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一场雪
故事里的种种念想,总是无端地让我做了许多梦,飘渺悠远,仿佛来自远古。
不爱说话的我,爱上了同样沉默的书籍,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讲着一个个新鲜有趣的故事,自然而然沉浸其中,那宛如仙境的鸟的天堂,鸟儿如叶子般点缀冬日的秃树,小小竹排**漾在横穿过森林的河流之上,我欣赏着湖中树的倒影,以及一排排红色波纹的晚霞。
我爱书中的故事,却并不喜欢作业,那些作业总使我黯然神伤,一个秋夜的傍晚,我坐在外婆床边发黄的灯光下,冥思苦想也得不出作业答案。
“小泉,睡了吧。”外婆说。
“我作业还没做完呢,我一定要把它做完。”
“做不起就去找风哥哥吧,他读过一年级肯定知道。”
“嗯……我自己再想一会儿。”我从没找风哥哥问过作业,因为胆小与腼腆,和男孩靠近总是会不自觉脸红。
“你们先睡吧。”我说。
我拿着我的小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发黄的灯光把白色的书页也照得暗淡发黄了,眼皮早已倦怠不听意志地往下垂,连脑袋也像个老年生锈的缝纫机,机针疲乏吃力地一上一下,多少会让旁边的外婆看着心疼。
“我都又睡醒一觉了,你还没做完……做不起就算了吧,睡了吧。”
“马上就好了。”打瞌睡的我听到外婆的劝慰,睡意渐渐被驱散,刚在朦胧之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似对非对的答案。
里屋已是深夜,出奇的静谧,连堂屋里墙上挂钟滴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像一首催眠的小夜曲,安定人心,那清脆的滴答声催促着人们早早睡去,第二天还要早起呢。
我把脑中一闪而过的答案写了上去,也不管是非对错了。
“家家,我昨天乱做的题都猜对了耶!”下午一回家我就向外婆报告我的作业情况。
“你的熬夜没有白费啊。”
每天早上,外婆总是给我梳头,左右扎两个马尾。
“女娃娃要吃鸡翅膀才会梳头。”小时候每次吃鸡肉的时候,总把鸡翅夹给我和妹妹。
早上吃粥,以酸菜佐饭,有时会添加少许辣椒酱。——外婆家每年都会自己种辣椒然后自制辣椒酱。
新摘的长长的红辣椒,洗净之后放在筲箕里滴水,再把这些辣椒放在菜板上宰碎,加上盐加些胡豆瓣……
辣椒酱和稀饭,是可口美味的组合。
“饭刚煮好,还很烫……干脆给你弄油盐饭吧,一会就不烫了。”有时早上起床晚了,怕迟到外婆便在稀饭里加一小块猪油放少许盐,混合搅拌,不仅冷却快,而且美味。
那段岁月里的饮食习惯,很多年后渐渐被淡忘了。一个人居住异乡,买菜煮饭,也许突然会想起,那个年代里清晨的温馨片段,小孩子第一次尝着油盐饭时脸上露出的欢喜,也许今时此景也会不由自主地在粥里加入油盐搅拌……梦回往昔,不禁潸然泪下。
那些秋霜白露的早晨,凌晨六点推开堂屋的木大门,一股寒气袭来,紧裹着衣襟从阶沿上跨入厨房,廊上的黄色灯光在早雾中若隐若现,灯光之下的白色雾气彰显着宁静与冷然,让人从朦胧睡意中清醒。
晨雾是最纯碎的白与冷冽之气。
最爱那有霜的早晨,大地未醒,到处还在一片黑夜与寂静之中。
吃过早饭,天色渐亮,走在路上,一片清凉,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延伸到朦胧的远山,低头可见草叶上覆着的霜,像凝固的雪,晶莹无暇,忍不住用手触摸,那凛冽冰凉的温度让人振奋,像薄荷的清香一样带给人心的净化与沉静。
有时候,整个上午的山村都被笼罩在雾气之中,白茫茫一片,天刚破晓时还可看见朦胧的远山,不一会雾气却渐渐凝聚,连远山也不见了,只有院坝近处的枇杷、柑橘等树木还在视野之中,挺立在料峭的寒气之中,越发清秀迷人。
冬天下了第一场雪,我喜欢冰冷的雪白,第一次看见雪的那一刻,微妙的心情莫可言喻。
和许多年后高中时候看见雪的场景如出一辙,那时七岁的我同样坐在教室里,天昏沉沉下着寒雨,地面冒着寒气,教室里的孩子们裹着厚厚的旧衣裳发抖,我也穿着姑婆家表姐送的旧衣赏,瑟缩着身子坐在教室里,冷风吹着寒雨从无玻璃的锈铁窗**,天地皆白始料未及,窗外突然飘进几丝白羽毛,落在那一页画着雪花的课本上。
“孩子们,下雪了。”
等下课,孩子们尽皆跑出去,站在雪地里,跳着走着欣赏着从未见过的雪花,女孩子们将双手高高的举起,想要接住雪花。
大片的雪花从空中飘落,在落入手心的那一刻,悄然融化。
飘了一下午的雪花,放学铃声敲响之后,我快步踏离热闹的校园,穿过人多的小操场,穿过人来人往接送孩子的小桥,跨上大公路,从分岔的路口走进小枣村的入口,才放慢脚步,关掉撑着的雨伞,活蹦乱跳走在小路上,让雪花落在自己的头发上衣襟上书包上。
我穿着雨胶鞋踏进路边的水洼里,把沾染的泥泞抖落水中,泥巴本已沉淀的清澈水洼便又浑浊了。雪花把草叶秃树都染白了,我弯腰把草叶上凝固的雪花收集到掌心,那股冰凉中我却感到一股热腾腾的气流传入体内,带给我新奇的感觉。
——雪是温暖的。
踏雪归来的我,出现在院子外面。
“快回来吃饭了。”外婆站在阶沿上朝着雪中的小小身影喊去,显然已迫不及待。
“咦,这么早?”飘落的雪花落在我撑着的伞上,听到外婆亲切的喊声,心中不由得一暖。
“你家家都等你半天了,饭都煮好了。”外公笑说。
“这么早就煮好饭啦?!”
