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王氏得到周向南又坐牢的消息已经是五年后了,这个消息是我告诉给王氏的。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兰州上一个专科学校,我去了第二年,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说他是周同源。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应该称呼他小爷爷。小爷爷很热情的叫我去他那,我推了好多次。后来跟父亲通电话才知道,小爷爷一年前就跟家里人通信了,经常跟爷爷打电话,爷爷年龄大了,也不会玩手机,每次打电话反拿着手机,听不见里面人说话,让他都跟别人说,其实是爷爷不太想招呼小爷爷。后来小爷爷就给父亲通电话,父亲还尊叫一声小大大,爷爷有时候在旁边听到了说“叫啥大大哩,都出门多少年了,周家没有这样的亲戚了”。父亲笑呵呵地说“再出门多少年,再不顾家,也是我大大啊,再不学好,我们晚辈还能不敬?”。但是小爷爷唯独没和家里联系过,小奶奶对此置若罔闻。

小爷爷每次叫我去他那玩,我每次都找个理由推脱,因为我实在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他离家多少年我不知道,我多大的时候见过他我也不记得了。后来父亲给我通电话说“你小爷爷叫你去他那玩,听说你老推辞”。我说我实在想不起来咱家还有这么一个亲戚。父亲说我“你个瓜娃子可别乱说,人毕竟是你小爷爷,跟你爷爷一娘生的亲兄弟,你爷爷死脑筋不接人电话,你在兰州念书,多走动走动,有好处。人家现在怎么说都是兰州市人,城里人……”。

父亲一向爱慕城里人,他觉得城里人活的体面,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把我送到城里生活。当我去小爷爷家走动时,发现他过得并不体面。小爷爷家是在一个城中村里,两层平房,一层开了一个商店,二层住人,屋里住了一家三口。小爷爷完完全全是一个老人了,几乎比爷爷还苍老一些,我怎么努力也没能从一个老人身上看出城里人和农村人的区别。我坐在店里听小爷爷讲他的故事。一个肥胖,行动迟缓的女人给我倒了杯水,小爷爷指指女人说“这是你小奶奶”,我仔细看看那女人,体型丰满较小,行动迟缓略似残疾,但是人很年轻。我心里想到老家窑洞里还住着一个小奶奶,我该怎么称呼呢。小爷爷又指指楼上说“那是你小大大,今年两岁了”。我竖着耳朵听了听,楼上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女人挪动着身子上楼上去看孩子了。小爷爷说“一年前,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你小奶奶,那时他已经是二婚了,刚临完产,丈夫就遇意外死了,我们就凑合在一块养孩子,这房子也是她的”。我对他的叙述毫不在乎,我盯着坐在我眼前的老人,想自己和这个老人虽然陌生,却有着关系,这个关系已经不是我力所能及,所能搞清楚的了。他接着说“我这一辈子活得累啊,没活成个人样来,自从养你现在的小奶奶和娃娃,才知道啥是个家,我这一辈子浑,第二次成家才明白这个理,等你向南大大出狱了,也赶紧让他成家,才能安稳下来……”。

王氏知道周向南又入狱了,又是一顿大哭,哭声呼天抢地“我这是遭了什么孽,让娃娃受这苦”。可当她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又马上陷入绝望了。

王氏晚上梦见小儿子周向北在工地上干活,天空突然出现十个太阳,晒得大地都裂开了缝,周向北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脊背上的皮一层一层的往下掉。王氏每天带着哭腔在院畔上自言自语“有啥罪就让我受吧,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怕啥哩,难为我娃娃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树头的麻雀。

周向北的骨灰是被塬上的人带回来的,还带回来了三万块的体恤金。王氏用扫帚把来人赶出院畔,冲来人嚷嚷“你送错地方了,别把啥都往我家送,我家娃娃好着呢,上个月还寄钱回来,还写信回来呢”。来人只好把骨灰放在院畔上,走了。王氏坐在院子里哭了一会突然扑上去,抱着骨灰盒说“娃娃呀,我的娃娃呀,你前几天是给我托梦哩呀,妈咋就没想到呢,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这个老不死的死哩,我娃娃还年轻,正活人哩……”。王氏这次的哭声惊动了全村,村里很快就知道周向北遇难的事了,第二天都来安慰王氏,帮王氏给周向北办理后事。周向北的白事上,把周向北骨灰带回塬的人也来了,从他那才知道周向北失足从工地上的高架上摔下去,当场就毙命了。

听到的人都同情王氏,王氏一辈子不容易,男人离家十几年,对家里不闻不问,含辛茹苦的把两个儿子拉扯大,死的死,坐牢的坐牢。王氏坐在屋里已经哭成了泪人,谁的安慰都听不进去。

周向北安葬在院畔坡底的自留地里。周蒙蒙在他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可是怎么就是掉不下眼泪,看的人都生了气,说“这孩子这么大了,爹没了,哭都不哭一声……”。王氏眼泪直流,迎着西边下沉的太阳,目送人群陆陆续续走上坡头,离去。太阳像负了重,沉降的很快,躲在了坡头的后面。周蒙蒙起身绕过坟头,躲开王氏,往坡上走去,骨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里。王氏盯孙子远去的背影,意识变得跟夜幕里的视线一样模糊,脑子里突然传来“这辈遭孽了。败家子。不孝子……”。王氏最后一次哭泣,眼泪掉进了土壤里,变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