,大祭司再设法鼓动一些人,天降王者将会变成天降煞星。

当然,那药水需要她身上的莲香才能发挥效用,故而此任务,全天下只有她一人能完成。

药水在她的衣袖中,西域王再登雪山祭天之时,九皇子的麒麟图案突然消失,便是天神降怒,这位天之骄子的一生也就将完结,站在高处,总要承受随时被摔下的痛苦,即使他只是一个八岁小孩。

祭天那日,九皇子带着她一同前往,临行前,他说道:“虽然我们这里也下大雪,可这跟雪山简直没法比,我带你去看看,你一定会喜欢!”

第一次,亓蓁没有拒绝,对着他点点头。

九皇子见她答应,被喜悦覆盖,根本没注意到她眼睛里是看死人一样的冰冷。

登上雪山之顶,西域王默念祷文,神色肃穆。

九皇子回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冲她傻笑,笑得眉眼弯弯,然后打个手势说等祭祀结束他会带她去一个更好玩儿的地方。

好玩?

他口中能说出好玩的地方并不多,她奇怪地有些动心,想看一看那好玩的地方是什么样。

祷文即将念完,亓蓁突然起身,众人眼睛都虔诚微闭,即使听到动静,在西域王祷文未结束前也不能睁开。

九皇子就这样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然后,停下,蹲在他身边。

这种场合,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用眼神问她怎么回事?

亓蓁只瞧了他一眼,头一抬,将唇对上他的……

九皇子眼睛顷刻间瞪大,忘了转动,身体僵直,他还跪在地上,手不知该放到哪里,她的唇和手一样清凉。跟他的不知所措相比,亓蓁平静多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了口中,没来得及反应,那东西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

紧接着,又滑到嘴里的,好像是血,咸咸的,带点腥甜味道。

待亓蓁放开他时,九皇子看到她的唇角有血迹,他木讷地抬手摸摸自己的唇角,指腹沾了血,刚刚……是她的唇被咬破了……

西域王的祷文念完,他看到亓蓁走到雪山崖边,回头望了他一眼,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想叫,却叫不出声,身体也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然后,就看到亓蓁纵身跳下雪山,没有半点留恋……

他在心里叫她,却发现,直到那一刻他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屈镜如在从西域回来的路上发现浑身是血的亓蓁,身后还有一批西域杀手,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要无视而过,在看到她决然眼神的一刹那突然改变主意,将她带回中原……

逝川立于高高树枝,瞧着独自一人陷入沉思的亓蓁,良久,低下头,伸出左手,手心并无麒麟印记,他微笑了一笑,神色缥缈,也被回忆裹挟。

亓蓁的身躯隐没在崖顶之后,他的左手心猛然传来巨大的痛,那麒麟图案如同火烧一样,忽明忽暗,最后他经受不住那样的痛楚,陷入极度昏迷中。

整整十天,他都在昏迷中度过。

其间,大祭司占卜星位,断出雪山之巅有大凶之兆,即刻入见西域王,道出九皇子胎记已失,非麒麟子的谶语。

西域王亲自看望九皇子,九皇子左手心麒麟图依旧,甚有飞龙展翅之势,九皇子之所以未醒,是这小小的身躯承受不了巨大能量。西域王大喜,盖不追大祭司误卜之责。

亓蓁养于莲花仙池,集天地之灵气,其血有助九皇子消去药水之效,更促九皇子左手心麒麟展翅。大祭司看到昏迷中的九皇子,瞬间反应过来亓蓁的临阵倒戈。

摩尼教举兵追杀叛教者,西域再无亓蓁容身之地。

逝川身上有伤,不便出行,再探一醉楼造酒房的任务便交与亓蓁和荆凡。

武林人士均聚集在金家宅院,逝川与荆凡所住之处相距甚远,且出入之人颇多,多有不便,思量再三,几人汇聚地点定在别院最为适合。

因着不懂武功的项家小姐项绫罗的入住,亓蓁与项绫罗所在的别院除却几个小厮,并无外人来往。项绫罗又假称被闹鬼一事惊扰,身体不适,不便外人打扰,故而在项家两位兄弟和屈家荆家的特地安排下,别院几日内不会有外人进去,就连小厮也换成屈家的三名子弟。

入夜,逝川在亓蓁处等两人。

项绫罗一个人在房间呆着无聊,就去找逝川说话。

对荆凡逝川和亓蓁眼下正在做的事,项绫罗并未了解很多,只是荆家哥哥和亓蓁都参与进来,她虽然说不过逝川这家伙,可两人关系也极好,就乐得跟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准备随时做做大小姐的样子为他们把风。