“天冷早点吃,吃了暖和些,你看你都冻得缩起来了。”
我连忙走上院坝,只见瓦顶都覆上了一层干净的白,让人心头明亮。
木桌子上,外婆揭开盖子,热气腾腾散开——是水煮酥肉。
“你家家说今天下雪很冷就给你煮酥肉,早就煮好了,搁在桌上等你回来。”外公说着的时候满面笑容。
“来,快吃……”外婆说着就给我夹了几块酥肉到碗里。
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他们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着酥肉,也是很冷的天儿,他们的爱,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没变地默默付出,以至于有时候让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许多年后渐渐遗忘了当初而胡乱对着家人长辈发脾气的时候,是否会想起那个时候曾毫无回报地接受着那一切。
回家的时候,天还未全黑,屋里也没开灯,院坝里的雪之光映照到屋里,所以并不显得太黑。小白狗从阶沿下的狗洞里钻出来,在院坝上踩出几个梅花印,爬上阶沿来到堂屋的饭桌底下。
睡觉前外婆掖了掖我的被子,把我盖得紧紧的,也用衣服把床边的窗户遮住,以免夜风吹进来着了凉。
短暂的雪花,我还没欣赏够,它就在第二天天亮时渐渐融化掉了,屋顶的瓦片重归于之前的淡青色,冬日的太阳露了一会儿脸,并不暖,也不耀眼,天气反而更冷了,不只是人心的失落觉得天冷,还是雪融化会使天冷。
下一雪,就像做了一场梦,那般宁静祥和之景,是孩童时无邪纯洁之内心。每一个年龄段看到的雪花,其感受都是不一样的,孩童时是欢喜雀跃,长大后是置身纷乱纷扰中的一抹明丽微笑,再后来看多了看厌了也许是无感无想,觉得那是世间再寻常不过之景色。
“一场雪,有什么可稀罕的呢!”麻木冷淡的人,说着这些话就像是说着久远曾令他唾弃的感情。
那最初的感动,被后来的种种欲望挣扎覆盖,当追逐成为生命的主角,深藏于生活中的暗流,悄无声息地卷走那些不被世俗尘杂侵蚀的心灵,以至于忘了最初的自己。生命就像是在绕着一个圈,我喜欢双手布满老茧的人,他们和善的笑容之下,有着孩子的稚气与真性情,年老的人像一个沧桑过尽回归内心的孩子。
雪花,只飘了一天就结束了。
对于从没见过雪花的孩童来说,那是无比稀有的场景和回忆,以至于后来无数次想起雪景,都会想起幼小时候的自己第一次看雪花时的惊讶与欣喜。
当第二天雪化时,天气变得更冷了,我毫无防备地感冒了。
晚上回家,头便昏昏沉沉的,我趴在木桌子上睡着了。
“快起来吃面了。”外婆吩咐我。
“嗯……嗯”我从昏沉的世界醒转,全身乏力使得我吐字不清。
“你怎么了?凉了么?”说着外婆便摸了摸我的额头:“是有点烫。”
我也顺势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感到自己双手的冰凉。
“这么冷?!”外婆触碰到我的凉凉的双手,目光突然严肃起来。
“我头好痛啊!我不想吃东西。”我还摸着自己的额头,看着桌上的热腾腾的面,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吃点热东西就会好一些的,待会让家家给你擦点酒。”外公坐在桌子的正里面一方,替我夹面。
“多吃点东西头才不会痛,身体才暖和,吃了好睡觉,蒙头睡一觉把汗出了就好了。”外婆把夹好面的碗和筷子递给我。
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着碗里的面,磨磨唧唧地用筷子戳着面碗,用筷子胡乱搅着面,一根一根地夹起来像针线一样把面条绕在筷子上,从半空,放到嘴边,又搁回碗里。——胃里莫名的东西翻腾着却又吐不出来。
“……我想睡一会。”说完我便趴在桌子上,想等胃好一点了再吃。