也就是这位大小姐的名声一出,项绫罗这才知晓,自己的名声在武林中似乎没那么好。

在这个用实力说话的地方,家族是最好的保障同时也是最能掩埋他们努力的地方。有项家这个强大背景,谁又能相信不会武功的她在其他方面是佼佼者,人们习惯性地将他们所有功绩都归结为家族实力。

亓蓁房间只有逝川一人,亓蓁不在,项绫罗也不必再像前几日那样敲门进去,直接就推开门道:“怕你一个人无聊,我想想……还是来陪陪你罢。”

项绫罗愣在门口……

逝川正在打坐疗伤,她之后才知道逝川住在亓蓁这里是因为他的伤势,对打坐疗伤这种事她并不陌生,可是,逝川这种疗伤方式有些奇怪。

全身上下似乎被什么包围,而他仿佛岿然于世外,凡间一切都不在心上,双眼未闭,眼内却空无一物,被什么占据着。项绫罗有种感觉,逝川的人虽在这里,可又好像不在这里。

这还是她认识的逝川么……为什么她忽然发现这个时候的逝川很陌生?

不是那样嬉皮笑脸的没正形,也不是说出来的话总能噎住别人,这样的逝川跟……跟尊主很像,不是平日见到的屈伯伯,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掌控整个武林的武林至尊。

父亲说过,尊主那样的人,天生是王者,而王者总是孤寂。

那逝川……这个因为武林大会冒出的西域人,又跟亓蓁姐姐关系非比寻常的人,不是一个普通人吧。

“谁?”

逝川突然道,眼里有了神情,像传说中的回神。

项绫罗一惊,想离开又显得刻意,只得连忙打招呼:“是我啊。”

“来了,你也不怕你蓁姐姐在,就敢不敲门就进来。”逝川‘恐吓’道,闭上眼,开始正常打坐。

这样的逝川,还是她认识的逝川,项绫罗自己找个位置坐下,轻松道:“我是等到蓁姐姐走了才来。”

逝川呼出一口气,睁眼,起身,笑道:“看你平日里也黏蓁儿,心里原来这么怕她。”

“才不是呢。”项绫罗托腮,道:“我就是不想惹蓁姐姐生气,不想看到她对我失望。”

这种女孩的心理,很神奇地,逝川深表理解。

项绫罗很好奇地问:“哎,你刚才是在疗伤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疗伤方法。”

“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教给荆凡,等下一次他疗伤时让他叫你。”逝川若有所指道。

项绫罗没理顺关系,奇怪地问:“这跟荆凡哥哥有什么关系啊?”

“没什么关系。”逝川为自己倒了杯水,手转水杯,淡淡道。

“嗯?”项绫罗眼珠直转,还是没反应过来。

再看逝川一脸怪笑,直觉告诉她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逝川悠然笑道:“等着吧,三个时辰后他们大概就能回来。”

“那这三个时辰,我们能做什么呢?”项绫罗抬头望天。

避过最外几名巡逻工人,亓蓁掏出熏烟,里面有西域特制迷药,来之前逝川再三叮嘱要带,她便拿了几根。

名门正派最忌这种下三滥迷药方式达成目的,他们更尊崇正面对决,是死是伤,也无半句怨言。

逝川只来了一句‘杀了他们或者一个个打晕他们跟一下子迷晕他们,你们自己选’。

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荆凡与亓蓁对视一眼,双双捂住口鼻,将熏烟放在地上,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倒地声。

来到墙面前,亓蓁问:“这就是那面墙?”

荆凡点头。

“那我们开始。”

见荆凡许久未动,亓蓁望着他,不明所以,半响才试探道:“你说指法,我来做。”

荆凡回忆着指法,缓缓道:“左手,滑、颤、揉,右手,劈、剔、抹、摇。”

最后一个指法打完,墙门打开,亓蓁欣喜地朝他笑笑,“我们走。”

石强内是一间普通内室,内室不大,一览无余,更像是摆放货物的仓库,地上有拖过的痕迹,应该是不久前这里的东西被运走时留下的痕迹。亓蓁蹲下,捻起地上一小撮土,闻了闻,道:“是酒。”

既然这里是造酒房,那这里的酒又被运往何处?

“看。”

闻声,亓蓁走过去,荆凡手中正握着一份画卷。

那是一份已经枯黄的画卷,画上是一名女子,十五六岁,巧笑嫣然,美目盼兮,眸间灵动,不食人间疾苦的模样,想来是某贵族家的小姐。从画卷纸张看来,这画有些年头,画中的女子也已至中年了吧。

“你看出了什么?”亓蓁问,从始至终,她只看出里面是一名女子,一醉楼楼主是名女子,若真与她有关,这画像很可能就是她,没什么奇怪之处。

荆凡握住画卷一角,将画卷收起,放入怀中,没什么感情道:“没什么。”

知他不想多说,亓蓁也不再问。

寻了几遍,没有特别的东西,亓蓁道:“看来他们早做准备,不让我们发现。”

“有问题,总会留下线索。”荆凡说完,见亓蓁正望着他,问道:“有事?”

“没有,就是感觉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亓蓁若有所指,他从不会主动说话,也不被动讲话,除非自己愿意。

“你也是。”荆凡道。

亓蓁不自觉躲过他的目光,他能从别人微妙的表情看透那人内心,而她不喜欢被人看穿的感觉。

双手摸墙,亓蓁转开话茬,“既然会有线索留下,我们就再找找。”

存在二十余年的一醉楼底下,不可能只有一间不痛不痒的储物密室,说不定别有洞天。

手指不知触到哪个位置,室内布景大变,亓蓁脚下忽然出现一个阴森森黑洞,她不防,一脚踏空,掉落下去。

“抓紧。”荆凡抓住她的手,手里仿佛握着一股清凉泉水。一提力,亓蓁上岸,脚下出现的深洞也迅速合拢。

若是他慢了一步,不知会发生什么。

“小心,这里被布了阵。”荆凡提醒道。

亓蓁不禁皱眉,后院布了阵法,这里也有阵法,偏偏阵法又是她最薄弱的地方,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舒服。

既然有阵法,那就说明主人在刻意藏些什么,这间密室就不仅是个储物室。

亓蓁阵法本就不行,为了不给荆凡添麻烦,便道:“你说,我照做。”

“嗯。”

嘴上应着,荆凡仔细观察室内每个角落。

室内慢慢蒙上一层雾,缭绕着,恐是毒烟,亓蓁递给荆凡一粒药丸,能趋避百毒,这药丸,逝川从舂荫神医那里偷偷拿的,临走前让她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荆凡拿着刀的一头,示意亓蓁拿另一头,叮嘱道:“跟着我的步法走。”待迷雾遍布整间房,他们便会看不到彼此。

“好。”亓蓁将佩剑置于右手,左手握住刀,跟着荆凡的步法。

十几米的房间,两人走了近百步,竟然没到尽头。

亓蓁感觉脚下地面已经消失,正踩在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上面,软软的,仿佛承受不了一个婴孩的重量,此时却能将他们两人同时撑起来。

突然,刀的那端停了下来,她看不见,只问道:“怎么停了。”

“你先闭上眼睛。”荆凡道。

亓蓁依言闭上眼,刹那间,一道极其强的光突然照进,眼睛虽已闭上,拿着剑的左手还是不由得挡住眼睛,荆凡紧接着道:“跳。”

想也没想,亓蓁紧跟着跳了下去。

耳边有风声掠过,闭上眼睛的亓蓁感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许久之后,都听不到动静。

“可以睁眼,也可以放开手了。”亓蓁听到荆凡说。

放手的同时,亓蓁张开眼,夜色依旧,周围已不再是一醉楼造酒房。亭台楼阁,轩榭小桥,贵族家世院落大抵都是如此布景,那擎天塔更显气派非凡,擎天塔……这里是……金家!

一醉楼与金家,一个名闻天下的酒楼,一个啻陵首富,有密室想通不是怪事。然而,这不怪的事碰上一醉楼都会变成奇怪之事。

查到了金家,若是再查下去,只怕还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事。

尽管深夜,金家依旧灯火通明。

两人双双无言,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醉楼从一个普通酒楼发展到如此规模,背后的财力支持必然不会少,啻陵最大财主是最好选择,但……在普通合作背后有无其他合作,不得而知。

“要继续下去么?”亓蓁这个时候很想听听身边这个人的意见。

“先回去。”荆凡没有解释原因。

“好。”亓蓁毫不犹豫道。

荆凡望着她。

“怎么了?”亓蓁问。

“无事。”

出了金家后门,荆凡不打算与亓蓁同行。

“怎么,你不回去?”亓蓁问。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荆凡依旧没有解释。

亓蓁也不多问,只道:“你小心点。”

望着亓蓁离去的背影,良久,荆凡从怀中拿出那张陈旧的女子画像,直到亓蓁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他才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金家,金宵父亲金荣的书房已经亮着火,烛光将一神思人影印在窗上,这是金荣无疑。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金荣深深注视着墙上画卷,像是在看一位痴恋爱人,眼里柔情似水,忘了周身的一切,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画中人一人,即使那只是一幅画卷。

卷内是一位女子,十五六岁,巧笑嫣然,美目盼兮,眸间灵动,不食人间疾苦的模样。

画中笔墨未干,落款正是金荣,想来是刚刚提笔完成,空中还飘有一丝墨香。书案上,毛笔躺在砚端头,笔尖一滴豆大墨汁与墨砚连为一体,定是主人作完画没来得及收拾,随意搁置。

第几次夜晚思念她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甚至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