“只会越睡越沉的,赶快吃了再去睡。”
外婆逼着我把面吃了。
我努力吃掉了半碗,剩下的面条倒进了狗槽喂了小白狗。
还没洗碗关门,外婆就先让我躺在**,并倒了一小杯白酒走进里屋,先给我擦了额头,把我的额头擦得滚烫。
清凉的感觉缓和了我的头痛与昏热。
“把棉袄脱了,我给你擦背。”
我趴在被窝里,凉凉的白酒泼洒在我的背上,外婆用双手使劲地揉搓擦拭,直至皮肤发烫。
我就像是在接受高级的按摩服务,让人身心放松,不禁希望外婆能一直给我擦背。
我被裹在被窝里的时候,全身已是热乎乎的了,额头上散发着酒的清凉。
我从棉被漏风的缝隙看见外婆正拿着一个黑色瓶子,正往白色盖子里倒出像药水一样的**。
“把这个喝了。”外婆命令我。
我一口喝下,一股有强烈药性的**穿过我的喉咙,被它占据控制,我说不出话来,辣辣的满口钻,和白酒辛辣的味道是不同的。
我挥舞着手吐着舌头。
仿佛已知道我的感受,外婆递给我一勺白糖,让我吞下。
“这是什么药?”
“十滴水。”外婆神神秘秘地对我露出一笑。让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便是它的功效,如同它的药性一样强烈。
那是后来,我和妹妹都望而生畏的一种药。
在外婆把碗洗了关上堂屋大门之后,我终于把晚上吃的东西给痛快吐了出来,一直翻腾的胃平静了下来。
“再吃点东西吧,我去给你煮两个鸡蛋……”外婆一边清扫被我弄脏的地,一边问我。
“我不想吃——现在好多了——我怕待会儿吃了又吐了。”没等外婆说完我便答道,说话的语气都显得整个人容光焕发了。
我静静地仰躺在**,想着那难得的幸福与舒适,心中涌过暖流。
过去的我一直喜欢早起,熬夜都是学业所迫,以至于经常把“我头好痛、我头好晕”挂在嘴边,事实上,正如我口头上所说,我经常犯头痛病,交春和入秋时节感冒总是偷袭我,更加重了头痛。
每年都似乎要感冒那么一两次,有时甚至很严重,十天半个月都不得健康的自由。
我和舅舅曾打了一个赌,初中的时候。
“你要是能考到第一名,我就给你发四百块钱的奖金。”
总是徘徊在班级十多名的我怎么可能一蹴而就站在最高峰呢!即便这样,但出于钱的**,我答应了,然后也因熬夜过度睡眠不足,在季节转换气温骤降的时候,发烧感冒了。
——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只想睡觉但又睡不着,越睡越头疼。
和小时候一样。
“你去李医生那儿给小泉拿点药吧。”外婆说。
同样是深夜,初中时候已搬家在中心学校附近的街边租了房子,外公二话没说,打着手电筒,撑着雨伞,独自从街市走回村里,在李医生那儿拿了药匆忙赶回来。
外公就是这样一个行动胜于言语的人,没有太多的拐弯抹角,也不会拼力讨好谁,所以有人使用诡计——偷了外公家的几只鹅——想以此恶毒方式逼迫外公去担任村支书。
去当村支书的话,就可以把鹅收回来。
外公断然拒绝,干脆不要了那几只鹅。
我喜欢听那些久远而真实的故事,听着外婆对我讲他们的旧事,外婆也总是乐于有我这样一个可谈心可倾听的人,我也时常因为这种癖好而自豪。
我生病感冒的次数不计其数,外公跑腿拿药的次数也不可细数,无数次看着他们的背影冒着风雨走出去走回来。
“家公,我感冒很久了,一直没好,城里面的医生开的药药性太低一直都吃不好,城里医生就是骗钱的,不会让你尽快好!而且越来越严重了!”趁高一月假两天我赶回外婆家,对着外公发着牢骚与委屈:“我想去李医生那儿拿点药,他开的药我一吃病就好。”
从小到大就多病的我,也许对李医生的药产生了依赖。
“好,你就呆在家里,我去拿回来。”外公没让我一同去,他一个人径自就走去邻村李医生家,给我拿了感冒药和一些治我长期头痛的药。
从熬夜开始,头痛一直伴随着我。
现在的我也总是喜欢熬夜,早起的习惯早已随着高中毕业后贪婪惰性的滋生而消失殆尽了。
很多时候想早起一次,去看看清冷的晨雾,呼吸清凉的空气,都被倦怠给吞噬了。